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越
生物多樣性一直被認為是一個很難普及的概念,很多老百姓不明白為什么要花大力氣去保護它。但在保護海洋物種的問題上,這個看似“高大上”的概念瞬間轉化成了一個特別實際的問題:海鮮還能吃多久?
2013年8月1日,南海伏季休漁期正式結束,停泊在深圳南澳海灣內的漁船紛紛出海捕魚
5月31日是2016年伏季休漁期開始前的最后一天,零點的鐘聲剛過,舟山國際水產城已經開門迎客了。這個東海地區(qū)最大的漁獲交易市場位于舟山普陀區(qū)的沈家門,占地面積20萬平方米。捕魚季節(jié)每天零點準時開始交易,一直到凌晨5點結束,天天如此。
這個水產城的前身是舟山水產品中心批發(fā)市場,來自東海的漁獲大都會先運到這里進行交易,再被魚販子們發(fā)往全國各地,最遠甚至會被賣到東南亞和歐美等國家和地區(qū)。資料顯示,這家魚市場2015年全年的交易量為66.8萬噸,交易額高達100億元,被當地人稱為“中國漁都”,算得上是舟山市一個小有名氣的旅游景點。
說到魚市,我曾經參觀過日本東京著名的筑地市場,親眼看到了海鮮是如何從這個“日本漁都”一步步走上日本人的餐桌的。為了了解中國的海鮮市場,我又專程來到中國漁都參觀,發(fā)現這個水產城就建在碼頭旁邊,主體部分是一幢外表相當豪華的現代建筑,玻璃外墻上掛著鳳凰城KTV、水立方精品浴場和伊甸園舞廳的廣告招牌,和裝修樸素的筑地市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交易區(qū)位于水產城旁邊的一幢低矮的建筑物內,不斷有小貨車進進出出,看上去很是繁忙。我跟在一輛貨車后面走了進去,還沒看到魚就先聞到一股魚腥味。越往里走腥味越重,同時又聞到了一股廁所特有的臭味,兩種味道交織在一起,讓人幾欲作嘔。交易市場的水泥地面不太平整,隨處可見一攤攤黑色的泥水,我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可一雙鞋還是很快就臟得不成樣子,后悔沒有像當地人那樣穿著長筒雨鞋進來。
走進來后我才發(fā)現,主交易區(qū)其實是建在一座高架橋的下面,有好幾百米長。區(qū)內照明不是很好,只能看到一個個黑乎乎的人影。每個攤位前都有一盞小燈,一筐筐新鮮的漁獲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耀眼。我最先看到的是一個批發(fā)米魚的攤點,這種魚又叫鮸魚,外形酷似鱸魚,每條都有十幾斤重,可惜顏色不太好看,據說吃起來肉質也略顯粗糙,算不上上等海鮮。老板正在為魚販子們分裝米魚,每人可以分到七八條。據說今年的米魚收成不好,收購價漲到了每斤50元,算下來每個塑料筐里的漁獲價值都在5000元以上。
沒想到,這堆米魚居然是我在那天晚上見到的體積最大的海鮮了。我在交易區(qū)轉了一大圈,發(fā)現當晚的漁獲以蝦蟹和魷魚為主,海洋魚類不但品種不多,而且個頭也都不大,通常每條魚也就1~2斤重,鮮有超過5斤的。所有的海鮮全都裝在塑料筐里,上面鋪著一層冰塊,這屬于冰鮮的海產,價值僅次于活鮮。但從現場濃重的腥臭味道來判斷,這些海鮮已經在海上漂了一段時間了,應該是在距離陸地很遠的漁場捕到的。
回想起來,東京的筑地市場雖然也談不上有多干凈,但起碼空氣里沒有那么重的魚腥味兒,臭味就更沒有了。也許是因為日本人喜歡吃生魚片的緣故,筑地市場的交易品種以海洋魚類為主,經??梢砸姷缴习俳镏氐慕饦岕~,切開的橫斷面在燈光的照射下泛著紅光,讓人食欲大增。同樣都是賣海鮮的,兩個交易市場無論是海鮮的品種還是質量都天差地別。
舟山水產城的旁邊就是漁船卸貨的專用碼頭,好幾艘20多米長的漁船正在卸貨。我看到兩個年輕人有說有笑地從船上下來,手里抱著鋪蓋卷,一看就是收工放假準備回家的漁民。從說話的口音判斷,他倆都不是本地人,而是來自北方某地的打工族。后來得知,因為漁場越來越遠,像這樣的漁船經常一出海就是好幾個月,可兩人攜帶的行李非常簡單,只有一床被子和一個小包袱,真不知道他們這幾個月是怎么過來的。
一個剛剛卸完貨的小伙子告訴我,今年的收成不好,普遍不如去年,他的船一共運回來60箱蝦,估計可以賣1.2萬元。不過這不是總的收入,因為很多漁獲直接在海上賣給專門的收貨船了。由于馬上就要休漁,他們反正要回港,于是把最后捕撈到的這批蝦隨船運回來自己賣。
小伙子皮膚黝黑,滿臉疲憊,眼睛里布滿血絲,看上去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睡覺了。他就是中國漁民的縮影,就是這樣的一群人,常年在海上作業(yè),用自己辛勤的勞動滿足了中國消費者對于海鮮的渴望。問題是,他們的勞動經常和收獲不成正比,因為海里的魚數量越來越少、體積也越來越小了。
越南一處海鮮市場
為什么會這樣呢?這就要從漁業(yè)的定位說起了。
漁業(yè)在國外被視為是一種工業(yè),英文稱之為Fishing Industry。但在中國,漁業(yè)卻被認為是屬于大農業(yè)范疇的,這才有“農林牧漁”的說法。
工業(yè)的特點是產能可計劃,產量可預期,產值力爭逐年增長。用這個標準來衡量,全球漁業(yè)曾經歷過一段輝煌的時期,但最近這20多年來一直在走下坡路,情況不容樂觀。聯(lián)合國糧農組織(FAO)每兩年出版一份《世界漁業(yè)和水產養(yǎng)殖狀況》(The State of World Fisheries and Aquaculture)報告,2016年的報告7月份剛剛出版。根據這份報告,1950年是全球大規(guī)模機械化捕魚的元年,當年全球海洋捕撈業(yè)的總產量還不到2000萬噸,但此后開始了一段長達40年的高速增長階段,80年代末期首次超過了8000萬噸,但此后便一直在這個數字附近波動,整體水平停滯不前。比如1996年的全球海洋捕撈總產量曾經沖到過8640萬噸的歷史最高位,但此后卻又逐年下跌,2010年甚至跌到了7700萬噸。2014年這個數字有所回升,達到了8140萬噸,但仍然低于歷史最高水平。
這個跌幅看似不大,但是按照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的丹尼爾·保利(Daniel Pauly)教授的說法,實際情況遠比FAO估計的更糟。他和同事在2016年1月出版的專業(yè)科學期刊《自然通訊》(Nature Communications)上發(fā)表文章指出,因為各國上報給FAO的產量數據不準確,1996年高峰時的全球捕撈量實際上應為1.3億噸。隨著FAO對統(tǒng)計數據的精確性要求越來越嚴格,2010年的7700萬噸倒是十分準確的,因此全球漁業(yè)總產量的實際下降速度遠比FAO估計的要大很多,最近這20年幾乎是坐著過山車一路狂跌,而不是像FAO報告顯示的那樣只是走了一段下坡路而已。
如果僅僅是產量降低倒也沒什么,問題在于這期間全球漁業(yè)的生產性投資卻一直在增長。根據《漁業(yè)危機》(The End of the Line)一書的作者、英國《每日郵報》資深環(huán)境調查記者查爾斯·科洛瓦(Charles Clover)所做的統(tǒng)計,全球海洋漁船的捕撈能力一直在增長,目前的水平可以把全世界所有的海魚捕撈4遍。其中,延繩釣魚部分每年新增14億個魚鉤,新增魚線總長度可以繞地球550圈。網捕部分也在不停地擴張,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漁網已經可以裝得下13架波音747客機了!
如此高的投入,卻換來產量停滯不前甚至下降,捕魚工業(yè)前景不算太妙。
那么,作為大農業(yè)一部分的漁業(yè)怎么樣呢?農業(yè)(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畜牧業(yè))的特點是畫地為牢,靠資源吃飯,從業(yè)者往往收入不高,必須享受政府補貼。按照這個標準來衡量,漁業(yè)同樣面臨嚴重危機。
先看地。畜牧業(yè)需要優(yōu)質牧場,漁業(yè)同樣需要優(yōu)質漁場。根據FAO公布的數據,全球海洋漁場有20%已經徹底崩潰,幾乎打不出魚了;20%的漁場嚴重退化,幾近崩潰,必須立即停產才有可能挽救;另有40%的海洋漁場已經達到了捕撈上限,再也無法增加產量了;剩下的20%漁場要么因為各種原因尚未遭到破壞,要么正處于修復階段,必須假以時日才能重新被開發(fā)。
再看資源。FAO把可捕撈海洋魚類種群分成可持續(xù)和不可持續(xù)這兩個類型,前者指的是捕撈量小于或者等于再生量,可以繼續(xù)捕撈而不至于影響產量;后者指的是捕撈量大于再生量,如果繼續(xù)捕撈下去的話,產量只會越來越低,必須立即大幅度減少捕撈量,甚至完全停止捕撈才有可能恢復種群。FAO統(tǒng)計數據顯示,處于可持續(xù)狀態(tài)的種群數量占可捕撈海洋魚類種群數量的比例從1974年時的90%下降到2013年的68.6%,也就是說,目前的全球海洋中有31.4%的魚類種群正處于崩潰的邊緣,再不出力拯救就完了。如果從增產的角度來看,有90%的海洋魚類種群捕撈量已經不能再增加了,只有10%有增產的潛力。
總之,目前的海洋漁業(yè)既缺少優(yōu)質漁場又缺乏優(yōu)質資源,總產量停滯不前的狀況似乎已經很難改變了。
海洋是很多窮人謀生的地方,這一點和全球大部分農田的定位非常相似。目前全球每7個人當中就有1人需要靠吃魚獲得每日所需的蛋白質,“糧食安全”的概念在漁業(yè)里同樣適用。不過,中國人歷來重視傳統(tǒng)的種植農業(yè),漁業(yè)相對而言沒那么發(fā)達。中國的漁業(yè)總產值還不到農業(yè)總產值的十分之一,在“農林牧漁”這個中國傳統(tǒng)的排名體系中敬陪末座。而且這個占比在最近一段時期逐年下降,最近這10年一共下降了一個百分點,從2001年的占比10.75%下降到2012年的占比9.73%。
有趣的是,中國人同時又是出了名的愛吃魚,尤其是海鮮,更是很多中國人的最愛。據FAO統(tǒng)計,2013年中國人均水產品(包括河鮮和海鮮)占有量高達37.9公斤,比1993年時的14.4公斤增長了150%,相當于每年平均增長5%左右。相比之下,北美和歐洲等發(fā)達國家2013年人均水產品消費量為26.8公斤,比中國少十幾公斤;發(fā)展中國家這個數字為18.8公斤,只是中國的一半。
還有一個算法很能說明問題。如果不算中國的話,2013年世界人均魚類消耗量為15.3公斤,算上中國則為19.7公斤,中國人把全球人均水產品消耗量提高了29%!
人均消耗量大,再加上中國人口多,使得中國的水產品總消費量高居世界第一位。全球四分之一的魚都是被中國人吃掉的,總的消耗量比排名第二到第十名的國家加起來都要多。中國還是全球最大的水產品生產國,總產量高達6500萬噸。如果只看海洋的話,中國擁有全世界規(guī)模最大的海洋捕撈船隊,現有各類海洋捕魚船19萬艘,捕撈能力世界第一。但因為喜歡吃海鮮的中國人太多了,海鮮還是不夠吃。更糟糕的是,中國近海漁場捕撈上來的海鮮品種越來越少,個頭也越來越小,真正好吃而且個頭大的海鮮幾乎都是從別國的海域捕撈來的,價格相當高,老百姓越來越吃不起了。
換句話說,海鮮正在變成一種奢侈品,越來越難以登上普通中國人的餐桌了,這一點和全球趨勢非常相似。
幸運的是,漁業(yè)的衰退只是特例。隨著科技的進步和貿易的開放,在絕大部分國家里,無論是工業(yè)還是農業(yè)都在進步,老百姓的生活質量逐年提高,甚至提高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那么,為什么獨有漁業(yè)逆著潮流,不進反退呢?答案就在于漁業(yè)本質上既不屬于工業(yè)也不屬于農業(yè),而是一種狩獵行為。捕魚者撈上來的海鮮不是什么“產品”,而是野生動物。
人是萬物之王。如果人類真的用心去捕殺,沒有任何一種野生動物能夠幸免,海洋中的野生動物們自然也不例外。
海鮮正在變成一種奢侈品,全球趨勢大體相同
人類是地球上最聰明的物種,我們的祖先依靠獵殺比自己大得多的野生動物獲取寶貴的動物蛋白,并在捕獵的過程中不斷提高技藝,彌補自身的生理缺陷,終于成為地球上最頂級的獵手,這一點在毛里求斯得到了很好的驗證。這座位于印度洋上的小島是考察人與自然關系的一個絕佳地點,因為該島直到17世紀之前一直沒人居住,處于最原始的狀態(tài),這種情況非常罕見。
1638年荷蘭人首次上島定居,島上的動物們這才和人類發(fā)生了第一次親密接觸。這次會面的結果是災難性的,島上特有的一種不會飛的渡渡鳥(Dodo)在見到人類之后的幾十年里就被殺光了。資料顯示,地球上最后一只渡渡鳥死于1681年,從此這種奇特的生物就永遠地告別了這個世界。
渡渡鳥絕不是人類滅絕的第一種動物。自從人類走出非洲,開始向全世界擴散之后,已經有長毛象、巨型地懶和劍齒虎等等很多種類的大型動物被人類殺光了。據統(tǒng)計,當智人剛剛進化出來的時候,地球上大約有200屬體重超過50公斤的大型陸生哺乳動物。而等到人類擴散到全世界之后,便只剩下了大約100屬。換句話說,就在人類還沒有發(fā)明出鐵器和火藥之前,已經讓地球上一半的大型獸類慘遭滅絕。
不過,此前的動物滅絕事件都是在不知不覺間發(fā)生的,而渡渡鳥是人類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導致了一種大型生物的滅絕,因此這種鳥便成為保護地球生物多樣性運動的象征。今年6月份我去渡渡鳥的故鄉(xiāng)毛里求斯旅行,發(fā)現這個島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已經徹底被人類改變了。人類登陸之前的毛里求斯不只有渡渡鳥,還有很多該島獨有的海龜、蜥蜴和蛇等野生動物,可如今它們都被雞、鴨、牛、馬等家禽家畜所替代了。島上的原始植被更是消失殆盡,幾乎每一寸土地都被開辟成了甘蔗田,只有一小塊自然保護區(qū)內還能依稀見到這個島原來的模樣。
換句話說,人類在短短的幾百年時間里就把這個經過數百萬年進化而成的原始海島變成了物質財富的生產基地,如今島上的一切都是為了滿足人類需求而存在的。
毛里求斯就是人類世界的縮影,地球上絕大部分陸地都是如此,只是程度略有不同而已。于是,今天的地球人已經很難在日常生活中見到大型野生動物了,更別說去獵殺它們,吃它們的肉了。
只有南極大陸和非洲部分地區(qū)例外。
南極之所以例外是因為太冷,不適合人類生活,所以那里的野生動物活得不錯。非洲大陸之所以例外,主要原因是具備了現代環(huán)保意識的人類主動加以保護,并通過發(fā)展野生動物旅游賺到了更多的錢。另一個重要原因是,非洲的大型野生動物是和人類一起進化的,它們在這一過程中慢慢學會了躲避人類,這才勉強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僅憑這一點即可證明,非洲是人類的故鄉(xiāng)。
以上說的都是陸地上的情況,占地球表面積70%的海洋則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海洋是人類祖先的禁地,我們無法在水下呼吸,海水也不能直接飲用,所以人類征服海洋的歷程要比征服陸地艱難得多。但這點困難畢竟難不倒聰明的人類,我們發(fā)明了獨木舟、小舢板、遠洋帆船、蒸汽機船、內燃機船、破冰船和潛水艇,可以到達海洋中的任何地方。我們還發(fā)明了魚鉤、漁網、地籠、聲吶、電棍、毒藥和炸藥,游得再快的魚也逃不掉。
于是,海洋野生動物逐漸籠罩在了人類布下的天羅地網之中,再難逃脫。漁民們先從最有經濟價值的野生物種開始抓起,于是鯨最先遭殃,幾種價值很高的鯨類幾近滅絕。之后漁民們又開始捕撈鯊魚,只是因為魚翅可以賣大錢。就這樣,海洋中這兩種體型最大的野生動物幾乎要被人類捕光了,于是漁民們又盯上了體型稍小一點的物種,比如鱈魚、金槍魚、三文魚、沙丁魚、大小黃魚、大龍蝦和海龜,把這幾種經濟價值較大的海洋物種逼到了滅絕的邊緣。
陸地上已經發(fā)生過的事情,正在海洋里再次上演。
我們的祖先是吃著陸地上的野味長大的,今天的人類所能吃到的野生動物則幾乎全部來自海洋。要想真正理解海洋漁業(yè)所面臨的困境,就必須把海鮮想象成野生動物,把漁民想象成獵手,把海洋想象成人類的獵場,而且是人類最后的獵場。如果這個獵場再被毀掉,那么未來的人類將生活在一個沒有野生動物的世界里,只剩下城市、農田和牧場。
這種情況如果真的發(fā)生了會怎樣?我說不好,但我們喜愛的“海鮮”將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是肯定的。本期專題通過走訪中國沿海漁民、海洋科學家和官員,試圖弄清一個所有美食愛好者肯定都非常關心的問題,那就是:海鮮還能吃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