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云
文學對于我來講,是我從事的職業(yè),但是在我們家族里面,我媽不識字,我媽的媽媽也不識字。所以從傳承來講,我從事這一個行業(yè),鏈條是非常脆弱的。所以當我的母親知道我從事的是以文字為主的時候,她曾經產生過一個疑問,魯迅在你們這個行業(yè)里面算是一個大個的,我說他的個頭不高,但他寫作許多人說他寫得好。我媽說,那我知道了,你們這寫作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兒。我說,這從何說起呢?我媽說那得從我在鎮(zhèn)上賣醬油說起。
我媽曾經在鎮(zhèn)上賣過醬油。那個時候是“文化大革命”時期,我們說要破除迷信,卻每天都在呼喊著最迷信的口號。破除愚昧,一個偉大的轟轟烈烈的人民的舉動,呼喊著的卻是最愚昧的口號。這個時候,我媽在河南的小鎮(zhèn)上,賣醬油。她不識字,但想跟著學文化。醬油鋪的旁邊是個書店,她到書店找書。當時“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只有兩個人的書可以看,一個是毛澤東,一個是魯迅。她伸手一抓,抓起來的就是魯迅的作品,所以,我媽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學文化的起點還是蠻高的。她說:“嗨,如果魯迅算是寫得好的,那寫作這東西太容易了,因為我讀過他的書。”她說,魯迅,周樹人,浙江紹興人,對不對?我說,對。她說:“他寫書就是這樣:‘我們家后園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澪也蛔R字,我要是識字,寫得不比魯迅差,那有什么,我賣醬油,一個是醬油缸,另一個也是醬油缸。”
她接著又提出一個問題,他是講貴族的嗎?我覺得這個問題很根本。她說,不對,如果文學是為了表現(xiàn)生活,還不如生活本身。我說,是為了揭示生活。她說不對,揭示生活不如表現(xiàn)生活。我媽愛看電視劇,她說到目前,拍得最好的是兩部電視劇,一部是老版的《紅樓夢》,還有一部是《手機》。
因為我媽喜歡《紅樓夢》,所以我就從另外一個角度和她說文學。我說文學有另外一個作用,這個作用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其他的學科、任何民族都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讓它給解決掉了。這個問題是什么呢——是生死的問題。因為我們呼喊了那么多的萬壽無疆,毛主席還是逝世了,我們呼喊了那么多的身體安康,林彪還是逝世了。他們會逝世,乾隆、康熙也逝世了,唐宗宋祖也逝世了,秦始皇也逝世了。他們一上臺,便追求著長生不老,但沒有用。我相信,一百年后,我們教室里在座的所有人也都逝世了。除了逝世,人還怕老。世界上沒有人能解決這個問題,但文學解決了。我們知道大清朝所有的人都死了,但有幾個人卻沒有死,他們是賈寶玉、林黛玉、湘云、晴雯,他們不但沒死,而且也沒老。我們什么時候,打開《紅樓夢》,賈寶玉和林黛玉他們總是十四五歲的樣子,青春永駐。這就是文學的力量。但是僅僅留住青春也不是文學的本質,我覺得文學最厲害的一點是它說出了一種不同的生活。
賈寶玉是個不愛讀書的人,是個整天和女孩子廝混在一起的人。他最愛干的事是吃女孩子臉上的胭脂。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見了女孩子,見一個kiss一個,這是什么?是流氓。甭說是在清朝,就是在現(xiàn)代,也是不被認可的。他不愛上學,不但自己不愛上學,而且討厭別人上學,也就是說所有上學的人,所有考上中國人民大學的人,都是沽名釣譽。這是曹雪芹內心特別喜歡的一個人。這樣一個人物的塑造是對整個社會、生活的極大的背叛。
《紅樓夢》是一個以日常生活、家庭生活、大觀園生活為基本生活場景的作品,但它的開篇并不是以日常生活為背景的。它從一塊石頭和一株草寫起,而且這塊石頭是女媧補天剩下的石頭,起點很高啊,跟我媽學文化一樣。這株草,它快干枯了。石頭說,我閑著也是閑著,我給你澆點水吧。澆點水,這株草活了,活過來之后,它說了什么?這就顯出了一個作者的高尚。我們平常人說你幫了我這忙,下輩子我做牛做馬來報答你。但曹先生不是怎么寫的。這株草說,下輩子我用眼淚來報答你。寫人的生活不是從人寫起。
曹雪芹跟姓劉的還是有仇啊,他在書中調侃了一個老人家,劉姥姥,怎么就知道姓劉的就這么沒出息。明知道別人調侃自己,迎合別人的調侃??吹竭@里,我哭了,不是為劉姥姥哭,也不是為姓劉的,而是為整個民族。險惡!不就是讓別人吃頓飯嗎?不就是給人家錢嗎?她都六十多了,用得著這么作踐她嗎?但我看這種事情在大街上看到這種情況比比皆是。
滿世界看去是一個骯臟的世界,唯有一個人是干凈的,那就是賈寶玉。但這個最干凈的人的出路是什么?是被世界上最臟的兩個人架走了,一個是禿頭的和尚,另一個是癩皮的道士。
一個最干凈的人被兩個最臟的人架走了,架到哪里去?架到了世界上最干凈的地方去。說出了干凈和骯臟的辯證關系。這是文學,解決了生死和青春的問題。接著,又解決了生命和青春意義的問題。所以能成為名著不是偶然。
接著是《水滸傳》,《水滸傳》寫得最好的是林沖。他犯的頭一個錯誤就是娶了一個漂亮的老婆。再有,帶著老婆去春游。走在路上,林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景象。中國的歷史上,包括世界的文學史上,把強盜和殺人犯當成陽光來寫的,只有《水滸傳》?!端疂G傳》里全是殺人的人。上梁山,梁山的人一問:“殺過人嗎?”“沒有。”“下去殺一個?!币驗槲覀兌际菤⑷说娜?,你沒有殺人,我們無法交流。殺誰我不管。把強盜和殺人犯作為歌頌對象,所以這里面強調的是人的這種殺人的本事。
林沖看到了耍武藝的和尚,魯智深。他說,耍得好。魯智深說,你是什么人。魯智深就是殺過人的人。林沖,京城八十萬禁軍的教頭,也是殺人的人。兩個殺人的人碰到一起,就聊起來了。兩個知心的人,說盡了心中的抱負。兩個人聊得正開心,家里的丫鬟跑過來說,娘子被人欺負了。林沖說不可能啊,第一,光天化日之下;第二,就我在東京的地位,怎么有人敢欺負我娘子呢?林沖跑回去之后,看到那個人,舉起拳頭就打。拳頭到了空中就軟了,因為那個人是自己上司的干兒子——高衙內。林沖問了一句話:“娘子,不曾被玷污吧?”娘子說:“還未曾?!?/p>
林沖,一身本事,八十萬禁軍教頭,卻被人欺負。后來,來了一個老同學——陸謙,找他去喝酒。正喝著呢,那丫鬟又跑了過來說,娘子又被人欺負了。丫鬟說,你剛出去不久就有人說你喝酒的時候病倒了,娘子急急忙忙跑過去,那人說你不在酒館,在別人的家里。林沖問誰家,那丫鬟說就是陸謙家。施耐庵對“同學、同事”這種概念,充滿著顛覆和不信任。林沖急急忙忙跑到了陸謙家。按照林沖的武藝,他可以一腳把陸謙家的門給踹開,接著殺人。但林沖的舉動是什么呢?站在門外,說:“大嫂開門。”分明是讓玷污你娘子的人跑啊。這高衙內趕緊就跑了。娘子把門打開。進去之后,還是一句話,娘子不曾被玷污吧?娘子的回答依舊是,還未曾。
那樣的天地和日月不把人逼成殺人犯,可能嗎?林沖做了什么——忍了——把人家的家仆打了一番。你本來是要殺人的,你打人家家仆干什么?還是得忍啊。接著是,誤闖白虎堂,把林沖給發(fā)配了。發(fā)配了還不行。兩個公差把林沖綁在大樹上說,林教頭,明年的今天是你逝世一周年。這林沖殺兩個公差易如反掌,但林沖閉上了眼睛。就在這時,一根禪杖過來了。一個和尚——魯智深——把他給救了。接著,林沖碰到了兩個人,林沖曾經接濟過他們。林沖把自己的前因后果說了之后,那個人便留下他。跟他說以后有什么縫補的,拿過來讓我渾家?guī)湍阕?。但林沖沒有想到,火燒山神廟,一定要把林沖殺了。原來是陸謙放的火。一起來的人說火都起來了,肯定你的同學已經死了。陸謙說再等一等,等火滅了撿回兩塊骨頭,也讓太尉高興高興。什么同學啊?有沒有道德底線???沒有!林沖突然醒悟過來,我要想活,必須得有人死,只要不殺人,我就活不成。
他寫了一個人走到自己的反面,從熱愛生活、熱愛這個社會到背叛整個社會的過程。我覺得施耐庵了不起。
還有,《西游記》,《西游記》也不愧是四大名著之一。四十年前,我就看《西游記》。我覺得《西游記》最大的特點就是,唐僧帶著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還有白龍馬,經歷九九八十一難。
唐僧,是世界上特別好的一個領導。他走到一個地方,就說,悟空,你去探探路,他說的是未來。說八戒去找點吃的,說的是現(xiàn)在。說沙僧去喂馬。當徒弟問,師父你干什么,他說我歇會兒。為什么一個“歇會兒”的人會是三個干活的人的師父?唐僧武藝不如別人。他到哪把妖怪招到哪,別人是打妖怪的人,他是招妖怪的人。招妖怪的人是打妖怪的人的師父,這個我們得問為什么。
平常,他的確不如別人。但關鍵時候,遇到困難的時候,他們的開口就不一樣。孫悟空說,我回花果山。豬八戒說,我回高老莊,娶媳婦。沙和尚說,我回流沙河。這是三個除魔降妖的人的態(tài)度。而招妖怪的師父說,你們都可以回去,我自己到西天去。這是唐僧比其他三個徒弟高明的原因,也是他成為三個人師父的原因。
但是四十歲以后看,妖怪從哪來?妖怪不是山林里長大的,不是憑空產生的,是菩薩那兒,釋迦牟尼那兒。想到這里的時候,我出了一身的冷汗啊。貪官哪來的?腐敗哪來的?我到你那兒取經妖怪從你那兒來的,我為什么要向你取經?取來了,有什么意義?終于抓住了妖怪,卻有人把妖怪救了。誰?妖怪的主人。
這就是《西游記》。
(劉琦摘自“今日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