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李 唐
不名之物
⊙ 文/李 唐
李 唐:一九九二年出生。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青年文學(xué)》《山花》等刊?,F(xiàn)居北京。
以另一種方式存活著……
——題記
我忘記了自己是怎么認(rèn)識這個女人的,當(dāng)我想到這個問題時,她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們在一棟廢棄的大樓內(nèi),抽著煙,看著天空閃爍的星星。她大約四十多歲,只比我的母親小幾歲。她的臉很粗糙,就像是黑白照片那樣有著顆粒感;眼圈很濃,證明其嚴(yán)重失眠;她的雙眼看上去也很疲憊,但總是亮晶晶的,如同一匹老馬那樣雙目濕潤。
或許我不應(yīng)該這樣形容一個女人。
而此時,我們坐在一起,這棟廢棄的大樓內(nèi),四周靜悄悄的;天冷了,昆蟲也都息了聲。如果是在白天,我們可以在陽光的光柱中看到不停翻騰的灰塵?,F(xiàn)在,灰塵也安靜了下來,靜靜地覆蓋著水泥地面、碎玻璃、油桶、樓道欄桿、磚頭、木材,還有很多垃圾的組合體,它們攪拌在一起,難解難分,似乎很快就會變成嶄新的物種。我們側(cè)耳傾聽,有風(fēng)聲,還有鳥的叫聲,同樣是不知名的夜鳥?!盎蛟S是貓頭鷹?!彼f。而我從未見過貓頭鷹——除了在夢中,夢中我可以見到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那些現(xiàn)實(shí)中根本不會出現(xiàn)的東西。
因此,她總是稱我為“愛做夢的孩子”。
她吸著煙,神情恍惚。這是她自制的一種煙,有著與眾不同的紫色煙霧,據(jù)說可以產(chǎn)生幻覺。她從不給我抽。當(dāng)她抽這種煙時,她就會像是夢游一般,眼神迷離,喃喃自語,如同踩著節(jié)拍那樣走路。我擔(dān)心她會墜樓而亡,所以每次我都緊張地盯著她,一旦她靠近沒有圍欄的大樓邊緣,我就趕緊把她往回拉。所幸這樣的時候并不多。
我知道,抽這種煙可以讓她見到她的女兒。
她已經(jīng)死去的女兒。
我非常理解她。哪個母親能夠忘記自己的孩子呢?借助幻覺,她與女兒聊天,在一起說說笑笑。盡管我沒有嘗試過她自制的煙,但我知道幻覺一定非常逼真,因?yàn)槊看嗡紩d高采烈地對著幻覺中的女兒說話,問她過得好不好,想不想買新衣服,有沒有認(rèn)識新朋友等等。而我就在一旁保護(hù)她。夜里待在這里并不算好受,雖然由于天冷沒有了蚊蟲,但不時會有巴掌大的蝙蝠飛進(jìn)來咬我,吸我的血。我害怕它們。它們有尖銳的牙齒和血紅色的小眼睛。
我會用附近的垃圾燃起一堆篝火,驅(qū)趕它們。效果還不錯,但垃圾產(chǎn)生的味道很難聞,哪怕是木頭也很嗆人。她強(qiáng)烈阻止我做這件事,她的理由是,空氣中難聞的味道會影響幻覺的效果??墒?,難道我就活該被蝙蝠吃掉嗎?她有時就會如此冷漠、自私,而我則賭氣不跟她說話。過一會兒(幻覺結(jié)束后),她就會過來摸摸我的胳膊和頭發(fā),然后將我抱在懷里。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在心里原諒了她。
我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她有時會叫我“可憐的孩子”,我并不想用“孩子”形容自己,但我知道我確實(shí)是一個孩子。
我對家庭的厭惡是沒有來由的。父母對我很好,可他們對我越好,我就越想要逃離;我非常愛他們,可我越愛他們就越想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他們。他們是很正統(tǒng)的人,相信對方是自己的唯一,相信生活有一條正確的軌道,而軌道的盡頭就是死亡。對此,我只覺得荒謬,然而我卻說不出荒謬的原因。
我還記得那一天——我住在家里的最后那個晚上。半夜,我莫名地睜開眼,天花板無比昏暗。我聽到了某種窸窸窣窣的聲響。我看過去,看到一條蛇一樣的東西在地板扭動著,轉(zhuǎn)眼就消失了。我打開燈,仔細(xì)尋找,卻什么也沒找到。我感覺腳底板很冰涼。
我不知道那一晚預(yù)示著什么。后來,我就離開了家,在這座城市四處流浪?,F(xiàn)在,我覺得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然而沒有什么故事可言。
我住在一座全市最大的垃圾回收站里,這里垃圾堆積如山,是拾荒者的天堂。很多拾荒者都在這里長久居住,住在小平房或帳篷里,靠撿拾垃圾賣給回收站為生。我也住在這里,主要是因?yàn)榉孔獾?,但我并不是拾荒者,我有自己的工作。我的工作是拾荒的另一種形式,但也有所不同。
我喜歡這群拾荒者,他們愛管我叫“小鬼”或“小伙子”。
她也是這群拾荒者之一。我忘了我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也忘了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后來我們就變得很熟。她總是領(lǐng)我去附近的一棟廢棄的大樓。那里總是很安靜。我猜想,可能她不太喜歡垃圾回收站喧囂的環(huán)境吧,因?yàn)槟抢锩刻於急还S里各種機(jī)器的運(yùn)轉(zhuǎn)包圍著,有時讓人透不過氣來。而大樓里真是靜謐,似乎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有些時候我甚至懷疑我的耳朵是不是失聰了,直到她跟我說起話來。
“最近又做了什么夢?”
她總是喜歡問我做的夢,她對夢的內(nèi)容興致勃勃。有一次,她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個本子,想把我的夢記下來?!斑@是很有意義的事啊?!彼f。我問她有什么意義,她卻支支吾吾答不出來。因?yàn)槲抑栏緵]有意義可言,而且,這種行為讓我有些不適,就好像被人窺探隱私一樣。她看出了我的顧慮,那之后就再也不提記錄夢境的事了。
她看起來有點(diǎn)失落,于是,有時我會主動告訴她我最近做的夢。只要她不做那種記錄夢的傻事,跟她說說是無妨的。
“我最近總是夢到一匹馬?!蔽腋f了起來。是的,一匹馬,顏色模糊的馬,在我的夢境中游蕩。從我眼前掠過,或是安靜地匍匐在不遠(yuǎn)處,汲水,咀嚼,而周圍的背景都是霧氣蒙蒙的。有一回,它甚至從我頭頂一躍而過,飛快地奔入一片幽暗的林子。
我就這樣跟她說著,她則安靜地聽著,津津有味,雙手托腮,或是靠在光禿的墻壁上,頭輕輕地抵著墻壁。皺紋已經(jīng)爬到她的臉和脖子上,但她的眼睛很清澈,是那種清透的栗色,眼角的魚尾紋并不突兀,反而形成了一種獨(dú)特的美感,就像是故意畫上去的圖案。
除了講述夢境外,我們幾乎無話可說。她總是很沉默,我有點(diǎn)覺得她是故意的。她是不是覺得我年紀(jì)小,所以才不愿對我多說?這讓我又沮喪又生氣,把腳下的碎玻璃踩得嘎嘎響。而她多數(shù)時間充耳不聞,只是一邊抽煙,一邊望著外面的景色發(fā)呆。
時間在這里似乎是凝滯的。我沒有跟她說的是,我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了。我總是很困,比以前上學(xué)時還睡不夠。可以說,一整天我都在想著睡覺。我有點(diǎn)害怕,害怕睡眠有一天會完全將我吞沒,這不是沒有可能的,它現(xiàn)在不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吞噬我清醒的時刻嗎?
我拿起碎玻璃,在手掌上使勁一劃。遲鈍地痛。血流了出來。我希望以此保持清醒。她看到了,驚訝地看著我。我看到她驚訝的表情,不知為何,心里有一種報(bào)復(fù)般的快感。
結(jié)果有一天,我無意中看到她拿起一塊曾劃破我皮膚的碎玻璃,大約有小拇指大小,上面還隱約沾著我的血跡。她若有所思地拿著它反復(fù)把玩,還對著陽光看。我不知道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戲。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她突然把那塊碎玻璃放進(jìn)了嘴里。與此同時,我看到她露出了不易察覺的笑容。她將鋒利的碎玻璃含在嘴里,似乎隨時準(zhǔn)備咽下去。我猛地?fù)溥^去,掰開她的嘴,把玻璃摳了出來。
她的嘴角泛起了血沫。
她依然在對著我微笑,并且饒有興致地望著我,仿佛取得了一次小小的勝利。
從此以后,我再也不用劃傷自己的方式保持清醒了。我害怕她再吞下玻璃。
有時我覺得她真是一個瘋子。
她有時會談?wù)撍廊サ呐畠骸K巧∷赖?,那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那段時間她每日每夜陪在女兒身邊,緊緊地握著她顫抖的手,感受著生命從小女兒的身體中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她幾乎記得當(dāng)時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也因此讓她痛苦不堪。“她死的時候跟你歲數(shù)差不多大?!彼f,然后點(diǎn)燃了煙卷。我知道,她在幻覺中可以見到女兒——那是一個永遠(yuǎn)不會長大的女兒。
每當(dāng)太陽西沉,夕陽染紅了天邊的云彩,我都會想起她的女兒,那個早已消失的羸弱的生命。我總是會想,人死后究竟是怎樣的狀態(tài)呢?這超出了我的想象極限,我只能理解為:人死以后,就跟出生之前一樣。
黃昏,夜鳥盤旋在天際,鳴叫著,而我也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重又游手好閑起來。大樓的每一個角落我都去過,但我不能說熟悉了這里的構(gòu)造,因?yàn)橛袝r我也會迷路。這里的構(gòu)造太復(fù)雜了,也太相似了,而且,還有一件我不確定的事:大樓的構(gòu)造是會自行變幻的。有時我明明記得從倉庫出來應(yīng)該是一段上坡,可我出來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電梯間,這類情況發(fā)生過幾次。而我對她說起時,她總是會面帶微笑,摸著我的頭,說:“你還小嘛?!?/p>
我覺得她根本就不關(guān)心我。她的心靈都被她死去的女兒占據(jù)了,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的女兒并沒死,而是與母親共生著。不知為何,我竟有一點(diǎn)點(diǎn)嫉妒。如果我死了,我會得到同樣的待遇嗎?我想起我那不茍言笑的父母,心里沒有絲毫把握。我知道,我的出世對于他們是一個意外?!@是他們無意間提起的。
我突然覺得,那個早逝的小生靈是幸運(yùn)的。
我心情煩躁地用一根木棒驅(qū)趕著蝙蝠,看著她一邊抽自制的煙卷,一邊沉浸在對女兒的追憶中。既然她并不關(guān)心我,我也沒必要將心中的秘密全盤托出。我認(rèn)為這是對她的一種報(bào)復(fù),盡管對她而言這并沒有什么意義。
有一個夢我從沒告訴過她。
夢中,我來到一間寬敞的大廳,像是博物館,又像是教堂之類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來這兒,只看到周圍有很多人。他們都穿著深色衣服,互相竊竊私語著,整間大廳都嗡嗡響。我穿梭于人群中,不知道要做什么。這時,人群像是受到了一個指令,一齊往一扇門走去。我也跟在后面。門開了,我們進(jìn)入了另一間大廳。大廳中間擺著一張床一樣的東西,不過床腿很高,大約到人的腰際。床上躺著一個小女孩。她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連衣裙,安靜地躺在上面,像是睡著了。人們繞床而行,表情沉重,互相安慰,有的還哭哭啼啼的。當(dāng)我來到床前時,發(fā)現(xiàn)女孩并沒有死;她仍有呼吸,盡管很微弱;她的皮膚蒼白,近乎透明,裸露的雙臂和鎖骨像是瓷器般易碎;她雙眼緊閉,面容痛苦。我慢慢地從她身旁走過,與此同時,我看到門口有一個人在售票,人們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匕彦X交到售票員手上。后面排著長長的隊(duì)列……
這樣的場景我夢到過兩三次。這是我唯一沒有跟她講過的夢。
“你的話似乎越來越少了?!?/p>
說這話時,我們正走在早已停用的電梯上。這棟大樓廢棄前是一座超市,后來超市倒閉后就變成了爛尾樓。常年無人打理的電梯早已骯臟不堪,幾乎被污垢和蛛網(wǎng)覆蓋,不時有耗子跑上跑下,它們一點(diǎn)也不怕人。走到半截時,她忽然挽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我的心臟似乎顫動了一下。
“在她小時候,我經(jīng)常和她一起逛超市,那個時候,這里人可多呢……”她再次陷入了回憶。
不等她說完,我甩開她的手,獨(dú)自跑下電梯。
白色連衣裙。黑暗中,它是模糊的,此時它就抱在她的胸前。
每晚,她都會抱著它入睡,就像是孩子喜歡抱著玩具入睡一樣??墒俏抑?,這條白色連衣裙不是什么玩具,而是她女兒的遺物。我又想起了夢中的那個女孩,她也是穿著這樣一件白色連衣裙。難道我夢見的是她死去的女兒?可我是沒見過她的,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會稱呼女兒為“慧慧”。我夢見的難道就是慧慧?那條白色連衣裙無疑是現(xiàn)實(shí)中的東西,被我?guī)肓藟糁小?/p>
她每晚都會將連衣裙抱在胸前。連衣裙看上去很舊了,顯得皺巴巴的,但一塵不染,看樣子她應(yīng)該經(jīng)常清洗它。抱著它睡覺,會夢到女兒嗎?我從沒問過她,而她也從未向我說起過她的夢。她對我的夢有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卻從不透露自己的夢。
她對這件白色連衣裙是萬分小心的。她從不會讓我哪怕觸碰一下。她會帶一個包裹,將連衣裙疊好放進(jìn)里面。平時,她是不會將它拿出來的,只有睡覺時她才會小心翼翼地從包裹里取出裙子,捧在胸前,沉沉睡去。有時她不在大樓里睡,而是回自己的小屋去,我相信她肯定也會做同樣的事,只是這種情況并不多見,因?yàn)樗f過她喜歡大樓里的寂靜。
有一天,我反常地怎么也睡不著。一只蝙蝠一直在我耳邊撲扇,想要吸我的血。我索性起來,想要捉住它。夜晚的大樓里幾乎沒有光線,只有月光勉強(qiáng)讓我辨認(rèn)出事物的輪廓。蝙蝠上下翻飛,我卻怎么也抓不到它。那晚的月光很明亮,我看到她靠在墻角,睡得很香甜。她的手里自然拿著慧慧留給她的裙子。
月光照在她的臉上,看上去是那么的恬靜,就連她臉上的皺紋也變得很清澈。她的臉有一半沉浸在淺淺的陰影中。我端詳著這張不乏滄桑卻無比生動的臉,就像是端詳一幅油畫。而她毫無察覺,氣息均勻地睡著。
她夢到了什么?
我的目光轉(zhuǎn)到她手中的裙子上。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念頭讓我興奮不已。我悄悄走近她,伸出手,捏住了裙子的一角,然后我慢慢地往自己的手中拽動裙子。我受到了阻力。即使睡著,她依然將裙子攥得很緊,我拉了兩下,沒有拉動,于是我增加了力度。就在這時,我看到她猛然間睜開了眼。我嚇得連連后退,而她不知從哪里撿起一根木棒,狠狠地向我砸來。我躲閃不及,木棒打在了我的額角上。頓時,我感覺頭暈眼花。我坐在地上,捂著被砸的地方。那地方突突地痛,腫起一個大包。
之后整整一天,我都沒跟她說一句話,并且故意與她保持著距離。說實(shí)話,我確實(shí)非常生氣。為了那件連衣裙,她差點(diǎn)要了我的命。
又到了夜里,我早早睡下了。我夢見我來到一座叢林,光線晦暗。我看到她站在一條小溪邊,身上穿著那件白色連衣裙。她看上去很年輕,幾乎和我一般大,看上去無憂無慮的。她問我連衣裙好看嗎?而我卻莫名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后來,天空飄起了雨,幾滴雨落在我的額頭上。涼涼的。
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她正蹲在我面前,輕輕地朝我額頭的傷口上吹氣?!拔覄倓偨o你上了藥。”她說,“還疼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此時,外面依然是一片昏暗。寂靜籠罩著大地。我只能聽到我們倆的呼吸聲。額頭的傷口一點(diǎn)也不痛,反而很涼爽。半晌,我們在黑暗中沉默無語。
是她打破了沉默。她說:“你做了什么夢?”
我沒有回答。
“剛才給你上藥的時候,我看到你哭了?!?/p>
我這才意識到。我摸了摸臉,確實(shí)是濕乎乎的。
我決定不告訴她這個夢。
現(xiàn)在我想說一說我的工作。其實(shí)很簡單,我的工作是搬運(yùn)尸體。
沒有想象中的復(fù)雜和不可思議。我選擇這份工作完全是由于報(bào)酬高,而且我能勝任。不過,并不是每天都有工作,因?yàn)槲抑皇莻€做兼職的,他們有專業(yè)的人做這些事,但有時會人手不夠。每一次,我都會接到通知,然后趕到救護(hù)中心,換上衣服,戴上口罩,坐著救護(hù)車趕往事發(fā)地點(diǎn)?;旧鲜且恍┚用駞^(qū),有生病死的,有意外而亡的,偶爾也會有自殺的。一開始,我對這份工作十分抵觸;不是恐懼,而是抵觸。跟這些死者接觸并沒有我想象中的可怕,但我依然很排斥,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因?yàn)楸灸馨伞.?dāng)你看到一個同類死去,你終歸不會無動于衷。
我的同事們教了我一個方法。
他們說,搬運(yùn)尸體的時候,不要真的當(dāng)成一具尸體,而是要盡量想象搬運(yùn)的是一個物件,橡膠、塑料或是一堆肉,隨你怎么想都行,但千萬別想著這是一具尸體。這個方法很奏效,當(dāng)我抬著死者的腦袋或是雙腿時,我會把這當(dāng)成除尸體以外的任何東西,而我們只是負(fù)責(zé)搬運(yùn)它,僅此而已。
這些“物品”大多數(shù)是老人,基本上是自然死亡。但不幸的是,他們很多是獨(dú)居,因此尸體可能會過一陣子才被發(fā)現(xiàn)。很多尸體發(fā)現(xiàn)時都腐爛了,面對這種情景可不是好受的事。我們盡量把他們當(dāng)成尸體以外的東西,腦子里想著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將他們裝進(jìn)隔離袋子里,搬下樓。這份工作工資很高,我甚至還存下了一點(diǎn)錢。
這一年,我感覺自己變得更強(qiáng)壯了,個子也長高了。我沒有回家看望過父母,我想他們應(yīng)該早就對我絕望了,見面只會讓彼此尷尬。
我能感覺到,我的身體內(nèi)部正在發(fā)生著一些變化,但我說不上來是哪里改變了。我總是覺得精力旺盛,渾身有著太多的力氣卻無處發(fā)泄。我有時會走整整一天,漫無目的,只是為了讓自己安靜下來。我變得十分浮躁、好動,聲音也粗獷起來。她以前會說我說話是“公鴨嗓”,而現(xiàn)在,她會說我的聲音“像個男子漢”了。
有一種莫名的力量在我身體中涌動,它使我難受萬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許是生病了?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蝙蝠在吸我的血,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我卻感到了某種久違的平靜,仿佛那種莫名之力隨著血液也流淌出去了。于是我捉住了一只蝙蝠,放進(jìn)一只塑料桶中?!澳氵@是干嗎?”她困惑地問我,而我并不想解釋。
每當(dāng)我躁動不安,以至于難以忍受時,我都會打開塑料桶蓋子的一角,正好能夠把胳膊伸進(jìn)去。蝙蝠餓了一天,立刻將它尖銳的牙齒刺進(jìn)我的皮膚,吮吸我的血液。我很快就會安定下來。這種方法的弊端是,我的手臂上布滿了蝙蝠的齒痕。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癡迷于幻覺與對女兒的思念。她小心翼翼地?fù)崦畠荷按┻^的裙子,就好像那是女兒本人似的。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她的表現(xiàn)有些可笑。我走過去,她連忙將連衣裙收了起來。自從上次以后,她總覺得我要對這件連衣裙圖謀不軌。真是笑話,我要它做什么?
我跟她講了我搬運(yùn)尸體時的見聞,以及“經(jīng)驗(yàn)之談”,最后,我對她說:“不要太過傷心,人和物品其實(shí)沒多少區(qū)別?!?/p>
聽到這話,她注視著我的眼睛,沉默了良久。接著,出其不意地,她突然揚(yáng)起手打了我一巴掌。這一掌力氣很大,我的右半邊臉火辣辣地痛。“你這是干嗎?”我?guī)缀醣淮蛎闪?,想不通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不喜歡聽你說這種話?!彼吐曊f。過了一會兒,她問我:“還疼嗎?”
我不理她。她輕柔地摸了摸我的臉,眼神中是無比的愛憐。我想生氣,卻怎么也生不起來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喜歡談?wù)撨@些話題。”她說,“我還是想聽你講你做過的那些夢?!?/p>
我見到了一只藍(lán)色的小獸。
它的眼睛又圓又大,有點(diǎn)像電影里的外星人;皮毛是鮮亮的藍(lán)色,然而卻比我此前見過的所有藍(lán)色都更純潔、深邃,仿佛在黑暗中散發(fā)著微弱的熒光。它慢慢地靠近我,嗅了嗅,然后離開一點(diǎn)距離,用那雙奇異的眼睛打量我。我甚至覺得它是在審視。過一會兒,它又靠近過來,重復(fù)嗅我的動作。它看上去可愛極了,簡直讓我不知如何描述。
我慢慢地坐起身,它并不害怕,依舊待在原地,用無辜的眼神望著我。我們對視著。時間不知不覺流走,我覺得在對視的這段時間里,我好像老了一些,臉上甚至出現(xiàn)了皺紋(可我是怎么看到自己的?)。我撫摸它,它柔順地任由我撫摸,好像很享受。我看到我的手掌變得和父親一樣大,上面布滿了紋路。剎那間,它跳開了,閃電般隱入了黑暗中。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從哪里來的風(fēng)吹了過來。我聽到了哭泣聲,那哭聲來自于我自己。
醒來時我覺得很奇妙。這夢是如此真實(shí),我的手上還殘存著撫摸藍(lán)色小獸毛發(fā)的柔和感。它會不會是真的?會不會某些我認(rèn)為是夢的事物其實(shí)是真實(shí)發(fā)生過的?我感到后背發(fā)涼,使勁搖了搖頭,將這個念頭驅(qū)趕出去:我就快要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shí)的界限……
她還在睡著,蜷縮在角落里,手里抱著白裙子。陽光照在她一半的臉上。她睡覺的時候面容平和,使她看上去年輕了不少。無疑,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雖然沒有見過慧慧,但我相信她一定也是一個漂亮的女孩。但她留在世間的就只剩下了那條白色連衣裙。
整個白天,我隨著救護(hù)車跑了三個地方,見到了兩個死去的老人,其中一個是自殺,另一個突發(fā)心臟病。幸運(yùn)的是,他們被發(fā)現(xiàn)的時間都不晚。還有一個死者是年輕人,死因不明,據(jù)說此前他已經(jīng)有幾個月沒有下樓了,吃飯都是叫外賣。他比我大不了多少,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在搬運(yùn)他的時候,我突然想:他會不會是我的哥哥?當(dāng)然,這只是我一瞬間的恍惚,因?yàn)楦改笍奈凑f過我有哥哥。我是獨(dú)生子。
回到大樓時天剛剛擦黑。她已經(jīng)在那里了,而我懷疑她根本沒出去。近來她好像越來越依賴這里了,很少再回自己的家。但細(xì)想一下,我不也是這樣嗎?我喜歡這里,喜歡只有我們兩個在這棟空蕩的大樓里,喜歡這種被靜謐包圍的感覺……
我們還是像往常那樣沉默無言。
“你身上有一股不好的味道?!彼蝗徽f。
我聞了聞自己的衣服,并沒有奇怪的味道。我奇怪地看著她。
“好像是……死人的味道?!彼f。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刻意與我保持著距離。
“沒錯,”我說,“今天累死我了?!?/p>
“我不喜歡這種味道?!彼曇粜〉脦缀趼牪磺?。
“但我聞不到。”
“我可以聞到。那段日子,慧慧身上就是這種味道,我想忘也忘不了。”
死亡的味道。死亡是什么味道呢?我知道,有的死者會有腐臭味,但她所說的應(yīng)該不是這個,況且我早就仔細(xì)地洗過澡了。那死亡是什么味道呢?我無從體會,也無法想象。
她的身體緊繃著,顯得很緊張,看來這種“味道”使她非常不安。我感覺我在她眼中成了一個穢物,這讓我覺得恥辱??赡芨揪蜎]有什么“死亡的味道”,這全是她編造出來的,因?yàn)樗且粋€瘋女人。
過了一會兒,她放松下來了。她主動靠近我,摸了摸我的頭發(fā)。她在我耳邊說:“但你身上有一種蓬勃的生命的味道……我喜歡這種味道。”
什么又是“生命的味道”?我完全被她搞糊涂了。而她笑了。笑聲混合著她的氣息。我又想到了那只藍(lán)色小獸。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想起它。我對她說:“我做了一個夢……”
我做了一個夢。
還是那個大廳,只是此時空無一人。四處皆寂靜,走起路來聲音回蕩在四壁之間,有貫穿身體之感。我走著,走向那扇開啟的大門。有白色的光從門中射出來。我走入大門,就看到了熟悉的場景:一張齊腰高的床,位于大廳中央。我走近那張床,穿白衣的女孩躺在上面,雙眼緊閉,緩慢而艱難地呼吸著。我甚至可以看到她呼出的那層薄薄的、轉(zhuǎn)瞬即逝的白氣。
依然看不到人影。賣票的人也不見了。整個大廳空空蕩蕩。
她細(xì)弱的胳膊順從地放在身體兩側(cè)。手指纖細(xì),紋絲不動,宛如一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她的鎖骨很好看,令我聯(lián)想起圖畫中天使小小的翅膀。白色連衣裙一塵不染,閃耀著純凈的光。我看著她,看著生命正從她的身體中悄然流逝,而我毫無辦法。我突然看到床好像變大了,于是我爬上去,躺在了她的身旁。大小剛剛合適。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心與幸福。不知過了多久,我向旁邊挪動我的手,就在我的手背觸碰到了她身體的某個部分時,夢突然結(jié)束了。醒來后,我感到下身一片黏稠。
黑暗中,悔恨幾乎將我淹沒。我覺得自己褻瀆了那個不容侵犯的形象。
這個夢,我當(dāng)然不會向她提起。
白天,一整天我都無事可做。于是她提議玩捉迷藏的游戲。這是我們此前經(jīng)常玩的。大樓里只有我們兩個,地方又大,最適合玩捉迷藏打發(fā)時間。最初,我非常喜歡這個游戲,我喜歡藏起來,讓她來找我。每個房間里都灰塵彌漫,我躲在各種廢棄物后面,或是置身于陰暗的角落里,興奮又安靜地等待她的到來。只是大樓太大了,哪怕是在其中的某一層,搜尋起來也是無比困難。幾乎每次她都累得氣喘吁吁,卻怎么也找不到我,最后都是我走出來主動結(jié)束游戲。后來她提出讓我來當(dāng)尋找的人,她來躲??傻谝淮挝揖蛥捑肓?,我很快失去了耐心。這個游戲就這樣被我們拋棄了。
今天,她不知怎的突然心血來潮。我答應(yīng)了她,讓她來當(dāng)隱藏的人,我來找??赡苁且?yàn)槟莻€夢,我的心中莫名對她有一絲愧疚,盡管我也說不出愧疚的出處。她看到我答應(yīng)了,興奮得像個小女孩,讓我閉上眼,對我說:“數(shù)一百下,才能睜開哦。”
我聽到她腳步遠(yuǎn)去的聲響。
一百下數(shù)完了,我睜開眼。四周很安靜,連風(fēng)聲也聽不到。只有我一個人,站在一束渾濁的陽光中。閉眼之前,光束還只在我的腳邊,現(xiàn)在它挪了過來,正好照在我身上。太寂靜了,恍惚間我以為又來到了那個大廳。我就這樣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我轉(zhuǎn)過身,開始尋找她。
我找了幾個房間,一無所獲。可能我并不用心。我直接忽略了好幾個房間,來到了一間類似儲物間的小房間里。這里的空間很逼仄,我例行公事似的找了找,當(dāng)然沒找到??晌覠o意間發(fā)現(xiàn)了幾個被蛛網(wǎng)和灰塵吞噬的紙箱子,我打開其中一個,里面竟是一臺小型唱片機(jī)。我的父親也有一臺,比它要大,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父親一直打算把它處理掉,因?yàn)樗苷嫉胤健2恢垃F(xiàn)在怎么樣了。
我打開了另一個紙箱,里面果然是一大摞唱片。我抽出其中一張,上面的文字我不認(rèn)識。我把它放在唱片機(jī)上,然后打開了開關(guān)。唱片機(jī)竟然立刻就運(yùn)轉(zhuǎn)起來。一種奇怪的音樂傳了出來。樂器很簡陋,有鼓,有小號,有鋼琴,還有一種嗡嗡響的樂器不知是什么,幾件樂器混合起來,互相交織,竟有一種意想不到的溫柔。我坐在唱片機(jī)旁邊,聽著這仿佛來自于遙遠(yuǎn)地方的陌生音樂。后來睡意一陣陣襲來,我閉上了眼睛。
我醒來時,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那件她視為珍寶的白色連衣裙正蓋在我的身上。而她,正俯身盯著我看。盡管見我醒來后,她連忙將連衣裙收起,轉(zhuǎn)頭離開,但我能感覺到,她已經(jīng)盯著我看了很久了,而且最讓我疑惑的就是連衣裙為什么會在我的身上?此時,依然是濃濃的夜色,只有微弱的星月之光勉強(qiáng)可識別周遭的事物。她的眼睛在夜色中很明亮,像星光般閃爍,讓我聯(lián)想到某些貓科動物。
她一聲不吭,只是對著外面的黑夜抽煙。我走到她身后,眺望遠(yuǎn)處。但黑暗覆蓋了一切,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她的后背比白天時更要單薄,不可捉摸。我們都沉默著。
后來,她開口了。她說,白天時我聽到的音樂叫爵士樂,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年輕人喜歡聽了,而她年輕時曾在酒吧里以演唱爵士歌曲為生。那個嗡嗡作響、持續(xù)不斷的樂器叫貝斯,它的功能是為樂隊(duì)提供一個穩(wěn)定的節(jié)奏。它往往隱藏在其他樂器之后,卻是不可缺少的。這是我第一次了解關(guān)于她生活的事,此前她從未對我說起過她早前的經(jīng)歷。我沒有再問別的問題。
這個詭異的夜晚很快就過去了,生活又恢復(fù)了正常。我?guī)缀趺刻於加泄ぷ?。這段時間,我們很少說話。夜里,我夢到她的女兒慧慧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許多次我來到那個大廳,看著躺在床上的慧慧。有時我的周圍全是嘈雜的人群,有時則空無一人,異常寂靜。不論如何,我都會來到慧慧身邊,守護(hù)著她。盡管她每次都是昏迷的狀態(tài),但我知道,她是能感受到我的,我們之間有一種超越常規(guī)的溝通方式,我感受她的同時,她也在感受著我。我清晰地體會到,我們之間是互相理解的。
夢境無數(shù)次顯現(xiàn),我突然意識到,我好像喜歡上慧慧了??苫刍鄹臼菈糁械娜税。_實(shí)在現(xiàn)實(shí)中存在過,但現(xiàn)在她早已不存在。我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愛上一個只會在夢中存在的女孩。但是,這是我第一次有這樣強(qiáng)烈的感受。難道在夢中人的情感會增強(qiáng)?總之我對現(xiàn)實(shí)中的人從未產(chǎn)生過這樣的情感。
對此,我無人可以傾訴。我變得更加焦躁不安,既想要入睡,盡快見到她,又害怕夢到她。我反復(fù)地告誡自己:她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一個夢??晌医蛔≌T惑,每次都心甘情愿地走入相同的夢中,與她靜靜地待上一會兒。夢境中,黑色的枝丫在我們四周瘋狂生長,越長越茂盛。耳邊是溪流聲。她躺在黑色枝丫纏繞而成的床上,像是一個將要融化的冰雕美人。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打開塑料桶,讓蝙蝠吸我的血,這使我暫時好受一些。蝙蝠由于可以定期吸到我的新鮮血液,變得又大又肥。它急不可待、貪得無厭的樣子讓我厭煩,但我還是每日讓它吸我的血。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它死在了塑料桶里,明顯是被棍子打死的,血肉模糊。
“我不想讓你傷害自己?!彼龑ξ艺f。
又是一天晚上,我被什么東西驚醒。我看到自己身上又蓋著那件連衣裙,而她坐在我的身邊,睡著了。我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我沒有叫醒她,而是拿起裙子,悄悄起床。裙子洗得很干凈,散發(fā)著舊日子的味道。這是慧慧曾存在過的唯一憑證。我拿著它,幾乎一動也不敢動,仿佛手里拿著的是一件圣物。她也醒來了,驚慌失措地?fù)屵^裙子,走開了。在角落中,我又看到了那只藍(lán)色小獸,它用狡黠的目光注視著我。
后來,一天中午,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沉迷于自制的煙卷中。她將裙子從皮箱里拿出來,攥在手上。陽光照在上面,白得耀眼。她雕塑似的站了一會兒,然后走到我身邊,說:“我想請求你一件事……”她的聲音很小,似乎底氣不足。
“什么事?”
“我想讓你穿上它,可以嗎?”
我萬分驚訝地看著她。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是一個男人,她竟要我穿上她死去女兒的連衣裙?盡管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但我依然不能滿足她的要求,甚至當(dāng)時我是有些惱怒的,我覺得她一定是在戲耍我。
到了晚上,我做了幾個凌亂的夢,早早醒來了。我一眼就看到那件白色連衣裙被疊得很整齊,就放在我的腦袋旁邊。她不見蹤影。我找了找,沒找到。幽暗的大樓里,此時只有我一個人。我盯著那件在黑暗中依然潔白的裙子。我盯著它,盯了很久。
我將連衣裙拾起,不知道該做什么。我的手指摩挲著它,手指上滑過絲滑的觸感,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連衣裙上似乎聚集了月色的光澤。而在幽暗的角落里,我發(fā)現(xiàn)一樣奇怪的東西。這個東西方方正正的,我看不太清楚,但我知道那是此前沒有的。我走近那個東西,才分辨出來是一面落地鏡。這落地鏡是從哪兒來的?我站在鏡子前,借著微弱的光亮,看到鏡中晃動的人影。我當(dāng)然知道那是我,但總是有些陌生感,仿佛鏡子里面的人影是在故意模仿我的動作。我感到了害怕,這是離家出走后的第一次。但我很快鎮(zhèn)靜了下來。慢慢地,我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鏡子中的人影也愈加分明。我看到自己出現(xiàn)在里面,手里拿著連衣裙。鏡子中,我與我對視著。忽然,我產(chǎn)生了一種欲望:我想要穿上它。
我想到了一件已經(jīng)隱匿多年的往事。眼前的場景,使這件本已淡忘的事突然變得栩栩如生起來。那是在我大約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我一個人在家,房門緊鎖,我百無聊賴地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打開衣柜,鉆進(jìn)去,然后關(guān)上柜門。我置身于各種花花綠綠的衣服中。那是母親的衣柜。那些衣服帷幕般將我層層包裹。很快,我就覺得煩膩了。我走出柜門,隨便拿了兩件母親的衣服。我穿上它們,站在鏡子前,就像是此刻一樣。我覺得很有意思。穿上母親衣服后鏡子里的那個人,像是換了一個人,與此前完全不同。我就這樣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看了很久,仿佛第一次見到。
當(dāng)然,這件事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后來我也沒再做過,再后來就干脆完全忘記了。
這一次,我不知是受到了什么念頭的驅(qū)使,不但想起了這件事,并且竟然真的脫下了身上的衣服,換上了連衣裙。開始,我是以一種戲謔的心態(tài)做這件事的。我穿上了連衣裙,看著鏡中的自己。夜色中,連衣裙的顏色依舊很鮮亮。只是它對我來說有點(diǎn)小,被我穿得緊繃繃的,看上去有點(diǎn)滑稽。我?guī)缀蹩煲Τ雎暳?。可漸漸地,我開始把鏡子里的自己當(dāng)成另外一個人。假如鏡子里的人不是我,那會是誰呢?慧慧嗎?這件連衣裙確實(shí)是她的。我開始想,如果我是慧慧,我的生活會變得如何不一樣?起碼,我會有一個無比愛我的母親,除此以外,我的生活也將完全不同吧?在這一刻,我看著鏡子中那個滑稽的形象,對自己生出了極度的厭惡感。我為什么會是我現(xiàn)在的樣子?我為什么會是“我”?
是的,可能是因?yàn)槟挲g的原因,我無法說明這種情緒究竟是什么,它就像是某種“不名之物”,浸透了我的全身,更是滲進(jìn)了我的內(nèi)心。在鏡子前,我難受得想吐,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因?yàn)槲蚁氲竭@一切已無法改變,我必須承受著這種厭惡繼續(xù)活下去。
我不知道那只藍(lán)色小獸是何時出現(xiàn)的。當(dāng)我在鏡子中發(fā)現(xiàn)它時,它似乎已經(jīng)觀察我很久了。它就在離我身后十米遠(yuǎn)的地方,用那雙奇異的大眼睛凝視著我。它深藍(lán)色的皮毛散發(fā)著幽光,像是一團(tuán)磷火。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覺,我發(fā)現(xiàn)它在對著我笑。我從未見到過動物的笑容,然而我并沒有恐懼,相反,我覺得自己與它莫名地親近。
它的笑容讓我重新平靜下來。我仔細(xì)打量鏡子中這個穿著連衣裙的人的形象?!八睍俏业牧硪环N可能嗎?“他”是否能擺脫這注定終生相隨的厭惡感?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是,鏡子中的這個形象是否真的是“我”?
每當(dāng)夜晚,我的思維就會格外發(fā)達(dá),而這也讓我頭昏腦漲。我怕其他人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于是趕緊脫了連衣裙,強(qiáng)迫自己進(jìn)入睡眠。
那一晚的夢中,我躺在慧慧的身邊。我們還是在空無一人的大廳里,只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上穿著和慧慧一樣的白色連衣裙。這一次,我沒有感到任何的緊張。我們躺在一起,就像是一對孿生子。我知道,自己還是愛著她的,只是這種愛似乎比以前更為復(fù)雜,或者說,更加幽深了。我根本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之后的幾個夜晚,我都會在半夜起來,并看到那件白色連衣裙就放在我的身側(cè)。這是一個陰謀,我想。比如,那面落地鏡是怎么到這里來的?太多的事情解釋不清。白天,她總是若無其事,而到了晚上她便不見了蹤影。我明知是個陰謀,卻還是每晚都會鬼使神差地穿上連衣裙,準(zhǔn)時站在那面鏡子前。對此我?guī)缀跻呀?jīng)上癮了。這種時候,我仿佛暫時脫離了自己的身份,變?yōu)榱艘粋€特殊的存在物。我喜歡這種感覺,就像是躲在母親衣柜的帷幕般的重重衣物中。我仿佛找到了一條嶄新的通往自己的道路,厭惡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新鮮感。有時,我恍惚覺得鏡子里的人變成了慧慧,她就在那里,好奇地打量著我。
直到有一天,在我剛剛穿上連衣裙后,我聽到了從黑暗中傳來的腳步聲。是她。我當(dāng)時的窘迫與尷尬可想而知,我束手無策地站在那里,身上穿著慧慧的裙子,而我卻是一個男人。很長的時間內(nèi),她只是凝視著我,什么也沒有說。那是一段窒息般漫長的時間。在她的眼中,沒有責(zé)備或驚訝,反而有一種跳躍的光芒。我覺得自己在那段時間里變成了一根水泥柱子。
時間靜止了嗎?
而她終于朝我走了過來。她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頭發(fā),然后拉起我的手臂。“不要害怕,”她的聲音很輕柔,仿佛在夜色中彌漫開,“跟我說說你最近做的夢吧?!?/p>
于是,我便對她說了我做的夢。這一次我沒有絲毫隱瞞,將那些與慧慧有關(guān)的夢全盤托出。隨著我的講述,她的表情變得認(rèn)真且嚴(yán)肅起來。我猶豫著,幾次中斷了敘述,而她每次都點(diǎn)點(diǎn)頭,說:“講下去?!辈恢獮楹?,在她面前我突然像是犯錯的小學(xué)生般膽怯。我半點(diǎn)也不敢隱瞞,將我做過的與慧慧有關(guān)的夢一字一句地說給她聽。
最后,她若有所思地說:“以后你不要再去搬運(yùn)尸體了?!?/p>
我很困惑,但也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不敢提出疑問。
“好了,你可以脫下來了。”她說。
我如釋重負(fù),將連衣裙脫了下來。接著,我看到她轉(zhuǎn)過身,彎腰抱起了什么東西,擺到我倆之間。是那臺小型唱片機(jī)。她將一張唱片放進(jìn)唱片機(jī)的轉(zhuǎn)臺上,落下唱針,音樂伴隨著沙啞的嘶嘶聲流淌出來。剎那間,我有些迷惑:這一切就像是她提前預(yù)備好的??伤郎?zhǔn)備這些究竟要做什么呢?我還沒來得及問,就聽到她的歌聲。
她唱的是外文,我一句也聽不懂,但即使如此,她的歌聲依然打動了我。每一個音符就好似穿過了濃稠的黑暗,帶著滿身傷痕來到一處光明的地方,然而它們并不急于哭訴,而是在光芒中靜靜懸浮著,直到自身變得透明,以至于完全消失。但它們怎么會完全消失呢?它們只是以另一種形態(tài)扎下了根,以另一種方式存活著,就像是慧慧……
“這是慧慧最喜歡的歌?!彼f。她的眼睛依然在黑暗中閃爍著光彩,“每次她聽到這首歌,都會流淚,都會抱住我,那種感覺就像是我馬上就要死了似的……你能像慧慧那樣抱抱我嗎?”
我踟躕著,走向她,慢慢伸出雙臂,抱住了她。這一次,是她流下了眼淚。她的頭發(fā)剛剛洗過,貼著我的臉,我聞到了一股清香。我想象著慧慧還活著時的情景。
“你說過永遠(yuǎn)都不會離開我,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她緊緊地抱著我,由于哽咽而詞語模糊。我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好說:“我在這里?!?/p>
我夢到了我的父母。
他們站在離我很遠(yuǎn)的地方,中間隔著一條湍急的河流,兩旁是錯綜復(fù)雜的叢林。我的父母分別站在河流中央的巖石上。母親雙臂交叉在胸前,好像在觀察附近的一株植物,父親抽著煙,專注地凝視著河水。他們之間沒有交談。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可我清楚地知道他們是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到巖石上去的,因?yàn)楹用鎸掗?,想走到那里并不容易?/p>
全世界似乎只有河流嘩嘩的碰撞聲。
后來場景就轉(zhuǎn)到了我的家。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去過了,但夢中所有的事物都格外熟悉,就好像我剛剛放學(xué)回到家里一樣。我的母親像往常那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專心致志地看電視,父親則在廚房里抽煙。廚房的門是毛玻璃制成的,父親模糊的身影在門后晃動。電視機(jī)的光亮映照著母親的臉。我走過她,來到沙發(fā)后面。那是一塊幽暗的領(lǐng)域。我看到那張齊腰高的床,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躺在上面,面色紅潤,手里抱著布娃娃,似乎是睡著了。我知道,她是我的姐姐。
我從未見過我的姐姐,因?yàn)樵谖页錾八退廊チ?,大約是六歲時,死因是車禍。第二年,他們生下了我。這些事我的父母諱莫如深,我是從他們偶爾提及的只言片語中積累起來的。如果真是這樣,那我無疑是作為我的姐姐的替代品來到這個世上的,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從小我的父母就不喜歡我。——替代品畢竟無法跟正品相比。
他們小心收藏著姐姐穿過的鞋子、玩具、發(fā)卡之類的小玩意,然而我卻沒有見過她的照片。他們不讓我看她的照片,理由是怕被我“弄壞了”。而我一直懷疑,所謂的“姐姐”其實(shí)并不存在,或者說只存在于他們的幻想中,是由于我太過令他們失望,他們才編造出或幻想出這樣一個并不存在卻乖巧懂事的“姐姐”?!谒麄冇幸鉄o意的提及中,姐姐總是以靈巧聽話的形象出現(xiàn),反襯他們對于我的極度沮喪。
“如果我們有一個女兒就好了。”某一次,母親曾脫口而出。
我看著這個入睡的女孩。她是我的姐姐嗎?她與慧慧有什么關(guān)系?冥冥之中我覺得她與慧慧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甚至覺得:她們就是同一個人。但這可能嗎?如果她們是同一個人,慧慧的母親——那個神秘的女人又是誰?這一切讓我無比煩躁??蛷d的燈光愈加昏暗,到最后變成了紫色。父母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電視機(jī)還開著,從不清晰的影像中,我看到了一個穿著連衣裙的滑稽男人……
“做噩夢了嗎?”
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浴盆里睡著了。我愧疚地對她笑了笑。自從那天以后,我們的關(guān)系似乎比以前更加緊密了。她說她喜歡看我穿連衣裙的樣子。開始我是很害羞的,盡管觀眾除了她以外并沒有別人。后來,當(dāng)我在她面前換上連衣裙時,我莫名地產(chǎn)生某種快感。我胯間的事物居然高高翹起。我非常羞愧,而她也變得面若冰霜。我做錯了什么事嗎?我不敢問她,也不敢看她的雙眼。
一天晚上,她領(lǐng)我到她租住的平房里。她租的平房很大,中間還有一個院子,月光照在院子的地面上,像是鋪了一層鹽粒。我心中滿是疑惑:她哪兒來的錢?但我沒有問。我被院子里的一個大塑料盆吸引了。
她對我笑笑,開始往塑料盆中倒進(jìn)熱水。她將手伸進(jìn)去試了試水溫,笑著說:“正合適?!彼哌^來,幫我脫掉上衣,又脫掉我的褲子,很快我就一絲不掛了。奇怪的是我并沒感到羞恥,反而覺得像是儀式般神圣。我走進(jìn)浴盆,浸泡在溫?zé)岬乃小?/p>
她開始幫我擦拭身體,很仔細(xì),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皮膚?!盎刍鄣拿恳淮蜗丛瓒际俏?guī)退吹?,從她出生開始,到入殮前的最后一次。”
她的手指很柔軟。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新鮮的嬰兒沐浴在熱水中。水聲起起落落,清澈悅耳,月光也微微搖曳。水蒸氣模糊了我的視線,于是我干脆閉上眼睛。
水流輕輕地拂過我的皮膚。每晚我都會浸泡在溫暖的水中。她細(xì)心地為我擦拭身體,有時用毛巾,有時則用手指。我的眼前,蒸汽裊裊升起,一切事物都變得柔軟而朦朧。她會在我的身體上涂抹一種透明沐浴液。這種沐浴液涼涼的,一沾上我的皮膚就立刻凝結(jié)成一層薄薄的膜,而我像是一具木偶,任由她的擺布;但我感到安寧,就像浸泡在母親的羊水中。我不禁將身體在水中蜷縮起來,我相信那是我出生前的模樣。
我沉下去。無限的空間。我在其中遨游,水母般柔軟的生物徘徊在四周,幽暗的光芒曲曲折折地映照在頭頂。一蓬蓬的水草舞動著,輕柔地纏繞住我的腳踝。我看到那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她的衣擺和頭發(fā)浮動著,躺在無限的靜止與空無中。她仰面躺著,一動不動,宛如一種神秘的舞蹈。我努力地游過去。慧慧。姐姐。你到底是誰?我的皮膚開始發(fā)皺,發(fā)白。我張開嘴,只有水泡不斷冒出來。
“不要睡?!?/p>
她輕輕地?fù)u醒我,扶著我走出浴盆,用毛巾為我擦干身體,然后讓我穿上那件連衣裙,整夜為我講述慧慧的故事。而我總是昏昏沉沉的,她說的話我?guī)缀跻痪湟灿洸蛔 ?/p>
這段時間,我覺察到了我身體的變化。我的皮膚越來越光滑、細(xì)膩,就像是女人的皮膚,而我的喉結(jié)幾乎消失不見了,嗓音退回到變聲前那樣。她滿意地看著這些變化。盡管她從未對我說過,但我知道這是她樂于見到的結(jié)果。我并不想去問緣由,一點(diǎn)也不想,我只是想跟她一直待在一起,是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依賴她了。
在我浸泡在浴盆中時,有時她會悄然離開,進(jìn)到屋子里。屋子里往往會坐著一些神秘的男人,他們的面孔昏暗不清,當(dāng)他們走進(jìn)院中時,看到浴盆中的我都會露出驚訝的表情,而她微笑著,拉起他們的手,將他們拽進(jìn)屋子里,然后緊緊地關(guān)上門。于是我終于知道了她的收入來源。不過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時刻關(guān)注的是我身體的變化。我感到一種蛇蛻皮的快感。舊時的皮膚一點(diǎn)點(diǎn)剝落,露出嶄新的皮膚。那么,我會成為一個嶄新的人嗎?我不知道。
有一天,當(dāng)她為我擦拭后背時,我聽到她突然“呀”的一聲?!霸趺戳??”我問。她讓我看我的左肩。我扭過頭,發(fā)現(xiàn)我的左肩膀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塊指甲大小的棕色瘢痕?!斑@是胎記?!彼忉屨f。
“胎記?”我疑惑地看著她。以前這里是絕對沒有什么胎記的。我問她怎么回事,她只是神秘莫測地微笑著,什么話也不說。之后又過了兩天,她似乎抑制不住興奮的情緒,對我說:“這是慧慧的胎記啊?!?/p>
慧慧的胎記?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我的身上?而我依舊什么也沒問。在我的潛意識中,我知道我們之間存在著一條神秘的紐帶,是它決定了我們的相遇。但我忘記了自己是怎么認(rèn)識這個女人的,當(dāng)我想到這個問題時,她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天漸漸地冷了。風(fēng)吹過,我潮濕的皮膚就冒起一層小顆粒??赡苁亲叱鲈∨钑r著了涼,我得了嚴(yán)重的感冒,噴嚏不斷。又過了兩天,我發(fā)燒了,燒得很厲害,全身像是散了架,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我只要站在地上,腦袋就感到眩暈,所以我只能躺在床上。
事情已經(jīng)不可抑制地進(jìn)行下去,就像是火焰,當(dāng)它點(diǎn)燃后,就不可能再回到燃燒之前的狀態(tài)。她不再外出,而是每天照顧我,喂我吃藥,將冰涼的毛巾放在我額頭為我降溫。我一整天都覺得很困倦,但奇怪的是,我一次夢也沒做過,這對我來說十分反常。自從我懂事以來,幾乎每天都會做夢,甚至打盹時夢也不會放過我。因此,她曾稱我為“愛做夢的孩子”,可現(xiàn)在,這個“愛做夢的孩子”卻失去了夢。這使我心中不安。
我想,這或許與那只藍(lán)色小獸有關(guān)。它總是忽然出現(xiàn),又莫名消失。在我被高燒折騰得迷糊時,它毫無聲響地爬上我的床,像是一只貓那樣臥在我的床頭。它明亮的眸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看。它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在她喂我喝水時,我忍不住問了她關(guān)于藍(lán)色小獸的事,沒想到她詫異地看著我,對我說:“什么藍(lán)色小獸?我看你真是燒糊涂了。”
我這才知道,她根本看不到它。
這是怎么一回事?難道只有我能看得見它?它就在我的床上、身上嬉戲,有時則會爬到柜子上,或是鉆進(jìn)床底下,有時甚至就匍匐在她的腳邊,可她從來都對它視而不見。只有我能看到它,是的,這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就好像在看一場惡作劇,她就是惡作劇中毫不知情的那個人。
發(fā)燒持續(xù)了整整一個星期,在這期間,我一個夢也沒做過。我睡著后就如同失去了意識一般。這實(shí)在太不可思議了。我忽然想起,在一本書中我曾讀到過,有一種專門以食夢為生的動物,叫作“貘”,這只藍(lán)色小獸會不會就是傳說中的“貘”?如果真是這樣,那我的夢就是被它吃掉了,它跟在我身邊,就是為了捕食我的夢,就像蝙蝠偷偷吸我的血一樣,二者沒有區(qū)別。
有一天,我從空空如也的睡眠中醒來,發(fā)現(xiàn)她正坐在床邊哭泣。她哭得很傷心,聲音卻又很細(xì)微,就好像想把眼淚努力壓回眼眶里??梢钥吹贸?,她憔悴了不少,而這都是為了我。于是,我伸出手,輕輕地碰了碰她的手背。她停止了哭泣,朝我露出了笑容,晶瑩的淚珠仍掛在她的睫毛上?!澳銜闷饋淼??!彼郎厝岬?fù)崦业念^發(fā)說。
幾天后我的體溫終于恢復(fù)了正常。經(jīng)過這場高燒,我的身體虛弱了不少,當(dāng)我再次穿上那條連衣裙時,已經(jīng)不再像以前那樣緊繃繃的了,可以說,變得更為合身。
她在一旁很欣慰地看著我,然后招呼我過來,將我摟在懷里。我聞到她身體清香的味道。這一刻,我的心中充盈著幸福,我為她對我更加滿意而深受鼓舞。
“戴上這個?!?/p>
她從衣柜中拿出一副女人的假發(fā)。我戴上了它。她坐在椅子上,仔細(xì)地打量我,似乎不想放過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她不時會皺起眉頭,片刻又舒展開。我內(nèi)心十分忐忑,每當(dāng)她蹙眉時,我都會想:我是不是哪里讓她不滿意了?如果真是這樣,我想我會非常羞愧。
這審視的時間格外漫長。終于,她的目光柔和下來。她站起身,走到我身旁,輕輕地抱住我。我聽到她在我耳邊說:“慧慧,慧慧……”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低聲呼喚,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進(jìn)去吧?!?/p>
在我面前的,是一架鐵質(zhì)的牢籠。此前,它放置在屋子的角落里,上面蓋著一條桌布,又?jǐn)[放著木板,木板上又有一些生活用品,外表看上去與一個書柜沒什么兩樣。因此,當(dāng)她拿掉木板,將桌布一把扯下,露出牢籠的真容時,我的驚訝程度可想而知。
組成籠子的鐵桿已經(jīng)生銹,但仍閃爍著幽光,仿佛散發(fā)著寒氣。
她有些得意地站在一旁,點(diǎn)燃了一根自制煙卷。
她對我說:“進(jìn)去吧?!?/p>
我的目光在她臉上游弋。她的表情并沒有什么變化,也沒有絲毫惡作劇的神情。她就是那樣站在鐵籠旁,一手夾著煙,一手撫摸著鐵籠的一角。她打開了鐵籠那扇小小的門,等待著我,仿佛這是一件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隆?/p>
“我建造這個鐵籠,是源于慧慧的一次哭泣?!?/p>
她點(diǎn)燃煙卷,開始了講述。
“那天我們早早入睡了。外面的雨下得很大,電閃雷鳴,每一次閃電都會將屋子瞬間照得慘白,幾秒鐘后,就是轟轟的雷聲。我倆當(dāng)然都沒有睡著。她蜷縮著身體,緊緊地依偎在我的身邊。那時天氣很熱,但我們?nèi)匀簧w著厚厚的毛毯,我知道,毛毯可以讓她感到些許的安全。其實(shí)我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呢?
“我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期待這一場雷雨早點(diǎn)過去。
“慧慧,我的女兒,她哆哆嗦嗦的,害怕極了。于是我摟住她,‘這個夜晚早晚會過去的?!疫@樣安慰她。誰知,她用困惑的眼神看著我,就好像我說了一些她聽不懂的話。半晌,她對我說:‘媽媽,我確實(shí)很怕打雷,但我更害怕另一件事。’說完這些話后,我看到她的目光黯淡了下去,露出很難過的樣子。接著,流下了眼淚。
“不知為什么,我感到很平靜。我輕輕地用手指抹去她臉上的淚水,等著她說下去。
“雷聲接連不斷,雨水傾盆而下,我感覺我們就像是生活在瀑布下面。她的聲音很小,摻雜在這些巨大的聲音中,幾乎被掩蓋了。我看著慧慧。我感到她是多么柔弱啊,以后可怎么辦呢?想到這里,我將她抱得更緊了。
“她在我的耳邊說:‘媽媽,我害怕的是有一天我會離開你,我太愛你了,沒法想象離開了你會怎樣。’她說這些話時的表情很可愛,我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說:‘傻姑娘,媽媽永遠(yuǎn)都不會離開你,永遠(yuǎn)都不會?!乙詾?,這起碼可以讓她稍稍安心。
“誰知,她聽到我說的話,立刻坐了起來。她看著我,表情很嚴(yán)肅。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坐起身。她的這種表情我以前是從沒見過的,說實(shí)話,當(dāng)時我有些被嚇到了。我問她‘怎么了?’‘媽媽,’她說,‘我知道你不會離開我,但我說的是,我害怕有一天我會離開你?!趺磿兀俊乙苫蟮卣f,‘你剛剛才說過不想離開媽媽,再說了,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媽媽,那也是很正常的事,孩子長大后都會離開媽媽的?!?/p>
“沒想到,我的話好像刺激到了她。她哭得更厲害了,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我嚇壞了,只好緊緊地抱住她。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過了一會兒,她才平靜下來?!?,’她帶著哭腔說,‘我不想離開媽媽,我一想到以后會離開你,我就會難受得不行?!蔷筒浑x開,我們永遠(yuǎn)都不分開?!野参克??!晌也荒鼙WC以后不會離開你呀,’她近乎天真地說,‘很多孩子后來不是都離開媽媽了嗎?’‘那怎么辦呢?’我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
“‘有天我夢見我在一個籠子里,’她停頓了片刻,‘媽媽,為我做一個籠子吧,那樣我就不會擔(dān)心離開你了,我也不會再害怕了?!f這些話時冷靜得像是一個大人。于是我來到這個廢品回收廠,撿來一些不用的鐵棒,請人焊接了這么一個籠子。我的慧慧,她高興極了,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會住在這個籠子里。我的慧慧,她對我笑,說這樣就再也不會離開我了??墒?,可是……”
此時,煙頭已經(jīng)燃了三分之一,長長的一截?zé)煹偾娜坏袈?。她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現(xiàn)在,我置身于鐵籠中。
是我自己主動鉆進(jìn)去的。
鐵籠的空間很局促,我只能勉強(qiáng)保持坐姿。而它的內(nèi)部很昏暗。那種像是濃煙一般的黑暗究竟是從哪里來的?我深入其中,那黑暗就吞噬了我,漫過我的四肢和身體,最后是我的意識。她在我的耳邊說:“慧慧,慧慧……”而我看著她,就像是在看一個虛無縹緲的幻影。她的臉在黑暗中浮現(xiàn),有時她伸出手,撫摸我的臉龐。她的目光閃爍不定。
黑色的枝丫在瘋狂生長。
我依舊只是做很短的夢。我知道那只藍(lán)色小獸還潛伏在我的周圍,它奪走了我的夢境。在這個鐵籠內(nèi),時間感喪失了。我感受著這個慧慧曾經(jīng)待過的地方。我體會著慧慧的處境,甚至想象她當(dāng)時的感受。我的身上還穿著她的那件白色連衣裙,經(jīng)過這段時間,它早就變得有些臟了。
“慧慧……”
這個名字變成了一個夢魘。我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感覺到內(nèi)心深處的變化。在某些寂靜的時刻,我感到自己變成了慧慧。會不會,這本身就是一場夢呢?我真的就是慧慧,我一直都在這個鐵籠中,因?yàn)槲也辉鸽x開我的媽媽。而此前所有發(fā)生的事,都只是我做的夢。我看著手掌,覺得一切都是那樣難以理解,卻又簡單明了。
“慧慧……”
我又聽到了那個名字。我又聽到了那個女人的呼喚。她是在呼喚我嗎?我看不到她的身影,只能聽到她的聲音。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我像是在迷霧中摸索。我尋覓著那個聲音,我的意識隨它遠(yuǎn)去。
“慧慧……”
我不會再放過它了。它稍縱即逝。我對著那個呼喚發(fā)出了回應(yīng),我說:“哎?!?/p>
我就是慧慧。“我們永遠(yuǎn)都不分開,好不好?”“我們永遠(yuǎn)都不分開。”我記起了一切:暴雨;閃電;雷聲;緊握的手;流下的淚水;永恒的誓言?!拔覀冇肋h(yuǎn)都不會分開。”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那只藍(lán)色小獸,或者說,“貘”。
它與我面對面,帶著那種似笑非笑的詭異表情。它吃掉了我的夢,它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家伙。我凝視著它的眼睛。我感到時間的風(fēng)吹打在我的身上。另一種熟悉的記憶又回來了:廢棄的大樓;離家出走;搬運(yùn)的尸體;凸起的喉結(jié)……我的頭撕裂般地疼痛。究竟哪個才是我?它慢慢地圍繞著我踱步,不時停下,打一個哈欠。我伸手想要抓它,它一閃就不見了蹤影。
如此漫長的夜晚啊。
有些時候,我看到人影晃動,經(jīng)常有陌生男人走進(jìn)屋子。他們看到我,臉上明顯露出吃驚的表情。而她笑呵呵地將手搭在陌生男人的肩膀上。我看著她和陌生男人,在床上,褪去了衣物,變成了兩頭動物。我的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藍(lán)色小獸那嘲諷似的笑容。
聽著從屋子里傳來粗重的喘息聲和木床不堪重負(fù)的呻吟聲,我勃起了。液體呈線狀噴射而出,在空中變成傘狀,緩緩落下來。
我虛弱地依靠在鐵欄上,低下頭,看著臟兮兮的裙子。
然后,她走了過來。她的臉因憤怒而扭曲著。顯然,她看到了剛才的一幕。我?guī)缀鯊奈匆娝绱松鷼膺^。她打開籠門,將我拖了出來。我麻木地回應(yīng)著,腦子里一片空白。
厭惡感——無可抑制的厭惡感,再一次將我包圍。
這時,我感到我的后腦勺受到了重重一擊。
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捆在了一張大床上。
夜色低垂,繁星點(diǎn)點(diǎn)。我知道這里是大樓的天臺,那上面常年放置著一張廢棄的鋼絲床。我的四肢被固定在床的四角,動彈不得。我仰面朝天,眼前是靜謐的夜空。偶爾有幾顆星星閃爍幾下,又消失不見。而月亮依舊明亮,懸掛在天空的一角。我盯視著它,感覺月亮仿佛在緩緩平行移動,如同河水中的葉子。我眨了眨眼睛,它又回到了原處。
“像是貓頭鷹的眼睛。”我說。
“什么?”她就坐在我左邊的椅子上,我用余光就可以看到她。她坐在那里,風(fēng)吹拂著她的頭發(fā),有幾縷頭發(fā)不時遮擋住她的眼睛,她不得不用手撩去。她抽著煙,吐出特別的紫色煙霧。煙霧剛一從她口中露頭,就被風(fēng)撕扯得一干二凈。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呼呼的風(fēng)聲,頂層的風(fēng)總是很大。我的雙腳沒有穿襪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被凍僵了。
她捻滅煙頭,彎下腰。我聽到什么東西發(fā)出輕微的“咔啪”一聲響。接著,音樂聲起,正是我曾在那間灰蒙蒙的小屋中第一次聽到的爵士樂。
音符穿過風(fēng),倔強(qiáng)地傳到我的耳朵里。我們誰也沒說話,細(xì)心聆聽著樂聲。我仿佛看到有什么東西在不停地落下,不停地落。
音樂的間隙,一種嗡嗡作響的聲音持續(xù)不斷。
“是貝斯。”我說。
“是的,貝斯。”她笑了笑,摸了摸我的額頭。我聽到她輕聲唱了起來。依舊是我聽不懂的語言,或者說,似乎是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語言。我甚至懷疑這會不會是只屬于她與慧慧之間的語言?
慧慧……
音樂聲止,她的歌聲也停下來。她的手仍放在我的額頭上。她的手指很柔軟。
“這是重要的一步?!彼郎愒谖业亩?,輕聲細(xì)語卻很堅(jiān)定地說。
我點(diǎn)點(diǎn)頭,盡管被捆在床上,這個動作很別扭。
她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像是在對我表示感謝。然后,她走到我凍僵的腳邊,伸手脫掉了我的褲子,接著又脫掉了我的內(nèi)褲。
我的那個東西暴露在夜色中。盡管我看不見,但我知道它此時是蜷縮的?!@當(dāng)然是由于氣溫太低的緣故。
她的手里拿著一把锃亮的手術(shù)刀。
“忍一忍,一切就都過去了。”她安慰著我。
我渾身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我看到了那只藍(lán)色小獸,它如同一枚流星,從欄桿一躍而下,消失在夜空中。
或許是由于疼痛,或許是因?yàn)楹?,我漸漸神志不清。蝙蝠翻飛。夢境又回來了。成噸的夢境,一齊向我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