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一公里外的三封信

駱瑞生

暗戀者是悲弱的，不能不對之抱著同情。

我讀大學(xué)的時候，同系里有個男生，長得倒是清秀，但是很害羞，和我友誼不錯，常和我去校外的小酒館喝酒談天，和我談天時他又變得滔滔不絕起來。其實得承認(rèn)他口才不錯，見解也很不俗氣，只是喝多了酒后，便擺出一副失意的面孔，讓我想起清代詩人黃景仁來，不過他到底沒有黃景仁那般的才氣，所以顯得更為苦相。

他那時正暗戀著他班上的一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子我見過，清秀可人，倒不是多漂亮，但是有一種上海女孩子少有的沉靜溫婉，我想這個女孩子在氣質(zhì)上是和他相配的，所以他才會迷戀她罷。不過他沒勇氣，他不知在哪里聽人說，外地的男孩子最好不要和上海的女孩子在一起，原因是什么也不知道，反正是記住了。所以顯得有點畏首畏尾，不敢明目張膽地喜歡，只能選擇暗戀。頂多是在走路時期待和她來個偶遇，上課時盡量坐在她后面，這樣好整節(jié)課凝視女孩子的背影。

他沒怎么和女孩子說過話，就是說了一兩句話也是紅著臉的，囁囁嚅嚅地說不清楚。于是給所有人都留下了害羞的印象，這可是冤殺他了，要是他們能像我一樣，就會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的。他到底和這個女孩子不熟，半年過去了，也沒怎么好好說過話，只有一次他上課遲了，匆匆跑進(jìn)教室，看到一個空位就坐了上去，沒發(fā)現(xiàn)旁邊坐的就是她。那一節(jié)課他都是惴惴不安的，下課后松了一大口氣，但是又覺得有些意猶未盡，很想去挨著她再坐一回。

思念在他的心里郁結(jié)，終于讓他有了一些勇氣，他不得不吐露相思了，但是左想右想不得其法。有時候看旁邊的同學(xué)都擺脫單身，出雙入對了，他就格外羨慕，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和女孩子交往的，怎么才能讓女孩子喜歡上自己。他曾經(jīng)向我苦惱地說過，為什么接近一個女孩子那么難，我回答說，開始都是艱難的。他也許受了我這句話的蠱惑，想來想去終于想出了一個計劃，那就是要給那個女孩子寫一百封信。他癡想著，寫滿這么多信，那個女孩子的心肯定會軟化的吧。

可是這件事情我不知道，他沒告訴我，要是和我商量，我一定會阻止他的，這個方法不但傻，且絲毫沒用處。當(dāng)我知道這件事情時，他的寫信大業(yè)已經(jīng)停止了，于是我得以了解整個過程。

他選擇一周寫一封信，長長的，然后裝入信封里，只寫著收信人的信息，不敢將自己的信息寫上，因為這樣就會暴露自己了，那樣就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暗戀者。他的計劃是，當(dāng)信寫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女孩子一定會依賴上他，那時再把自己的信息告訴她也不遲。但是我想原因也許不僅于此，還有一個可能是他想保護(hù)自己，要是這信被拒了，那么還可以抵賴不是自己寫的，那么便不被笑話了。這個猜測我自然不能對他明說。

他寫完信后，為了做得真，貼上了郵票，還踩著自行車跑到一公里外的鎮(zhèn)上投遞在郵筒里。自然他也可以偷懶，直接放在學(xué)校門口的郵筒里，抑或是直接放在班級的郵箱里，可是這樣太不認(rèn)真了。他投完第一封信的時候還順便去看了看海，對著汪洋大海，他興奮而又傷感，他多多少少是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的。

第一封信自然沒有回應(yīng)，這是他預(yù)料到的，于是寫了第二封信，照例是去鎮(zhèn)上投遞的。信投遞后，他很是慌亂，特別是見到她的時候，他想從她眼睛里看出她是否讀了他的信，但是他什么都沒看出來。當(dāng)?shù)诙庑艣]有絲毫回應(yīng)時，他變得有些沮喪了，但是卻也還興奮。

有時候他覺得他做的事情是浪漫的，因為看的書，看的電影，大多數(shù)都是這樣開始的，雖然很悲弱，但猶不失為浪漫，這是他安慰自己的唯一理由了。

卻不想第三封信終于有了回應(yīng)，但是這回應(yīng)卻不是他想象的，那個女孩子在QQ找到了他，直接就問他說：是不是你寫給我的信呢？他看到這條信息時，心臟瘋狂跳動，這是什么意思呢？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嗎？可是她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呢？他的手指在鍵盤上停了許久，想打字卻又放棄了。于是女孩子的第二條信息也來了，我看了下筆跡，很像是你的筆跡，于是就來問你。他更是倉惶了，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時或許還有點激動，但是女孩子接下來的話讓他的心落入谷底了：要是是你的話，請你別給我寫信了，我現(xiàn)在并不想戀愛。這句話像是短短的卻鋒利的匕首，一下子扎進(jìn)他的心窩里，他的心一落，就跌碎了。

于是他的寫信大業(yè)便沒進(jìn)行下去，對她的愛戀也受到了極大打擊，雖然還喜歡著，但卻一點不敢動了，平時都是盡量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的，話自然是不敢說的。他花了很久的時間才重新變得開心起來。

后來不知道怎么的，班上的人開始說他喜歡著那個女孩子，他很詫異，雖然還是喜歡著，但到底什么都沒有做，旁人是怎么看出來的呢？要是在對她的喜歡是積極的時候，別人這么說倒是會感到竊喜，但是現(xiàn)在自己消極地喜歡著她，只期待著時間將自己對她的喜歡沖淡，這種情況下，被人這么說是很難堪的。他像是長了刺的刺猬，開始盡力反擊了，誰這么開他玩笑時，他便很嚴(yán)肅地告訴那個人說：“我并沒有喜歡XX同學(xué)，你這樣造謠，對我是無所謂的，但是對XX同學(xué)很不好?！彪m然也這么虛偽地說了，但是說他的人并沒有減少，他就苦惱起來，于是和那個女孩子就隔得更開了，本來就沒交際的兩個人，簡直連同學(xué)的情誼也沒有了。那個女孩子不知道怎么想的，他有時猜測過，但是不得所以然，也就不關(guān)心了。

后來，聽說班上的另一個男生也在喜歡著那個女孩子，聽風(fēng)聲，應(yīng)該差不離。他倒不覺得是情敵，反倒覺得是一個極好的解脫機會，于是也加入了那群造謠的人中，盡力地說那個男生和那個女孩子的事情，似乎這樣，別人對他的關(guān)注就會轉(zhuǎn)移的。有時候見到那個男生，他還會很坦然地給他說：若是你喜歡她，你就要勇敢地去追求。那個男生也像是以前的他一樣，對他嚴(yán)肅地說，要他不要這么說，他并沒有喜歡那個女孩子。他自然心里有數(shù)，于是笑著說：喜歡就是喜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終于他將這件事情撇干凈了，人們都開始說那個男生和那個女孩子的事情，在上課老師點名時，叫到女孩子的名字時，同學(xué)們會一起喊男生的名字，于是老師一臉迷茫，同學(xué)們則十分竊喜。這時的他是慶幸而酸楚的，慶幸這時出丑的不是自己，酸楚的是，這個女孩子依舊是他喜歡的人。

不過對于暗戀者來說，偶爾的酸楚也沒什么問題，只是自己品嘗罷了，可以抬頭生活更為重要。他在女孩子面前，也似乎有了底氣，似乎他也沒有給她寫過信，他真是快意極了。在他的意識里，喜歡一個人就是對那個人的臣服，就是自己的短處被那個人捏住，那個人要是愿意，隨時可以憑此折辱一番自己的，所以千萬不能單喜歡一個人，那樣太委屈了。

后來畢業(yè)時，女孩子還主動和他照了一張照片，站在一起時，他故意將眼神抬高，不去看她，似乎沒有一起合照一樣。但是他心里是委屈的，因為大學(xué)四年來，他只喜歡她了，可是他再也不能喜歡了。也或許他委屈是因為，他知道他再也不可能這樣去暗戀一個人了，那種年少無知時才有的愛人能力，他越來越不能擁有了，所以他委屈的可能只是青春的流逝。

這些事情都是他零零碎碎給我說的。我說，你是不是有一時刻會很討厭那個女孩子？他沉吟一會說，對的，不被喜歡的那個人喜歡時，是會討厭她的。我問，那現(xiàn)在呢？他說，沒有任何感覺。于是我知道一個暗戀者終于走到了陽光下被暴曬，一切都干燥起來，獨有青春是水潤陰郁的。

（龍吟摘自“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