長胳膊長腿的子非

徐東

一

在藍色的大海邊，有個誰也沒有見過，但也許聽說過的城，那個城市叫落福城。落福城里的人喜歡聽故事，也喜歡講故事，大家都說，那些人就生活在故事里，那真是太好啦！

那座城市里有個個子非常高的人，他叫子非。他的身體并不粗壯，可以說纖細得如同一條繩子。如果吹來一陣風，他的身子會打個彎兒。子非睡覺時總是用長長的手抱著長長的腿，他擔心在做夢時到處亂跑，找不到自己了。因此，人們都叫他長胳膊長腿的子非。

長胳膊長腿的子非有時會到海邊金色的沙灘上去睡覺，因為他喜歡聽著大海的催眠曲兒入睡。有一次他夢到大海，他的雙腿也變得足夠長——腳踩在海底，海平面上還能余出來很大一截兒。海是廣闊的游戲樂園，他再也不用像走在人群里那樣擔心碰著誰，被誰一不小心碰個彎兒了。在夢里他渡過大海，來到了一個新國家。那兒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樣，有著長長的胳臂，細長的腿。那兒的人在山坡上種蔬菜，在山坡下邊一伸手就摘到了。那兒的房子自然修得特別高大，馬路自然特別寬廣。不過，那兒的馬路上種著綠茵茵的草，路邊生長著奇形怪狀的花樹。嘿，那是個沒有汽車的國家，人們都不知道什么叫汽車，因為，人們走起路來，一點兒也不比汽車慢。

我們的子非還夢見那兒的國王有一個女兒，正準備找一個腿最長，胳膊也最長的男子結婚。子非在夢里邁開長長的腿，很快就來到了一座高大細長的城堡前。城堡可真高啊，城堡的尖頂都插到云彩里了。走進城堡時，那兒已經聚集了很多胳膊和腿都很長的小伙子們。子非出現時，人群中傳來交頭接耳的聲音。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發(fā)現了，長胳膊長腿的子非比所有的人都高出了一截兒。

皮膚散發(fā)出花瓷瓶光澤的漂亮公主身邊，是威嚴的國王，公主的面頰紅撲撲的，像桃花瓣兒，光潔的臉蛋上有一對彎彎的眼睛，她的胳膊細細的，腰和腿也細細的。

公主也看見長胳膊長腿的子非了，她在國王的耳邊說了句什么話。

國王對子非說：“那個高出一截兒的小伙子，請你走過來?！?/p>

子非左顧右看，明白是說自己了，就走到國王面前。

國王說：“如果你能用手摸到這座宮殿的尖頂兒，我就把我的寶貝女兒嫁給你！”

那座宮殿簡直太高了，子非覺得，如果不是在夢中的話，他根本辦不到。不過，他還是用手摸到了宮殿的尖兒，國王把女兒嫁給了他。

子非醒來后相信有了一位在夢中娶過的妻子，他想渡過大海，到海的另一邊去看看那個夢是不是真的。

二

落福城沒有港口，沒有機場，也沒有漂洋過海的輪船和在云端里飛的飛機。大海太深了，也太大了，游過去的可能性不太大，不過長胳膊長腿的子非想了個用手抓著一片云彩渡過大海的法子。

子非說出了這個設想，他有個叫圓圓的非我的朋友立馬反對。因為他都清楚，那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事兒。云彩就像空氣一樣，是很難用手抓住的啊。

不過子非是個會講故事，就生活在故事中的人，因此他有辦法。他登上了最高的樓，在腳板上抹了點蠟，脫掉了身上的外套包住一塊飄到身邊的云彩，然后用長長的袖子把云彩捆扎好。等一切準備好后，子非向上一躍，剛好躍到另一塊云彩上，他快樂地說：“飛吧，我心中的云，請你帶我飛過大海去……”

腳板和云彩都有一點兒滑，子非跳到云彩上滑了一下。還好，他抓住的那團云及時挽住了失重的身子。他那瘦長的身子，在風的吹拂下像只長長的風箏。

子非飄飄悠悠，向著大海深處飄去。成群的海鷗在子非的身邊，覺得他太神奇了，海鷗們還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奇異的景象呢。

飛的時間漫長，因為大海足夠大啊。子非順著風的方向，后來許多海鷗離開了，只有一只叫風的海鷗跟隨著子非。

叫風的海鷗與子非說話：“嗨，朋友，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一個長胳膊長腿的國家，去見我的公主妻子！”

“我叫風，沒有我不知道的事兒，我會告訴你那個國家在哪兒——經過整整一個晚上，在天就要快亮起來的時候，你會看到一個島，那是一個最擅長做夢的人才能夠夢見的地方。說真的，還從來沒有人到過那個地方……”

“謝謝你，叫風的海鷗，我可以到達那個島國嗎？”

“如果你的運氣夠好的話！”

“我的腳板上抹了蠟，如果晚上云彩累了，我還可以像滑冰一樣在海面上滑行！”

天黑下來了，風也漸漸地小了。大海在月光下閃著時明時暗的光，像浮著的一些冰塊，子非貼著海平面滑翔。黎明時分，他看見了夢中的那個國家。他一直高高舉著的手又酸又麻。還好，他順利落到了海灘上。子非累壞了，叫風的海鷗也累壞了，不過它還是用尖尖的嘴解開了袖子，讓疲憊的云彩升到天空里去。

“謝謝你，潔白的，自由的云！”子非欠著身子喊。

三

一路上都有奇型怪狀的，甚至會走動的樹。樹們熱情地向子非和海鷗送上各種水果。海鷗特別喜歡一種長得像小魚一樣的水果，那種水果又香又脆又甜。一路上遇到的人也都像子非那樣，有著長長的胳膊和腿，非常熱情，他們用豐盛的食物招待子非和海鷗。

子非與海鷗來到了一座用玉石徹成的城堡，順利見到了公主。公主比夢中見到的還要漂亮可親。和夢境中的一樣，子非順利娶了公主。公主用細嫩得如同花蕊一樣的嗓音和子非說話。子非也用動聽的嗓音向公主說起了人人都喜歡聽故事、講故事的落福城。公主喜歡聽故事，想要去落福城看一看，國王也同意了。

子非帶著公主一起走出了城堡，叫風的海鷗也跟著他們。經過一片樹林的時候，有些熱情的，會走動的樹圍了過來。他們聽說子非要帶著公主過海，于是送上了像水晶一樣透明的一塊神奇的木頭。有個老樹精說，那可是一塊木頭精靈，遇到海水可以變成一只漂亮的水晶一樣的筏子，可以漂浮在大海里，再大的風也吹不沉。而且，碰到礁石，木頭精靈還會自動繞開呢。子非和公主收下了，又繼續(xù)趕路。

他們來到大海邊。子非把那塊沉甸甸的透明的木頭精靈放在海水里，只一會兒工夫，木頭精靈就變成一個長方形的、水晶一樣的筏子。子非牽著公主的手，一起跳了上去，海鷗也飛上來。

“它可能比我飛得要慢一點兒！”海鷗飛到子非的肩膀上說，“看上去它好像不需要吃小魚！”

子非和公主乘著木頭精靈回到了落福城，他的朋友圓圓的非我熱情接待了他們。

有許多人用好奇的目光看著高個子的子非和公主，開始在心里想象他們的故事，準備講給自己的朋友們聽。

四

有一天，落福城的海域出現了幾艘帆船。船上站著手握鋼刀的海盜。

船靠岸后，海盜們一個接一個從船上跳下來。他們長得奇形怪狀——有的瘦高得像麻稈兒一樣，有的圓滾滾的像南瓜。他們都裸露著胸脯和胳膊，肌肉就像礁石，又黑又硬。海盜的頭發(fā)亂蓬蓬的，里面夾雜著海藻的碎屑兒。

海盜的頭兒叫頑石，比所有的海盜都強壯，卻沒有鼻子。

那個早上，落福城的人們照舊在海邊悠閑地散步，他們看到海盜像一股小小的暴風卷來，心里有了些不安，卻并沒有驚惶失措地逃開。因為，他們可以把一切都納到自己的故事里，在故事中他們會安然無恙。

圓圓的非我數了一下，海盜剛好有三百人，每個人的手里都拿著武器，隨時準備投入戰(zhàn)斗。奇怪的是，他們走過整潔又安靜的大街，一直走到市中心上的廣場上去，什么樣的阻力都沒遇到，就好像他們是一支前來觀光的旅游團，而不是無惡不作的海盜。落福城的人們也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海盜，并不了解海盜究竟有多可怕。真正的海盜有時并不管別人礙不礙他們的事兒，他們干壞事兒不需要理由。

叫風的海鷗說：“我親眼看到過他們圍攻大海中過往的商船，每個人手上都沾滿了別人的鮮血。在他們的血液中，流動著的就是暴力與掠奪！”

圓圓的非我說：“那些事發(fā)生在過去，我們卻可以把握現在。我們和海盜進行一次談判吧，只要能坐下來，就有了新的可能?！?/p>

長胳膊長腿的子非、圓圓的非我、叫風的海鷗一起來到城中廣場，準備和海盜談判。

海盜頑石因為進城太順利了，覺得很沒意思。

“正好，把這一高一矮的兩個人給我綁上?！焙１I頑石說，“我要用他們的鮮血宣布，這個城市已經屬于我們了！”

有幾個強壯的海盜撲過來，準備把他們捉住。

圓圓的非我說：“且慢，請聽我說幾句！”

海盜哪里肯聽他的話，話音還沒有落呢，圓圓的非我就被人反剪了雙臂，用繩子給捆了起來。

叫風的海鷗示意長胳膊長腿的子非趕快逃跑，子非卻微笑著，彎著腰對海盜頭子說：“你們知道嗎？你們并不存在！”

“是嗎？是嗎？怎么可能！”海盜頭子聽了長胳膊長腿的子非的話嚷嚷起來，“我們并不存在？你再說一遍！”

“是的，你們在我們的故事中，我們可以改變結局，讓你們消失。如果你們想在落福城住下來，剛好還有一塊空地，你們可以在那兒居住下來，過著一種聽故事和講故事的生活，做一個合格的落福城的市民。這種生活對于你們來說才是真實的?！?/p>

子非高高的個頭兒，講的話像一股清泉在流，每個字的發(fā)音都像是一顆珍珠落在銀盤里，所有的海盜都聽到了。

海盜頭子說，“你要給我證明，我們?yōu)槭裁床淮嬖冢绻荒茏C明，我立馬把你給殺了！”

五

三百名海盜跟在子非、圓圓的非我和飛在上邊的叫風的海鷗后面，落福城的居民們也一起來到大海邊的金色沙灘上。

長胳膊長腿的子非把那塊長方體的小木頭放在海水中，讓海盜和落福城的居民看到了木頭精靈的神奇。海盜頑石和子非登上了那只透明的筏子，兩個人面對面坐下來。

“這透明的筏子我還是第一次見?！鳖B石抬頭望著子非說，“說吧，我們是如何不存在的……我們已經是一伙海盜，我從不打算否認這一點！”

“在落福城里沒有一個壞人，所有的人都是孩子一般天真可愛，喜歡聽故事和會講故事。你們踏上落福城，你們必須得變成好人。落福城所有人的內心里，都準備好了三百個好人的空位子。歡迎你們把武器丟進大海，在落福城居住下來，聽別人講故事，把想要講的故事告訴世界上的每個人?！?/p>

“別繞彎子，我現在就想知道我們?yōu)槭裁床淮嬖?！?/p>

“人都需要靠心活著，假如你們沒有一顆有愛的心，心變成了礁石，你們的存在也就如同礁石一樣，因此你們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類?！?/p>

“沒有人會真正仇恨礁石，你清楚，世界上的人把我們當成仇敵，痛恨我們，又懼怕我們。從這個意義上，我們仍然是人，仍然存在?！?/p>

“在落福城并不是這樣，這是個特別的城市，這兒的人們沒有對壞人的認識，因此壞人在我們心里都是好人，要么就是不存在的人?！?/p>

“我會讓你們清楚，我們是壞人，是真正存在的人。我們是真正的海盜，是一瓶瓶毒藥！”海盜頭子賭氣一樣從透明的筏子上站起身來，準備下船。

“如果你堅持認為，你們是一伙真正的海盜，透明的筏子會融化在海水里，你也會隨著筏子的融化而融化成海水?！?/p>

“假如你說的是真的，我愿意用我的生命來證明，來讓我那二百九十九位兄弟從此相信，我們生活在你們的故事之中，我們并不存在?！?/p>

長胳膊長腿的子非閉上眼睛，覺得就像一個夢，是他講述的一個故事，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故事因為海盜頭子頑石堅定的不可更改的想法，會使他本人消失，很快變成海水的部分。

“你想好了嗎？”子非最后問海盜頭子。

“我想好了，如果這個筏子真有這么一種魔力，那么就讓透明的筏子發(fā)揮它的魔力吧?！?/p>

“融化吧，透明的筏子，離開我們，通過大海，回到神秘樹林中去吧！”

子非說完，透明的筏子就開始融化了。

海盜落到海水里，向下沉，凡是被海水浸著的部分，就變成了海水。

子非是沒有事兒的，因為他是講故事的人。

六

岸上有二百九十九位海盜，他們親眼看到頭領頑石變成了海水。

海盜們相信，他們的過去并不存在，他們樂意相信過去自己并沒有做過什么壞事。當然，他們還需要進一步證明，他們可以成為好人。如果可以像落福城里的人一樣，愿意聽別人的故事，也為別人講故事，那該多有意思啊。他們早厭倦了在海上過那種漂泊的生活，因為在海上終究缺少了點像在地平面一樣的安穩(wěn)與平靜。是的，他們是想要換個活法了。

七手八腳搭起帳篷，在帳篷里與前來幫忙的落福城的人一起畫了一張圖紙，他們準備建一個讓他們居住的地方。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建成了漂亮的新房子，一個個住了進去，過上了新的生活。海盜們在聽故事和講故事的時候，他們那顆像礁石一樣的心，也終于變得越來越柔軟，越來越美麗。

長胳膊長腿的子非和同樣長胳膊長腿的公主，還有圓圓的非我，叫風的海鷗，以及落福城的居民們看到海盜們的變化，心里高興極了。他們想，是啊，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壞人變成好人這件事更能讓人高興的了，誰不希望全世界都是好人呢？

我這么告訴大家吧，落福城是個特別的城市，是我們想象中的城市。那個城市不需要法律和警察，因為所有的人都愛講故事，喜歡聽故事，他們就生活在故事中。

插圖/奚蓮君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