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賞月

在子夜賞月臨海聽濤是令人向往而沉醉的事情。

應(yīng)朋友邀請，我到秦皇島參加“精神的張力——2008當代書法十七人作品展”。

參展的十七人中，有一些是早已相識、早已關(guān)注而未曾謀面的朋友，如樂泉、劉彥湖、唐吟方先生，老早就曾在媒體上閱讀過他們的作品和文章，只是緣分今天才到。沒想到唐先生才四十多歲，已是滿頭白發(fā)，面容清癯，一看便知是線裝書故紙堆浸泡出來的那種表面綿軟平和而內(nèi)心堅忍的人。

晚飯后，聽了一會兒東北的“二人轉(zhuǎn)”，也算了解了一點當?shù)氐拿袼祝瑩?jù)當?shù)貢讯∵B斌介紹，“二人轉(zhuǎn)”轉(zhuǎn)了，原來演“二人轉(zhuǎn)”的人都有絕活功夫，現(xiàn)在的人少有，還添了一些迎合時尚的低級趣味。

此時已是深夜11點，連斌熱心地說：“你們明天就要走了，今晚我請你們到海邊碧螺塔公園坐一會兒吧?！彪m然已超過了休息時間，但有“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人生不滿百，何不秉燭游”的古訓為誘，大家還是欣然前往。白天那么炎熱，而夜晚海邊的涼爽已有點讓人受不了。此時，游人也走得差不多，只剩下遠近幾處稀疏的燈光還在為“為歡幾何？……飛羽觴而醉月”的游人閃爍著。雖然我們也很累，但是“海上生明月”的情景，一直讓我耿耿于懷心向往之。

碧螺塔其實就是當?shù)厝嗽诳亢５纳碁┥辖ㄔ斓囊粋€小公園。有綠色的植被，還有一個像海螺樣的水泥砌的小塔，里面是一些賣東西的商鋪，在塔的旁邊，聰明的商人搭建了一個木質(zhì)的三層臺子，第一層稍大些，有從不同方向賞海的觀景臺，每一個方向的臺子上，都有一個大臺子和幾個小臺子，可供兩撥兒游人小坐飲酒賞月。三層臺子是一層比一層小，到第三層至高處有三面可供賞海的臺子，每一個方向卻只剩下一個臺子，每一個不同的角度也有不同的海濱景色。當然，第三層臺子的價格最貴，每位最低消費要200元，他們通宵營業(yè)。這是可利用有限資源的利益最大化。我們這些書生難得享受公款消費的人都覺得太貴了，但是主人覺得我們畢竟來得有限，還是執(zhí)意選擇了最高處，認為這個角度賞海最好，但給我們留下了一分不安。

此時，已是子時，月亮正當頭。他們忙著點菜叫酒。我站在臨海的最高處，手扶木質(zhì)的欄桿面向大海，抬頭仰望滿天星月。黑色的天幕上掛著幾顆疏落的星星，那么亮，那么近；然而，月亮卻不怎么圓，被云霧遮掩著，只剩下大半個臉龐。這大半個臉龐的月亮的光芒映在無際黢黑的海面上，映出了一條寬約十米長的銀色鱗光，并伸向無盡的遙遠，像是大海烏黑頭發(fā)上的發(fā)帶。木臺子的下面是數(shù)塊自然風化成的奇形怪狀的礁石，海水寧靜而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礁石，這樣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不厭其煩地沖向岸邊，把本是棱角分明的石頭沖刷成沒有棱角、圓圓的形態(tài)各異的礁石，它們在海水的岸邊，又宛如大海脖頸上天然的項鏈。

面對大海的淵深博大與個我生命的渺小，我扼腕嘆息。我想如果把海水分成一滴滴，沒有誰會為它的存在而眷顧，然而當它們匯成一個整體時，誰能不為它的存在而震撼呢？面對月光輝映的大海，我唯有感嘆?！叭松鸁o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p>

大海與月光真正是天然的絕配。大海是那么浩渺深廣，月光那么嬌媚柔和，真是人間奇觀！倚欄觀海，海風輕柔地吹著我黑色的裙子和白色的披衫，輝映著大海的黑與月光的白，黑和白兩種色素是我的最愛，而宣紙和墨汁也是黑白兩色，宣紙是底色，毛筆飽蘸墨汁在宣紙上書寫；而大海與月光，大海是底色，月光是隨著天體運動的精靈，月亮在海面上用淡淡的銀光書寫著它的天書。大海與天上的月亮與輝映在海面上不斷移動的乳白色的飄帶，牽動勾連出我內(nèi)心許多無法言說的情感，兩行熱淚滾落在我的腮邊——我感謝天地賜予人間的大美，我感謝在我生命還未到暮年時，能夠看到這么多天造地設(shè)的美好。滟滟隨波千萬里，我心隨波共月明。海風輕撩著鬢邊的碎發(fā)，我想起惠蘭在海邊練瑜伽那種天人合一的情境，不由得自己也做起了風吹樹式、三角式、拜月式幾個瑜伽動作。這一刻的大海與月光的輝映將永遠定格在我生命的記憶深處，以后當我回到都市再做瑜伽冥想時，這便是我記憶中永不消失的月光下的大海。在月光浸潤里，我享受著瑜伽，在海水的呼吸中，我享受著這份易碎的寧靜與祥和。幾個動作做下來，似乎驅(qū)走了一些寒意。他們也開始舉杯邀明月，小酌起來。

我依然陶醉在自己的遐想中。我又開始搜尋記憶，把曾經(jīng)會唱的與月光和大海有關(guān)的歌曲，自我陶醉地反復(fù)哼唱著，真真就是“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不知不覺，子夜已過，月光不知不覺地隨著我的歌聲漸漸飄失了。等我再定睛尋找時，那條美麗的發(fā)帶已不知飄向何方?！暗c月？逝者如斯?！睍r光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地游走了，它帶走了我們的青春和生命中珍貴的記憶，也帶走了生的無奈和遺憾。

此時，我愿天與地，海水與月光，風與影永遠定格；我愿自己也定格在月光的朦朧里，定格在海水的呼吸里。此時，我不想人類，不想書法，也不想情愛，只想把自己融于天地的無盡中，融于月光的輕柔里，融于海水的呼吸里，盡情地享受這份寧靜與祥和。

今晚的月色，正和著我的心意，不是那么明亮，卻是那么柔和，太明亮會顯得張揚，張揚必損，柔和得如生命一樣平淡真實。今晚的月亮不那么滿圓，卻是人生的逼真。圓是有時的，缺才恒常。天與地、月與海、柔和的海風與寧靜的夜晚，有序的海浪與平和的我的內(nèi)心融為一體。我仿佛是那寬博的大海，在海水深深的嘆息里；我仿佛是那天上的弦月，在與它相攜同行；我仿佛是這迷蒙的夜晚，在夜晚懷抱的深處；我仿佛是這輕盈的海風，風與我若即若離；我仿佛是這絢爛的浪花，執(zhí)著地拍打著礁石，為了這美妙的擊節(jié)聲，不惜把自己摔得粉碎。我與天地同游，深情地呼吸著灑在海面上淡淡的月光。我沉醉在自己的淡定里，想象著蘇軾挾飛仙以遨游的美妙，抱明月而長終的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