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敏
(1920—),1943年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哲學系,當代“九葉”派詩人,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著有詩集《心象》《尋覓集》和詩學專著《詩與哲學是近鄰》等作品。
金黃的稻束
金黃的稻束站在
割過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無數(shù)個疲倦的母親,
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
收獲日的滿月
在高聳的樹巔上
暮色里,遠山
圍著我們的心邊
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
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你們
在這伸向遠遠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
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
而你們,站在那兒
將成了人類的一個思想
這首詩是寫在20世紀40年代的,當時我正在戰(zhàn)時的昆明西南聯(lián)合大學哲學系讀書。我在1939年考入西南聯(lián)大,當時的制度是新生可以在注冊入校時決定自己要主修哪一系,在經(jīng)過一番思考后,我決定由我喜愛的英國文學改為修哲學系。當時我的想法是文學還可以自學,而哲學,這一文科之本,卻必須由師傅領進門,因此在注冊登記表上我就毅然決然地填上哲學系幾個大字,從此奠定了我此生在寫作和科研上必然會走上一條跨學科的道路,也就是念著哲學,為了更深地理解文學和寫詩。說來也巧,作為哲學系的學生在修一門外語時必須修德文。這樣我就成了馮至先生德文課的學生,馮先生也正是一位兼修德國文學與哲學的學者和詩人,他在聯(lián)大開了歌德研究和德文兩門課,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杰作《十四行集》和關于里爾克書信的翻譯也問世了。他的詩和歌德的《浮士德》及里爾克的書信都是深深浸透著哲學的文學,這樣就深刻地刻畫了我此生在創(chuàng)作與科研所必然要走的道路。與此同時我在自己主修的哲學課里又找到詩的美學和哲思。其中鄭昕先生的康德,緊緊鬧繞著對物自身的探討;馮文潛先生的西方哲學史,為我畫了一個柏拉圖的形而上理想主義的輪廓;馮友蘭先生的人生哲學使我理解了中國古典詩詞中的境界;湯用彤先生的魏晉玄學使我深刻感受到中國知識分子所特有的一種超脫精神,而這些中西哲學正是我所讀的一切文學之本,之質(zhì),之神。從此,我不可能不在文學作品中尋找他們,體驗他們。因此,在時隔半個世紀后,我在海德格爾的書里讀到“詩歌與哲學是近鄰”時,它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靈,點中了我多年實踐而不自覺的道理。
以上這些就是我在20世紀40年代寫詩時的心態(tài),一個昆明常有的金色黃昏,我從郊外往小西門里小街旁的女生宿舍走去,在沿著一條流水和樹叢走著時,忽然右手邊閃進我的視野是一片開闊的稻田。一束束收割下的稻束,散開,站立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在夕陽中如同鍍金似的金黃,但它們都微垂著稻穗,顯得有些疲倦,有些寧靜,又有些寂寞,讓我想起安于奉獻的疲倦的母親們。舉目看遠處,只見微藍色的遠山,似遠又似近地圍繞著,那流水有聲無聲地汩汩流過,它的消逝感和金黃的稻束們的沉思凝靜形成對比,顯得不那么偉大,而稻束們的沉思卻更是我們永久的一個思想?;貞?0世紀40年代大學時的哲學課和文學課,它們留在我心靈深處的不是具體的知識,而是哲學和文學,特別是詩,釀成的酒。它香氣四溢,每當一個情景觸動我的靈魂時,我就為這種酒香所陶醉,身不由己地寫起詩來,也許這就是詩神對我的召喚吧。日后閱歷多了,思維也變得復雜起來,我的詩神也有一個青春的女神變成一位沉思的智者,他遞給我的不再是葡萄美酒,而是一種更濃烈的極香醇的白酒。我的詩有時有些不勝任,但生命是不會倒退的,正如江河,我只能向大海流去,永不返回。
2003年4月8日于清華園清苑
(本文收錄于《鄭敏的詩》,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6月版)
責任編輯: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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