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
讀唐詩宋詞,我們自然不難發(fā)現(xiàn),從唐代郭震:“鑄得寶劍名龍泉……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飄淪古獄邊?!保ā豆艅ζ罚?,李白:“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行路難》),再到宋朝辛棄疾:“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保ā端堃鳌さ墙蒂p心亭》)……唐宋兩代的詩人們不僅僅會吟詩填詞,還一個個的喜歡舞刀弄劍,快意恩仇。如果說,唐宋詩詞創(chuàng)作蔚然大觀,是兩代詩人集體才華大爆發(fā),由此形成了唐宋兩朝的文學高峰,那么,無論是埋在牢獄廢墟下的龍泉寶劍,還是自春秋而來的那一把名叫“吳鉤”的彎刀,他們手持或佩戴利劍鋼刀,差不多也是他們一種身份的表現(xiàn)。那時候,刀劍不僅僅是他們抒懷遣興,直發(fā)胸臆的對象,也是他們勵志報國的一種精神象征。
“少年別有贈,含笑看吳鉤”是杜甫在塞外邊關見到戍邊的將士時,流露的一種喜悅;“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是李賀在南園時的一種心情,也是他渴望馳騁疆場,勵志報國的一種寄懷;“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是李白對俠客生活的一種真實而唯美的發(fā)現(xiàn);“撫劍長號歸去也,千山風雨嘯青峰”是康有為面對混亂世局的無奈與感慨……在那冷兵器的時代,中國的詩人們從唐宋一路走來,一直走到清朝,一把把“吳鉤”在使詩人們成就操守端正,行為俠義的英雄的同時,也成為他們生命中的一個符號、一個人生的情結。面對吳鉤,他們心潮澎湃,情不能平?;蛘埨t有路或壯志難酬,他們都蘊藏著自己一顆熾熱的君子之心,張揚著一種天荒地老的家國情懷。
這種家國情懷正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生生不息的源泉。
然而,人生往往不能如愿,甚至不給有些人以如愿的機會。李賀雖有“男兒何不帶吳鉤”的勇氣,但懷抱一腔熱血,他的現(xiàn)實處境卻是一派悲涼——史料記載,他18 歲時就大有詩名,以至當時的名公巨卿如韓愈、皇甫湜對他都另眼相看。如果一切順利,他本可以及早登科及第以振家風。但“年未弱冠”即遭父喪,完三年喪期,直到元和五年(810)的初冬,他才在韓愈的幫助下參加府試。21 歲的他府試中不負眾望。可在準備年底赴長安考進士時,有人以他父名晉肅的“晉與“進”犯名諱,使他只得離開了試院……考試求取功名無望,加上妻子病逝……人生種種殘酷無情的打擊,使他終于病倒了。元和八年(813)春,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后,他不甘沉淪,又開始舉足南游,希望到南楚或吳越一展才華。然而一番南游,他除了徒增“九州人事皆如此”的慨嘆,卻是一無所獲……詩人郭震尚始信寶劍“猶能夜夜氣沖天”,而他屢屢報國無門。懷著無從“收取關山五十州”的遺憾,他20 幾歲就落寞惆悵地離開了人世。
辛棄疾的境遇是另外一種巨大的悲哀。他生不逢時的宋朝,長江以北的大好河山已淪陷于敵。南渡之后,他本可以在抗金斗爭中施展自己的軍事才華,驅逐敵人,統(tǒng)一河山??傻侥纤?,他這位曾統(tǒng)率千軍萬馬的軍人卻被迫解甲歸隱了——“水隨天去秋無際”的日子,“落日樓頭,斷鴻聲里”……從他的詞中,我們可以看到,解下佩刀的英雄已無用武之地,只能如“江南游子”的可憐書生……難怪,他要把欄干拍遍!
倚拍欄干,早就是宋代詩人們的一個著名動作。曾幾何時,周邦彥“欲知日日倚欄愁,但問取、亭前柳?!保ā兑宦渌鳌罚?,李清照“倚遍欄干……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保ā饵c絳唇》),柳永“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憑凝愁?!保ā栋寺暩手荨罚?,胡世將“闌干拍遍,獨對中天明月”(《酹江月》),趙以夫“憑闌處,正空流皓月,光滿寒潭”(沁園春)——據(jù)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記載:“與世相齟齬”的劉孟節(jié)懷想世事,不是憑欄獨立,吁唏不已;就是手拍欄干,仰天長嘯。他說:“讀書誤我四十年,幾回醉把欄干拍?!薄纬娙朔路鹪缫蚜晳T胸中一有抑郁苦悶之氣,便借拍打欄干發(fā)泄。辛棄疾也只能這樣了,他雖有恢復中原的抱負,但在南宋統(tǒng)治集團已沒有了知音,他形單影只,愁腸百結。這樣一個有雄心壯志卻無處施展的詩人,除了這種“無人會”的急切悲憤,還能有什么?!
說起來很有意思——記得遠在少年時,我讀辛棄疾的這首《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詞,莫名其妙地就把詞中的“吳鉤”誤作了是一彎秋月:面前滿地麥茬,秋風瑟瑟,秋夜如磐,那如鎌刀一樣的月亮泛著寒冷的白光,照得少年的心里一陣陣發(fā)冷。摘月亮是我們那個時候少年常有的幻想,但那時,任憑少年怎樣地踮起腳尖,卻永遠也摘不下來那柄吳鉤……“吳鉤”下,那位少年只得兀自發(fā)出一陣深深的嘆息——現(xiàn)在,我知曉了“吳鉤”的鋒利與遲緩——但把那吳鉤看了,吳鉤在月光下發(fā)出一道亮光,作驚濤拍岸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