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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翳年紀事

    2016-09-02 07:25林培源
    青年文學 2016年8期

    ⊙ 文 / 林培源

    小 說 FICTION

    陰翳年紀事

    ⊙ 文 / 林培源

    林培源:一九八七年生于廣東汕頭,文學碩士,兩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得主,二〇一五年考入清華大學攻讀比較文學博士學位。作品散見于《花城》《青年文學》《山花》《作品》等刊,已出版短篇小說集《鉆石與灰燼》《第三條河岸》《南方旅店》等六部。

    景都賓館

    那時阿喜的手指還是完好的。他汗涔涔地從秋藍身上退下來。秋藍背靠枕頭躺在床上,被單裹住半個身子;燈光下,她胸前露出一片雪白肌膚,遠遠看去像撒了層糖霜。

    房間有股霉氣,阿喜低頭,嗅到了南風天溽濕的味道。

    他走進浴室沖澡。熱蓬蓬的水澆下來,沖刷掉他身體的汗味。每次都是他先到浴室沖澡。秋藍會趁他不注意,像尾小魚那樣溜進來。透過浴室玻璃迷蒙的水汽,阿喜瞧見她在房間走動的身影。阿喜移開了視線。他熟悉秋藍,熟悉她皮膚的質(zhì)感,她窄窄的盆骨和光滑的脖頸。那是黑暗中的熟悉。他害怕撞見明亮光照下赤裸的她。他讓秋藍等一下再進來。秋藍不聽,反倒撩開浴簾挨了進來。空間一下子縮擠了。阿喜轉(zhuǎn)身背對她,拎起蓮蓬,迅速沖洗。

    秋藍由背后抱住他,靠過去,胸脯貼在他的肩胛骨上。

    水聲嘩嘩,像瀑布,像湍急潛流掩住了呼吸。

    他們約會,都是秋藍開好房等他。她問為什么選這么一家舊賓館。

    阿喜解釋:怕你被人撞見。秋藍笑起來:我看是你怕吧?

    阿喜不語。像趕赴一場隱秘盛宴那樣:他推開賓館的玻璃門,經(jīng)過前臺,再穿過長長的幽暗走廊,朝秋藍所在的房間走去。賓館鋪了厚厚的地毯,減輕了踩踏的聲響。阿喜沾了雨水的球鞋蹭過地毯,留下一攤水漬。這一切引發(fā)了他對兇殺案的聯(lián)想:血跡,尸體裹在被單里,房門關上了,兇手戴口罩,步伐被厚實的地毯消了音,躲開監(jiān)控器迅捷離開。接著便是發(fā)現(xiàn),警報,混亂和驚恐,以及報紙上的兇案報道(死亡廉價了,關于死亡的訊息更甚)。阿喜敲了敲房門,不自覺瞥了一眼監(jiān)控器,他很好奇,他的身影經(jīng)常闖進監(jiān)控視頻:他們一定記得我。

    秋藍打開門,露出半個頭,朝他眨眼睛。

    這情景,讓阿喜愣了一下,與一段遙遠的記憶重疊起來了。

    那時阿喜在縣城一家餐廳打工。深夜下班,他跟工友在街邊吃燒烤,喝啤酒。有人打趣問他:喜弟啊,你還是處男嗎?阿喜的臉一陣發(fā)熱,尷尬地笑起來。他們看阿喜,表情帶著戲謔。阿喜記得后半夜,他滿身酒氣,手里攥緊工友們?nèi)o他的“破處錢”,朝著汽車站附近的舊賓館,搖搖晃晃走去。他把三張紅色紙幣塞進褲兜。敲房門時,心跳得快要迸出來。聽到褡扣撥開時的“咔嗒”聲,他幾乎就要轉(zhuǎn)身逃開,但不知為何,身體鼓脹的欲望使他立住了。

    房門打開,一個女人躲在門背后。一股熱流從阿喜身上涌起,他沒有猶豫就推門進去,門在身后關上,天花板吊燈的紅色燈光照落下來,阿喜轉(zhuǎn)頭,看到女人靠墻站著。只一眼,阿喜的胃部便泛起惡心。他想走。這個女人與想象中太不一樣了,甚至和他臆想中注定會發(fā)生關系的女人都不一樣。她少說也三十好幾了,化了粗糙的妝容,戴一雙銀色的大耳環(huán),短發(fā),腹部贅肉長滿了褶子。阿喜坐在床頭,胸腔起伏不定,如同被困在監(jiān)牢,無處遁逃。

    女人開腔道:帥哥,喝了酒呀?她的聲音略帶沙啞,身上散著日夜顛倒、長期飲食不規(guī)律的氣息。阿喜抬頭,并不說話。他因害怕而吞咽口水,喉結(jié)止不住地上下滑動。女人嘴角帶著虛假的笑,隨后她恢復了她應有的職業(yè)操守,阿喜想起身,被女人按住了。她伸手去捂阿喜的褲襠。后來,阿喜也不知那一晚是如何結(jié)束的。所有既定的步驟都被縮短并簡化了。他顧不上沖洗就穿好了衣服,帶著驚顫和悔恨看著那個女人。在這場交易中,他失掉了童貞,完成了屬于他自身的成人儀式;而她,則慵懶地躺在床上,蘸著口水數(shù)阿喜遞給她的錢。阿喜什么話也沒說,帶著滿身的羞恥,匆忙離開了賓館。

    幾年過去了,阿喜在生活的叢林中拔足狂奔。他蓄起胡子,為了看起來成熟些,他還給頭發(fā)噴定型啫喱,噴止汗劑。他努力模仿城市年輕人的裝扮,然而這一切都掩飾不住他天生的孩子氣,他對世界的恐懼,通過那對眼睛,暴露無遺。

    這些年,阿喜換過幾份工:他在麥當勞做過服務生,在超市干過搬運工,在KTV也待過一段時間。所有的工作都沒能做長久。幾年間,他由這一處地方徙往另一處,就像隨時害怕被風浪掀翻的小舢板。

    舊年他在車行上班。那是他做得時間最長的一份工。來車行的女人不少,從未有人拿正眼看他。有一天,車行里來了個陌生女人,化淡妝。一進來,她就陰沉著臉把車鑰匙交給阿喜,叫阿喜幫她洗車。阿喜開車進洗車房,瞥見她拿著手機走到外面,說話的嘴型和表情都像在和誰爭吵。阿喜猜想女人爭吵的原因,同時忍不住聞起了她車里好聞的香水味。

    第二次見面,女人的車在半路拋錨了,一個電話掛到車行,老板派阿喜去救援。阿喜開車趕過去。女人撐著一把陽傘站在街邊抽煙。見到阿喜,她緊皺的眉頭松開來。

    阿喜下了車,幫她查看出了什么問題。

    天氣很熱,地上投落一小塊陰影。阿喜又聞到了那款熟悉的香水味。他抬頭看了看她。女人低頭笑,逆光剪出一個柔美的輪廓。女人說:謝謝小哥救援,最高待遇??!把你電話給我唄。他們就這樣認識了,她跟阿喜說:我叫秋藍。阿喜頂著滿頭大汗說:我叫阿喜。

    后來秋藍到車行洗車、維護,找的都是阿喜。車行的伙計調(diào)侃道:你小子也有今天,這富婆看上你啦!阿喜尷尬地笑一笑。大約過了一個月,有一天阿喜下班,在盥洗室洗手、換衣服,擱在工裝口袋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拿起手機,看到秋藍的名字,心口便撲通撲通跳起來。這是留了聯(lián)系方式后,秋藍第一次打給阿喜。他擦凈手,手機貼住耳邊,聽見秋藍在哭。他的心倏地縮緊了。

    秋藍帶著哭腔哀求說:阿喜,你能不能過來陪我?

    掛了電話,阿喜反復搓洗沾滿油污的手。他低頭聞了聞腋下,又噴好止汗劑。

    從車行去秋藍家,要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林蔭路。阿喜坐上的士在城中心兜轉(zhuǎn),的士師傅問他去哪里,他報出小區(qū)的名字。不知怎的,他想起當年那一趟賓館“破處”之行,然而這次到底是不同的。

    他讓司機在小區(qū)外邊再轉(zhuǎn)一圈,轉(zhuǎn)足一圈之后他才像蓄足了勇氣,下車朝小區(qū)走去。

    日后在景都賓館,阿喜不止一次問:為什么當時你會找我?明知這個問題很愚蠢。情事之后,誰都可以編出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阿喜仍然相信,秋藍找他,是出于某種需要。他的出現(xiàn)符合一個既定的命題:對她殘破生活的縫補,是的,偷歡本身就接近于某種縫補行為。

    他躺在床上抽煙,秋藍挨著他,手伸出來,搭在他的胸口。秋藍在床上很溫順,始終帶著女人該有的柔情。阿喜說:是你教我怎么做的,我該不該謝謝你?

    秋藍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開玩笑說:那我呢,是不是要向你收費?

    開始時阿喜就抵擋不住誘惑。在第一次赴約之后,他就淪陷了,迷上了此種背德的關系。

    那天秋藍找他,阿喜進門時見她哭紅了眼,臉色慘白,沒化妝(他第一次見著素顏的她,竟也無損她的好看)。秋藍摟住阿喜。他面目張皇,身體僵直,目光止不住四處逡巡?;ㄆ康袈涞匕逅に榱?,她的衣物也散在地上,他憑直覺判斷,女人的丈夫(或情夫?)一定剛摔門出去不久。他們發(fā)生了關系。阿喜帶著獻祭的心,任憑秋藍在他背部和手臂上咬,將他當作報復和發(fā)泄的對象。事后阿喜才知道,在他來之前,秋藍灌自己喝了不少酒。他絲毫沒有覺察到秋藍的迷醉,只覺得,她身體像一口干涸的井,他掘進去時,她疼得夾緊雙腿,指甲摳住他背上的肉。他低頭看時,只見她雙目緊閉,淌著淚。

    在鄉(xiāng)下

    自有記憶的時候起,“世界”對阿喜而言,就是一棟老舊的平房,院埕內(nèi)種了幾株桑葚樹,靠墻立有一架雞塒。沒有夯實的土埕,一到雨天便濕漉一片。雞屎的味道趁機混入空氣,像糜爛的雞蛋花的味道,像回南天曬不干的衣物散發(fā)的酸臭。他低矮的視線無法觸及高空,在隔了一扇木板門的房間內(nèi),他低頭拉扯布條,布條扭成麻花的形狀,一端系緊麻將桌的腿,一端捆住他瘦小的腳踝,蒼蠅四處嗡嗡飛,在他額頭、臉上烙下密實的瘙癢。

    他從麻將桌底下鉆過去,由于布條太短,好幾次被麻將桌絆得晃起來,那個他本該叫她“阿嫲”的老女人,用盡諸多刻薄言語罵他“野種”“死狗”“害人精”……時而會有巴掌不經(jīng)意間伴著牌運低落和即時發(fā)作的脾氣摑下來,厚實的巴掌將他扇得耳廓嗡鳴,在聲囂靜止的幾秒內(nèi),他的眼淚、鼻涕混雜著從臉頰滑落。麻將桌上響起另外三種高低不一的聲音,周遭重新恢復原貌時,他聽見責備、善意勸誡以及戲謔的調(diào)侃自上方落下。

    ——要放伊出去耍一陣啦,整日鎖緊緊,像只猴仔。

    ——要不是伊阿母走了,你老人家不會這么凄慘。

    ——你不怕孥仔長大記仇?你一把老骨頭會給拆散的!

    阿喜的意識隔離在外,并沒有陷入她們談話的泥淖。他對彌散在屋里的煙味著迷。煙味夾著燒焦的氣味滲進鼻腔。他貪婪地吸起來,抬頭看到有個老女人嘴角叼著煙。

    阿嫲的嗓門大,動作粗野,打牌時會高聲罵人。他瞧著陌生人嫻熟地彈敲煙灰,煙灰飄落到臟兮兮的地板上,它們灰白、輕盈,像從天而降的雪花。他以手指摁壓,沾了點煙灰在指尖,擱到鼻孔底下用力吸嗅,煙灰進去了,他止不住咳嗽起來。

    待到牌局結(jié)束,牌友散去,阿嫲才蹲下來:我去市場買菜,你勿亂走,小心食竹仔魚!

    阿喜不敢直視阿嫲的目光。老人家挎了只編織袋出門,木板門“啪嗒”一聲鎖上了。阿喜蜷腿坐著,望著空空的屋子。他扶著牌桌站起來(自從母親離去,他的世界就被裁剪得只剩這一塊窄仄的天地),踮腳看著麻將四散在牌桌上。這些立方體令他著迷。很快,他把難過都拋在腦后,恢復了貪玩的天性。他伸手撿起一塊麻將牌,用牙啃咬,又在牌桌邊沿敲一敲。麻將牌和桌子碰撞,響起短暫的有節(jié)奏的回音。

    阿喜咧嘴笑笑,又仰頭看了看屋頂。天花板的白熾燈開著,光柱照在牌桌上,綠的地方發(fā)白,白的地方發(fā)亮。他在這片小天地耍著,絲毫沒有察覺到,這樣的囚禁生活還會持續(xù)下去,直到那個他喊作“爸”的男人在賭場贏了錢,大發(fā)慈悲送他進幼兒園。

    緊縮的世界如同橡皮球那樣撐開了。

    阿喜立在祠堂側(cè)門,悠長的走廊陰冷晦暗。以前祠堂被鄉(xiāng)里辟作私塾,現(xiàn)在改了相貌,兩間廂房改造成教室,整齊放著漆成草綠色的課桌,成了鄉(xiāng)里最早的一間幼兒園。

    阿喜的個子比別人高,老師安排他坐后排。他上課時脖子伸長,看起來像只營養(yǎng)不良的獅頭鵝。

    教室與祠堂的正廳隔著道木門。初一十五,課間別的孩子嘁嘁喳喳耍成一團,只有他會趴在門上,透過縫隙偷看來祠堂祭拜的人。

    煙霧繚繞,人頭攢動。他想起自己的母親。如果她還在這個鎮(zhèn)上,應該也是這群誠心的婦人中的一個。他喊了母親幾年“媽”,有一天她卻拋下這個家跑掉了。那時阿喜還小,不明白個中緣由,他午睡醒來,眠床上只有他一個人。他害怕地爬下床。

    他聽到大人們說話的聲音。他趴在房門口,看到客廳擠滿人。有他認識的鄰居和姑姑們,也有他不認識的。

    父親拍著茶幾激動地喊道:×她媽的!

    他雙頰塌陷身形瘦削,從未這樣憤怒過。即使牌桌上輸了錢,最多也是急紅眼而已。然而那天,他像丟了魂似的在屋內(nèi)來回踱步。眾人散盡之后,父親翻箱倒柜,試圖揪出母親逃跑的蛛絲馬跡。

    等到父親冷靜下來,阿喜躲在房間不敢出來。父親問他母親跑哪里去了。阿喜搖搖頭。事實上,誰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跑掉的。自她嫁過來,她就無時無刻不想著逃跑。

    那時阿喜還太小,不懂得這個家庭的秘密。母親伺候他吃,照顧他穿,晚上摟著他睡覺。她懷里有股淡淡的花露水的氣味。和母親躺在眠床上,就像躺在安穩(wěn)的搖籃。然而更多時候,母親會在半夜被父親拖起來,他當著阿喜的面扒落她的衣衫。

    阿喜看在眼里,在黑暗中,他縮在床角用被單蒙住臉。他聽見廝打、啜泣和咒罵。

    母親走后,阿喜成了這個家里徹徹底底的“外人”。

    他被擠對著長大,被罵,被憎惡,像只遺棄在暗巷里的幼鼠。

    后來在鄉(xiāng)里的祠堂里,阿喜看到母親的形象和別的人疊合起來。她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身上穿了件白色的確良襯衣。她的身影從門縫的間隙一閃而過,如此遙遠而縹緲。阿喜喊了一聲“姨”,聲音被祭臺上裊裊的煙霧帶走。

    讀小學和初中,阿喜跟別人打架,有時只是因為一個眼神,有時因為別人的嚼舌根。打了架,他被老師罰站,背靠墻立著。教學樓只有兩層,隔著欄桿,阿喜的目光投向很遠的地方。那里有菜地、林檎地、連綿一片的莊稼。他望見成排水杉沿河而立,再遠的地方,就是海了。

    阿喜的目光收不回來了。那個糾纏了很久的問題再一次席卷而來。為什么不帶我走???這個問題,敲著他的胸腔,額頭,他身體的每個缺口。想著想著,阿喜就哭了。他的疑惑成了掉進深淵的石塊,撲通過后什么也沒有。

    阿喜猜想了無數(shù)次母親留下的謎題。如果她趁阿喜還在襁褓中就抱走他,也許,之后所有的敵對、打罵、忌恨便不會發(fā)生??墒羌僭O始終是假設。母親做出這個抉擇,一定伴著痛苦的權衡。在血肉至親和自由之間,她選了后者。誰也不知,在跑掉之后,她會不會也陷進另一攤泥淖里。長大之后,阿喜想明白了,他也必須做出自己的決定,像十多年前母親那樣。

    他終于知曉了個中緣由,他花了這么多年,才揭開了母親拋下的謎題:憑什么要我給他送終呢?

    他們養(yǎng)他,對他好,給他吃喝供他上學,都是有條件的。

    但如今,一切不一樣了。

    隨著年歲的增長,隨著他們?nèi)諠u衰老,“養(yǎng)兒防老”的觀念牢牢地,像夯土的重物,落在他們心底?,F(xiàn)在輪到他們害怕了,輪到那個他喊他“爸”的男人害怕了。他們想要阿喜明白,沒有這個家,他只能像只喪家犬。是的,阿喜終于想通了,只有重蹈母親覆轍,才能報復那個不是他父親的男人。想通了這點,他感覺自己晦暗的人生透亮一片。

    他意識到,“逃跑”是他握在手里的籌碼。他忽然覺得,之前所受的那些屈辱都不值一提,他這個深陷囹圄的囚徒,發(fā)現(xiàn)了一條密道,只要靜待時機,終有一天會逃出去。

    這是入學那天,年少的他站在祠堂前怎么也想不到的,他想不到,有一天他會獨自行過一段幽暗旅程,獨自走向那片渺遠的未知之地。

    蛛網(wǎng)

    秋藍開車載阿喜去“魚美人”美容會所,她是那里的會員。美容、按摩、做護理,像固定的節(jié)日,更衣沐浴,煥然一新。似乎只有借助這些,才能抵擋那日漸逼近的衰老。阿喜年輕著呢,不理解。他覺得,他和秋藍之間始終垂掛著一道布簾,厚厚實實的,遮蔽了秋藍原本應該袒露的面目。在阿喜看來,三十出頭的秋藍一點也不老,除了眼角細微的紋路,她臉上沒有任何老的跡象。

    從美容會所回來的路上,阿喜的目光從秋藍身上掃過,此刻她像是剛剝落了身上的那層保鮮膜,更光鮮了,也因此更誘人。

    和秋藍認識這么久,阿喜摸熟了她的脾性,就像知悉一頭高貴的麋鹿。

    秋藍出手闊綽,愛逛街買衣服,衣柜鞋柜總是塞得滿滿的。有時她懶得出門,就窩在沙發(fā)里看書。阿喜知道,秋藍從前不是這樣的,她也有過落魄、狼狽的時光。從前的她和現(xiàn)在截然不同。阿喜只是想知道,秋藍怎么會看上他呢?

    秋藍問: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嗎?

    阿喜疑惑地看她一眼:怕死?

    秋藍搖搖頭:不,我才不怕死呢,我什么都不怕,我怕老。

    阿喜說:是人都怕老啊。

    秋藍沉默一陣,目光直視前方。

    頃刻后,她的視線拉回來,同時慢吞吞講起來:我從老家出來才十七歲,比你現(xiàn)在還小,那時出去過的姐妹都說廣東遍地是錢,我就來了,坐火車來。誰知道第一份工就給人騙了,招工的人說是五星級酒店,當服務員,其實是拉我們?nèi)プ鲂〗恪?/p>

    秋藍話還沒說完,阿喜皺了皺眉頭。

    秋藍笑著說:我還沒講完呢,看把你嚇的!

    阿喜不說話,嘴角堆起一絲怪笑。

    秋藍于是接著說:開頭那幾天我來月經(jīng),就請假待在房里。其他人上鐘去了,我就琢磨著怎么跑。走廊有監(jiān)控,門口有保安,身份證又給扣著,跑出去抓回來,會打個半死。熬到晚上,領班的進來說有個大老板,口味很刁,喜歡處女,問我做不做。我咬緊牙,搖搖頭。領班說,一晚一千呢,伺候舒服了還有小費呀。我就說,我來那個了。領班說,哦,我不管,他們說你是處女,只要是處女就行,客人來頭挺大的,我們開罪不起。我當時還想,來月經(jīng)了,那個大老板不敢對我怎樣,咬咬牙,就去了。

    阿喜饒有興致地聽著。

    他們在一起快一年了。他沒想到秋藍會和他說這些。

    馬路在眼皮底下延伸開去,日頭毒辣,阿喜瞇縫起眼,沉浸在秋藍軟綿綿的聲線里。

    秋藍邊開車邊講,他越聽越覺得,比起她的經(jīng)歷,他自己的那點經(jīng)歷不值一提。

    所以你的第一次,給了他?

    呀,你先聽我說。

    好,你說,你說。

    他們?nèi)チ司岸假e館,兩人躺到床上,秋藍的故事還沒講完。她今天是怎么了?阿喜覺得有點怪。秋藍看著天花板,阿喜看她。想象比現(xiàn)在年輕十幾歲的她,是怎么樣一個人。那天天氣燥熱,空調(diào)發(fā)出嗡嗡聲。阿喜滿頭大汗,脫掉上衣,躺著,露出壯實的胸肌。秋藍的聲音在房間里形成一個小小的旋渦。他喜歡聽秋藍說話,聽著很舒服。他登時有了反應,拉起秋藍的手放在褲襠上。秋藍抽開手,拍他一下,疼得他跳起腳,“嗚哇”叫起來。

    秋藍說,大老板其實沒有想象中嚇人啦,穿件花襯衣,腰上別了只呼機,胳肢窩還夾個黑皮包,梳著主席頭,油膩膩的,走進房間就看著我笑。

    阿喜在頭腦中迅速勾勒財大氣粗的中年男人形象,想著想著笑起來。

    秋藍罵他,別笑,嚴肅點。阿喜抑制不住,捂起嘴,更笑得肚子都疼了。

    秋藍繼續(xù)說:我站在床邊,也不坐,就瞪著他看。他拍拍大腿,要我坐過去。我說,我來月經(jīng)。他皺眉,很快又舒開,笑著說,坐,坐床上。我就坐下來。床單很白,我怕弄臟了,坐著別扭。他把皮包擱下,脫褲子,花襯衫幾下剝光。我很怕,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他抽出一沓錢,晃一晃遞過來。我沒有接,就坐著,不說話。他順勢摟過來(阿喜的手也摟了過去)要親我,我嘴巴緊閉,他有口臭。

    阿喜問,后來呢?

    秋藍說:我說,大哥我是被騙來的,大哥你救救我,救救我……他根本就不信,還以為我騙他的,他一邊脫我衣服,一邊在我身上蹭,還捏我。我越說哭得越厲害,他反而來勁了,趴身上,使勁脫我內(nèi)褲,我用手死命拉住……

    秋藍輕描淡寫講著,好像講的是別人。

    阿喜翻過身壓住她。事實上,他對女人怎么失掉了“第一次”不感興趣。丟失的永遠丟失了,并不屬于他。她低低叫喚起來,身體配合著,直到阿喜喘著氣攤開四肢,沉溺在情欲的滿足中。

    秋藍摟住他汗津津的背,扯過被子蓋上,把還沒說完的那些補充完整:我后來能離開那家酒店,也多虧了他,第二次,第三次……后來也不怎么疼了……

    阿喜無法將“墮落”“情婦”這些字眼套在秋藍身上。當他真的卷進秋藍的人生,并成為其中的一部分時,他自動選擇了她的立場?;蛟S現(xiàn)在他們是平等的,又或許,他比她還要輕賤。在秋藍和她男人的冷戰(zhàn)期,阿喜充當了他們的替補。這種感覺,像站在球場外等候很久的球員,真正在場上狂奔時,早已忘記了等待的漫長。這一切都令阿喜覺得,他深陷在一張蛛網(wǎng)里頭。他和秋藍,他們互為獵物,也互為捕手。

    就是在這一次,秋藍對阿喜說,下次別戴(套)了。

    阿喜問:為什么?

    秋藍沉默了片刻,苦笑著說:我打過幾次胎,最后那次,醫(yī)生說我以后再也懷不上了……

    阿喜想知道秋藍說的“幾次”是多少次。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下去了。

    秋藍的話把他原有的快感壓下去了,他感到一陣悵惘,陷入了某種負罪感之中。

    秋藍說:現(xiàn)在你知道了吧,我反正就剩這張臉了,怕老,跟怕死一樣。

    出逃

    阿喜將蓄謀已久的離家出走稱為“出逃”,以此賦予它悲壯的儀式感。

    在這之前,阿喜曾把客廳里掛著的中國地圖取下來,放在地板上。地圖蒙了灰,粉紅和綠色顯得很淡,他的指尖落在地圖上的某個點,接著畫開一條弧線?;覊m沾在指尖,好像在告誡他:順著這個方向走,就會走向一片潔凈之地,他身上背負的苦痛將被洗滌。

    片刻后阿喜猶豫了,地圖上密密麻麻的地名、河流、道路,猶如盤錯的網(wǎng),令他暈眩。

    他揣摩,想象出走之后所會遭遇的種種磨難。他沒有獨自出過遠門,而這一次,他決定了,就沒有退路。出逃意味著要斬斷和這里的關聯(lián),所有他認識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都要在出逃之日起,斷了關系。若干年后留在鄉(xiāng)里的人也許會記起他,談論他,就像談論一樁逸聞或一個死人。想到這里,阿喜情緒激動。長到十幾歲,他逐漸意識到,每個人從一出生便開始了逃亡,由歲月的起點,逃至時間的末日。他的越南母親很多年前逃走了,現(xiàn)在終于輪到他。

    恰好那天鎮(zhèn)上出了件大事。阿喜騎車路過鎮(zhèn)道,看到大人小孩自家中魚貫而出。阿喜抬眼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公路對面的泡沫廠著火了,火勢沖天。風一吹,濃黑的煙柱像是海面掀起了風浪。

    有好戲看了,阿喜想,父親說不定就混跡在撲火或圍觀的人群中。

    你們綁不住我的,阿喜想,阿嫲不在家,她在橋頭獨眼佬家摸麻將。這些無疑是好兆頭。阿喜使勁蹬自行車,趕回家。這天很多東西籠上別樣的光暈,阿喜回家時,看到街對面糧油店,綰著灰白頭髻的老姆坐在塑料椅上擇菜,她臉上還掛著那副淡漠的表情,好像周圍人事皆與她無關。阿喜知道她經(jīng)常去蓮花寺,為她深陷牢獄的小兒子添燈祈福。他們家的貓伏在鋪頭上瞇眼,阿喜以前常逗它玩。糧油店斜對面,是阿城叔開的游戲廳。以前阿喜手頭有零花錢,會叫上幾個朋友去打游戲。他在那里學會抽煙,學會了地道的臟話,學會了打人和被打。緊挨著游戲廳,是塊荒廢已久的地,厝主七八十歲了,在馬來西亞“過番”。那塊地買了幾十年,一直沒蓋房子。天長日久,長了雜草,堆滿垃圾。

    阿喜想,他成績差,不可能外出讀書,父親也不會供他繼續(xù)讀下去。日后他會循著別人的軌跡過活,再過幾年,父親就要他娶老婆生孩子,要他養(yǎng)老送終。想到這些,阿喜一陣心酸,對往昔的懷戀和對未來的恐懼同時在心底翻攪。十幾年來,厝邊頭尾早就將阿喜當同鄉(xiāng)人了。他喝這里的水,吃這里的飯,講這里的話。鄰居們待他不錯,偶爾還替他惋惜,說他沒了母親,怪可憐的。

    母親逃走后,鄉(xiāng)里人曾給父親張羅對象,然而一個又一個,看到他那副“姿娘相”,還帶個“拖油瓶”,擺擺手拒絕了。阿喜何嘗不知道這些,只是記憶頑固盤踞,像栽在心底的種子,年月久了,發(fā)芽、抽枝,爭著往更高處伸展開去。

    想起這些,阿喜禁不住心酸。他取來鐵錘和螺絲刀,鑿開父親存錢的抽屜,取出一只裝了錢的信封,也不管有多少,拿起就往褲兜塞。做完這些,他把收拾好的衣物和身份證塞進包里。不知十幾年前,母親是否也是這樣?他無暇想這些了,匆匆關好門,上鎖,鑰匙丟進臭水溝,然后跨上車,往公路邊騎去。

    坐上大巴,阿喜的心狂跳不已。他旁邊坐了個五十來歲的阿伯,滿臉褶皺,穿黑色的短袖衫,雙目無光。從阿喜上車,他就盯著阿喜看。阿伯的肩膀處粘著好些頭皮屑,襯著黑顯眼得很。大巴擁擠混亂,編織袋、裝著水果的竹籃、扁擔、捆成一團的被子,把過道堆得滿滿。有個女人在座位上嗑瓜子,瓜子殼丟得滿地都是。車廂空氣污濁,腳臭、汗味、家禽的屎尿味混雜著,一陣一陣沖向鼻腔。阿喜捂住鼻子,還是難受得要干嘔。車開出一段距離,阿喜還在擔心,如果半路有人把車截停,然后把他押下去,要怎么辦?他的思緒混亂不堪,想起電視新聞播報失蹤案件,電線桿上貼滿有他照片的尋人啟事。他們不會的,阿喜想,就當我死了吧,不要再找了。

    大巴終點站是市區(qū),再遠的地方,司機就不去了。

    在被父親發(fā)現(xiàn)“失蹤”之前,阿喜想能逃多遠是多遠。利用這段時間,他可以在市區(qū)換乘,逃往下一站,至于下一站是哪里,他還沒想好。他讀小學,有一年父親帶他到市區(qū),父子倆坐了很久的公車來到小公園一帶。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老建筑、騎樓、百貨商店和隱在巷子里的食肆,當然,還有鄉(xiāng)鎮(zhèn)上沒有的的士和三輪車。

    現(xiàn)在,大巴停穩(wěn)了,阿喜背著包下車。

    天擦黑,風減弱了南方熱月的溽濕。阿喜下車時被人推擠一下,險些跌倒。待他站定,才發(fā)現(xiàn)這地方如此陌生,既不是車站,也不是他去過的小公園。他聽著喧囂的說話聲,望著不遠處閃爍的霓虹。大街上人來人往,再過去,是幾棟高大的建筑。阿喜迷路了。他像老鼠那樣沖到馬路對面,招手攔下一輛的士。司機問他去哪里,他結(jié)結(jié)巴巴說:車,車站,汽車總站。

    的士開了二十來分鐘,經(jīng)過一段公路橋,停下了。司機伸手要五十塊。阿喜說:怎么要這么多錢?司機吼了他一聲:嫌貴別坐??!阿喜意識到他被騙了,懊悔上車前沒問清車費。市區(qū)的的士從來不打表,他不知情,最后只好硬著頭皮交了錢。

    下了車,阿喜直奔向車站。

    燒烤攤

    阿喜舉起啤酒瓶,仰頭灌了一大口,沁涼的啤酒滑過喉頭,咕嚕咕嚕進入腸胃。他打了個響亮的飽嗝,說:像我這樣一個鄉(xiāng)下孩子,出外多年,時間久了就覺得自己是個怪人,你說我有家嗎?有,家就在那里,閉著眼也能走回去……可那個地方是我家嗎?回不去了。為什么?你問我為什么,哪有那么多為什么???逃走的那天我就沒想過回去,回去有什么意思?不,你別打斷我,我不是冷血,我是人,我對我老家對父親也有感情的,但我就是不爽他,看見他就惡心。你知道鄉(xiāng)里人怎么叫他的嗎?他們喊他“姿娘細”,姿娘什么意思?你們那邊叫婆娘叫姑娘,我們就叫姿娘,字面上你可以理解為有姿色的姑娘。對,這么說你就明白了。至于“細”,細就是小,他排行最小,我上頭還有三個姑姑呢。說白了,他就是一個娘娘腔,你看他留了胡子,其實跟女的沒什么差別,他年輕時會“鉤花”啊,這玩意是女人做的,哪有男人成天沒事就往女人堆里扎?我小時候最怕他拉我的手,捏我臉,尤其害怕他幫我洗澡。我是真的怕啊……他還喜歡賭錢,打撲克,我讀幼兒園的學費還是他賭錢賺回來的。

    秋藍伸手拉住阿喜的手臂。她也喝了不少,臉頰緋紅,路邊燒烤攤煙霧彌散,她生怕裙子被油污弄臟,坐在矮凳上,臉色緊繃,身體扭捏著,看起來頗不自在。

    她說:過去那么久,還說這些做什么?我跟你說,每個人都有過去,我有,你也有。說白了,有些事天注定,你只有讓自己強大了,才能擺脫過去的包袱,你看我,三十幾歲,也沒結(jié)婚,沒小孩,不也過得挺自在嗎?他拋下我不管了,我也郁悶啊,我去酒吧喝酒,跟閨密們玩,又有什么用呢?男人都是一個樣的,貪圖享樂,完事了甩甩手,受傷的還是我們。越是這樣,我越不開心。傷心的事只會加劇,不會翻過去。每次酒醒了,我就哭。我覺得恥辱,我這輩子不用再指望生小孩了。我不是針對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后來啊,我想通了,生不了就生不了,要是生出一個來討債的,倒不如不要。

    阿喜的眼里布滿血絲,他咬著唇,活像一頭饑餓的獅子,盯著闖入視線的無辜野兔,時刻準備撲上去啃咬:沒錯,你說的都對。小孩生來就是來報仇的。當年我媽要是不生我,把胎打了,清清爽爽跑掉,現(xiàn)在不會是這樣。他們做的孽,要我來承受,憑什么呢?

    說到這里,阿喜捏住一串烤雞胗,用牙齒咬住,嚼起來,接著說:我小時候,鄉(xiāng)里經(jīng)常來乞丐,一次有個老乞丐推著手推車,就是那種學步車,里面坐著一個小孩,看不清是男是女,頭歪著,眼珠突出,像魚眼,半截腿沒了,跟個怪物差不多。老頭用麻繩綁住車,另一頭捆在自己腰上,走一步,小孩的頭就晃一下。那天他們停在我家門口,老頭討飯吃,阿嫲舀了碗米飯,把吃剩的菜倒在上面,叫我端過去給老乞丐。等他們走了,阿嫲蹲下來,捧住我的臉說,要是走丟了,就會跟那個小孩那樣,被人砍斷手腳。她說的我現(xiàn)在都記得清楚。呵,別以為他們是好心,他們只是怕我跑了,我跑了,這個家就斷后了。我和他們沒有血緣關系啊,太可笑了你說是不是?

    秋藍招招手,叫燒烤攤的老板娘結(jié)賬,老板娘走過來,秋藍打開錢包,不料被阿喜搶過去,說:還沒喝完呢,著什么急!

    秋藍說:哎呀,你看你,都這樣了還想喝?

    阿喜說:喝,怎么不喝?

    秋藍說:行,別說了,你要喝我陪你,但別在這里,等一下發(fā)酒瘋還像話嗎?把錢包給我,等一下我們回賓館去,你想喝多少喝多少,喝死了我不管!

    阿喜的眼快睜不開了,手哆嗦著,打開錢包,掏出一沓錢。他的右腳踢倒了堆在折疊桌下的酒瓶,酒瓶“哐當哐當”滾落在地,驚動了彎腰坐在攤檔前穿烤串的老板娘。

    阿喜說:有錢很了不起是不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錢是那個男人給的,車是他買的,化妝品是用他的錢買的,你渾身上下哪件衣服是自己掙錢買的?你別以為他會包你一輩子,醒醒吧!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不稀罕你的錢!說著,阿喜朝地上啐一口,將錢包拍在折疊桌上,站起來,他的身體晃了晃,終于站穩(wěn)了。他從褲兜摸出錢,走過去結(jié)賬。

    秋藍望著阿喜離去的背影,昏黃的燈光照在她的妝容上,她長長的假睫毛掛著淚。她吸吸鼻子,舉起酒杯,喝完剩下的酒。秋藍從未被人這樣羞辱過,即便她當了別人的小三,被別的女人指著鼻子罵她婊子,她也從不當回事??墒谴丝蹋⑾驳脑掅樢粯釉M她肉里。阿喜將她裹在身上的硬殼剝落了,倏忽間,她那些不堪的過往,滔天洪水般涌過來,迅速將她淹沒。

    “揾食”

    記憶頑詰,總以另一種方式重來,像倒流的水,像重燃的死灰。阿喜現(xiàn)在還會想起以前的苦日子。那時他在服裝行打工。夜里睡在樓梯底。行軍床和樓梯形成一個夾角,看起來像副畸形的棺材。他剛來時,身上沒錢,租不起房,老板看他可憐,找了關系給他行方便。樓梯底下,門簾一掛,就成了他的宿舍。

    阿喜知道老板的厲害,這個粵西人講一口難聽的白話,口頭禪是“揾食艱難”,前鼻音總是發(fā)成后鼻音。阿喜本來可以睡倉庫的,那間倉庫租的自建房,民改倉,雖然陰暗潮濕,但好歹能住人,不像樓梯間,和老鼠窩差不多。

    阿喜不敢跟老板申請住倉庫,老板精得很,他怕阿喜半夜偷拿衣服賣。

    后來住久了,阿喜也就習慣了,反正一個人,湊合著過。

    那個冬天,廣州遭遇了一場寒流。阿喜晚上睡覺,把棉被裹緊。寒氣從門縫滲進來,南方的濕氣重,早上睡醒,阿喜都感到頸椎酸痛,加上平時搬貨爬樓梯,腿腳總是僵硬的。門縫透射的天光照在他臉上,他從枕頭底下摸出諾基亞看了看,才六點。再過半小時,外頭就熱鬧起來了。賣早餐的小販沿街排開,都是推車,下雨天就撐起大傘。食客們都是附近服裝城上班的,人來人往,撐起了早餐檔的生意。阿喜來不久,就把這一帶摸清了,早餐賣得最便宜的是那家潮州人,他們家賣粥,白粥五角錢,配咸鴨蛋、咸菜或榨菜,他們也賣熱豆?jié){和油條,兩三塊包你吃撐。阿喜每次去,賣粥的阿伯都會用家鄉(xiāng)話親切招呼:小老鄉(xiāng),來食哩!挨著賣粥的還有其他攤檔:煎餅果子,糕點,酸辣粉,麻辣燙,茶葉蛋……背靠護欄,一眼望去,騰起的熱氣把人臉都模糊了;地上丟滿了紙巾、塑料袋、紙杯和食物的殘渣,一到雨天,污水橫流。天南地北的方言混成一鍋粥。

    只要有錢賺,再狹長擁擠的街,也會擠滿攤販。

    這天清早阿喜醒來,喉嚨干渴,提不起任何食欲。他發(fā)燒了,額頭摸起來很燙。不上工是要扣錢的,阿喜知道,扣就扣吧,也沒多少,反正檔口還有人幫手。他每天都干些重復的活兒,跑倉庫,拿貨、換貨,搬運,清點,登記。有時客人要打包,量多,又急著要,他就要推著手推車送到貨運部快遞。服裝行干搬運的人很多,阿喜學他們,將推車倒過來拖,雙手向后摳住車把,遇到下坡路,一屁股坐上去,憑借推車馱的重物保持平衡,風呼呼吹過耳邊,過癮得很。

    那個冬天特別冷,雙腳伸出被窩時,阿喜冷得倒抽口氣。這種破天氣還有幾個月才能結(jié)束,他勉強起身,穿羽絨服,踩著拖鞋到廁所洗漱。頭很暈,用力擤,乳白色的鼻水黏在掌心,阿喜厭惡地看一眼,打開水龍頭沖掉。

    晨間寒氣襲人,阿喜繞過熱鬧的早餐攤,折往大馬路,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對面騎樓底下的藥房還沒開,又逛回來??系禄故情_了,二十四小時營業(yè)嘛,阿喜推門進去,口袋有些散錢,阿喜要了杯豆?jié){和老北京雞肉卷,都是熱的,坐下來,吃這個的錢夠他買一周的早餐,他不管,呼呼吃起來,邊吃邊拿紙巾擦鼻涕。

    那天阿喜沒去上班?!按髤⒘帧遍_門后,阿喜買了一盒感康,一袋感冒沖劑,回他的樓梯間,到開水房倒熱水,泡了沖劑,吃了藥,躺到行軍床上休息。

    樓梯底對著小門,打掃衛(wèi)生的、送外賣的,進進出出。

    阿喜迷迷糊糊睡著了,蓋著棉被出汗。醒來時是中午,衣服濕了,汗酸臭熏得他干嘔。

    迷迷糊糊過了一天,除了老板的電話,再也無人找他。我要是死在這里,也沒人理吧。阿喜想著,抹了抹臉,也不知道是汗是淚。出外好多個年頭了,春節(jié)還沒到,服裝行的人忙著搶春運車票,有時還不惜花高價買黃牛票。只有阿喜從來不搶票。他不知過年要去哪里。來服裝行的頭一年春節(jié),他坐地鐵去逛花市?;ㄊ袩狒[,紅的綠的,逛花市的人很多,一家老小,邊走邊笑,拍照的人也不少。阿喜也想拍照,但諾基亞拿不出手。就用眼睛看吧,琳瑯滿目的花,年輕的女孩子,三三兩兩,打扮入時,她們手挽手,走幾步停一下,拍個不停。

    阿喜在廣州沒什么朋友,他也不想交朋友。在外這幾年,他避免和老鄉(xiāng)接觸。他認識的幾個老鄉(xiāng),一個個喜歡拉幫結(jié)派,動不動就摟著人家肩膀說:自己人,有事相扶!阿喜知道,他們喜歡問你家在哪里,兄弟姐妹幾個,父母做什么的。這些問題都很正常,但對阿喜來說可不是這樣。他練就了一身撒謊不心虛的功夫。對他信任的人是一套,對不信任的人又是另一套。

    老板沒見過他和家人打過電話,偶爾聊起來,阿喜說:我是個孤兒,福利院養(yǎng)大的,出來“揾食”,總不能一輩子靠別人嘛。

    阿喜覺得這么說也沒錯,他的母親跑了,父親那個家形同虛設,這樣的他,跟孤兒沒區(qū)別。

    往后他總會想起這段日子。以前他覺得苦,后來想想,也沒什么。

    秋藍聽他講起這段“揾食”的經(jīng)歷,聽得很心酸。她問阿喜:你出來這么久,不就是為了找你媽媽嗎?沒有找到?

    阿喜苦笑一下:大海撈針,怎么找?以前想過,后來就不想了,覺得現(xiàn)在這樣也挺好的。她如果沒死,也應該有自己的家了,就算找到了,又怎樣呢?

    秋藍問:所以你干脆就不找了?

    ⊙ 黃明祥·靠近

    本期插圖作者 / 黃明祥:一九七三年出生,現(xiàn)居長沙。詩歌作品散見于《文學界》《青春》等刊,入選《2013年中國詩歌排行榜》等多種詩歌選本。

    阿喜移開視線,不說話。

    秋藍拉起阿喜的手說:把你的身份證帶上吧,我們?nèi)マk護照。

    阿喜問:辦什么護照?

    秋藍說:傻瓜,有了護照就能去越南找她呀。

    阿喜苦笑:別開玩笑了,我連她現(xiàn)在是生是死也不知道,再說,我的戶口在老家,護照只能回去辦,我不想回去。

    秋藍有些喪氣。她看著阿喜,不知說什么好。有時她把阿喜當?shù)艿芴?,有時又把他當情人。他們倆的關系很奇怪。阿喜說不上多喜歡她,但又離不開她。他覺得秋藍身上有股韌勁,像水,截不斷的地方,還會繼續(xù)往前流淌。也許是為了達到某種平衡吧,秋藍在其他男人那里得不到的,就在阿喜身上找。

    情人

    秋藍跟第一個男人的時候,他拿了一張銀行卡給她。那張薄薄的卡片上有一串數(shù)字,有塊拋光的金色,燈光下煞是好看。秋藍接過銀行卡,放進了包里。

    那天男人請秋藍吃飯,吃著吃著,他盯著秋藍的包說:換一個吧。

    秋藍撒嬌道:換什么呀,不是用得好好的嗎?

    男人說:讓你換你就換吧。語氣嚴肅,把秋藍嚇了一跳。

    他們相處了一段時間,這期間的種種,讓秋藍發(fā)覺,他并不是真的愛她。從他的眼神和說話的語氣,秋藍看出來了。開始時,他待秋藍很好。秋藍下班,他開車來接,帶她吃飯、看電影、逛街。那時秋藍和同事租住在城中村。下樓是大馬路,再過去是車站,距離上班的公司不遠。那年五月,暴雨來襲,水淹進了城中村,下水道堵住了,沒一處能下腳。

    秋藍打電話給他,不到半小時,他開車過來了。從很遠的巷口秋藍就看到了,他挽起褲腿,蹚過一片污濁的雨水朝她走來。雨還在下,握手樓挨得那么近,抬頭望不見天。

    水沒過膝蓋,把他的褲腿打濕了。

    秋藍很是感動。

    那天暴雨過后,他們完成了從朋友向情人的過渡。他們有了一次酣暢的床事。秋藍抱住他,像抱住洪流中堅挺的石柱。隔天,她搬出城中村,住進小區(qū)。小區(qū)有電梯,門口有保安,出門走五分鐘就是地鐵站,秋藍很滿意。她慶幸自己離開了,一起住的女生,總把衛(wèi)生棉扔在垃圾桶,幾天也不倒掉。

    后來有一天,毫無預料地,秋藍得知他有老婆有孩子。她忍住眼淚說:你有家庭是你的事,我有你就行了。

    秋藍道行太淺,她沒有意識到,作為情人,他們之間永遠都是不對等的。在他妻兒出現(xiàn)的地方,她只能隱身,她是一個不能存在的人。其他時候,他才短暫地屬于她。秋藍用他的錢,買來時長不均等的安全感,這樣的安全感真的太虛無了。也許愛情本來就是虛無的,秋藍想。她早就過了相信愛情的年紀。她信任的,是物質(zhì),是身體的快感。他每次和秋藍做完,都會感慨,為什么跟你感覺這么好。秋藍笑一笑,油然生出優(yōu)越感。她不知道,優(yōu)越感和所謂的愛情一樣,都是虛的。時間長了,他也會厭倦秋藍的。那時怎么辦?秋藍不想那么多。她想的是,做完這次,她就能買那只相中很久的包了。那只包的拉鏈頭,金屬上有壓印的“BURBERRY”,皮革處四邊是封死的,車線均勻齊整。秋藍找了幾個閨密,她們仔細甄別過了,不會是假貨。

    再后來,性愛成了例行公事。秋藍盡量讓他滿意,然而,再精密的儀器也會有出錯的可能啊,再嫻熟的性愛也總會疲沓的。有一天他對秋藍說:最近公司賬務出了點問題,這個月先不給你打錢了。

    秋藍聽完,笑一笑說:沒事啊,那就等下個月。

    她外表裝得若無其事,可私下里,還是嗅到了危險的臨近。

    二十幾歲之后,秋藍對所謂的愛情灰了心,她不打算結(jié)婚,賺的錢都砸在自己身上:出國旅游,逛街,購物,美容,練瑜伽,參加禮儀培訓,加入各式各樣的俱樂部,閑下來會看書,到劇院看話劇,也不管看不看得懂。她把這些叫作隱性投資——這是她從一個從事金融的情人身上習得的。金融男比她小幾歲,擅長做短線投資,股市旺的時候,每個月有好幾萬進賬。秋藍不會炒股,倒從他身上學了些理財?shù)慕?jīng)驗。

    他們談了半年,見過他父母,快到談婚論嫁時,秋藍提出分手。

    兩個人糾纏了好久。到真的分手時,他什么也沒給秋藍,秋藍一點也不覺得遺憾。

    遇到阿喜之后,秋藍勸他辭掉車行的工。對阿喜來說,做什么工作都行,只要能養(yǎng)活自己。

    秋藍說:你老大不小了,不要總做這些體力活,每天忙生忙死,也賺不了幾個錢。

    阿喜說:賺那么多錢干嗎?

    秋藍瞪他一眼:你以后不用娶老婆,不用養(yǎng)家?。?/p>

    阿喜狡黠一笑:我有你不就行了嘛,想太多也沒用啊。

    秋藍拍拍他的臉說:你要做小白臉?

    阿喜說:我這么黑,哪一點像小白臉?

    秋藍住在城中心的小區(qū)里。

    房子是臺灣人丁先生租的。丁先生是個皮具商,來大陸做生意好多年了。那時他在皮具城租了層寫字樓,又在城郊投資建了廠,把皮具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幾年前金融危機,珠三角一帶很多代工廠都關張了,丁先生的廠卻熬過那陣風雨,挺了過來。

    秋藍是在很偶然的情況下和他認識的。

    那天,秋藍一個人到居酒屋吃日料,進門時,她看到一個四十上下的男人,坐在榻榻米那里自斟自酌。他穿了件開衫和淡藍色的襯衣,理了個精神的平頭,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喝酒、吃東西。

    秋藍看了一眼,覺得他側(cè)臉真好看。

    那天居酒屋人很多,座位都坐滿了,吧臺那里也是。

    秋藍環(huán)視了一下,走到他跟前,問他能不能拼桌。他禮貌地點點頭。

    起先,他們自顧自地吃著。也許是那天的氣氛很適合陌生人搭訕聊天,也許是那天秋藍讓人覺得安心、可靠。吃到一半時,坐秋藍對面的丁先生舉起酒杯,做出敬酒的動作。秋藍微微頷首,也倒了一小杯清酒。兩只小小的酒杯輕輕碰到一起。秋藍看了他一眼,他也盯著秋藍看。

    兩個人都笑了。

    秋藍問他,怎么一個人來喝酒。

    他說:我跟我老婆吵架了,心情不好,就跑出來散散心了。

    他的普通話帶著濃濃的臺灣腔,秋藍注意到,他有很重的眼袋,左邊眼瞼下長了顆小小的痣。

    那天,臺灣人丁先生喝多了,秋藍幫他打了輛車,上的士時,他突然握住秋藍的手,秋藍有些錯愕,又很快露出了微笑。他雙眼紅紅地說:謝謝你啊,秋藍小姐。

    秋藍目送的士開走,她手里抓著丁先生給她的名片。

    她心想,臺灣人真可愛,喝多了酒還這么彬彬有禮。

    秋藍跟了丁先生三年。

    丁先生的祖父是臺灣日據(jù)時代教育部的一名官員,他們一家人,老老少少,幾乎都會講日語。也許是“家族遺傳”,丁先生敬仰日本文化,特別喜歡吃日料。他來大陸做生意,最喜歡去的還是居酒屋。秋藍總覺得,講日語的他和講臺語的他,是兩個人。

    丁先生帶秋藍出席各種酒會。有時太忙,還會把一部分生意上的事務交給秋藍做。

    秋藍心氣再高,也不得不佩服他在生意上的老到。從材料的挑選,到制作加工,出廠銷售,所有程序他都盯得很緊。和秋藍一起,他不喜歡戴套,有時喝了酒,做完了他就趴在秋藍身上睡。秋藍為他打過兩次胎。醫(yī)生說,身體不是鐵做的,不能再折騰下去了。

    那天秋藍心情沉重,從醫(yī)院走出來,抬頭看到久違的藍天白云,路邊的簕杜鵑一簇簇開得很艷。秋藍坐在醫(yī)院門口的長椅上,想起一些事,想著想著,淚就流下來。

    她和臺灣男人朝夕相伴,有時會有錯覺,覺得他們就是夫妻,覺得這樣過下去,也挺好??墒?,美好的東西終歸短暫。這一年,整個加工行業(yè)都遭到了嚴查,尤其是高仿產(chǎn)品和貼牌的皮具。皮具城是工商嚴打的對象。那些生意做得很大的商家,不僅倉庫被封,老板也被抓起來判刑。一時間,風聲鶴唳。工廠停工,老板遣散了工人。臺灣男人躲過了金融危機,卻沒躲過嚴查。管廠的人想賄賂執(zhí)法隊,一看架勢不對,就撤了。丁先生聞到風聲,買了機票,連夜飛回老家基隆。

    阿喜聽秋藍講完她跟丁先生的事,嘆著氣說:三年啊,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秋藍淡淡一笑:你覺得可能嗎?

    阿喜說:怎么不可能,他不是要和老婆離婚嗎?離了就好了,離了你嫁給他,嫁去臺灣,多好啊。

    秋藍說:別調(diào)侃我了,他可能早就跟老婆和好了吧,他回去了,再也不會來大陸了。

    說完,秋藍的眼神黯淡下來。

    阿喜知道,秋藍沒那么容易忘掉這一段。她住的房子,還有那個丁先生的痕跡。

    阿喜問她:你想我跟著你做生意?

    秋藍點點頭。

    阿喜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說吧,什么條件?

    阿喜說:把這間房退了吧,我們到別處去住。

    父之謎

    有時阿喜覺得自己變身一尾鮭魚,在時間湍流中奮力回溯。起點是現(xiàn)在,終點卻不知在何方。他努力尋覓源頭,發(fā)現(xiàn)越游越偏,直至疲累,被巨浪拍垮。

    他時常墜入混沌中,恍惚間望見一個男人,背對著他,身形高大、壯碩,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煙頭火光明了又滅。阿喜想看清他的長相,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始終不見。在晦暗的房間,另一個男人面對他,身形纖瘦,握緊了拳頭,不住地說話。他的聲音尖細,像鳥叫,嘁嘁喳喳。抽煙的男人捻滅了煙頭,站起來,瘦弱男人拉住他的手,帶著哭腔懇求他。高大男人捏起茶幾上的玻璃杯,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如此陣勢,似壯士簽立生死狀,臨行訣別,悲愴而絕望。

    阿喜浮了起來,飄在半空中,臉朝下,身體倒掛,目光落在高大男人的頭頂上。男人走向更深的黑暗中,阿喜跟著動,卻怎么也靠近不了。他們之間隔了層半透明的膜。阿喜隱約覺得喉嚨被扼住了,有什么東西在他腹腔中聳動,掙扎著要跳出來。

    阿喜憤怒,發(fā)狂,張大嘴巴呼喊,對方卻耳聾一般。他行進的姿態(tài)好像要奔赴刑場,酒精在他身上發(fā)揮了效力,他跌跌撞撞撥開門簾,門簾上珠子嘩啦一聲。

    而后,阿喜跌入了噩夢中,夢中有一堵高墻,眠床挨靠著墻面,布滿灰塵的蚊帳掛下來,嚴實得像頂囚籠。阿喜湊近去,看到男人壓在他母親身上,她發(fā)出咿咿呀呀的咒罵,那異鄉(xiāng)的語言全然失效。她咬他手臂,推他,踢他,被他牢牢按住。阿喜預感到了什么,他避開那雙恐懼的眼睛,驚得向后退,退到門外。

    門簾嘩啦一聲合上。他和焦急立在門外的男人撞個滿懷。

    阿喜認出來了,是那個他稱作父親的人。

    阿喜感到震驚,震驚像只炸藥包在他身體中引爆,震得他內(nèi)臟破裂,血流滿地。

    等他從沉睡中醒過來,房間重歸了寂靜。

    那個幽靈般的男人消失了,床上躺著死魚一般的母親,她的眼是空的,胸脯在顫抖,蓋在身上的被單,如一床裹尸布。此刻的母親和死人沒有區(qū)別。她遭受了比遠嫁他鄉(xiāng)更嚴苛的苦楚。她來不及思考苦楚與恥辱有什么關聯(lián),便陷入了昏厥。

    阿喜在羞辱的胚胎里活下來。

    母親并無生為人母的喜悅,倒是瘦弱的父親,對著襁褓中的嬰孩,露出了帶淚的笑容。

    這個場景被阿喜反復描摹、涂抹甚至篡改,核心卻一直不變,所有想象性的彌補都指向一個確鑿的事實:父親借他人的種,將阿喜拽到了世上。

    阿喜自懂事以后,每次想起自己的出身,就像當眾給人剝光衣物,露出野人般荒蕪的軀體。

    他明白了,為什么阿嫲會罵他是野種,為什么有人帶著異樣的目光看他。是啊,那個生理上的父親不見了。這個陌生的男人出賣了自己,留下阿喜這個怪胎,這個怪胎就是阿喜。

    現(xiàn)在他長大成人了,想揪住他,將那個男人往死里打。

    反正賤命一條,阿喜想。何懼失去,何懼死亡。所以,阿喜與父親針鋒相對,爭吵,不斷惹禍闖禍,都是變相地向那個消失的父親發(fā)起進攻。

    有一次阿喜和同學打架,把別人打傷了。父親把阿喜吊在樓梯扶手上,用皮帶抽打,皮帶落在大腿和背上,異常響亮。那次虐打,讓阿喜心底生出了更多的憎惡。

    后來,父親膽怯了。他怕阿喜會和他的越南母親一樣逃跑。他收手了,不再打阿喜。他們恢復了表面上的和平。除了養(yǎng)與被養(yǎng)的聯(lián)結(jié),他們的父子關系形同虛設。

    阿喜睡覺時,習慣將身體彎成蝦米狀。秋藍由背后抱住他,胸口貼緊,感受他呼吸的起伏。

    有時他會半夜突然驚醒。秋藍扭開床頭燈,見到阿喜臉色倉皇。

    又做噩夢了?秋藍問。

    阿喜不說話,手背擦擦額頭黏膩的汗,噓了口氣。

    秋藍說:你這樣,太沒有安全感了。

    阿喜說:我沒事的,睡吧。

    秋藍說:有什么話別藏在心里。

    阿喜說:知道了。

    阿喜跟秋藍說起他的身世。他想不通,為什么父親會干出這種罪惡的事,好像母親是塊任人耕種的田。他難道不知道,這是作孽嗎?

    阿喜問秋藍:換作是你,你會原諒他嗎?

    秋藍說:你想過沒有,這么多年你心里裝滿了恨,到頭來,最大的受害者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

    阿喜苦笑:其實我當面問過他,一問起這些,他的反應比我還瘋。

    秋藍說:你這樣做等于揭了他傷疤。

    阿喜說:難道我沒有傷疤?

    秋藍捧住他的臉,勸道:要是你真的報復了,也泄恨了,然后呢,你能改變現(xiàn)狀嗎?

    阿喜不語。秋藍的話,戳中了他多年來一直不敢正視的問題。他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個迷宮,焦灼地繞來繞去,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也許出口就在心底,繞個彎就能找到,也許,耗盡這輩子也找不著。

    離散

    丁先生跑路之后,秋藍和阿喜住到了一起。

    新屋是秋藍選的,中介帶他們?nèi)タ捶?,屋主還沒搬出去,他的普通話透著很重的粵語腔。

    我這間屋風水好,誰住誰旺,小姐你們是做生意的吧?做生意啊,風水好重要的!

    阿喜逛了一圈,看了浴室和廚房,又看了兩間臥室,站在陽臺望出去,能看到不遠處的湖在陽光下閃著光。小區(qū)不是很大,附近有商業(yè)街,車來人往的,挺熱鬧。綠化也挺好,進出門都要刷卡,房租三千一個月。秋藍選這里,是看中這片小區(qū)離皮具城和工廠較近,以后跑工廠看貨也方便。

    他們簽了合同,交完押金跟首月房租,拿了鑰匙和門禁卡,就算租好了。

    那天下午,阿喜回他租的地方把行李打包,等秋藍來載他。之后他們到秋藍的舊屋,叫了搬家公司來。秋藍在這里住了三年,街坊鄰居不知道她和丁先生的關系,進進出出,以為他們是夫妻。唯一讓秋藍不舍的,是對面那戶陜西人。那對夫妻開了家發(fā)廊,人很實在。去年他們生了個閨女,還請秋藍喝滿月酒。秋藍塞紅包到小姑娘襁褓中,她睜大圓溜溜的眼看秋藍,好像要和她說話。

    秋藍要搬家了,不敢和他們打招呼,小姑娘會走路了,見到秋藍,咿咿呀呀喊人,揪秋藍衣服的下擺。秋藍喜歡她那雙水靈的眼,聲音細細的,一說話,甜到心底。

    阿喜幫秋藍收拾房間,秋藍指揮搬運工。整個屋子里堆得亂糟糟的,都是秋藍的東西。秋藍看著這個住了三年的地方,心里一陣酸楚。原來三年了,留下的東西這么多,每樣東西她都想帶走,又不想帶走。和臺灣男人在一起的三年,他們到宜家買家具,一起下廚做飯。除了無正式名分,他們真的和尋常的夫妻沒有差別。

    現(xiàn)在風聲一緊,他蒸發(fā)了,電話不接,短信不回,鐵了心要和秋藍撇清關系。

    其實早在之前,就有傳聞說工商要來次大掃蕩。秋藍勸他暫時避避風頭,他說,不著急啊。他的那些生意伙伴都不當一回事。以前也不是沒有嚴查,不過每次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打點打點關系,疏通一下就過去了。誰也沒想到這次來真的。紅頭文件一下達,工商和警察悉數(shù)出動。

    那天秋藍不敢把車開進皮具城的地下車庫。

    大路邊全是穿制服的警察,還有很多協(xié)警、便衣。警車停在路邊,已經(jīng)拉了不少人。警察勒令形跡可疑的行人都要打開包裹。皮具城周圍的幾條街道,一時被陰云籠罩起來。

    秋藍心里怕,打電話給他,手機關機了。

    她不敢上去寫字樓,掉頭把車開走。

    天氣悶熱,云很厚,到處都是灰蒙蒙一片,快下雨了吧。秋藍還留有一絲希望,心想他不過暫時躲起來,等風波過去,又會回來的。她看著遠處被風吹動的樹葉,不知接下來這段日子怎么過。車開進橋洞,光線忽然暗下來。秋藍不爭氣地哭了。她不知道,就在這當口,就在她不知往何處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坐上飛機越過海峽,逃離了這片生錢的熱土,逃離了伴他三年的秋藍。

    這就是人生啊,風云會變,人要聚散,沒什么注定長久。

    搬家的時候,秋藍看著墻上的照片,她把相框取下來,撕爛相紙扔進垃圾桶。阿喜也過來幫忙,泄憤似的,凡是跟丁先生有關的衣物和私人用品,一律當垃圾處理掉。在秋藍心底,他已經(jīng)死了。秋藍將丁先生生意上的文件和資料裝進公文包,其余沒用的,都燒了。整個下午,她忙得一身汗,無暇對這段過往進行任何廉價的悼念。

    傍晚時,行李搬進了新屋,他們都累了,再無力氣去重新歸置。

    到了夜間,阿喜提議到酒吧慶祝他們“喬遷新居”。秋藍喝了杯莫吉托,又點一瓶尊尼獲加。喧鬧的音樂一陣響過一陣。秋藍摟住阿喜說:你說,我是不是很賤啊,跟只垃圾袋一樣,用過了就給人扔掉了。

    阿喜抽了張紙巾遞給她。

    秋藍咬著阿喜耳朵說:你們男人沒幾個好東西,愛的時候假惺惺,出事了就拍拍屁股走人。

    阿喜笑一笑說:反正不是我。

    秋藍身上的香水味和酒氣混在一起,阿喜看著她,忽然明白了,覺得秋藍也是個可憐人。

    凌晨,秋藍醉得渾身癱軟。

    阿喜還清醒著,摟過肩膀扶秋藍出了酒吧。

    到了酒吧門口,秋藍彎下腰,嗚哇一聲吐得滿地都是。

    阿喜走到路口攔了輛的士,走回來攙起秋藍。上車不久,秋藍睡著了,頭倚在阿喜肩膀,呼出的氣,還是溫熱的。

    車窗開了一道縫,風呼呼灌進來。

    阿喜伸手摟緊秋藍,她穿一件圓領的無袖短裙,露出光潔的大腿。阿喜低頭看到她領口的項鏈,隨著呼吸起起伏伏。他想起秋藍說的那些話,心里慌亂一片,就像有人在他身上鑿開一口井。丁先生給過秋藍很多,又一下子把所有東西奪走。秋藍的生活意外地空出來一塊地,阿喜趁其不備,便鉆了進去。秋藍就像是黑暗盡頭照進的一束光。阿喜想起這些,又驚喜又恐懼。他什么都沒有,拿什么去給秋藍呢?他想著想著,覺得沒底。然而就在這一刻,在秋藍的呼吸貼緊他的這一刻,他心底升起某種近似施舍的神圣感。

    新生

    生意不太忙的時候,阿喜喜歡站在倉庫門口抽煙。倉庫堆滿一箱一箱的貨,阿喜想起以前打工的服裝城?!皳h食”的地方都差不多,鬧哄哄的,盡是人。皮具城離服裝城不遠,對阿喜來說,倒像是兩個世界。

    阿喜發(fā)現(xiàn),這些年他繞來繞去并沒有走遠,反倒?jié)u漸地對這座城市生出了好感,覺得它也有可愛的那一面。

    上次的嚴打?qū)ζぞ叱怯绊懞艽?,但還談不上是什么毀滅性的打擊。工商的做法,無非是殺殺雞,儆儆猴。風聲一過,皮具商們就又想出了新的對策。錢總要賺的吧,為了賺錢,就要變通?,F(xiàn)在大家都不租檔口了。他們將倉庫和檔口合到一起,搬進附近居民樓。只要肯出錢,總有人愿意冒著風險把房子租出來。

    秋藍租的這間倉庫,就藏在皮具城后面的小區(qū)里面,和大馬路隔得不遠。

    現(xiàn)在做皮具生意的策略是,派檔口伙計到皮具城門口拉客,同時告知所有新老顧客,檔口換了,歡迎惠顧,只要客源不斷,有需求,就不愁沒生意做。

    秋藍跟著丁先生三年,生意經(jīng)學了不少,手頭也積累了熟客。重新收拾起這攤生意,秋藍便一個個聯(lián)系,跟他們講,現(xiàn)在生意由她接手,找她拿貨,可以把價格壓低些,有錢嘛,一起賺。

    阿喜跟著秋藍,不久也摸清了這一行的門道。其實做皮具和做服裝一個道理,貼牌的,代工的,整條產(chǎn)業(yè)鏈的運作是差不多的。哪一家工廠的貨色靚,價錢公道,哪一家就能穩(wěn)穩(wěn)站住腳跟。

    丁先生的皮具廠被查封后,工人遣散了。秋藍就去找原來的管工,叫他請工人們回來。這次,為了重整旗鼓,他們索性在城中村租農(nóng)民房,一層做宿舍,一層做工坊。這樣,既解決了住宿問題,又不耽誤工人開工。廠房被查封那天,機械設備被工商拉走了。秋藍聯(lián)系了朋友,他們建議先買二手器械頂一陣,等資金穩(wěn)下來了,再買新設備。丁先生以前待工人不錯,工人們也都默認秋藍為老板娘。開工前一天,秋藍請工人吃飯,阿喜陪著。

    秋藍說:前段時間工廠遇到困難,現(xiàn)在把大家喊來吃飯,希望大伙兒互相照顧。

    底下有工人起哄:老板娘,照顧我們漲工資不?

    秋藍一聽口音就知道他是東北人,她走過去敬酒。東北人站起來,個頭挺高,笑嘻嘻跟秋藍碰杯。

    秋藍把酒干了說:漲,怎么能不漲呢?

    工人們沒見過這么豪氣的老板娘,每個人臉上都是笑,有錢賺了,都開心。

    那晚秋藍喝多了,阿喜開車帶她回去。

    回到屋里,秋藍蹭掉高跟鞋,坐在地上不起來。

    秋藍說:以前啊都是別人幫我收爛攤,沒想到今天,我要自己收拾。

    阿喜說:這不叫收爛攤,這叫風水輪流轉(zhuǎn)。

    秋藍嘻嘻笑:你說我今晚表現(xiàn)得怎樣,像不像老板娘?

    阿喜幫她脫衣服:像,老板娘!

    秋藍醉眼迷蒙。

    我以前沒用,犯賤,以為男人靠得住,他們養(yǎng)我,給我吃的給我用的,我覺得挺好……現(xiàn)在才知道啊,男人不可靠,男人只圖你年輕,有姿色,他們玩你,玩夠了就扔掉。

    阿喜說:你終于想通了?男人再有錢,也不能養(yǎng)你一輩子。

    秋藍伸出手,勾住阿喜脖子,呼著酒氣說:那你呢,你要不要養(yǎng)我?

    阿喜把她的手放下來說:我能養(yǎng)活自己就不錯了。

    秋藍說:你還是怕啊,我就知道,你怕……

    阿喜看著癱坐在地板上的秋藍,苦笑不語。

    秋藍說:不過誰叫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你跟他們不同啊,你害怕失去,所以想抓住點什么。

    阿喜說:喝多了,老板娘。

    秋藍說:你過來,抱我。

    阿喜重復道:你真的喝多了。

    秋藍尖叫起來:你過來!

    阿喜依舊坐著不動,秋藍把身上的衣服剝下來,裙子褪下,脫得只剩內(nèi)褲。

    阿喜走過去,抱起她,一把扔在床上。

    秋藍又是哭又是笑。

    阿喜也脫了衣服,他覺得秋藍的身體就像安穩(wěn)的甲板,他趴在上面,不用擔心風浪,不用擔心明天漂向何方。

    阿喜的背后都是汗。

    秋藍的指甲摳在他背上,摳出深一道淺一道的抓痕。

    阿喜盡興了。他習慣這具女人的身體,上癮一般,如上天堂,如墮地獄。

    阿喜想,也許這就是新的開始,打拼,賺錢,再過一段時間,他就有資本了,然后,他要離開秋藍,到一個他喜歡的地方住下來,找個人結(jié)婚生孩子。這個人會是誰?眼前這個叫秋藍的女人?阿喜被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一跳。我怎么會這么想呢?他看著躺在旁邊的秋藍,她的身體怎么那么好看?阿喜很快就將自己從幻想中拽回來,他知道,一切都是過眼煙云。他們終將遠離彼此。阿喜去下一個地方,而秋藍呢,也許會成為一個很有錢的人,一個不再結(jié)婚也無法生育的,有錢人。阿喜不敢往下想了。就活在當下吧:住進了一個像家的地方,有個對他好的女人,不愁吃穿,不再對過去念念不忘。這種感覺他從來沒有過。他問自己,你愛秋藍嗎?或許不愛??墒茄巯?,又離不開她。阿喜就像一個貪玩的小孩,迷戀這個循環(huán)不止、生生不息的游戲。

    捆綁

    有個疑問阿喜一直放不下。

    這么多年他躲在外面,難道他們從來沒有找過他?他們一定找過的,但是沒找著,沒找著更好,阿喜不愿意被找到。

    剛出來打工那陣子,他每天都活得像個逃犯。那時他在一家餐館打工。進這家餐館出于偶然,當時他身上的錢花光了,必須找份工來做,不然只能露宿街頭。

    有天他路過這家餐館,看到門口貼了張紅紙,紅紙上用毛筆字歪歪斜斜寫著:招洗碗工。阿喜看見了,就走進去問還招不招人。老板看他身體結(jié)實,問了些情況,就招了他。

    阿喜幫廚師打下手,洗碗刷盤,搬運食材,做清潔,倒垃圾,大大小小的事他都要做。他的活動空間限于廚房,廚房飄滿了油煙味、魚腥味、肉味、洗潔精味和汗味,各種各樣的味道充斥著味覺。對他來說,廚房不顯眼,不用和太多人打交道,再好不過。

    在廚房做事的廚師,一個很高,一個很胖,都不愛說話,空下來,他們到廚房外的小巷子抽煙。有時阿喜也會待在那里,那里聽不到餐廳抽油煙機的轟鳴,遠離灼熱的煤氣和火光。

    深夜餐廳打烊后,阿喜累得不成樣子,身上的味道要用肥皂搓很久才能洗掉。

    隔天,繼續(xù)重復之前的工作,身上的味,像油漆干了又重刷一遍。

    有天阿喜端盤出來,撞見了一張熟悉的臉。他嚇得手發(fā)抖,如芒在背。還好,菜不是給那個人上的。放下那盤韭菜炒烏賊,阿喜轉(zhuǎn)身蹩入廚房。他的心在跳動,他認得那張臉。那個人原是他家斜對面糧油店老姆的大兒子。阿喜以前經(jīng)常見他,不會認錯。他跑運輸,阿喜坐過他的大東風。那時他貪玩,爬上大東風車斗,差點摔下來。因為這事,父親還把阿喜訓了一頓。

    想到這里,阿喜意識到了危險。既然他來這里吃飯,指不定以后也會來。一次碰不上,第二次,第三次,也許就碰上了。阿喜害怕暴露行蹤。思來想去,他只能選擇離開。

    這樣的擔憂就像定時炸彈,有段時間阿喜做夢,夢見被人綁住手腳,鎖進一個鐵籠里扔到河里。河水清冽,浸透他瘦弱的骨頭,他哭喊,求助,看到無數(shù)張臉在水面浮沉,無數(shù)張臉冷漠地看著他,他張大嘴巴呼救,水嗆進喉嚨,喉嚨被堵住了呼吸不了,沉甸甸的鐵籠隨之沉到水底。他失去意識,掙扎著醒過來。

    這個夢他反復做了很久。他想消失在人群里。在服裝行打工的時候,他也從不招搖,不和其他人深交。說不定哪天,會有人拍著他肩膀喊他名字,然后,所有不得不面對的災難就接連降臨了。對阿喜而言,被父親找到無疑是場災難,回到老家,也是災難。

    秋藍的生意很快就上了軌道。

    他們雇了一個小弟在皮具城附近招徠客人,派名片。阿喜呢,則負責接待客人,配貨和送貨。秋藍負責對接工廠:挑材料,定款式,談價格。凡是對外接洽的工作,幾乎都由她來做。

    秋藍的定位很準確,不做大件的諸如皮箱、皮衣、皮沙發(fā)那些,這些大件的皮具成本高,工期長,風險也更大。秋藍專做小件的皮具,主打錢包和皮帶。丁先生跑了,沒有給秋藍留下什么資金,秋藍靠她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錢,投資買了二手設備,請工人,趕制了第一批貨。這樣一來,生意幾乎是從零開始。開始的時候,阿喜擔心這么操作勝算不大,他建議秋藍說,要不就干脆炒貨吧。但秋藍自有她的打算。她的理由是,必須從出貨源頭做起,包產(chǎn)包銷,盡管利潤不大,但總好過炒貨,炒貨的話,中間還要經(jīng)過幾手,利潤都讓別人給賺了,到了銷售商這邊,單靠訂單,掙不到什么錢。

    看秋藍那么有干勁,阿喜也就放心了。

    秋藍手頭積累了那么多客戶資源,工廠的機器一開動,錢就嘩啦啦流出去了。秋藍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不用顧慮太多,這批工人都是做皮具的老手,有他們在,成品的質(zhì)量有保障。

    生意越做越順,阿喜也樂在其中。他第一次嘗到了“賺大錢”的滋味。

    秋藍給他開的工資比拉客人的小弟高一倍,她對阿喜說,有我的,就有你的。

    有天晚上,一個韓國客戶打來電話,急著要取一批皮夾。

    那天阿喜他們已經(jīng)下班回家了。秋藍問客戶能否明天再取貨,客戶說他明天要回國,想在走之前驗驗貨。他要的這批貨量很大,剛好倉庫進了一批。秋藍盤算一下,心動了。

    雙方講好了價錢,約了碰頭的地方。

    秋藍讓阿喜開車跑一趟倉庫,提好貨再給客戶送去。阿喜也沒想太多,拿上車鑰匙就出發(fā)了。

    皮具城附近的幾棟樓,都租出去做了倉庫,沒什么住戶。阿喜停好車,到達倉庫時,天已經(jīng)黑了。倉庫所在的那棟大樓是九十年代建的,紅磚墻,玻璃窗,看起來黑黢黢的,像一棟陰森的城堡。

    過道的燈壞了,阿喜沿著樓梯扶手往上走。黑暗中,阿喜借著手機屏幕的光,摸索著找出鑰匙,開門。他沒有想到,他的鑰匙還沒拔出來,就聽見背后傳來了窸窣的腳步聲。阿喜本能地回過頭,來不及看清楚什么,就被幾只大手按住了。阿喜趔趄幾步,撞到了半開的門上,把門撞開了。

    看不清面孔的人,很快就把阿喜推倒在地上。有人抬起腳來朝阿喜踹了一腳,踹在背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阿喜嗚哇喊了一聲,整個人死死地趴著,臉朝下,貼在鋪滿地板的紙箱上。那是連續(xù)下過幾場暴雨后,為了防潮,阿喜鋪上去的。

    紙箱黏濕一片,背上挨了一腳的阿喜,疼得眼淚飆出來了。

    阿喜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很快,盡管很害怕,他還是吼了一句:你們干什么!

    他們按住阿喜的肩胛骨,警告他別動,小心吃刀子。

    阿喜覺得自己成了一只老鼠,心臟要被人踹爛了。他撲騰幾下,像斷了翅膀的鷹隼,死死趴在地上。他們將阿喜雙手向后拉,手腕交疊,用手銬銬起來。阿喜聽到有把聲音粗暴地喊了句:把手機搜出來!接著,另一個男人搜阿喜的褲兜,很快就把他的手機收繳了。

    他們把阿喜的頭壓在地上,阿喜側(cè)過臉,晦暗光線下他只看到皮鞋、球鞋和靴子。

    闖進倉庫的人共三個,借著窗戶透進的光,阿喜看到,帶頭的那個頭發(fā)往上梳,染成褐色,打扮時髦,穿靴子的就是他。他不停在倉庫來回走動,像在等著什么;另外兩個,一個拿阿喜的手機,嘴里不停嚼東西。這個年齡偏大,三十多四十歲,理平頭,脖子一側(cè)有塊凸起,穿白色襯衫和西褲,腳上踩著一雙穿皮鞋。最后那個脖子很長,眼睛瞇成縫,總是發(fā)出“哧哧”的聲音,活像一條響尾蛇。阿喜知道,壞人總歸沒有壞人的樣子。這三個估計早在附近蹲點,盯他很久了。想到這些,阿喜反倒不那么害怕了。他們看起來不像是工商的人,那么,就剩下一個可能了,他們是來敲詐的。這些事皮具城也不是沒發(fā)生過。

    阿喜向他們求饒:各位大哥,你們要搬貨就搬,別打人。

    他們聽了,哈哈笑起來。

    有個人給阿喜嘴巴貼上大膠布。阿喜說不了話,只能從喉嚨深處發(fā)出嗷嗷的叫聲。帶頭的染發(fā)男威脅道:老實配合,不然把你指頭剁了。

    說完,似乎為了增加震懾力,染發(fā)男亮出彈簧刀,冰冷的刀片在黑暗中閃過一閃。

    他們把阿喜拉起來,靠在墻角坐著。這一刻,阿喜意識到,他們的目的絕非敲詐那么簡單,他的腦子一片混亂,不明白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想到這些,阿喜才真的從心底感到害怕??謶盅舆t了這么久才抵達,久到阿喜緊繃的神經(jīng)就要崩裂。

    皮鞋男把手機晃了晃,湊到阿喜跟前。一陣不祥的預感從胸腔深處涌上來,阿喜心跳好快,喘不過氣。他臉上挨了一巴掌。這巴掌他們打得很隨意,也很有力道。他們一定收了人家的錢,不給阿喜一點顏色看看,似乎有違職業(yè)操守。打阿喜的是那個瞇縫眼,他連扇了三個巴掌,每一巴掌都打在耳郭上。阿喜左邊臉頰冒出紅紅的掌印,耳朵嗡嗡響不停。

    阿喜含糊不清地罵他,又遭來皮鞋男踢蹬一腳。這腳踹在阿喜右邊肋骨,疼得他倒在地上,眼淚翻滾。他們拿著阿喜的手機,打給秋藍,阿喜聽不到電話里秋藍說了些什么。他只聽見,這邊威脅秋藍說,要五十萬,馬上送來,如果報警,他們馬上就把阿喜給做了。

    說完,他們拍下阿喜被捆綁的樣子,把照片發(fā)了過去。

    秋藍趕來交贖金之前,阿喜成了這伙人泄憤和取樂的玩偶。

    帶頭的染發(fā)男冷眼站著,不時看手機,每過一兩分鐘,都要走到窗邊朝外望。所有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太混亂,完全超出了阿喜所能反應和想象的。

    阿喜不希望秋藍來救他,但他同時又明白,秋藍那么講義氣,不可能放著他不管。

    眼前這伙人什么來路,為什么這么做,阿喜想不明白,如果是得罪了生意上的人,通常都是遭人舉報,倉庫一抄貨一繳就算完事?,F(xiàn)在這么大的動靜,絕對不是“得罪”那么簡單。想到這點,阿喜又憤怒又慌亂。他們的目標,好像還不是敲詐那么簡單,阿喜意識到自己成了誘餌。他嗷嗷地嚷著什么,惡心的感覺從胃部往上涌,酸水一陣一陣沖向喉嚨,嗆得他眼淚鼻涕溢出來。

    他們看著阿喜額頭冒汗,身子篩糠一樣在抖,先是錯愕,接著大笑起來。這時,毫無預兆地,皮鞋男不知從哪里取出一把鐵錘。當它冰冷的溫度碰到阿喜的手時,阿喜本能地感到頭皮針刺一般發(fā)麻。受刑的時刻即將降臨,阿喜閉上眼,不住地往胸腔憋氣。

    瞇縫眼騎上阿喜肩頭,雙腳夾住他身體,將他右手拉上來,按在地上。

    皮鞋男用腳踩住阿喜手腕,半蹲下,像捶打發(fā)熱的鐵塊那樣將鐵錘掄了起來。鐵錘落下,第一次打偏了,敲在地板上,他罵了一句,這一次動作更慢了,鐵錘在半空晃幾晃,接著準確地砸下去,黑暗中,傳來骨頭和皮肉的碎裂。阿喜號叫,整個人抽動,晃得瞇縫眼從他身上掉下來。此刻只剩阿喜低低的哀號,他倒在地上抽搐不止,手指將斷未斷,血沾著鐵錘,流在地上,阿喜握住斷指,像尾蝦蜷起身體。

    報復

    阿喜在一陣嘈雜的混亂中失去知覺。踢倒的油桶,汽油刺鼻的味道,黑暗中火光的閃動,接著火焰騰起,一晃一晃照亮了倉庫,阿喜聽到玻璃碎裂,那三人爬上窗臺,準備往下跳。阿喜看到警察破門而入,有人鳴槍示警。阿喜蜷縮在墻角,嚇得心都快跳出來了。濃烈的煙霧像一張棉被那樣傾覆過來,煙霧嗆進鼻孔,嗆得阿喜眼淚鼻涕流出來。他聽到有人喊叫,雜沓的腳步聲,皮具燒焦的氣味使得整間倉庫都彌漫在黑色的恐懼中。阿喜感知到手臂被人拖住,很快,他就什么也聽不到了。

    阿喜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醫(yī)院。他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是秋藍。

    秋藍一晚上擔驚受怕,妝花了,頭發(fā)也散亂了。她看阿喜的眼神充滿了焦急與憐惜。

    阿喜說:秋藍,對不起,我拖累你了。

    秋藍搖搖頭,抱住阿喜的肩,嚶嚶哭起來。

    阿喜的指頭粉碎性骨折,做了手術,現(xiàn)在包扎起來,整只手掌腫得不成樣子,僵硬,動彈不得。他身體的其他地方并無大礙,倒是肋骨被踢中的地方破了皮,紅通通一片。

    吊完點滴,擦好消炎藥,他們連夜被警察帶去派出所錄口供。

    進轄區(qū)派出所的時候,他們都有些害怕。

    秋藍隱約預感到,這起綁架勒索案背后一定有個和她有關的主謀。果然,審訊結(jié)果和秋藍預料的不謀而合。逃跑的三人中,瞇縫眼摔斷了腿,皮鞋男倒是僥幸溜走了,帶頭的關鍵時刻掉鏈子,站在窗臺不敢跳,被警察拖下來。警察分成兩組,一組找東西滅火,另一組追逐、控制綁匪,好不容易把場面穩(wěn)住,卻讓皮鞋男跑了。

    帶頭的染發(fā)男告訴警察,他們?nèi)齻€是廣西防城港人。他兩年前來廣州打工,待遇不好,就辭職不干了,后來他結(jié)識了另外兩個老鄉(xiāng)(皮鞋男和瞇縫眼),三人商量,組支隊,幫人討討債,收收錢,也不失為一個謀生手段。后來他們混出了點名堂,找他們“辦事”的人多起來,他們開的價也水漲船高。

    警察問他,為什么會盯上阿喜和秋藍,背后有誰指使。帶頭的染發(fā)男坦白說,他們是受一個臺灣老板所托,臺灣老板不出面,叫了別人來找他們,先拿五萬塊訂金,事成后再付剩下的十萬塊。后來警察順藤摸瓜,找到了中間人,一并實施了抓捕。警察又來問秋藍和綁匪口中那個“臺灣老板”是什么關系,秋藍一一告知。

    警察對秋藍說:你的倉庫有消防隱患,還有你們的皮具可能也有問題,這些,我們會移交給相關部門處理的,你們回去等通知吧。

    秋藍和阿喜離開了派出所。夜風吹得人臉上有點涼,秋藍扶著阿喜,兩個人慢慢走到路口,攔了輛的士。

    在回去的車上,秋藍靠著阿喜,忍不住哭起來:我真的沒想到他會這樣來報復我。

    阿喜說:他是想把生意搶回來吧,得不到的也不讓你得到。

    秋藍說:我怕搞不好,連我也要坐牢……

    阿喜安慰秋藍,他受傷的手用紗布纏起來,吊掛在脖頸上。

    他忍著痛,看著秋藍:那你說,我們怎么辦?

    秋藍聲音低低的,有氣無力地說:不干了不干了,我累了……

    回到家,秋藍坐在沙發(fā)上,久久不說一句話。過了很久,秋藍想起了什么,她說:臺灣人不會輕易罷休的,這次沒有做成,下次還會找上門來。我了解他的性格,這么大一攤生意,他不會眼看著它泡湯的。

    秋藍說:我太貪了,做事不考慮后果,不是我的生意不應該搶,現(xiàn)在報應來了。

    阿喜靠坐在沙發(fā)上,他的右手還很疼,他齜著牙,倒抽冷氣??蛷d的燈打落下來,讓他的臉色看起來蒼白如紙。阿喜知道,一切都不好了。他沒想到會卷入這樁事。原來一直以來他也被秋藍蒙在鼓里,秋藍利用了臺灣人留下來的客戶資源和他一手搭建起來的網(wǎng)絡,最后自食其果,引來了臺灣人的報復。

    秋藍的生意無論如何也做不下去了。阿喜對秋藍說:也不是你的錯,丁先生跑路,你來接手,理所當然的事,他用這么下作的手段來報復,太他媽叫人心寒了。

    秋藍苦笑:人不就是這個德行?利字當頭。他是個生意人,怎么會甘心錢給別人賺了,可笑。

    阿喜問:你接下來怎么辦,我們怎么辦?

    阿喜的話讓秋藍陷入沉默,她望著天花板發(fā)呆,房間的空氣似乎凝固了。

    阿喜腦子很亂,他想,大概在第一次到秋藍家時,那顆危險的種子便埋下了。他和秋藍度過的這段日子,那種危險一直潛伏著。直到這一刻終于撐破了土壤,開出了惡果。想到這些,阿喜沮喪不已。秋藍救了他一命,阿喜很感激,但他同時也明白,經(jīng)過這件事,他們原先那種看似牢不可破的關系,也隨之破滅了。

    他越來越坐立不安,只想趕快離開。

    秋藍說:我明天給工人補發(fā)工資,剩下的貨清空了,好聚好散吧。

    阿喜聽了,也不開口,怔怔地看著秋藍。

    秋藍躲避著阿喜的目光:你不怪我嗎?

    阿喜苦笑:不怪你,不是你,我現(xiàn)在還在車行干死干活的。

    秋藍打斷他:要不是我,你也不會攤上這些事,還害得你受傷了……

    說到這里,秋藍忍不住哭起來。

    阿喜用他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抽了張紙巾遞給秋藍。秋藍接過紙巾,捂在臉上,哭得更難受。過了不知道多久,秋藍站起來,哆哆嗦嗦打開手提包,取出厚厚一捆錢,塞到阿喜手中。

    阿喜一陣錯愕,他看著那捆錢,想也沒想,就把秋藍的手推開。

    秋藍說:無論如何,這筆錢你一定要收下。說著,她用力把錢塞回去。

    阿喜沒想到,在這樣的關節(jié)點,秋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說出這些話。

    阿喜說:你瘋了嗎?拿錢給我什么意思?難道我是為了錢才和你一起的?

    秋藍搖搖頭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拿著,拿著錢,走吧。

    阿喜的心都冷了,他站起來,看著秋藍,像看著陌生人。綁著橡皮筋的那捆錢,“啪嗒”一聲掉在地上,聽起來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了阿喜臉上。

    秋藍仰起頭,深深地吸一口氣說:阿喜,我欠你太多了,沒有什么好給你,這些錢,你,你就收下吧,算我求你了,好嗎?

    阿喜的臉僵住了,他的目光中帶著疏離,羞辱和憤怒在他心中交織著。

    秋藍后悔說出剛才那一番話。她的話無疑冒犯了阿喜,冒犯了他的尊嚴。

    想到這些,秋藍捂住臉,想哭,哭不出來。

    阿喜哽咽著,把憋著的話,一股腦倒出來:你知道嗎?不是所有事都能用錢來解決的,你眼里只有錢,只知道錢,我和你一起是賺了不少錢,比我打工賺的還多,可是現(xiàn)在,我們成了什么樣?對,我知道你秋藍講情義,怕拖累我,但是你這樣塞錢給我,叫我走,你覺得我心里好受嗎?

    秋藍想要辯解,嘴巴張開,最后只說了句蒼白無力的話:不,不是這樣的,你誤會了。

    阿喜彎下腰,把掉在地上的那捆錢撿起來,放回到茶幾上。做這些事,阿喜臉上的表情是冷漠的,他的心在顫抖。他終于意識到,有顆炸彈爆炸了,在他和秋藍之間炸開一道深溝。

    阿喜惶然,望著這間原本就不屬于他的出租屋,默默走回房間,他把東西一股腦塞進行李包,他的東西不多,三兩下就裝好了,像他來時那樣。他好不容易才把行李袋的拉鏈拉上,在空寂的房間里,拉鏈發(fā)出刺耳的刺拉聲。

    他提起行李袋走到門口,蹲下來穿鞋。他只有一只手能動,連鞋帶也綁不了。

    秋藍走過來想幫他,他低低吼了句:走開。

    秋藍怔住,抱著手臂僵直地站著,身體在顫抖。

    阿喜的胸口起伏得厲害,仿若有千斤重物壓在頭頂,他知道,這一句話“走開”意味著什么。房間靜如深淵。他聽見秋藍在啜泣,那聲音傳來,如刀片刮過。

    他胡亂把腳塞進鞋里,推開門,走了。

    火車站

    走在深夜的街頭,阿喜的衣服和頭發(fā)都被雨水打濕了。

    街上到處是淺淺的水洼,水洼反照路燈的光,晃入眼中,像是碎了一地的金箔。

    周遭的樹影屏風般靜止不動。

    阿喜把行李袋斜搭肩上,他望了一眼身后的小區(qū),秋藍所在的那間屋子,燈還亮著。

    他有些后悔剛才的舉動了。他不應該和秋藍說這些,傷害了秋藍,也明確地宣告了他們之間關系的終結(jié)。然而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沒法回頭了。

    他走后,秋藍要怎樣收拾這個爛攤子?阿喜覺得自己怯懦,膽小??伤f服不了自己,他找不出回去的理由。他回想著和秋藍在一起的這些日子,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真正的感情,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他和秋藍的認識,從一開始就是錯位的。想到這里,他似乎明白了,他之所以會說出這些話,會選擇離開,是因為他潛意識里,抗拒成為秋藍感情的附屬品,他抗拒成為這即將降臨的災難的犧牲品。阿喜很明白,是私心在作祟。他逃開家庭是出于私心,如今鬧到這個地步無處可去,也是源自他的私心。

    我怎么會做出這么多蠢事啊,他問自己,卻無力回答。

    市區(qū)的夜車早就停運了,馬路延伸到黑夜的深處。

    阿喜摸出煙盒,用牙咬出來一支煙,叼在嘴里,掏了打火機點燃。

    火光一閃,他才注意到自己迎街佇立的姿勢,他在馬路中間,想象疾馳的車開過來,將他撞倒。他的尸身一定像那樹樁轟然倒塌,流出來的血液,會混著潮濕的雨流進下水道。

    這個想象中的死法令他釋懷,也令他啞然。

    片刻后,他慢吞吞地走向公車站,找了個干凈的地方坐下來。

    煙抽完了,他看著街燈一盞盞覆滅,看著時間大踏步從他頭頂踩過。

    他回想著自己行過的這段路,記憶開始模糊,跳躍。

    從抱定決心逃開家的那天起,上天就對他做出了懲罰。無論逃到哪個城市,做什么工作,和哪個女人相愛,他都無法擺脫命運那道沉重的陰影?,F(xiàn)在他明白了,是他,而不是命運拉長了這道陰影。他將自己的生命搭了進去,狠狠碾碎,再也無法恢復原形。造物主賦予他的自由頃刻就要收回去了,此時的他,像極了一頭喪家犬,垂著首將藏掖的祭品拱手呈上。

    隔天醒來,阿喜感冒了,鼻涕不住流,他用左手背一抹,頭疼得厲害。

    他不知道怎么靠著車站的廣告板睡過去的,血把纏著的紗布染成了豬肝色,看起來很臟。綁匪廢掉了阿喜的一根手指,準確無誤,像搗爛一塊機械的零件。

    阿喜記不清他到底做了什么夢,也許什么也沒夢到。此刻的他又疲憊又邋遢,活像剛從什么蠻荒之地逃出來的。他沒有食欲,不知道餓,胃里泛酸水。他干嘔了幾次,終于強撐著精神站起來,把行李袋的東西歸置好,上了輛公車,中途下車轉(zhuǎn)地鐵,去了火車站。

    雨早就停了?;疖囌緩V場烈日暴曬,這座城市的熱月總是來得這樣兇猛。眼前的一切都白晃晃的,像匹綿延開來的燃燒的布匹?;疖囌緩V場上丟滿了垃圾,泡沫盒、方便面塑料袋、紙巾、丟棄的打火機、煙蒂……阿喜看到廣場不同角落都站了人,有的打傘,有的靠在花壇邊上,用衣服遮擋日光。他看到那么多的行李,那么多的人在說話、飲食、吐痰,那么多的人拖家?guī)Э趤砹?,又離開。

    小販拿著折疊椅和自拍桿在兜售,他們沿著廣場走來走去;賣盒飯的人推著小車。阿喜想象裹在白色泡沫盒中的米飯、青菜和肉,感到一陣惡心。巡警在廣場上來回走動,警車停在中間。阿喜抬頭望見高大的車站站牌,他們經(jīng)過雨水的沖刷,鮮亮了不少。兩邊“統(tǒng)一祖國,振興中華”的美術體紅里泛白,中間的方形時鐘看起來像靜止不動,它下方的電子屏幕滾動播出列車時刻表。進站口覆上了帆布頂篷,人們螞蟻般擠成一團,分不清主次,看不見秩序,喇叭、廣播不斷喊出口號,音量蓋過了所有人講話的喧囂。阿喜朝著進站口望去,那里人頭攢動,看起來像要步入集中營。

    幾個年輕女孩從阿喜面前經(jīng)過,她們吆喝著“冰棍”,她們統(tǒng)一著裝,穿的是紅衛(wèi)兵的綠色軍裝,斜挎印雷鋒頭像的帆布包,臉上的妝容被日頭曬花了,泡沫箱捧在胸口,看起來像要領取捐贈。阿喜很渴,想買根冰棍。但他又猶豫著,最后找了一個賣水的小販,買了瓶農(nóng)夫山泉。他站在小販撐開的遮陽傘下,咕咚咕咚喝起來。

    他還是不知道餓,他繞過擁擠的進站口,往售票廳走去。

    發(fā)燒還沒好,他的腦袋嗡嗡直響,眼皮沉重得睜不開。他看了看電子屏幕,阿拉伯數(shù)字,漢字,英文,它們組合起貫穿這片大陸的不同線路,層層交疊,織成一張巨型的網(wǎng)絡。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比火車站更雜亂不堪的地方了,人群像草,忽然冒出,又忽然被刈去?;疖囬_來了又開走;收割完這批,再等下一批。

    阿喜記起當年離開家前的那幅地圖,那些符號和路線在他眼前跳躍著。

    他想,終于又來了。他必須排隊,忍受售票廳嘈雜的廣播和人群的說話聲,接著要面對售票員生硬冰冷的粵語或普通話,我必須在成千上萬個站名中報出一個,日期,班次,車票張數(shù),遞上身份證。長長的隊伍里不時有人探出頭,阿喜頭疼,手更是脹痛不止。他的視線穿過售票亭的玻璃門,外面是一片廣場。不久前,這里發(fā)生過砍人事件,兇徒從廣場南側(cè)出站口沖出來,他們頭戴白色帽子,身穿白色T恤和黑色長褲,手持長達半米的砍刀,一分鐘內(nèi),砍刀所及之處六人受傷。幾分鐘后,歹徒被警察制服,車站又恢復了秩序。

    阿喜害怕昨晚逃掉的那個皮鞋男沖出來,揪住他??橙硕及l(fā)生了,還有什么不可能。他在心里想。他的行李袋鼓鼓的,擠在他身后的人撞到他,他收回視線,聆聽著,試圖從混雜的音響中辨別出什么。他往前挪了腳步,感到惶惑。他并沒有做好離開的準備,也沒想好要去哪里。他將所有能想起來的地名挨個數(shù)了一遍。它們錯落有致,分布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

    阿喜的手碰到了柜臺,隔著一扇厚厚的玻璃,售票員問他去哪里。

    阿喜覺得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扼住了,說不出話來。他吞咽著口水,反復掂量,唯獨遺漏了最開始想要去的那個地方,它的名字如此陌生。售票員對著話筒重復喊道:你去哪里?。?/p>

    阿喜看到她的眼里,有煩躁、鄙薄和厭惡。他張口,使勁而含糊地發(fā)出聲來。

    ——到廣西的有沒有?

    ——廣西哪里?

    ——防,防城港。

    ——沒有防城港,到南寧轉(zhuǎn)。

    ——好,南寧,就南寧。

    售票員不耐煩地敲著柜臺,對著話筒催促阿喜。

    阿喜慌亂中,把褲兜的錢和身份證掏出來,從柜臺凹陷的洞口遞進去。售票員刷身份證核對車次時,阿喜被一股無來由的恐慌擒住了,他疲憊的身軀必須再次承受長途旅行的顛簸和勞累。他說出的那個地名,就像上帝隨意擲下的骰子,在未知的牌桌上滾動開來,直到停歇。他在心底默念南寧,又默念防城港。那道垂在身后的陰影被無限拉長了,就這么定了吧。他說出一個地名,又說出另一個,它們聽起來這般陌生。在他微弱的呼吸之間,他聽見了命運腳步沉沓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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