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青青
19世紀末,福州路已經漸漸有了“文化一條街”的名聲
主題為“我愛讀書,我愛生活”的2016上海書展即將開幕,主會場依然設在上海展覽中心。
不過,假如時光倒流一百年,“做東”上海書展的最佳地點,大概非福州路莫屬了。彼時,它叫“四馬路”。
那里,曾經是舊上海的“文化一條街”,也曾是最知名的聲色場所。
五條馬路各具特色
提起福州路,上海人大多會浮現(xiàn)出“文化一條街”的第一印象。
自人民廣場沿著福州路向外灘走去,一路上能路過上海書城、外文書店、博古齋書店、古籍書店、美術書店等各色大小書店及文化用品店。此外,也有諸如“杏花樓”“老正興”之類的老字號食肆茶樓。
清末民初的舊上海,福州路又名“四馬路”。今天的福州路東起外灘中山東一路,西至西藏中路人民廣場,長約1.6公里。這條歷史悠久的馬路是上海開埠后,繼纖道路(即所謂“二馬路”,今“九江路”)之后,與“大馬路”(南京東路)同時開辟修造的。
早在上海開埠之前,這條路便已是四條通往外灘的土路之一。而所謂“四馬路”,就是指與南京路平行的第四條通往外灘的馬路。前三條分別是“大馬路”南京路、“二馬路”九江路、“三馬路”漢口路。此外還有“五馬路”廣東路。
舊時,這五條“馬路”各有特色?!按篑R路”上有百貨公司的霓虹閃爍;“二馬路”駐扎了大小不等的各類洋行;“三馬路”上坐落有海關的“衙門大樓”;至于“五馬路”,則以文玩古董市場聞名。
公共租界的政治中心
上海開埠之初,“四馬路”只有現(xiàn)今外灘到福建路一段。當時這條路向西通往中國境內第一座基督新教教堂——隸屬倫敦會的天安堂,因此最早也被稱為“教會路”或“布道路”。
至1864年,公共租界工部局決定將四馬路向泥城浜(今西藏中路)方向延伸并正式命名為“福州路”。
同一年,租界內的第二跑馬場建成,工部局希望將福州路延長至此,進一步促進跑馬場附近地區(qū)的商貿發(fā)展,吸引更多人氣。
上海馬路條條縱橫,能從中脫穎而出者,福州路必居其中之一。福州路東面的盡頭,是坐落于外灘,被稱為“從蘇伊士運河到遠東白令海峽最講究建筑”的匯豐銀行大樓。由東向西走來,福州路上沙遜洋行興建的漢彌爾登大樓、都城飯店以及輪船招商總局,皆是舊上海昔日浮華的重要象征。
除了銀行、洋行及高級飯店,福州路同樣也是公共租界的政治中心。
1914年,租界工部局正式在江西中路福州路路口處,斥巨資動工新建工部局大樓。這棟新古典風格的灰色大樓占地約8000平方米,建筑面積達29800平方米,樓內總共有400間辦公室。大樓呈環(huán)形,三面建有房屋,邊門10處,東北角為正門,占據(jù)著當時上海市區(qū)的“心臟位置”。而離工部局大樓咫尺之遙的福州路185號便是公共租界總巡捕房所在地。
圖書出版“微清單”
盡管福州路上政經機構林立,但在廣大華人眼中福州路之所以有名,卻并非源于這點。實際上,在19世紀末,福州路已經漸漸有了“文化一條街”的名聲。
早在1843年,福州路就開始與圖書出版業(yè)結緣。這一年,英國倫敦會傳教士麥都斯買下了福州路至廣東路一帶、毗鄰天安堂的地皮,創(chuàng)建了中國境內第一家機器印刷廠——墨海書館。
隨后的短短幾年時間里,點石齋印局、格致書室、尚義書坊、千傾堂書局等皆出現(xiàn)于福州路周邊地區(qū)。
民國建立后,福州路進一步成為全國出版中心。1916年,中華書局總店搬遷至福州路一帶。同在這一年,中華書局總店及發(fā)行所遷至棋盤街(今福州路河南路轉角)新建的五層樓大廈,店面10間,與商務印書館貼鄰。作為中國近代以來歷史最悠久、規(guī)模最大的出版社之一,中華書局遷址于此是福州路成為名副其實的文化街過程中的標志性事件。此后,大量出版社、書店及各類文化機構紛紛涌入福州路。
20世紀30年代后,大東書局、世界書局先后搬進福州路310號與390號,進一步穩(wěn)固了福州路全國文化中心的地位。
此外,商務印書館、新民書局、開明書局、廣益書局、正言出版社等一大批在中國近代文化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知名出版社、書店皆匯聚福州路至河南路方圓之內。與魯迅長期合作的北新書局、巴金創(chuàng)立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同樣坐落于福州路上。
伴隨著出版業(yè)的繁榮,福州路附近的望平街(山東路)也成了上海灘人盡皆知的“報館街”。清末民初執(zhí)全國輿論牛耳的“三巨頭”——《申報》《新聞報》《時報》——皆設報館于此,與福州路遙相呼應。
東邊“文化”西邊“香”
有意思的是,若以福建路為界,福州路東、西兩段的氛圍幾乎截然不同。東段匯聚出版、新聞等文化產業(yè),而西段則是舊上海最知名的聲色場所。
穿過福建路,便從“書街”“報街”闖入了花花世界,戲院、書場、菜館、茶樓的招牌讓人目不暇接。清末民初上海灘名士孫寶瑄在其日記《望山廬日記》中這樣描繪當時的福州路:“上海閑民所積聚之地有二:晝聚之地為味莼園,夜聚之地曰四馬路。是故味莼園之茶,四馬路之酒,遙遙相對?!?/p>
青蓮閣、新丹桂、一品香、杏花樓、聚豐樓、大觀樓等上海聞名的饕餮之地,皆讓人流連忘返。隨著“四馬路”逐漸成為“吃喝玩樂”的集中地,風月場所亦向此處遷移。久而久之,“四馬路”西段成了人盡皆知的香粉街。
到了20世紀初,上海原本最熱鬧的“紅燈區(qū)”寶善街迅速被異軍突起的“四馬路”所取代?!八鸟R路”周邊的久安里、清和里、同慶里、日新里、尚仁里、會樂里等等的深宅小巷成了多少名妓花魁的銷魂所。當時曾有報人如此描述“四馬路”的“花國”盛況:“十里之間,瓊樓綺戶相連綴,阿閣三重,飛臨四面,粉黛萬家,比閭而居。晝則錦繡炫衢,異秀扇霄。夜則笙歌鼎沸,花燈星燦”。
除在四馬路每日坐等客人光顧外,名妓們也常會受邀“出局”?!俺鼍帧币步小俺鎏貌睢保蠖嗍侨ミ_官貴人府上提供“侑酒”服務,并以才藝助興。當時,此類高級名妓一般被稱為“倌人”,而最高檔者甚至被尊稱為“先生”“書寓”“詞書”或“校書”。她們承襲中國歷朝歷代教坊司的“官妓”傳統(tǒng),專事彈唱、獻藝,不輕易賣身。這些“書寓”如果“出堂差”也常被稱為“上書場”,喧囂的排場不可小覷。
第一等“書寓”出場的情形,往往成為車水馬龍的“四馬路”街頭的景觀。一般而言,會有四名身穿青呢大褂的轎夫抬著一頂小轎,在人群中飛快地穿行。轎前還有一位雜役打扮者提著一盞燈籠一路吆喝,燈籠上粘著四個紅字,大書特書曰“公務正堂”。依照清代官制,惟有七品知縣才有資格被稱為“正堂”。縣衙中的典吏或縣丞均只能稱“左右兩堂”,故世人亦將知縣稱為“堂翁”以示尊敬。但是,這頂小轎子里端坐的可不是知縣大人,而是寄居天樂窩、小廣寒登等處的高級妓女。
當時尚在孩童時期的滬上知名報人游慕俠曾目睹這一幕奇景。此情此景讓其印象深刻,以至于三十年后仍記憶猶新。游慕俠在其描寫上海掌故的《上海鱗爪》中,不吝筆墨將其詳細記錄下來并感嘆道:“彼時妓女竟敢僭稱正堂,不但咄咄怪事,而且膽大妄為”,甚至批評舊日“上海的社會,物質上是文明極了,其實是煙、賭、娼三項結合之社會。海上娼妓,更屬遍地皆是?!?/p>
讀書人是“書場”常客
上海開埠之前,縣城之內幾乎沒有妓院青樓。外國租界建立后,開始在其管轄范圍內實施“公娼制度”。女校書、長三、幺二、雉妓、咸肉莊、煙妓等不同等級的風月女子,只要注冊納稅,皆能開門營業(yè)。于是,名妓們在四馬路上拋頭露面又或是打出“公務正堂”的名號才成為可能。
實際上,常去四馬路“書場”光顧的,有相當多都是福州路書館、報館的讀書人。每次書場大約能有近百人參加,一般會安排三至四名“書寓”粉墨登場。顧客可以現(xiàn)場訂制唱的曲目,唱完曲后“書寓”便會去點唱者身邊作陪。不過,民國之后這樁受舊時文人歡迎的風雅樂事,在大世界、電影、唱片等新式娛樂的沖擊下,逐漸式微。
盡管“書寓”風流不再,但“四馬路”上做“皮肉生意”者仍舊不少。即使到了1948年,僅僅“四馬路”會樂里一條弄堂里的妓院就有大大小小150余家。深夜里,弄口巷中門庭若市,充斥糜爛浮華之氣。
時過境遷,如今的福州路自然已不是脂粉彌漫的“四馬路”。當年讓無數(shù)人競折腰的會樂里,早已不復存在。而在其舊址上,如今矗立著現(xiàn)代化的購物中心、寫字樓。
“文化一條街”的聲名雖源遠流長,但在當下電子信息產品充斥的時代里,不免顯得有點冷清。倒是每年中秋節(jié)前后,杏花樓前的排隊長龍依舊讓人望不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