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將至

林夏爾

ONE. 多年以后每段故事，結(jié)尾從來都相似

“悠然，明天同學(xué)聚會你能來嗎？大家都想見見你，老師也好多年沒見你了?！?/p>

“……好?！?/p>

這是我高中畢業(yè)后的第三個年頭，除了夕盡，我沒見過其他同學(xué)。給我打電話的是我的班主任，一個高中時期被我折磨得快要發(fā)瘋的老頭兒。去露個臉吧，大概也不會遇到他。想著想著就走到了樓下，穿著亮黃色連衣裙的夕盡逆光而立，像個小太陽，“宋悠然，老班好不容易打電話請動了你這尊佛，你就給我穿著T恤牛仔褲去聚會？快快快，回家換裙子?！惫贿@小太陽一見我就恨鐵不成鋼地要自燃了，“算了，無所謂，走吧。”

“悠然，你還記得程家宴嗎？”

“記得。怎么敢忘?！?/p>

“你們沒關(guān)系了嗎？”

“沒關(guān)系??！有什么關(guān)系？”

從我家出來，有條長長的大坡，路上夕盡就只問了我這兩句話。

一到酒店我就被大家圍攻了，三四十號人硬是要撬開我的嘴問問我為什么消失，人太多七嘴八舌的，我實在是有些吃不消，夕盡一把把我護在身后，“該干嗎干嗎去，干嗎欺負我們悠然？”我拿了最低度數(shù)的酒一桌一桌地解釋，“我出國了，一切都好?！?/p>

“阿堯阿堯，拿下我們程大班長沒有?。克賾?zhàn)速決啊?！濒[哄哄的大廳里，莫名其妙的我把這句話聽了個清清楚楚，只是那一桌突然靜了。陳堯?qū)擂蔚卣酒饋?，我笑笑與她一碰，“百年好合。”然后一舉杯，一飲而盡。終于剩下最后一桌，想了半天還是倒了杯白酒走到老班面前，“老師，對不起啊，高中時候麻煩您了，謝謝?！焙认氯ブ髲念^麻到腳，可心里一片輕松，宋悠然終于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拿起包就往外沖，還沒走到門口就因慌不擇路和一個人撞個滿懷，我趕緊滿口的“對不起”，一抬眼正是我以為今天不會碰到的程家宴。程家宴說：“悠然，對不起。”我低頭無奈地笑笑，“程大班長，用不著，你從來不欠我什么。看那兒，那才是你應(yīng)該掛心的。希望你在武大好好的?！被赝悎蛘诓煌５毓嗑??！坝迫?，我在南大……”“程家宴，你在哪兒和我沒關(guān)系，松手！”所有人的眼神都在我、程家宴、陳堯中間來回兜轉(zhuǎn)，眼淚不爭氣地模糊了雙眼，夕盡跑過來拉起我往外跑。

來的時候還是艷陽高照，出去時外面的云卻低了下來，看來晚上又得一場暴雨。

路上夕盡一直在罵我沒出息，不知道當(dāng)年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宋悠然去哪里了？我一路恍惚，回家就跌坐在了窗邊。

“南大？”

暴雨夜，注定無心睡眠，注定又將在回憶里沉溺不起，也注定青春就此結(jié)局。

TWO. 大雨將至，滿地潮濕

九年前我父母離異。八年前媽媽病重，求爸爸的最后一件事是把她最放心不下的小悠然送進Q市最好的高中。七年前爸爸工作了很久的工廠一夜之間被查了個底朝天，爸爸為廠長背了黑鍋，以后的人生都將在監(jiān)獄中度過。六年前跟了身體不好的奶奶之后，宋悠然把留了十年的長發(fā)剪成板寸，成了附近有名的小太妹和混混頭兒。

2010年9月1日我被分到了Q市一中的十六班，班主任老頭兒一見我，就捂著胸口，嘴里直念“完蛋”，直接把我扔在最后一排。而我也每天嚼著泡泡糖犯混，樂得自在。三個月以后因為一中要評選省級優(yōu)秀中學(xué)，整個學(xué)校開始了一項叫“一幫一”的活動，于是年過五十的老頭兒翻著白眼把我直接放在了班長程家宴的旁邊。

我搬完桌子剛坐下，程家宴就一身臭汗地從球場回來了，他本想耍個帥可是扔出來的球正好砸中了我放在桌子上的小銀壺，他連聲“對不起”地彎腰要撿。我盯著他那張似曾相識的臉愣了半晌，他也同時在打量我，我反應(yīng)過來后避開他的手自己彎腰去撿小銀壺，撿起后還順便喝了一口?！八斡迫?，你喝的是酒吧？以后別喝了，女孩子不該喝酒，對身體也不好?！蔽野肷螞]反應(yīng)過來，程家宴倒是輕描淡寫地看我一眼，“破洞牛仔褲也別穿了，你穿著不太安全?！薄芭?，還有鉚釘鞋，以后換了運動鞋來學(xué)校吧，要不腳會受傷的。”“你以后要學(xué)著穿長裙，留長發(fā)?！薄耙院髣e把課本當(dāng)小人兒書了，你可以不寫作業(yè)但至少上課要聽聽吧。”……“程家宴，你很煩！”

“悠然姐，你今天怎么了？”“沒事兒，今天碰到個神經(jīng)病?！?/p>

現(xiàn)在想來程家宴還真是高明，他沒有直接和我說：“宋悠然，你不許喝酒不許穿破洞牛仔褲不許穿鉚釘鞋你以后必須好好聽課?！钡诙焐蠈W(xué)之前我沒再從奶奶的米酒缸里偷酒喝，可是我宋悠然從來沒有被外人關(guān)心過，我也不需要他們的關(guān)心。

別人的眼里程家宴高冷執(zhí)拗，我眼里的程家宴卻話癆悶騷。程家宴很帥，學(xué)校里那種干凈明朗的帥，很多人喜歡他，名聲都傳到了校外，可是對于我來說日子并沒有多大差別，只是每天在不停地和程家宴翻白眼對著干，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開始怪怪地看著程家宴。關(guān)系好的會跑過來問：“程家宴你喜歡陳堯嗎？”程家宴半天摸不著頭腦，他說他根本不認識陳堯，但沒有人信。三天以后，機房有了新電腦，學(xué)校里所有教室都換了新的厚窗簾，那個下午陳堯空降到我們班，自我介紹是這么說的：“大家好，我是陳堯，我喜歡程家宴?！倍嘧孕哦嗝篮枚嗬碇睔鈮寻?。

那個周三很熱很悶，那天之后我沒再主動找程家宴說過一句話，他沒有理陳堯，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地仍然每天“宋悠然，宋悠然”的窩心又討厭。可是陳堯隔在中間真的很麻煩，這個被家人寵壞了的小姑娘不止一次穿著公主裙站在我面前如宣戰(zhàn)一般一字一頓地說：“我，喜，歡，程，家，宴?！笨梢膊恢挂淮伪晃逸p描淡寫的一句“進學(xué)校上主樓三層十六班自己表白，我不轉(zhuǎn)告”氣得直跺腳。我的兄弟很多，他們不止一次問我：“悠然姐，我們?nèi)湍闶帐八?？”我總是咬緊牙關(guān)淡淡地說：“不用。”

轉(zhuǎn)眼就高二下半學(xué)期了，我因為怕麻煩，沒再和程家宴說過一句話，平時也總是躲著他走，這樣的日子沒什么不好，只是就像音樂盒缺了發(fā)條。又是一個周五，輪到我做值日，一個人提著重得要命的垃圾桶往外走，想起這些日子的憋屈和鬧心，不知不覺哭了起來。可是宋悠然不能哭，哭也只能躲起來哭。在我埋頭哭的時候烏云鋪天蓋地而來，雨點也緊跟著節(jié)奏前來報到，我搖搖頭再次拿起垃圾桶，想要酣暢淋漓地淋一場雨，這樣就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宋悠然哭了。

走著走著頭頂出現(xiàn)了一把紅色雨傘，傘下的程家宴比我濕得還透，他緊緊地拉著我，怎么甩也甩不開，“悠然，不哭，哭了就不好看了。那個上數(shù)學(xué)課把哈喇水流在我數(shù)學(xué)書上的宋悠然很好看，那個偶爾還在喝酒，喝到酒就和偷腥了的貓咪一樣的宋悠然很可愛，那個穿著破洞牛仔褲嘴里嚼著棒棒糖和老頭兒對著干的宋悠然很帥氣，那個別人看來天不怕地不怕卻也會自己躲起來哭的宋悠然很真實，那個即使身邊沒有任何人陪伴也活得開朗樂觀的宋悠然很棒，這樣的宋悠然才是我喜歡的宋悠然?！?/p>

“好了，程家宴，你別說了，我就問你一句，你喜歡宋悠然和我喜歡我們樓下阿黃的喜歡是一個喜歡嗎？”程家宴被問蒙了，半天說不出話，耳朵都憋紅了。我看著無比呆萌的他笑得直不起腰，在程家宴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我摟住他的脖子踮起腳親了他臉一口，很輕，他的臉很燙。我親完就跑，把垃圾桶留給了還在發(fā)呆的程家宴。

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覺得那天被飛揚的發(fā)絲甩進嘴里的雨滴，是甜的。

THREE. 到如今滿城風(fēng)雨也別解釋

第二天一早，陳堯走到我面前，“宋悠然，高二下學(xué)期了哦，你有想去的大學(xué)嗎？”我想了半天，“南大吧?！标悎驙N然一笑，“程家宴，你呢？”程家宴看了我半天，還是結(jié)巴著說了“武大”?！八斡迫唬愫臀页鰜?。”

那天天很藍，操場上學(xué)生跑跑跳跳，學(xué)校小花園里綠草茂盛綠樹成蔭，木棉花偶爾往下落一落，很美，美得不真實。就在我失神的時候，陳堯“啪”的一聲把一疊照片摔在了我臉上，是昨天雨里的我和程家宴。這時的陳堯再也不是那個別人眼里總被我欺負的小姑娘了，一臉戾氣的她恨恨地對我說：“宋悠然，你一定不知道咱們學(xué)校有一個武大的提前批錄取名額吧，它本應(yīng)屬于程家宴。你走吧，否則明天這張照片就會出現(xiàn)在校長辦公室！他的未來，你賠得起嗎？”我蹲下身來穩(wěn)住自己，從地上撿起一張照片，“拍得不錯，謝了。什么我都可以退讓，但至少現(xiàn)在，關(guān)于他的，不行?！蹦且豢涛业耐仍诎l(fā)抖，我的心在打賭，賭陳堯不會。我明白胳膊擰不過大腿，明白這時候我是胳膊陳堯是大腿。

太陽好大，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長，手里的照片被曬得好燙。

那天中午，那張照片出現(xiàn)在了班主任辦公室，五十多歲的老頭兒被氣得直接扇了我一巴掌。不疼，一點兒都不疼，卻扇得我耳朵嗡嗡作響，正好他嘴里罵的我怎么耽誤程家宴的話我一句也聽不見了。宋悠然是誰?。克斡迫皇擒浻膊怀缘呐酝?！老頭被氣得跳腳，罰我去辦公室門口墻邊面壁。我站在那兒沒一會兒就聽到了程家宴和陳堯的爭執(zhí)，我的蓋世英雄踏著七彩祥云一路斬妖除魔來救我了。

陳堯說了很多，可是程家宴還是要往進沖，“老師，和悠然沒關(guān)系，是我一個人的錯，我自己頂著?！倍嗌倌炅税?，宋悠然總希望有那么一個人幫幫她，讓她喘口氣，然后再和這混蛋的生活繼續(xù)抗爭，如今，程家宴來了。陳堯氣急敗壞地說了句“你們等著”，然后跑遠了，我躲在柜子后面偷笑，笑得柜子都在顫。

第二天早晨，照片出現(xiàn)在了校長辦公室。校長、我、我拄著拐杖提著三斤紅棗一只活野雞的奶奶、陳堯和班主任聚在了校長辦公室。校長以早戀敗壞學(xué)校風(fēng)氣為由給我記了大過，并希望我主動退學(xué)。奶奶急得甩了拐杖抱住野雞就往校長懷里塞，雞被捆了翅膀滿世界地蹦蹦跳跳，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和它一樣，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我知道，陳堯贏了，她以優(yōu)勝者的姿態(tài)在我和奶奶面前把我的入學(xué)通知、學(xué)生成長報告、學(xué)籍表撕了個粉碎，像昨天摔照片一樣把一紙退學(xué)通知摔在了我臉上，然后像個公主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沒一會兒，我再次聽到了門口傳來的陳堯和程家宴的爭吵聲，程家宴推陳堯推不動，急了吼了出聲：“陳堯，你不懂！這是我欠宋悠然的！”陳堯厲聲一句：“程家宴，你欠她什么了？你的未來她不僅賠不起，她還什么都給不了你，唯一的一個武大提前批次名額，你想清楚！”“……”我聽得清清楚楚，我的蓋世英雄累了，和可以給他光輝未來的公主并肩走遠了。

我也終于想起，書包最里層夾的那張照片，是爸爸幫廠長一家拍的全家福，照片里廠長意氣風(fēng)發(fā)，妻子笑魘如花，還沒長開的程家宴抱個籃球笑得沒心沒肺，可拿相機的那個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我還是高估了女霸王宋悠然的魅力，低估了陳堯?qū)Τ碳已绲摹耙娚鹨狻?，還一廂情愿地把程家宴的愧疚和寬容當(dāng)成了喜歡，是我太傻了。一出校長辦公室，奶奶就跌倒了，再也沒有醒來，木拐杖摔下樓梯，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了很久……

在我叛逆任性的時候是程家宴把我拉回了正道，在我被扇巴掌的時候是程家宴沖進來說都是他的錯，在我最脆弱的時候是程家宴陪我走了一段長長的路，他甚至幫我完成了我的夢想。程家宴從不欠我什么，他只是不喜歡我。如果我欠他的，那，我宋悠然喜歡程家宴，就是補償，好嗎？

我眼看著兩張照片在火焰里化為灰燼，消失得干干凈凈，但愿程家宴一切都好，其它的我什么也做不了。

FOUR. 也不怨你我錯過的流年

雨夜，我睡得一點兒都不安穩(wěn)，我夢到了爸爸，夢到了那座已經(jīng)廢棄了的舊工廠。

第二天我是被電話鈴吵醒的，頭疼得快要炸開，本想按掉繼續(xù)睡，奈何打電話的人太執(zhí)著。我沒好氣地接起來，“喂，哪位？”“宋悠然，我是陳堯，想和你聊聊。”我手忙腳亂地打理好自己，隨便套了件長裙就跑了出去。陳堯見我的第一句話，伴著一聲長長的嘆息：“宋悠然，你終于變回了他想要的樣子?！蔽也幻魉缘乜聪蛩?，她笑得略帶悲涼，“宋悠然，你不在的這些年，是我陪在他身邊，是你一次又一次的逃跑給了我機會，要怪就怪你自己吧，是你自己不知道珍惜?！?/p>

程家宴說他喜歡的一直都只是“棉花糖”，那個記憶里穿著粉裙子滿工廠撒歡兒的“棉花糖”，那個給他灰蒙蒙的生活帶來一抹亮色、撒起嬌來甚至有些甜膩的“棉花糖”。他總是躲在巨大的機器轟鳴中望著“棉花糖”一蹦一跳的背影，安慰自己這也是另一種“青梅竹馬”。

可是意外總是來得猝不及防，他的“棉花糖”就像在一夜之間褪去了糖衣，穿起了盔甲。父輩的恩怨橫隔在兩人中間，他只能默默地守在“棉花糖”身邊，免她驚，免她悲。他曾無比虔誠地許愿，愿他的“棉花糖”永遠不知道真相，永遠無憂無慮。喜歡已經(jīng)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根深蒂固，可他不能說，他不想再給“棉花糖”沉重的肩膀添上一點點負擔(dān)。

陳堯說這些話時，眼神是怨懟的，可我的思緒早已回到了那個被我刻意遺忘的舊工廠，如果不是陳堯提醒，我都忘記了，原來穿著盔甲的宋悠然也曾穿過裙子，原來給了宋悠然第一支棉花糖的男生有名字，他叫程家宴。

原來，這世上最深情的喜歡，叫我舍不得喜歡你。

那之后，認識宋悠然的人都說：長裙，直發(fā)，帆布鞋，很乖。目光悠遠得好像能看到很久很久的以前，淡然不爭到有時候覺得她好像根本沒脾氣。很少笑，笑起來很好看卻覺得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