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與正義：多重語境疊合下看電影《老炮兒》

近年來，沒有哪部影片能像《老炮兒》一樣激起普羅大眾的表達欲，由此催生的關(guān)于《老炮兒》的評論，可以說各執(zhí)一詞，眾說紛紜，從這個意義上說，《老炮兒》成為近年來不多見的現(xiàn)象級電影。近日，各大高校及研究機構(gòu)的學者就電影《老炮兒》進行討論，探討在多重語境的疊合下，如何對電影本身的審美意義進行分析和評價。

王真（浙江大學）：

電影很重要的一個主題是年長一代和年輕一代的沖突。以我自己的經(jīng)驗，確實存在這樣的沖突。但我覺得，影片里面化解的方法實際上可以進行商榷。因為六爺最后實際上是犧牲了自己，成就了一個他認為的圓滿規(guī)則，有點像耶穌，將自己獻身于一個崇高的事業(yè)，但壯志未酬。在我看來，六爺?shù)瓜轮笤陔娪爸性俪霈F(xiàn)，當然是另一種結(jié)局的設(shè)計了。

王杰（浙江大學）：

我覺得這部電影里疊合以下幾種文化。一是黑幫文化，中國社會很有勢力的一種文化。一個外來人到了被人長期把持的地盤，不拜碼頭一定會吃苦頭。第二，一種北京的以游民為基礎(chǔ)的文化。再有就是胡同文化。影片中的胡同是死胡同，一般人走不出去，所以很多情景發(fā)生跟死胡同有關(guān)，我覺得是有一定寓意的。另外就是“文革”文化，和市場經(jīng)濟所導致的消費文化。性別文化也在其中閃現(xiàn)，如六爺和他女朋友話匣子的關(guān)系，它牽扯到中國傳統(tǒng)中一種很深的男性中心主義視角，等等。

這部電影成功地表達了當代中國文化語境的疊合性，是一個理解當代中國文化很好的個案。同一部《老炮兒》電影，不同的人看出了不同的意義。黑幫文化本來是應(yīng)該被否定的，但是在這里它卻以一個情感正義的形象出現(xiàn)。我感興趣的是，通過它我們?nèi)绾谓庾x當代中國社會。

海立波（廣西師范大學）：

六爺老炮兒所謂的反抗，不是發(fā)生在兩個不同的社會階層之間的斗爭，而僅僅是過去沒落的權(quán)貴對當代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興起的新一代權(quán)貴的反抗而已。這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反抗性和斗爭性。六爺最后去約架，把對賬單寄給了中紀委，這樣的行為很明顯是不符合江湖規(guī)矩的?？梢哉f，為了通過審查，或者其他目的。老炮兒這些人最后都歸順朝廷，歸順正宗的權(quán)力制度，或者某種程度上必須向體制妥協(xié)。馮小剛想通過《老炮兒》對權(quán)力諂媚，說到底，他想塑造一種反抗主流的黑幫文化，其實最終還是對權(quán)力加以諂媚，加以投降，希望被收編。

張永祿（上海政法學院）：

《老炮兒》是在今天這個社會階層分化對立的情況下的藝術(shù)表達，今天我們整個社會表面上非常繁榮、祥和，實際上內(nèi)里各種矛盾交匯，最大的交匯是底層和上層的交匯。階層的對立折射的是我們這個時代禮樂崩喪、價值的虛無和秩序的混亂。我們需要尋找一個新的價值體系和社會秩序，在沒找到它之前，江湖文化或者胡同文化作為一種秩序的抵抗，注定是悲劇。六爺突然心臟病暴發(fā)最終沒能走到河對岸干架。這是一種過去的文化價值在新的混亂面前不能起作用的隱喻。

我們?nèi)狈σ环N更加普遍的秩序，但是我們相信有一種傳統(tǒng)的仁義道德、小江湖的秩序來支撐這個世界。這個普遍的秩序是管虎們意識到的新興文化，還沒有找到，或者說他壓根兒不認為有一種新興文化可以取代這種秩序，這是主創(chuàng)的失敗之處。

強東紅（咸陽師范學院）：

《老炮兒》的價值觀是非不分，顛倒黑白，整個社會底層沒有秩序，這是時代的反映。導演的價值觀很混亂，這部電影讓人感覺非常厭惡。六爺既不正也不善，整個電影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折射是非常真切的。但觀賞性比較差，沒什么可看性。

趙臻（廈門大學）：

復(fù)雜、傳統(tǒng)的東西已經(jīng)與現(xiàn)代的文化不兼容了，但是我們沒有辦法接受新的文化，我們從傳統(tǒng)里找資源，找到的是江湖文化。江湖只是屬于一個小秩序，我們想利用小的文化秩序重建一個大的文化秩序。而新的文化秩序應(yīng)該和現(xiàn)代性相適應(yīng)，避免走向曾經(jīng)歷史上出現(xiàn)的大一統(tǒng)的文化秩序。

王杰：

中國的類型片還很不成熟，做類型片就好好做類型片，就把這種性格的復(fù)雜性塑造出來，六爺這個人就應(yīng)該是一個悲劇的結(jié)局。所以，如果從電影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新角度上看，我覺得謝飛的《本命年》拍得比這個成功?！侗久辍防镉忻篮玫臇|西，少年時候的兩小無猜，很純潔的感情表現(xiàn)出來了?！独吓趦骸窙]有歷史的縱深感，六爺跟話匣子應(yīng)該有一段美好的感情，但影片沒有任何表現(xiàn)。

肖瓊（云南財經(jīng)大學）：

馬克思將悲劇兩分，一種是新事物的悲劇，它在最初出現(xiàn)的時候勢力很弱，但這是歷史的必然要求，實現(xiàn)不了必然要出現(xiàn)犧牲。第二種是舊事物的悲劇，就是值得我們?nèi)ネ瞥?、去傳承的一些價值觀念?！独吓趦骸匪从吵鰜淼谋瘎?，應(yīng)該是舊事物的悲劇。很多的傳統(tǒng)，值得推崇、傳承的價值觀念，只能停留在舊時人物身上。他們都是當下社會被邊緣化的小人物，反而受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比較小，保留著一些舊有價值。這些舊有價值通過他們與新社會、新人物的較量沖突得以“綻放”，在這個瞬間，我們看到他們身上保留著的美好價值。

向麗（云南大學）：

影片給我一種很大的壓力感，這種壓力感來自于戲劇沖突。我看到中國當下階層之間的對立，代際之間的沖突，它至少引起了我們對于階層之間的沖突的思考。老炮兒六爺實際上是個緩沖階層，是一個潤滑劑，他沒有最后的發(fā)言權(quán)，但他只是一個調(diào)劑品。所以這里面層次的豐富性，隨著時代的延伸，不斷地在調(diào)試，不斷地再次細分分化，非常復(fù)雜。中國經(jīng)驗影片中肯定是有的，只是怎么在理論上詮釋出來的問題。

王杰：

這部電影也許是個拼貼，不管效果怎么樣，它提出了當代中國社會多語境疊合下的一種價值危機。六爺顯然是過時人物。老炮兒這個詞本身就是一種過時的東西。在當代中國社會，他格格不入，電影表達了這一點。在我看來，《老炮兒》的情感邏輯是斷裂的。它所講求的規(guī)則和它的影像運行是斷裂的。當然你也可以講是有意為之。但是在我看來，真正好的藝術(shù)作品，哪怕形式上拼貼，內(nèi)在的情感邏輯是貫通的。

許嬌娜：（韓山師范學院）：

電影和文學不一樣，電影在整個生產(chǎn)過程里受到各種力量的影響。我覺得“水滸”文化才是這個影片里的一個核心點，是中國江湖文化的變形。六爺所說的規(guī)矩，他自己并沒有遵守，他做事是前后矛盾的。他和偷錢包的小偷說錢你可以拿走，身份證寄還給別人就可以了。小飛的女友把錢拿回來了，就是賠償他兒子曉波劃人家車的錢，但是這個錢是她偷來的，他照收不誤，他的規(guī)矩是什么規(guī)矩？我不理解。這部電影為什么讓我們有一種價值混亂的感覺，是因為我覺得它根本不適合用悲劇形式來呈現(xiàn)。它如果真的有反抗性的，應(yīng)該用喜劇形式呈現(xiàn)。所以我看完電影時，第一個跳進我腦海里的是堂·吉訶德。

王大橋（蘭州大學）：

堂·吉訶德在當下顯得可笑，是因為他按照過去的規(guī)則做事。老炮兒所代表的過去，我認為是北京胡同文化。在電影當中，胡同多次出現(xiàn)，我印象特別深的是兒子曉波騎著自行車，六爺坐在后邊，小飛手下人在胡同里圍毆他，他對曉波說“出胡同口向南拐，趕緊跑”。這個胡同是不是死胡同，我覺得值得討論。后來曉波開茶館，選擇在胡同街道丁字路的拐口。北京的胡同文化，是過去在當下顯現(xiàn)出的異質(zhì)性，也恰恰是當代性。

小飛和老炮兒相遇的空間，我以為是一個流動的文化空間。在這個空間里，身份是模糊的。不同階層可以在這個空間里共享某一種生活方式，最典型的代表就是酒吧，以及最后茬架的野湖冰面，這兩種人或者兩個階層在這樣一個空間里相遇。我更愿意六爺一個人拎著刀在湖面上慢慢倒下，對岸空無一人。老炮兒代表的過去文化的異質(zhì)性反襯出我們當代意義的缺失。

許仁豪（上海戲劇學院）：

美學家對于什么是好電影都有一個標準，而這個標準最后是走向哲學性的方向。《老炮兒》是一部商業(yè)片。商業(yè)片做得最厲害的是美國好萊塢。類型片為什么會出現(xiàn)，因為觀眾是懶惰的，不喜歡在電影院里思考。而類型片講故事的方式，永遠有一個套路，千篇一律，比方說黑幫片，愛情文藝片，永遠會有一些元素套進一個敘事結(jié)構(gòu)里，就像快餐店里的套餐一樣。

好萊塢奧斯卡獎和歐洲的影展獎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奧斯卡偏向商業(yè)片里的類型敘事，只是這些電影在類型敘事的過程里會溢出慣有的敘事模式。比方說有一部電影《美國麗人》，它是典型的美國中產(chǎn)階級家庭倫理片。這部電影當年為什么會得獎，它一樣用了很多慣有的元素，但是最后這個故事講著講著，情節(jié)發(fā)展溢出了觀眾熟悉的路線，講出了美國中產(chǎn)階級家庭崩解，每個人在這個家庭里面都很孤獨的問題，從商業(yè)片上升到了哲學的層次。

《老炮兒》還在商業(yè)片的范疇里。但它引起這么大的社會反響和討論，我覺得它成功了。我們在不同的文化背景里看到了一些共象。抽離掉社會歷史的特殊性之后，這個共象告訴了我們什么，好像是1980年以后，資本主義全球化在不同的社會里產(chǎn)生了一些同樣的社會問題。而這個社會問題，就是價值觀的崩解。整個資本主義社會運作到了今天，它所崇尚的是一個不斷更新，不停地把所有的老舊價值給摒棄，讓人在老去的過程里焦慮不安：面對自身的價值和過去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或許在接下來五年、十年里它不再具有價值的時候，人將要如何老去就成了問題。

楊子（上海藝術(shù)研究所）：

前幾天看賴聲川的戲《在那遙遠的星球，一粒沙》，講的是一個擺地攤的婦女20年每天都堅持觀測星象，因為她的丈夫失蹤20年了，她堅信丈夫被外星人劫持到外星球，會在20年之后的某一天回到她身邊。所以她每天在地攤上賣一種手表，手表有兩個時間，一個往前走，這個是我們世俗世界里大家都共有的時間，另外一個時間停留在她丈夫離開的那一刻，就是屬于她自己的時間。看這部電影不禁想起這部戲，第五代導演馮小剛、陳凱歌、張藝謀等，他們在80、90年代，以及21世紀初，一直占領(lǐng)中國電影主流話語，但是隨著全球資本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他們漸漸淡出主流之外，反而是郭敬明、韓寒等80后、90后新一代的年輕的“社會主義新人”階層出現(xiàn)，他們無論拍什么電影，憑借粉絲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票房炒到上億，這是第五代導演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從電影里看到第五代的懷舊。六爺們的時間始終被置放在他們所設(shè)定的輝煌年代，沒法和這個社會再縫合，所以這是一群不合時宜的人，就像電影里出現(xiàn)的鴕鳥，是對無法面對現(xiàn)實的象征。我看到小飛這個人物形象時，突然覺得很眼熟，他其實是兩個人的結(jié)合體——形象很像郭敬明，而韓寒是國內(nèi)職業(yè)賽車手。所以，李小飛結(jié)合了郭敬明和韓寒兩個新一代導演的特質(zhì)。為什么這部電影不用專業(yè)的演員去演六爺，而是用馮小剛這個第五代導演最典型的代表呢，我覺得這是第五代導演這一類“老炮兒”向韓寒、郭敬明們代表的新的權(quán)威世代的一次宣戰(zhàn)。這次宣戰(zhàn)非常冒險，有可能根本打不過他們。但是事實證明，管虎們成功了。在最近對賀歲檔電影的一次調(diào)查顯示，《老炮兒》的票房在七部賀歲電影里排第一，觀眾滿意度86.5分，也排第一名。如果說這部電影是第五代導演向以韓寒、郭敬明為主的新生代導演爭奪話語權(quán)的絕地反擊，必須承認他們成功了，而且引起眾聲喧嘩。的確，由電影引發(fā)的評論已經(jīng)成為當下一個文化現(xiàn)象。這對電影來說，我覺得是好現(xiàn)象。沒有爭議的電影不是一部好電影。

王杰：

在當代中國社會，我們所有的人都面臨著存在于社會規(guī)則之外的潛規(guī)則，它有一套所謂的規(guī)矩，在我看來帶有黑社會性質(zhì)，《老泡兒》觸及到了這一點。但是就電影本身來講，我覺得是不成功的。它不是一個好的類型片。從電影本身的邏輯來講，最大的敗筆就是中紀委，反貪是法律的邏輯，是現(xiàn)實社會的正常邏輯。但《老炮兒》是用潛規(guī)則來處事，這是兩套系統(tǒng)，好的電影就應(yīng)該一以貫之。在當代中國，“潛規(guī)則”導致許多社會悲劇。

段吉方（暨南大學）：

這部電影的社會意義和社會反思和批判的價值大于它的藝術(shù)價值，大于它的審美價值。它建立在對個體的一種最基本的關(guān)懷基礎(chǔ)上。六爺和兄弟悶三如果能殺出重圍，兩個人把小飛等所有人打趴下，肯定很多人拍手稱快。這體現(xiàn)了當代中國民眾的心理。找不到反抗的出路，寄希望于想象的江湖，這一點是電影的成功之處——以一種偽裝的敘事化和審美化的形式把問題講出來，這恰恰是這部電影作品社會學、美學的意義，所以它的社會意義要大于它的藝術(shù)價值。

尹慶紅（上海交通大學）：

中國江湖文化有一種英雄形象亦正亦邪。在金庸的小說里，亦正亦邪的令狐沖是受人喜歡的，那些非常儒家的道義感非常強的人物不一定受歡迎。這部電影肯定不是個悲劇，但是讓人覺得很窒息，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來。電影作品如果僅僅表現(xiàn)中國經(jīng)驗是不夠的。它沒有一個價值指向和立場導向。在美國好萊塢大片里都有價值導向，要么是個人對抗權(quán)力，要么是弱者對抗強者，要么是通過個人努力爭取正義。在這部電影，我看到的是“你們年輕人不講規(guī)矩，我們有規(guī)矩”，很脆弱的價值指向和立場導向。電影沒有提供一個反思的立場和價值指向。今天的美學批評或者說電影批評不能回避倫理以及道德的價值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