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法國鄉(xiāng)下度假,每天的生活重點只有一個——喝酒。
從正午一直喝到夕陽西下,喝到月上柳梢頭,喝到曉風殘月,明日復明日,永遠在喝酒。
法國人真愛喝酒啊,可是喝酒的時候,除了聊天,他們似乎無事可做。
在這點上,中國人可就不一樣了。我一度相信,全世界有關(guān)喝酒的游戲,大概都是中國人發(fā)明的,我們將之稱呼為“酒令”。酒令有雅有俗,老少咸宜,清朝人俞敦培甚至專門寫了一套足足有四卷的《酒令叢鈔》,足見中國人對于酒令方式的花樣翻新。
酒令興起于周朝的宮廷,《周禮·天官》中就有相關(guān)的記載。漸漸地,飲酒之風不再是君王貴族的特例,飲酒設(shè)官的禮儀制度逐漸演變成為一種飲酒時的游戲了。這種宴飲之戲,從王羲之的“曲水流觴”到李商隱的“分曹射覆蠟燈紅”,從白居易的“碧籌攢米碗,紅袖拂骰盤”到劉姥姥的“一頭蘿卜一頭蒜”,有吟詩頌詞的高雅之樂,也有猜枚解謎的平俗之趣。
西門慶家的酒令,當然沒有王羲之的雅興,更多的是平民化的。比如,第二十一回“吳月娘掃雪烹茶,應伯爵替花邀酒”里,吳月娘組織開展的便是“擲骰猜枚行令”。作為行令官,吳月娘要求大家“照依牌譜上飲酒:一個牌兒名,兩個骨牌名,合《西廂》一句”?!督鹌棵贰分械木屏?,大部分都與猜枚擲骰有關(guān)。所謂猜枚又叫“藏鉤”,即將一個骰子握于掌心之中,說一些提示性語句,讓人猜之,猜中者為勝,不中者則要罰酒。猜枚發(fā)展到清代,演變得更為復雜,將三枚瓜子、兩枚花生分別握于兩掌心之中,任意伸出一只手,令人猜單雙、枚數(shù)和顏色。中者勝,不中者罰酒。而所謂擲骰,則簡單很多,行令之前,由行令者先決定是賭大還是賭小,再將骰子擲出,然后定勝負。這個游戲,一直到今天還在玩耍,可見其流行程度。
吳月娘組織酒令這天,其實是孟玉樓的生日,西門慶卻和應伯爵一起去妓院里吃花酒,孟玉樓心里自然不大痛快,在酒令中念出了“念奴嬌,醉扶定四紅沉,拖著錦裙襴,得多少春風夜月銷金帳”的句子,作為一個行事謹慎的小妾,這樣很不“孟玉樓”。難得的是,吳月娘卻大度地勸說西門慶當晚到玉樓房里歇息,對孟玉樓說:“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該伴新郎宿歇。”如此大度,當然是因為吳月娘剛剛憑借雪夜禱告,和西門慶重歸于好,家中小妾們刻意奉承,安排筵席。在全本《金瓶梅》里,這大約是吳月娘最得意洋洋的一次,發(fā)自真心的,她暫時贏得了西門慶的心,雖然只是暫時。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行酒令,是第六十回。那時,官哥兒去世,西門慶緞子鋪開張的當天晚上,眾人飲酒行令,歡樂無度。席上所行的酒令,詞話本里復雜,而繡像本則相當簡潔。西門慶擲骰子擲了個六點,說了一句:“六擲滿天星、星辰冷落碧潭水?!睆臐M天星到星辰冷落,是否預示著從排行第六的李瓶兒開始,這個曾經(jīng)花團錦簇充滿嬌妻美妾的大家庭即將風吹云散?
這些充滿預言的文字游戲,在幾百年之后,被紅樓夢主人學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