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努爾的成人禮（外二篇）

⊙ 文 / 小 七

艾麗努爾的成人禮（外二篇）

⊙ 文 / 小 七

小 七：新疆哈薩克草原女作家。享受大自然，靈性追尋者，動物愛好者。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等刊，已出版散文集《遇見阿勒泰：唯愿蓮心不染塵》《從前啊，有一只貓小寶》等。曾獲《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散文選刊》華文最佳散文獎等。

從達(dá)娜五歲那年，努爾蘭夫婦又要了第二個孩子。那是一個漂亮的女兒，起名艾麗努爾。艾麗努爾出生之后，達(dá)娜成了媽媽的忠實(shí)幫手。她給妹妹洗衣服、熱牛奶，還在爸爸媽媽忙碌時給妹妹講故事：小馬的，灰鴨子的，還有折耳朵小兔的。

艾麗努爾六歲那年，努爾蘭夫婦打算為她舉辦一個隆重的“戴耳環(huán)”儀式，慶祝她長大成人。艾麗努爾聽說他們的打算之后，激動得小臉漲得通紅，“媽媽，我能得到很多很多禮物，對嗎？”她拍著小手興奮地說。從那一天起，她開始掰著手指，盼望那個日子快快到來。因為她心里充滿好奇，迫切想知道自己將收到怎樣的禮物。

達(dá)娜那年上五年級。每年學(xué)校放假期間，媽媽都會把她送到城里的姨媽家。她要去那兒的暑期藝術(shù)培訓(xùn)班學(xué)習(xí)舞蹈。哇哦，她太適合做一名舞蹈演員啦。你瞧，她的腿長而直，臉蛋長得更是沒的說。艾麗努爾雖然臉蛋和姐姐達(dá)娜一樣漂亮，但是她的腿……唉，有些事情講述起來，真是讓人傷心。家里的每個人都回避提起此事，大家總是在發(fā)愁等艾麗努爾長大之后，該如何面對這個現(xiàn)實(shí)……好了，好了，先不說這些，讓我們先來看看努爾蘭和妻子將會為她舉辦一個怎樣有意義的成人儀式吧。

首先，來說說善良的達(dá)娜有多么重視妹妹的“戴耳環(huán)”儀式吧。在平時生活中，達(dá)娜對妹妹的關(guān)愛總讓努爾蘭夫婦感到欣慰。在大家為這個儀式做準(zhǔn)備時，達(dá)娜剛好放暑假，報名去了城里舞蹈班。走之前，她悄悄告訴媽媽，她將用自己的雙手掙第一筆錢，給艾麗努爾買一件有意義的成人禮物。不過，她不肯告訴媽媽那錢如何掙，還有，計劃要買的禮物也絕對向媽媽保密。

“這將是達(dá)娜的第一筆收入和第一份用自己雙手換來的禮物，這將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兒。”妻子把達(dá)娜的打算悄悄告訴努爾蘭。他們議論著達(dá)娜的神秘計劃，越說越激動。最后，努爾蘭得意地說：“瞧，我們的達(dá)娜是一個多么懂事的孩子??！”

“是啊，這是一個很好的主意，”妻子說，“我也為艾麗努爾將要收到達(dá)娜靠自己雙手換來的禮物而高興?！笨粗瑺柼m的笑臉，妻子感到由衷欣慰。她完全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在這個家庭里，丈夫總是承擔(dān)太多。平時生活中，遇到任何困難，只要想起有他在身邊，一切事情都會變得簡單起來?？墒?，我和孩子們能夠給予他的實(shí)在太少了。他整天除了放牧，還要打草，維修氈房和棚圈。如果這樣還算好的，就擔(dān)心牲畜生病。牛羊一旦出現(xiàn)病情，那可得讓他焦頭爛額忙活好一陣的。而努爾蘭對于這一切都毫無怨言。”妻子想，“他幾乎不茍言笑。不過，他要是笑起來，那可是我們?nèi)业男腋??！?/p>

“那么，達(dá)娜打算如何去掙這筆錢呢？”努爾蘭問。

“她要求保密?！?/p>

“那你應(yīng)該把姐姐的禮物這件事告訴你的寶貝女兒艾麗努爾呀，”努爾蘭說，“這樣她就會興奮地想著它了?！?/p>

“是啊！”妻子笑著點(diǎn)頭，又贊嘆說，“難以想象，我的孩子會有這么了不起的想法，那些竟然出自她那剛剛十一歲的小腦瓜?？磥?，我們的孩子都長大了，我真為她們感到驕傲?！?/p>

此后的半個月時間里，努爾蘭夫婦做著儀式前的各項準(zhǔn)備工作，常常還會和艾麗努爾興奮議論那個神秘禮物。艾麗努爾有時會問：“達(dá)娜姐姐會給我?guī)Щ貋硪粋€畫著花紋的木玩偶嗎？”因為，她在四歲時因為一個木頭玩偶，和姐姐發(fā)生過爭執(zhí)?，F(xiàn)在提起那事，達(dá)娜還會感到愧疚，“因為，那時我也小，不懂事”，她總會這樣解釋自己的行為。

哈薩克族女孩“戴耳環(huán)”儀式和小男孩的“割禮”儀式一樣，是告訴親戚朋友們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儀式。大家接到通知后，都會趕來祝賀。所以，這兩項習(xí)俗會辦得非常隆重。有些家庭甚至設(shè)宴慶祝一天一夜，比婚禮還要熱鬧。儀式前的準(zhǔn)備工作也很多，要給所有的親戚朋友發(fā)請?zhí)?，還要宰殺牛羊，烤制蜂蜜餅干、巴哈里等各種點(diǎn)心。

努爾蘭夫婦在一次進(jìn)城采購時，給艾麗努爾買了一條帶蕾絲花邊的粉色連衣裙。他們認(rèn)為那是商店里最漂亮，并且最適合艾麗努爾的禮物了。這條連衣裙上貼滿耀眼的各色亮片，袖子是半截的泡泡袖。他們從商店出來時，站在陽光下，抖開它欣賞。在它的周圍，閃爍著鉆石一般耀眼的光芒。他們贊嘆著手中的禮物，熱烈討論艾麗努爾見到它時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還有穿上它會如何的美麗。

“我們也要保密，等儀式的前一天拿出來，給艾麗努爾一個大大的驚喜。”妻子給努爾蘭建議，“我真是希望她的一生都會一直這樣快樂下去，可是……”她的情緒突然開始低落。

“哎呀，快看，這條裙子讓我想起來，我們的艾麗努爾穿上它一定像個公主，你說呢？”努爾蘭趕緊岔開話題。他總是不愿提起那件傷心事——他把它放在心里，默默承受，希望妻子高興起來。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在他們的準(zhǔn)備下，很快迎來了那個美好的日子。

一大早，達(dá)娜就和城里的姨媽趕回來。跳下車，她朝爸爸媽媽眨眨眼，神秘地舉舉手中的小紙袋。

媽媽向她點(diǎn)頭，并抬抬下巴，示意艾麗努爾就在收拾一新的氈房里。

媽媽在圍裙上擦干手上的水，走進(jìn)氈房時，看到艾麗努爾正坐在地毯上整理自己的公主裙，寬大的裙子下擺完全蓋住了她的雙腿?？瓷先?，她比公主還要漂亮。緊跟著，達(dá)娜拿著她的禮物來到妹妹身邊，這時，努爾蘭也跟進(jìn)來了。大家都對這件禮物十分好奇。

達(dá)娜打開袋子，抖開自己的禮物——一雙白色的長襪子。當(dāng)大家看到她的禮物時，臉色頓時煞白?！啊m子……長襪子？”艾麗努爾說著，情緒有些激動，“姐姐給我的禮物是……一雙長襪子……”她的眼睛里涌出了傷心的淚水。達(dá)娜看著妹妹，愣了一會兒，像是突然明白什么似的，迅速把襪子團(tuán)成一團(tuán)，捏在手里，跑出氈房。

媽媽一時束手無策，也跟著達(dá)娜跑了出去?？吹竭_(dá)娜坐在氈房后的柴堆上哭時，媽媽也哭了。

“我沒有想很多……”達(dá)娜哭著向媽媽傾訴，“……我在舞蹈班里幫老師提水……打掃衛(wèi)生……還幫老師看管小班的孩子……不讓她們跑出大門……走丟……”她用手背擦著流到嘴角的眼淚，喘息著，“……老師問我需要什么……我說我需要給妹妹送一件特別的禮物……最后老師帶我去了商店……我挑了這雙長襪子……我跳舞的時候……一直希望有一雙這樣的白襪子……我想妹妹一定也會喜歡……”說完，她看著媽媽，“我認(rèn)為，這是一件非常好的禮物……我沒有想要傷害艾麗努爾……”

努爾蘭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她們身后。他看著她們，眼里有了堅定，“拿來，給我，”他說，“達(dá)娜，你做得很好，這是一份了不起的禮物?，F(xiàn)在，我們應(yīng)該做的，是讓艾麗努爾面對這件禮物，這才是讓她真正成長起來的有意義的禮物?！?/p>

媽媽和達(dá)娜疑惑地看著努爾蘭，“跟我來！”努爾蘭朝她們招招手。

她們又回到氈房，艾麗努爾低著頭坐在那里，看著自己的腿。大家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努爾蘭輕輕走到她身邊，把白襪子放到她面前。“艾——麗——努——爾——”他把她的名字拖長了，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地說出來，非常嚴(yán)肅的口氣，“我想，我明白達(dá)娜的禮物，這是她想要說的，也是我想要告訴你的，同時也是要告訴我們?nèi)遗c所有的親戚朋友：今天是你的成人儀式。我們從今天開始都要面對你的腿——那雙天生萎縮的有缺陷的腿。只有面對這雙腿，你才能真正成長為一個大人，走向你今后的生活。”努爾蘭說完，回頭看看達(dá)娜，“你是這個意思，是吧？當(dāng)然，包括我們大家，都要面對。是嗎？”達(dá)娜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激動得滿面通紅?！鞍。瑢?，對，是的，是的?！彼粗惻瑺柮妹?，聲調(diào)不高，但十分熱切。

努爾蘭摟住了妻子和兩個寶貝女兒，擦干流下的眼淚。

注釋：

“戴耳環(huán)”儀式：哈薩克族人在女孩十歲以前，給女孩舉行的成人儀式稱為“戴耳環(huán)”儀式。

“割禮”儀式：哈薩克族人在男孩五歲時，把男孩的生殖器包皮切除，為此舉行的成人儀式為“割禮”儀式。

一種奇妙的感覺

快到中午時，天熱得有些無法忍受，烏蘭把打草機(jī)停在一片開闊的草地上，拉起手剎。他跳下機(jī)子，外面的微風(fēng)立即吹進(jìn)衣服里，讓他好受多了。他輕輕拉開黏在腿上的褲子，撫平后面的折痕，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想休息一會兒，想靜靜地靠在涼爽的白樺樹干上，放松一下心情，想想心事?；蛘呤裁匆膊幌?，就這么小睡一會兒。

他睡著了，就在這個陽光充足的中午。接著，他聽到輕微的“沙沙”聲。他認(rèn)為這是在夢里，他閉著眼睛，幸福地幻想那是心中思念的人兒，從草原深處走來的腳步聲。十八歲的年齡，這樣幻想不會讓任何人感到奇怪，畢竟學(xué)校放假這段時間，回到牧場的生活靜如一潭死水。他想要的，哪怕在夢中出現(xiàn)，也可以呀。

這種幻想伴隨著他兩年多的時間，從十五六歲便已經(jīng)開始。從鄰居氈房的布魯爾大哥娶回美麗的新娘阿依旦那天開始，他的眼前就有了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線。他還記得那場草原婚禮，新娘穿著紅色的衣裙，頭戴花紋形狀的繡花與金銀色珠子裝飾的尖頂帽，頂上裝飾貓頭鷹羽毛和頭紗，兩側(cè)垂掛的串珠垂吊在臉前。她站在人群中環(huán)顧四周，烏蘭與她的目光碰觸到一起的那一秒，心跳開始加快。

在最熱的那天，他把馬兒牽到河邊飲水，看到她蹲在岸邊的草地上。她的身上灑滿陽光，她面前的盆子里浮著白色和藍(lán)色的衣服，盆邊是一個閃著亮光的鐵皮水桶。她站起來，把衣物提起來，捋順之后，再蹲下來揉搓。他想好好享受涼爽的河流氣息，卻被她身體的一彎一直弄得全身著了火。

她把盆里的衣服擰干，放進(jìn)水桶。轉(zhuǎn)過身時，她的表情由驚訝轉(zhuǎn)為愉快。她笑著朝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身體僵硬，精神緊張，深吸一口氣，汗?jié)竦氖肿ゾo馬的韁繩。他注意到她提起桶子的那只手臂上的衣服滑落在一邊。她在遠(yuǎn)處消失，只剩下晃動的草叢。他嘆了口氣。

他坐在河邊，盯著她消失的方向。呆呆的。然后悵然若失地站起來，拾起馬的韁繩，頂著陽光，穿過草叢中滿是礫石的小路，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讓他心情沮喪的是夢幻的期待惡魔化，那只能是一種隱秘的精神寄托吧。還有謙卑和膽怯，以及即刻產(chǎn)生的樸素的羞恥感。他在山坡上看到了父親，還有鬧哄哄的羊群。為什么父親頭上被頭油浸透的帆布帽子，臉上和脖子上粗糙的紅色皮膚，還有周圍瞇著眼嚼草的羊兒，會讓他臉上浪漫虛幻的傷感立馬消失，換上了現(xiàn)實(shí)生活的笑鬧呢？他想。

他想繼續(xù)做夢，但還是禁不住睜開雙眼，陽光迷了他的雙眼。他的面前站著一位女子，腳邊是她的影子。他看不清她的臉，他左右擺頭，調(diào)整視線。光線被樹蔭擋住了?？辞宄耍@是一個小巧的女人，小手、細(xì)腿，還有濃密的棕色頭發(fā)。她的臉不屬于漂亮的那種類型，但那是一張讓人心醉的臉。像是那位新娘的臉……好像就是。她的身后一匹馬兒，她的手上一根馬鞭。顯然，她騎馬路過這里。或許是累了，或許口渴了。

他原本以為她的眼睛是灰藍(lán)色的，但這次近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半透明的棕黑色，充滿熱情。她的體形真好，真是太棒了。她的臉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神秘？悠長？還是夢幻？

看到烏蘭醒了，她微微咧開嘴，對他笑了笑。“你好。”她說話的時候瘦瘦的臉頰上露出酒窩。

任何人都會這么打招呼，沒什么比這更平常更普通的了。但是她說出來就帶著一種魔力，當(dāng)她說出“你好”時，他立馬覺得自己真的很好，好像這份好是她帶來的似的。烏蘭的所有感覺都是朦朧的，可他卻不知道為何會雙手顫抖。一定是心在顫抖。

烏蘭揉了揉眼睛，活動一下發(fā)麻的腿，站起身，羞澀地笑著，“是走累了吧？”他說。

她點(diǎn)點(diǎn)頭，沉默著，用溫和的眼神上下打量他。這時，他徹底看清了，正是那雙讓他著迷的雙眼。

“口渴了嗎？”他拍掉褲腿上的塵土，整理一下衣服，推開氈房門，“來吧，進(jìn)氈房里頭，躲躲太陽。我給你倒碗茶?！彼Ｍ麐寢屧诩依铮窒Ｍ辉?。他走到爐子邊，摸了一下坐在爐子上的茶壺，又提起來掂了掂，“哦，我媽不在，還好，茶還溫著?！彼肫饋砹?，早晨有親戚家搟氈子，媽媽過去幫忙了。

他轉(zhuǎn)身看她時，她把馬鞭插進(jìn)馬鞍子旁邊的空隙里，低頭走進(jìn)氈房，上下打量起氈房里的布置。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她顯得有些局促。他站在地氈邊，呆望著她，不知道接下去說什么好。突然他意識到自己還穿著打草時的破舊衣服，頭發(fā)凌亂著，沾滿草屑和塵土?！罢媸?，我這個頭發(fā)……”他拍了拍自己的頭，然后愚蠢地拿過旁邊墻上掛著的一頂帆布帽子，戴在頭上，還把帽檐壓得很低。那是兩邊卷起的帽子，像電視里西部牛仔的那個式樣?！皳溥辍彼Τ雎晛?。他本來打算在身后的碗柜里拿碗呢，聽到她的笑聲，他按住帽子的頂部，抬頭望了一眼氈房上的天窗，然后又把帽子摘下，掛回到墻上。她……一定在嘲笑我。他想。不自然地抬頭看她一眼，他看到了她白色發(fā)亮的牙齒。

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東西扯了一下他的心臟，他慌忙轉(zhuǎn)移開視線，說道，“坐吧，喝一碗熱奶茶?！彼〕鰞蓚€花碗，放到面前的長條桌上。見她站在那里，紋絲不動，只好站起身，朝她招手，又說了句：“別站著，坐下休息一會兒?！彼崞饓?，往碗里倒了一些茶，從眼角的余光悄悄瞥她。她走過來，坐下來，隨手拿起地氈上的一本書。他掀起桌子中間蓋著食物的布子，露出包爾薩克、馓子，還有一小碟酥油，一盤剁成小塊的酸奶疙瘩?！俺渣c(diǎn)！”他有些局促地招呼她。他忙完這些，坐下來時發(fā)現(xiàn)她在翻看那本書，臉一下紅了。

⊙ 黃明祥·輕輕向上

那是他在學(xué)校附近的書店看到的，他沒打算買書，他只想在書店看完那本書。他想省兩個錢。但是，在書的結(jié)尾處，有一段描寫男女主角最終相遇，接吻和做愛的文字。當(dāng)時，他的指尖都熱了。

他喝了一口茶，感覺已經(jīng)涼了。他站起身，提起壺，放到氈房外的爐子上。爐子里還有早上的暗火，他蹲下身子，把一根木棍深深插進(jìn)火里，捅掉爐灰。他撿了幾塊碎木塊，放在余火上，很快就噼啪作響地燃起火焰。他走來走去的，忙得不亦樂乎?！芫脹]有這種忙碌的感覺了，他想。有些興奮。

“喝點(diǎn)，喝點(diǎn)……”他把冒著白汽的清茶倒進(jìn)碗里，加了一些牛奶，眼睛并沒有看她，只是重復(fù)這兩個字。而她只是呆呆的，在一旁看著熱茶上泛起的氣泡，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把奶茶遞給她，她接了過來，輕輕吹開上面的熱汽。他坐在桌子一邊，她在另一邊。慢慢地喝著奶茶，他輕松了一些。他和她聊起來。

“吃包爾薩克嗎？”

“不了，謝謝，只是有點(diǎn)渴?！?/p>

“那你想吃點(diǎn)什么呢？”

“待會兒吧，也許吧?！?/p>

“那么你含一塊酸奶酪吧，解渴?！?/p>

在她的注視下，他竟然有些臉紅心跳。他坐下來，為自己倒了一碗奶茶。在他端起碗，掩飾自己心的顫動時，她開口說話了：“這里，就你一人嗎？他們?nèi)チ四睦铮俊彼穆曇舻?，很輕，就像夢境里的聲音。

對于他來說，給予簡單的應(yīng)答就可以了。比如：父親在山坡上放牧，母親去親戚家?guī)兔{氈子。這樣說就很好。她聽說他一人在家，一定會感到尷尬，喝完奶茶，或者只是抿一口茶，用手捂一下碗口，說聲“謝謝”，走出氈房，繼續(xù)她的路程。他也可以如同與普通來訪者一樣，為她打開房門，揮手告別。

“這里……就我一人……但是……”對于她的問題，他不該這樣吞吞吐吐，但是說出口的卻是這些，他被自己哆哆嗦嗦的聲音嚇住了。他們端起碗，一口一口喝茶，彼此沉默，要么就是看著面前的茶碗。他多么希望她多留一會兒，就像現(xiàn)在這樣一直坐著的感覺真好。

片刻，他抬起頭，與她的眼神相遇。她的白色袷袢精致大方，胸前繡有天藍(lán)色花和枝葉的圖案，袖口滑出的皮膚像羊油一樣白而細(xì)膩，她的眼神溫暖而大方。有那么一瞬間，他忘記了她只是路過。他真的不希望她離開，他享受這種感覺，希望留在這時光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只有一秒。外面刮過一陣風(fēng)，“噗——噗——”馬兒噴著響鼻，甩著蹄子敲打地面，好像在提醒女主人，該上路了。

他愣了一下，慌忙中伸手摸了一下茶壺，茶又涼了。他提起茶壺去爐邊熱茶。在等待的時候，他把目光轉(zhuǎn)向遠(yuǎn)處。陽光太耀眼了，他被刺得幾乎什么都看不見。他努力望著遠(yuǎn)處的山坡，他不希望爸爸媽媽在這個時候回來。

當(dāng)他轉(zhuǎn)身時，看到她站在氈房門邊的草地上。

“要走嗎？”

“啊，是。”她說。

“不，別走好嗎？”

“別走？”她說，“為什么？”

“你……”他把放在壺蓋上的手拿開，雙手僵硬地垂在身體兩側(cè)，極不自然地站在那兒，眼神流露出渴望。

“我……”在她還未張口告別時，他走向前，突然將她擁進(jìn)懷里，毫不顧忌地親吻。就像渴了很久，喝到了水，而她就是水一樣。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他就這么做了。他想不透，也沒時間去想。而她沒有任何反抗，好像應(yīng)該彼此親吻一樣，看不出任何不自然的地方。她用手指撫摸那只緊摟住自己的手臂，他感覺到了。他知道她是好女人，而自己也不壞。他的舌尖滑進(jìn)她的嘴巴，他的手一點(diǎn)點(diǎn)朝下，他觸到了柔軟的臀部，那里被俘虜，然后繼續(xù)，逐漸的，沉默而堅定，他的身體緊貼她的身體。接著，他們陷入長時間的迷?！?/p>

一陣子之后，他們相互對視，看著對方的眼睛，相互撫摸彼此的頭發(fā)和臉龐，還有身體……他到達(dá)了一種必須繼續(xù)下去的，半夢半醒、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她一定也是。當(dāng)他在幸福的旋渦中回過神來，睜開雙眼，四周一片黑暗，安靜得可怕。剛才的呢喃還在他的耳邊繚繞，她口腔內(nèi)特有的薄荷氣息還留在他鼻端。還有，就是下身的溫濕?？墒?，除了這些，身邊沒有任何人來過的痕跡。他驚恐地跳起來，在黑暗中伸手尋找剛才那個給他幸福的溫暖女人，他摸遍了氈房里的角角落落，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溫暖的人。

他慌亂地摸到門邊，取下頂氈房門的木棍，摸索著在月光下尋找。到處空空如也。他抬頭看藍(lán)色的月亮，失落地?fù)崦约罕鶝龅纳眢w，回憶剛才發(fā)生的事兒。這讓他有些失望。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感到冷到心里……

正當(dāng)他蹲在地上，默默哭泣時，耳邊有人輕輕呼喚他：烏蘭，我的孩子，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嗎，烏蘭？

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縮成一團(tuán)，被子散落到身邊的地氈上，他在不由自主地抽泣。

黑暗中，他看到媽媽焦急的雙眼。

葉爾夏提的憂傷

古爾邦節(jié)將要到來的前一天，有一位哈薩克族小伙兒異常憂傷，他就是葉爾夏提。因為，在他身上發(fā)生了一件讓他的心“支離破碎”的事兒——他被新婚妻子阿麗婭轟出了家門。

原因很簡單。清晨，阿麗婭在氈房外的爐子邊忙活著炸馓子，邊喊叫他，讓他趕緊起床，把羊群趕到山坡上去之后，還需要他幫忙做些家務(wù)事兒。葉爾夏提被吵醒之后，往被窩里躲得更深了。他睜開眼，朝門外瞄了一眼，但也就是睜開一條縫之后又閉到了一起。他在繼續(xù)剛才的美夢?！皼_過去，沖過去了，哈哈，好啊，好啊……”他在半夢半醒中喃喃自語。這是有關(guān)皮卡車的美夢，車?yán)镞€坐著另一個哥們兒。是誰，想不起來了。他們開著車，快速在草原的小道上飛馳，還在起伏的土包上一躍而過。這個夢，源于他一直以來想要一輛皮卡車的愿望。那樣，每年的幾次轉(zhuǎn)場都會很方便?！褮址亢图矣眉叭跣〉难蚋?，還有家里的婦女孩子們先拉到目的地，回頭再趕著牲畜慢慢遷移過去。這會減少很多麻煩事兒。還有，每次進(jìn)城購物也會很方便，再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無休止地站在路邊等車。有時等待一天，都不會等來一輛能站得住腳的客車。

“嘿！”阿麗婭的喊叫聲又從氈房外傳了進(jìn)來，“看在老天爺?shù)姆謨荷?，你不該這么懶惰！葉爾夏提！”

他像條魚一般在被子和墊子之間蹦了一下，臉朝著門的方向，側(cè)著撐起一只臂肘。他的惺忪睡眼還是粘著的。

“喂，葉爾夏提？”阿麗婭出現(xiàn)在氈房門口，探著頭，朝里張望，“你起來了嗎？葉爾夏提？”

“皮卡車，我夢到皮卡車?！彼Ρ犻_一只眼，瞄向她。

“做什么鬼夢？”她有些惱火，“你不勞動，哪里來皮卡車？搞不透你是真不懂這個道理還是借機(jī)偷懶！”

“我只是多睡這么一小會兒?！彼f，“犯得著這樣嗎？”

“那你現(xiàn)在該精神起來，”她說，“然后開始今天的勞動，而不是在這里做什么鬼夢?！?/p>

她回到爐子邊，用手中一直拿著的筷子夾起油鍋里的馓子。她注意到，已經(jīng)是早上七點(diǎn)了。她開始著急了?，F(xiàn)在是七點(diǎn)鐘，馬上就會是八點(diǎn)、九點(diǎn)，然后是十點(diǎn)。時間就是這么不扛過。這一大早有許多事兒要做，他卻躺在床上做美夢。

她用筷子挑起繞好的面條下進(jìn)油鍋，又來到氈房門外。她看到他還坐在被子里，耷拉著個腦袋。她頭上冒出一團(tuán)火。

“葉爾夏提！真是夠了！我真的是受不了！葉爾夏提！”她在門外爆出一陣怒吼。

“聽著，把你的嘴閉起來！”他震了一下，跳起來，弓著背指著她，像是要把她痛打一頓的樣子。

“滾吧！做你的大鬼夢去吧！”阿麗婭跺著腳沖進(jìn)氈房，撿起他的衣服，扔到門外的草地上，一把將只穿著褲頭的他推出氈房。

現(xiàn)在，他的心情差極了，又拉不下面子主動回家，只能漫無目的地在山坡上閑逛。

出門不久，葉爾夏提看到流動售貨車停在前面山坡上。車的老板是一個干癟的高個子中年男人?？瓷先ニ哪挲g不會很大，卻禿了個頂。他的車常在草原上轉(zhuǎn)悠?，F(xiàn)在，中年男人的眼睛緊盯著兩個把頭塞進(jìn)車廂挑選日用品的圓屁股婦女，舌頭在嘴里轉(zhuǎn)著圈舔牙齒。葉爾夏提從婦女的頭部上方往里望，看到貨架上的煙?！澳冒鼰煛！彼噶艘幌录t盒子雪蓮煙，然后摸口袋。等他翻遍身上的所有口袋時，發(fā)現(xiàn)一個子兒都沒帶！

套在外面的坎肩口袋里，除了一朵躺在那里的干枯小黃花，就是一些沙子。那朵干花，是前些天為了逗阿麗婭開心，專門在山坡上采摘的。他打算獻(xiàn)給阿麗婭，可不知怎么就忘記了。

現(xiàn)在，葉爾夏提手里捏著那朵干花，只好改口說不買了。中年男人朝他翻翻眼睛，鼻子里“哼”出一聲，一甩手，把煙扔到貨架上。他一定認(rèn)為，葉爾夏提打攪了他欣賞那兩個美麗的圓屁股?！莻€對他來說太誘惑了。

“唉！麻煩總是找到我。”葉爾夏提搖搖頭，嘴里嘀咕著，離開售貨車。

頭上的太陽異常灼熱，他懷揣著涼颼颼的心獨(dú)自在草原上瞎晃悠。這時，對面兩個小伙朝他走來。突然，他們停下腳步，其中一個小伙還夸張地大聲“噢喲”一聲，這引起了葉爾夏提的注意，他迅速抬頭打量這兩個同齡人。呃，難怪他們看到葉爾夏提一驚一乍的，那是他的兩個好哥們兒。他倆都沒結(jié)婚。

“嘿！葉爾夏提，你的臉看起來像是丟了不少錢哪！”其中一個小伙兒盯著他，嘴角叼著的牙簽上下有節(jié)奏地抖動著。另一個小伙兒把手伸到他眼前，拇指和食指捏到一起，搓了搓，附和著說：“對啊，丟了幾個子兒？讓你這么傷心?！币苍S，現(xiàn)在他們的腦袋里全是“準(zhǔn)是跟老婆子干架了”或“可憐的人”的想法，但是他們并沒表現(xiàn)出來。他們的臉上掛著笑容，勾肩搭背地晃到他面前，顛著腳，抖著腿。還不時互相看看，咧嘴笑笑，要不就眨眨眼睛。

“呃……我只是出來走走，剛才干了不少活兒，累了……”葉爾夏提假裝伸了伸胳膊，捶了捶背，努力擠出笑容。

“哈哈，你一直低著頭盯著腳下，我們以為你丟了什么，哇哈哈……”前面說話的小伙兒撲哧一下把牙簽從嘴里吐出來，隨即發(fā)出一陣莫名其妙的怪笑聲。葉爾夏提早就發(fā)現(xiàn)他在放牧?xí)r偷偷翻看一本畫冊，那上面全是沒穿衣服的女人圖片?！跋铝麟s志！”這里的人都這么形容那種畫冊。在城里路邊，時常會有人迎過來給你耳語“五塊一本”，偷偷兜售這類畫冊。真是弄不透，你有什么資格這么高興？葉爾夏提盯著那張讓人立即聯(lián)想到習(xí)慣性自慰的萎黃皮膚和暗淡眼神，暗暗琢磨。他被他的笑惡心到了。

“嘿，葉爾夏提，和我們一起去玩玩吧！”后面說話的那個小伙兒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曖昧地抖動眉毛，“我們?nèi)ゼs幾個姑娘，一起喝酒，找點(diǎn)快樂。說不定你會很開心呢?！?/p>

“哦，我也很想去。可是，我只是出來透透氣，待會兒還會有很多活兒要干。你們知道的，家里的活兒多得干也干不完?！比~爾夏提勉強(qiáng)提高情緒，做出已經(jīng)對喝酒之類的事厭倦的樣子。

“喂，你得當(dāng)心！結(jié)婚以后，你可沒以前有趣了哈！”兩個小伙說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你推我搡，嘻嘻哈哈地走了。

“為什么快樂總是圍繞在別人身邊？”葉爾夏提把手斜插在坎肩的口袋里，用力裹緊身子，縮著頭繼續(xù)走。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些別的什么。

和阿麗婭相戀的那兩年時間里，每個節(jié)日總會讓他欣喜若狂。鮮嫩的手抓肉、可口的酸奶酪、熱熱的羊肉湯、沁人心脾的馬奶酒、來來往往的親戚……好一派節(jié)日的熱鬧氛圍?？墒?，如果無心享受那氛圍，那么它來不來臨又有什么兩樣呢？這位被妻子轟出氈房的憂傷男人邊走邊想。

前方的氈房住著一位失去雙腿的老人和他的老伴。那是二十幾年前的冬季，老人在厚達(dá)一米的雪地里尋找走失的馬匹，凍傷，失去了膝蓋以下的雙腿。

草原上，受傷的事情時有發(fā)生?？车沟拇髽?，砸著了腿或者胳膊；鋸木頭，腳趾被鋸掉；被突然的雷聲驚到的馬兒，把牧羊人掀翻在地……草原上的生活就是這樣，處處隱藏著危險，和野外生存沒什么兩樣。

葉爾夏提在老人家的柵欄邊停下來，朝里張望。

拴在兩棵白樺樹間的鐵絲上晾滿了床單和桌布，在風(fēng)中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老人穿著特制的皮墊“鞋套”在空地上劈柴。他的肩膀?qū)捄?，但并不是肥胖，而是結(jié)實(shí)。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膚紅彤彤的，眼神清澈而堅定。他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用力把斧頭劈進(jìn)大塊的干木頭，一下就把木塊劈開，碎木四處飛濺。他的臉上露出掩蓋不住的笑容，顯然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等待古爾邦節(jié)的到來了，也許他現(xiàn)在正在計劃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呢。是啊，他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艾F(xiàn)如今很少有人這么認(rèn)真地生活啦！”有人這么形容他。每次見到他時，他總會說出自己的下一個計劃?！徺I一匹小馬、修理氈房墻籬、召集親朋好友打草、剪羊毛……總之，他有使不完的勁兒，干不完的活兒。而且，他絕對會把事情一件件圓滿完成，不出任何紕漏。

他的身邊總有一條大狗陪伴，大部分時間緊跟他的腳后跟，看到外人時的表情與其說是警惕倒不如說是滿足。不過，這會兒狗把頭擠在柵欄的縫隙里向外瞧。大概怕被碎木敲到腦袋吧。

看著忙碌的老人，葉爾夏提對自己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感到不太自在。他覺得人們都有自己的事可做，卻都忘記了他的存在?？梢赃@么說，大家簡直對他不屑一顧。正在這時，狗因為他探頭探腦的行為，對著他大吼了幾聲?！翱窗?，就連這個殘疾老頭的狗都不待見我，那么我還能做些什么呢？”他低下頭，嘆了口氣。

“嘿！年輕人，怎么了？哪兒不舒服嗎？”老人看到他，撂下斧子，撐著地面蹣跚著走過來，抬頭望他。呃，他頭上那頂棕黃色的帆布帽子，像是生了根似的，永遠(yuǎn)戴在他的頭頂。帽子窄窄的邊沿向上彎彎翹起，像個皇冠。

“我……我的心里……我感覺不到生活的樂趣……真是的……”有一瞬間，他想告訴老人自己與妻子間的爭執(zhí)?？墒牵?dāng)他看到他臉上的自信表情和夾帶嘲諷的口吻，又把想要傾訴的那些話咽了回去。

“是嗎？你認(rèn)為沒有樂趣，那么，你的妻子會怎樣想？當(dāng)大家都在為明天的節(jié)日忙碌而快樂地做著準(zhǔn)備時，你卻在這里像只無頭蒼蠅般到處閑逛。”老人說道，“你現(xiàn)在做的就是你需要的樂趣，是嗎？” 他連諷帶刺的口吻中，透出一絲嚴(yán)厲。

“我并不這樣想?！比~爾夏提憂傷地?fù)u頭。

“年輕人，知道嗎？你的這個表情讓我很不舒服。別在我面前擺出一副對生活失望的模樣。我奉勸你趕緊回家，或者去找你的朋友，笑著去做你應(yīng)該做的每一件事！”

不知道我的心事，別在這里夸夸其談！葉爾夏提心想。

“怎么？難道你不服氣？”老人把胳膊交叉著抱在胸前，顛著一條沒有小腿和腳掌的腿，對著葉爾夏提說道，“聽著，年輕人，你現(xiàn)在的表情看起來多么令人厭惡?！彼仓?，伸出小拇指，在眼前比畫了一下，又晃著頭做了一個兩眼朝上的鬼臉，“呃，我可是看不起為了一點(diǎn)小事擺出一副臭臉的人！”

這個糟老頭！老人的話讓葉爾夏提非常惱火，他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等等，別走，為什么不愉快地接受這些美好的禮物呢？”老人大聲說道。

“什么？什么？哪里有什么美好的禮物？今天我可是沒遇到任何值得快樂的事兒呀？”葉爾夏提攤開雙手，皺起眉，瞄了一眼自己的手，又回身低頭看老人。

“看看，這太陽，”老人抬頭指指頭頂?shù)奶炜眨斑€有，這地面，”老人用他那怪異的皮墊鞋套跺跺腳下的草地，“那么，你能雙腳健全地享受這些，難道不是一種莫大的快樂嗎？”

“哦……”葉爾夏提點(diǎn)了點(diǎn)頭，沉思著。

“還有你二十出頭的年齡，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老人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整個世界。由于他的皮墊鞋套在草地上有些打滑，他后退了兩步，險些摔倒在后面的草地上。

“聽著，你這個被寵壞的年輕人。瞧，古爾邦節(jié)明天就要來了，老天爺專門趕來送你一個健康的身體。而你，一定是認(rèn)為這個禮物太平常了，是嗎？那么，古爾邦節(jié)前沒有任何人給我送來這么一件禮物，我是說這是我完全不可能得到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還有，我要鄭重其事地告訴你：最美好的禮物往往都是免費(fèi)的！哈，可是你們年輕人得到最好的禮物時，往往不知道珍惜。嘿，你這個樣子真是讓我很不舒服，太可恨了，哇哈哈哈哈！”老人大笑著，“哦，對了，剛才我有沒有告訴你，老天爺給我的禮物是我強(qiáng)壯的上半身呢。哇哈哈，這是多么讓我享受的幸福事兒啊！好了，好了，我只能給你說這么多，因為，我要做的事兒太多了。我要清理棚圈、放牧、打草，除此之外，我該干而一直沒有著手干的事兒還有一長串呢。嗯，我還要隨時聽從老婆子的指揮，干那些突然冒出來的活兒。哦，鮮嫩的羊肉還在等著我，還有熱熱的肉湯，我現(xiàn)在需要喝一碗熱熱的肉湯或者奶茶了?！崩先苏{(diào)皮地擠一擠眼睛，挑挑眉毛，伸手摘下頭頂?shù)拿弊?，露出額頭邊那道紅印兒。他把稀疏的頭發(fā)往頭頂后捋了捋，又將帽子戴回頭上，接著又抹了一下嘴角。做這些時，他一直微笑而自信地望著他。

哦，他對生活、對女人真有一套……雖然他這么個外表……柵欄外，葉爾夏提向前撐著頭，呆立在那兒。過了一會兒，他像是突然明白什么一樣，干咽了一下，拍拍頭，笑了。他是在嘲笑自己，“嘿嘿，我這是怎么啦，嘿嘿，我啊……真是……這么小小的事兒，就讓我狼狽……嘿嘿……”說著這些的時候，他語氣里充滿歉意。

突然，沉悶的空氣快速流動起來，烤箱里蜂蜜餅干的氣味隨風(fēng)飄過。他吸了吸鼻子，嗯，空氣中還夾雜著奶茶和小麥粥的醇香呢。他從柵欄上把手伸過去，緊緊抓住老人的手，握了一下，“謝謝您！”

“年輕人，祝你好運(yùn)！”老人揮揮手，與他道別。

他轉(zhuǎn)身沿著草叢里的小道，朝自家氈房走去時，覺得該送給阿麗婭一朵鮮花了，那么，送哪一朵呢？他看著草原上到處盛開的花兒想。

注釋：

古爾邦節(jié)：古爾邦是阿拉伯語的譯音，意為“獻(xiàn)牲”，也稱宰牲節(jié)。哈薩克族人家在古爾邦節(jié)時都會宰羊，炸馓子、包爾薩克，制作各色點(diǎn)心。節(jié)日期間家家都備有手抓羊肉，男女老少穿上新衣，走親串鄰，互相慶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