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義者的悲歌
——評殘雪早期小說的主旨

⊙張紅娟［上海行健職業(yè)學院，上海 200072］

理想主義者的悲歌
——評殘雪早期小說的主旨

⊙張紅娟［上海行健職業(yè)學院，上海 200072］

殘雪早期小說關注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在創(chuàng)作中作者對“理想”的態(tài)度應該引起人們的關注。就“理想”而言，它在殘雪的小說中經(jīng)歷了從肯定到懷疑，又從懷疑走向否定的過程。這一態(tài)度應該被給予中肯的評價。

理想 肯定 懷疑 否定

殘雪的早期創(chuàng)作一直關注著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在創(chuàng)作中作者對“理想”的態(tài)度應該引起人們的關注。就“理想”而言，它在殘雪的小說中經(jīng)歷了從肯定到懷疑，又從懷疑走向否定的過程。

在殘雪的小說中，“理想”有點形而上的味道，但仍可看出其“理想”的內(nèi)涵是對完美人性的追求。在文中她用“草場”“紅漿果”等自然意象進行形象化表述。

一、對“理想”的肯定階段

殘雪早期的小說用理想的人性來對抗現(xiàn)實，因而在人物眼中現(xiàn)實就更加灰暗了。①《蒼老的浮云》中，在虛汝華與更善無的對話中，可以知道他們?nèi)粤魬偻裘篮玫娜兆?，他們一次次地回憶更善無浪跡天涯的地質(zhì)生活，對自己眼前的生存環(huán)境充滿了失望，以理想來否定現(xiàn)實。同樣阿梅、如姝這些人物也是如此。在殘雪的小說中，許多人物都有對理想人性追求的特點，用理想對抗現(xiàn)實。殘雪也認為她自己喜愛死死地執(zhí)著于自己的天堂，反復玩味，自得其樂。在這一切后面，支撐她情緒奮起的，是那美麗的、南方的夏天，是南方的驕陽，那熱烈明朗的意境?！疤焯谩薄澳戏降尿滉枴倍际恰袄硐搿钡男蜗蠡恼f法了。

殘雪的這種創(chuàng)作心態(tài)有著極強的時代烙印。殘雪和她同時代的人都曾經(jīng)歷過“文革”。在她早期創(chuàng)作時，她剛從這一時代掙扎出來。過去，殘雪及其同輩人一直受單一思想的熏陶，理想社會一直在遠方召喚著他們。在人們的觀念中，目的論占了很大的比重，一切都為著目的而行動，而且始終認為目的最終都可以實現(xiàn)。不可避免，殘雪早期作品也有這種思想的影子。而且，“文革”后，在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的論爭中，人們對現(xiàn)實中不人道行為的否定也大多基于對人道主義的向往而提出的，沒有多少人懷疑用以解放非人道的人道主義是否有其現(xiàn)實可行性，許多人只是熱衷于對人道主義的憧憬，以此來對抗現(xiàn)實。殘雪不能不受到時代思潮的影響。虛汝華式的迷狂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的對她的壓迫力，殘雪通過人物寫出了可怕的非人道的生存方式。對這種現(xiàn)實的否定正是源自于對人道主義的理想的執(zhí)著而提出的。但這種理想有它的虛妄性，世上根本沒有終極理想，一切都是中間物。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殘雪憑著自己的感受能力，她漸漸地領悟到這點內(nèi)容，她作品中的人物也隨之對自己追求的理想人性也一天天懷疑起來。

二、對“理想”的懷疑階段

在《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中，“我”（指哥哥）不滿現(xiàn)狀，總是想從懸崖上跳下去，以便棄絕塵世而追求心中的理想，但“我”最終在懸崖邊止步，在三妹的嘲諷聲中，“我”漸漸地知道自己留戀著塵世生活。父親整天背著一個旅行包，說自己去綠山，但事實上他只不過棲息在古廟里，以此自我欺騙而已?！拔摇睂硐胍巡辉俳^對肯定，面對現(xiàn)實，也看出了它并不是一無是處的?！蛾P于黃菊花的遐想》（之二）中，如姝不滿現(xiàn)狀，整天幻想自己跳上火車去了遠方，但最終只是一動未動。“他”搖著如姝說：“你并沒有試驗出什么結果來，其實你就是做做樣子，表明自己不甘心，這已經(jīng)足夠了，那些個本事，從來是你憑空捏造?！笨梢姡八币呀?jīng)看出“遠方”渺不可及，“試驗”毫無效果，這些不過是如姝不愿正視現(xiàn)實的借口。所謂的理想人性只不過是一種空想，是桃花源式的美夢。如果真要去想尋覓，最終卻不知從何而入。

或者讀者以為這畢竟為人類指明了一條解放之路，這看似有理，但在實際運用過程中，這只不過是抽象名詞而已，當抽象名詞遭遇現(xiàn)實問題時，它往往無法提出具體可行的辦法，易于成為空洞的口號，有時它還會淪為控制人的工具。毛姆對人性②、德·薩德對美德③、荷妮·卡倫對病態(tài)人格④等方面曾進行過自己的思考。

因此，“三妹”這些人物對理想人性的懷疑是把人還原現(xiàn)實人的一絲曙光。因為人生活在地上，終不能拔著頭發(fā)說要上天。殘雪作品中的一些人物也認識到這一點，他們義無反顧地邁出了最后一步，從對理想的追求中回到現(xiàn)實來。

三、對“理想”的否定階段

殘雪小說中的人物對“理想”的態(tài)度漸漸地走向了否定?！短齑啊防铮拔摇币驗橥轮傅难埲チ怂奈葑??！拔摇迸吭谔齑吧峡吹搅巳碎g的苦難，弟弟像猿猴一樣爬行，母親因便秘而痛苦地發(fā)瘋?！拔摇币擦魬倥c同事之父過去一起采蘑菇的日子，但“我”還是發(fā)現(xiàn)同事之父帶“我”所進入的世界猶如玻璃墻，脆弱易碎，最后“我”決定仍回人間?！拔摇辈辉僖岳硐雽宫F(xiàn)實，而是立足大地，認真地生活著?！吨丿B》里，“會”作為一個黑色幽靈，她洞察世事，是世俗人生的化身，房繁一直生活在自己的理想里，試圖與世隔絕?！皶币徊讲桨逊糠睆睦硐胧澜鐜肷钪?，最后離她而去。這個故事講了一個理想主義者如何一步步變成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的過程，從中可以看出殘雪小說的思想與往日已然不同。它不再迷戀虛幻的理想，而是腳踏實地地在現(xiàn)實里生活著。詩人海子也有過這種思考過程，他自問：“天堂，是華美無上和寒冷的，而我們?nèi)f物與眾生生存的地方是不是藏有歡樂？”⑤他還認為：“天堂只有高寒一萬年，卻無火、無蜜、無個體，只有集體抱在一起——那時已死去但在幻象中化為永恒的集體?！雹藓Ｗ涌芍^洞察了天堂的本來面目，不再接受理想世界的誘惑。殘雪同樣如此，她在作品中不再以理想來對抗現(xiàn)實，而是從自身的生活實踐中感悟到理想人性的華而不實，從而在小說中消解了理想人性的光環(huán)。經(jīng)過否定之后，她的人物腳踏大地，從生活中吸取養(yǎng)料，他們自己也因此而成為一名現(xiàn)實中的人。

在其小說中，殘雪形象地再現(xiàn)了自己思想的轉(zhuǎn)變過程，但是我們?nèi)詰吹綒堁┬≌f在思想漸變過程中暴露出的不足。在她的作品中，人物漸漸地變成一個被環(huán)境打敗的人。《歷程》里的皮普準、《輝煌的日子》里的老D、《一個人和他的鄰居及另外三個人》里的A君這些人都屈服于外界的環(huán)境，在這些作品中已經(jīng)難以再看到殘雪小說中的不屈與抗爭。虛汝華雖然瘋了，但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也奮起反擊。然而這種不屈和抗爭在殘雪小說中漸漸消失。人物雖然從理想的羈絆中走了出來，但他們也日漸失去人之所以為人的血性。他們被動地生活著，人類自身的能動性已經(jīng)喪失，他們失去了自身應有的尊嚴?？梢钥闯觯瑲堁┬≌f的思想內(nèi)容已從一個極端滑入了另一個極端，由不屈抗爭變?yōu)闊o可奈何，帶有屈從現(xiàn)實的傾向。

四、如何評價“殘雪對‘理想’的態(tài)度”

殘雪作品中的人物對理想的態(tài)度大致經(jīng)歷了肯定、懷疑和否定這三個時期，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

古往今來，在人文學科的領域里不少人都曾有過自己的“理想”。

人們對自己生活的世界充滿了不滿，他們便自造了一個彼岸世界，以此與現(xiàn)實對抗，控訴這人世間的苦難。古代印度社會把人分為四個等級，但人們可以在極樂世界里免去這些不平等，于是佛教徒們向往著彼岸世界。他們和許多人一樣，只是看到極樂世界的合理性，卻不承認他們生活的此岸世界也有合理的一面，以理想世界對抗現(xiàn)實的苦難。

熱愛理想的人一般都厭惡現(xiàn)實中各種限制自由的要求。這點在人本主義哲學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他們認為由于我的選擇，我才創(chuàng)造了價值，我是各種價值虛幻的基礎，因為我是為任何事物打下基礎的，而我自己沒有基礎；我把價值帶到這個世界上，而我自己是無理由的。像基爾凱廓爾一樣，薩特在《理性的時代》中寫道：“因此，在他的世界里，除了他所建立的東西外，沒有任何善惡。他周轉(zhuǎn)的一切東西已經(jīng)形成一個中心，并不用做一個記號就等待著；他孤零零處在一種可怕的寂靜中間，天馬行空，獨來獨往，不用哀求和討?zhàn)垼亲⒍ㄒ恍鏋樽杂傻??！雹邆€體頑固地拒絕一切外界的法規(guī)，如觀念、國家、義務、道德……我們只能說這是一種理想的生存狀態(tài)，因為人生活在社會中，他就不可避免的要和他人接觸，馬克思曾說，“在其現(xiàn)實基礎上，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事實也是如此，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有各種各樣的關系，人不可避免的要影響他人，同時也受著他人的影響。因此，每個人都必須收斂一些自己的鋒芒以與社會契合，這樣社會才有可能存在下去。當然在人類社會形成過程中，各種邪惡也會應運而生，對于人類社會中的惡我們應該承認它的出現(xiàn)有其合理性，坦然地面對它，分析它的成因，在現(xiàn)有條件下盡可能地消滅它。如果難以達到這一點，那么就讓它存在著，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往往也會消失。古華在《芙蓉鎮(zhèn)》里塑造的王秋赦，他就是一個丑惡的化身。⑧在“文革”中他如魚得水，在那種情況下，想除去王秋赦這顆惡瘤是根本不可能的，也只能讓他存在下去。只有到了“文革”結束之后，王秋赦這種人喪失了他的生存土壤，他也就消失了。我們完全不必要以惡來否認現(xiàn)實。

與此同時，我們還應看到人類社會在前進的過程中，它永遠是善惡并存的，因為人類自身就是高貴和卑劣的統(tǒng)一體。人類只有完全進化了自身才能阻止邪惡的出現(xiàn)，但人自身的生理機制以及社會環(huán)境的熏陶等原因使人類無法達到絕到絕對高貴這一步。因此，人類不要對自己抱不切實際的幻想，去追求絕對理想的東西，這樣做只能徒添煩惱。人類不應該執(zhí)著于完美的幻想，而應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這和杜威的實證主義思想有相似之處，生活就是應付環(huán)境，在現(xiàn)實生活中去解決一個一個問題。如果用理想的東西來套現(xiàn)實，那么現(xiàn)實生活就沒有多少可取之處了。人們也只能像殘雪早期作品中的被損害者一樣處于精神煎熬之中，走向極端就是精神錯亂。如果達到這一步，那么在社會中已經(jīng)喪失自己話語權的人，又談何做人的價值？因此說，應該學會藝術化地做人，對生活而言，既能深入其中，又能跳出其外。這樣人才能又有追求同時又不過分執(zhí)著于追求。

殘雪在小說中同樣打破了理想的光環(huán)，她的人物最終否定了“理想”，走進了現(xiàn)實生活，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認同，是人類自身的悲哀，因為人無法完全超越自身的局限，人又必須在社會中生活著。人類除了認同自身的不足之外，實在是無路可走，也只有承認了自身的不足，人們才能直面慘淡的人生，勇敢地活下去，在看到生活中的丑惡之余，也可以感受到人間的溫暖，從此不再悲觀消沉。

最后，就殘雪早期小說的思想內(nèi)容有兩點仍需指出。首先，殘雪的作品形象地告訴人們，不管是什么言論，都以現(xiàn)實為準繩，能有益于社會人生的才接受它；其次，應該看到拋棄“理想”并不等于是對合理性的否定。人類只能達到更好，而不可能達到最好的理想境界。唯有如此，才會對人類真正有益。

①殘雪：《殘雪文學觀》，湖南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10-112頁。

②毛姆：《人性的枷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71-996頁。

③薩德：《朱斯蒂娜》，哈爾濱出版社1994版，第1-3頁。

④荷妮·卡倫：《我們時代的病態(tài)人格》，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版，第14-21頁。

⑤⑥周俊、張維：《海子、駱一禾作品集》，南京出版社1993年版，第168頁。

⑦汪暉：《反抗絕望》，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94頁。

⑧古華：《芙蓉鎮(zhèn)》，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版，第23-29頁，第198-205頁，第231-232頁。

作者：張紅娟，博士，上海行健職業(yè)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輯：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