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虛構與詩意的真實：文人傳記電影《啟功》創(chuàng)作特色分析

曹存有

北京電影學院為了適應電影市場的變化，以青年電影制片廠為陣地發(fā)起了新學派電影的革新運動，電影《啟功》也應運而生。本片以伉儷情深與師生傳承為感情線索，全景式地將啟功先生的一生呈現(xiàn)給觀眾。導演丁蔭楠向來有“詩人導演”的稱號，在這部電影中重現(xiàn)的詩詞情境和書畫氣韻正體現(xiàn)了他這方面的功力，使這部影片呈現(xiàn)出空靈感與韻律感。當然，這部電影仍然有一些缺失，比如結構上中規(guī)中矩，感情發(fā)展上缺少波動，戲劇沖突不夠充分，主題上對主人公“書法家”身份的忽視。然而這并不妨礙這部電影的可觀性與文化意義。

啟功先生是中國當代著名書法家、教育家、大學者，愛新覺羅氏的后代，雍正皇帝九世孫，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偉大的傳承者之一。啟功生于民國時期，卒于新世紀，一生跨越整個動亂不安的20世紀，在文學、藝術、教育等諸多領域造詣非凡。著有《詩文聲律論稿》《古代字體論稿》《論書絕句百首》《啟功叢稿》等，為傳承中國古典文化作出了偉大貢獻。以啟功先生一生經(jīng)歷為敘事藍本的電影《啟功》于2015年9月上映，用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筆法，真實地記錄了老先生平淡又充滿艱辛的人生。

一、 伉儷情深與師生傳承的感情線索

本片分兩大部分，第一部分采取了時空交叉的的敘事結構，將啟功在文革十年中的經(jīng)歷與其早年經(jīng)歷交錯呈現(xiàn)，通過順序閃回勾連起啟功的老年與青少年時代，對老先生的一生作了概覽式的展現(xiàn)，平鋪直敘地回顧了啟功一生的關鍵節(jié)點：年少時剛剛經(jīng)最親愛的祖父之手啟蒙學畫，就家道中落，初嘗人世變遷；后來繪畫天賦果然得名師賞識，得償所愿拜師學藝；青年時相識人生伴侶章寶琛并結為佳緣，得到陳垣校長賞識和幫助。其中的每一段人生經(jīng)歷都并不順遂，但是啟功始終勇敢面對。影片的第二部分也是影片的結尾，時代前進到文革后的當代，在經(jīng)歷了愛侶和恩師去世的打擊之后，啟功老先生終于熬出頭，不必再受時代風浪的顛簸，專心致力于書法文化的傳播與對教育的扶助，重返講堂，教學育人、著書立作、創(chuàng)立勵耘獎學金，平凡又不平凡的一生終于畫上滿意的句號。

影片的情感基調(diào)在最開始就被點明，即“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這種“知情、知意、知心”的知己之情就是貫穿這部電影始終的情感要素。也是這部影片的動人之處，尤其是啟功在經(jīng)歷了人生百態(tài)后，發(fā)出“講知己二字容易，成知己則是難。為其難得，方為珍貴”的感嘆，更是強調(diào)了這部電影所要表達的感情。這“知己之情”包括了夫妻情與師生情，是貫穿這部電影行文結構上最重要的兩條情感線索。

家庭線即夫妻相互扶持之情。啟功與妻子章寶琛的相識與結合是非常傳統(tǒng)的舊式婚姻，然而這并不影響他們兩人感情的美好。在電影鏡頭的相互轉換中，啟功在治學路上的每一次迷茫與動搖都離不開妻子的鼓勵和支持，無論是因寫字不好而受到八師祖的批評，還是日本侵華時期被學校辭退，乃至“文革”動亂時期憤然燒書等。雖然沒有那么多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但這些日常生活中點點滴滴的小細節(jié)，足以積累出深厚的伉儷之情。在電影中，啟功晚年動情的稱章寶琛為“姐”，從這一稱呼中，可以看出章寶琛成熟溫柔、善解人意的賢妻良母形象。

師生線即師生間的知遇之恩。片中陳垣說：“為人師，貴在傳道?！币虼?，除了要表現(xiàn)相互扶持的夫妻之情，似海一般深厚的師恩，也是影片著力描繪的情感線索。作為學生的身份，該片通過閃回的手法，展現(xiàn)了啟功求學問教的一生 ：少年時期拜賈羲民學畫畫；青年時代受溥心畬指點；中青年時通過輔仁大學校長陳垣的引導，走上從教之路。作為老師的身份，啟功耐心傳授學業(yè)，教曾經(jīng)迫害過自己的紅衛(wèi)兵寫字。除了啟功本人，影片中還通過他身邊良師益友的角色，“南張北溥”聚在一起作畫，陳垣校長傳授教書育人之道等片段，共同勾勒出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群像。他們共同演繹了“學為人師，行為世范”的深切涵義。

在電影開始和將要結束時，都出現(xiàn)了啟功在課堂上講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時的畫面，一是在文革前，一是在文革后。啟功對其中“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兩句的理解，本質上還是未變的，但其中卻多了更多深情與感悟。

二、 融合了空靈與韻律感的電影藝術

導演丁蔭楠向來有“詩人導演”的稱號，在這部電影中，不僅體現(xiàn)在影片多次出現(xiàn)的書法、繪畫的鏡頭，背景音樂更是在不斷變換，同時影片把詩詞情境和書畫氣韻等電影藝術表達方式都融入到了影片中，使這部影片總體上呈現(xiàn)出空靈感與韻律感。

電影《啟功》無論是構圖、色彩，還是鏡頭的移動或聲畫造型上，都與中國傳統(tǒng)書畫藝術相結合，旨在表現(xiàn)意在言外的悠遠意境。在色調(diào)的運用上，對童年階段的回憶多采用黑白色調(diào)，使觀眾似乎可以感受到那段往事的遙遠，似在夢中；對青年階段的回憶大多采用暖色調(diào)，尤其是與章寶琛認識的片段，充滿一種溫馨的氣氛，當然也有冷色調(diào)的地方，比如寶琛賣畫未果，在巷子里悲涼的行走時。而在文革時期，冷色調(diào)的運用則很常見，比如章寶琛老年時期沒借到米，回來在巷子里踽踽獨行時；寶琛去世，啟功在路上凄涼的行走時，藍色色調(diào)的運用使得整個環(huán)境呈現(xiàn)出一種悲涼的氣氛。

這部電影中的很多畫面都如同中國傳統(tǒng)水墨畫中的工筆與大寫意。導演有效地選取幾個關鍵點來建構起人物生平：小時候拜師學畫；青年時進入書畫學院，看南張北溥斗畫；與妻子打賭；聽傅心畬彈琴；劉雨辰拜師，文革中看望陳垣，在課堂上給學生講“知己”的含義……如此多鏡頭的拼接組合，與中國傳統(tǒng)繪畫藝術的似斷還續(xù)相類似，寥寥數(shù)筆就將啟功一生的藝術情操、道德品格，以及多舛的人生經(jīng)歷勾勒出來，可謂大意描繪又盡顯風流。

除了空靈的繪畫藝術，詩歌韻律感也很好地體現(xiàn)在了電影之中。比如電影結構的安排，運用時空交錯的方式展現(xiàn)人物的生平，幾組遙相呼應的大鏡頭處理將啟功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層層鋪開，如詩歌重章疊句般富有意味。比如，被宗人府追封的誥命與對童年讀書的回憶，聽溥心畬彈琴作畫與《詩文聲律論稿》的寫作，陳垣的知遇之恩與啟功文化大革命時對陳垣的師恩難忘……

同時整部影片中，相隔甚遠的片段都是互相照應的。比如啟功與妻子的兩次關于生死之約的打賭，妻子兩次因生活艱辛出城、回來一無所獲時兩人在街頭的擁抱等。這些反復出現(xiàn)的場景互為映照，似曾相識卻又另有意味的鏡頭就像詩歌里的重章迭沓，消除過多片段的使用所帶來的瑣碎感的缺陷。既賦予影片詩意性，又帶來一唱三嘆的情感效果。

三、《啟功》作為文人傳記電影的創(chuàng)作缺失

本片作為一部人物傳記片，缺點也非常突出，那就是故事情節(jié)的平淡：將啟功平凡而不平凡的一生敘述地平鋪直敘，平淡無奇。導演企圖使這部影片來展現(xiàn)極為真實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觀，以平實的手法，真實再現(xiàn)啟功的人生片段。

然而，戲劇應當來源于生活，更應當高于生活。導演“真實”還原啟功先生一生的包袱太重，以至于不能有效地組織情節(jié)。以致于最終的影片效果恐怕并不完全如導演所言。雖然有前后交錯的串聯(lián)閃回，但并沒有對電影敘事起到了太大的積極作用。誠然，人物傳記類電影都會面臨這一問題：面對早已蓋棺定論的歷史人物，怎樣才能使電影在不違背歷史真實性的基礎上超越現(xiàn)實。片段化的表達方式在增強電影藝術性的同時也忽視了情感的發(fā)展規(guī)律。作為情感主線的夫妻與朋友似乎從一相識就是知己，缺乏對感情發(fā)展過程的陳述，而曾經(jīng)的紅衛(wèi)兵劉雨辰對啟功態(tài)度的轉變，也因為缺乏情感上的鋪墊而顯得突兀而不知所以。另外，這部影片在情節(jié)設置上戲劇沖突并不突出，以至于導演幾次想要作為高潮的感情戲，比如老年啟功與夫人，還有啟功為陳垣祝壽的兩場哭戲，都顯得有些突兀，并且用力過猛。其失敗原因就是因為這些本應順理成章的“戲眼”，在前面并沒有充足的情節(jié)鋪墊與情緒堆積。

同樣是人物傳記片，勾勒數(shù)學家納什的影片《美麗心靈》里有多場納什與妻子的真情對白，看過去卻基本不會讓人感覺突兀，反而覺得順理成章，這并非演員演技或者傳主本人有多少差距，原因更多地在于影片結構的組織與戲劇沖突的重點安排。《美麗心靈》的情節(jié)組織重點圍繞納什的精神分裂癥與妻子不離不棄的愛，正是妻子有時難免會絕望的愛幫助納什最終戰(zhàn)勝了自己的病痛，“治愈”了納什的心靈。

與之對比，啟功作為一個歷史人物，其最大的特點是他的書法家身份，甚至有人斷言啟功或許會是最后一個合格的書法家。傳統(tǒng)書法的沒落讓人沮喪，而啟功本人的離去也正是傳統(tǒng)書法的一曲挽歌。然而導演似乎忽略了啟功在書法藝術上的造詣。誠然，影片契合啟功先生的遺志，深刻刻畫了啟功作為傳統(tǒng)文化傳承者的角色和啟功夫婦的深情，但是也不可避免地造成影片敘事牽扯頭緒太多，重點不突出的缺陷。如果導演在情節(jié)安排上更多地突出啟功作為書法家的個人角色與時代大潮中傳統(tǒng)書法文化的衰落的對比，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攤大餅”，本片的戲劇沖突可能更加突出，也更加精彩。

結語

電影《啟功》作為一部中規(guī)中矩的人物傳記片，真實地展示了啟功先生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其高超的電影藝術，讓我們看到主創(chuàng)團隊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功底和制作這部電影的誠意。雖說有著感情發(fā)展與戲劇沖突上的一些不足，但整體而言，本片還是一部精致而富有情懷的電影。它是對傳統(tǒng)文化與堅貞愛情的一曲深情贊歌，同時也有對荒謬時代的深沉反思，有著很高的歷史意義及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