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 緣

⊙ 文/黃雨欣

浮 緣

⊙ 文/黃雨欣

黃雨欣：一九九四年開始發(fā)表作品， 至今已在國內(nèi)外報刊雜志發(fā)表散文、小說和影評近千余篇。近年來創(chuàng)作大量反映海外華人求學(xué)、求生存以及移民二代成長經(jīng)歷的中長篇小說?，F(xiàn)定居德國柏林。

一

還有一個星期就是圣誕節(jié)了，過了圣誕節(jié)就是新年。這天，柏林那家專為外國學(xué)生開設(shè)的漢納克私立語言學(xué)校的德語班提前下課，剛剛在這里學(xué)了四個月德語的林夢恨不得掏空自己的耳朵，眼睛也一直盯著老師的嘴，可是還是沒聽懂這個豐乳肥臀的德國女人在說什么。直到那些來自世界各地膚色各異年齡不同的學(xué)生們紛紛離座，互相熱烈地擁抱，用半生不熟的德語夾雜著英語祝賀著告別：“圣誕快樂！新年快樂！兩個星期之后見！”林夢才明白，原來老師是在告訴大家節(jié)后回到學(xué)校的時間。

年輕的林夢是自費從廣州來德國讀書的，她在國內(nèi)學(xué)的是英國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本以為英文和德文是近親語言，憑著自己的英文底子學(xué)起德語來會省些力氣，哪想到，那些單詞雖然看著似曾相識，發(fā)音上卻是南轅北轍地滿擰。尤其是英文本來就是從德文改良簡化過來的，用習(xí)慣了簡化過的英文再回到原始的德文，所費的力氣比學(xué)一門完全陌生的語言還要多；估計日本人學(xué)中文也是這個感覺吧。

離開語言學(xué)校后，林夢想著既然臨近圣誕了，就該入鄉(xiāng)隨俗，給清貧又清冷的家里增添一些節(jié)日氣氛，于是就乘了與平時回家相反方向的地鐵直奔柏林著名的亞歷山大廣場。在那個高高的電視塔對面，新開了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音像電器商場。剛交往不久的男朋友趙帆在洪堡大學(xué)讀物理學(xué)博士，雖然趙帆在學(xué)業(yè)上比林夢勝一籌，但經(jīng)濟上也不寬裕，卻對那些時髦前衛(wèi)的電器產(chǎn)品興致濃厚，周末就經(jīng)常拽著林夢陪他來這里閑逛，對那些高精度的電器，趙帆愛不釋手地東摸摸西試試的，經(jīng)常一轉(zhuǎn)就是一天。平時，林夢很不情愿陪趙帆逛這里，這里的東西對她來說太遙不可及了，你趙帆就算把它們都看到眼睛里帶回家又有什么用？洗衣機電冰箱大彩電還不都是二手網(wǎng)站上尋來的過時貨？林夢實在不明白趙帆，既然買不起，還平白受那份刺激干嗎？但今天林夢到這里卻不是來受刺激的，她是想挑選一盤圣誕樂曲的CD光碟。

出了地鐵站，林夢立刻感受到了這里彌漫著的圣誕氣氛是那樣濃厚。白眉白須身著紅袍的圣誕老人在向孩子們派發(fā)著他麻袋里的小禮物，廣場四周已經(jīng)支起了一個個圣誕彩屋，屋里有的擺放各種各樣的民族工藝品，有的是誘人胃口的民族美食，許多的游人則是悠閑地品著啤酒。這里還賣一種專門在圣誕期間喝的熱氣騰騰的充滿丁香花瓣味道的美酒，善飲的林夢摸摸虛弱的錢囊抗拒著陣陣酒香，穿過廣場疾步走進電器商場里。

其實，商場里的圣誕氣氛與廣場上相比一點也不遜色。一進門就看見一棵掛滿彩燈彩帶的圣誕樹頂天立地地佇立在面前，隱藏在商場各個角落的揚聲器里傳出的圣誕音樂，時而歡快時而悠揚時而空靈，這些都刺激著林夢要精心挑選一盤圣誕光碟的愿望。

圣誕音樂的種類實在太多了，有一些特價的就堆在兩個并在一起的不銹鋼推車里，四周已經(jīng)聚攏一些顧客了，林夢也湊上前，在里面翻揀起來。由于看不懂那上面的說明，林夢只好從外包裝上憑感覺選了一盤，她到收款處交過錢，還沒等出門呢，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戴著商場的耳機在試聽，林夢得到啟發(fā)，也撕開光盤包裝，就近選了一個試聽機戴上耳機聽起來。這一試就試出了問題，機器里并未傳出林夢所欣賞的圣誕樂曲，而是教堂唱詩班的大合唱。林夢早就聽說在德國大型商場買東西退換商品都很痛快，只要保留交款收據(jù)既可，反正都是價格一樣的光盤，就想當(dāng)然地回到挑揀光盤的地方，把大合唱送回手推車里；又仔細挑了一盤，經(jīng)過試聽后，確認正是自己想要的圣誕樂曲，才放心地把光盤收進購物袋里。

可是，就在林夢穿過商場的大門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不知為何，林夢剛接近大門，竟然鈴聲大作，林夢在驟然響起的警鈴聲中不明所以；正猶疑著，三個商場的保安就圍了上來，表情嚴肅地向林夢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然后不由分說就把林夢帶進了商場的辦公室里，交給一個小頭目模樣的工作人員。小頭目要林夢出示購物袋里的東西，林夢把光盤和收據(jù)交給他驗看，小頭目用紅外線掃描儀把光盤的條形碼掃進了電腦里，然后和收據(jù)粗略地對照一下，就飛快地打出一張文件讓林夢簽字，林夢拿過那張紙頭仔細地讀著，絕大部分是看不懂的，只有一個剛剛學(xué)過的詞被林夢認了出來：Diebstahl（小偷）！——看到這個字眼，林夢火了，三下兩下撕碎了那張紙扔到小頭目的身上，沖著他用生硬的德文吼道：“光盤是我退換的，不是偷的！這是收據(jù)，你看不到嗎？”

小頭目沖林夢搖頭晃腦說了一大堆話，林夢一句也聽不懂，索性不與他廢話，一把奪過光盤，摔門而去。震驚之下的小頭目回過神來，拿起了辦公桌上的電話。

這邊林夢氣哼哼地剛剛跨出商場的大門，一輛警車就呼嘯而來停在了面前，兩個持槍的威武警察從警車里下來，攔住了林夢的去路。

坐在警車里，兩個警察拿出記錄本拉出一副審犯人的架勢，林夢本來德語就不好，經(jīng)過這一陣連氣帶嚇的折騰，更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不管警察問什么，只有不停地哭。這樣一來，警察也被林夢搞得萬般無奈了，只見他們用對講機不停地和總部聯(lián)系，林夢心慌意亂，不知道等待她的將是什么。

也不知過了多久，其中一個警察接了一個電話后，對同伴說：“謝天謝地，他終于來了！”說著下了警車迎出去。

誰來了？他們要把我怎么樣？林夢心下正疑惑著，就見警察帶著一個西裝革履氣質(zhì)不俗的中國男人走了進來。不知為何，林夢看到他，竟然心里一熱，由于莫名其妙的等待和驚嚇，早已止住的淚水又委屈地流了下來。兩個警察不知和那個中國人說了些什么，只見他時而露出疑惑的表情看著林夢，時而流露出無奈的樣子。終于，他來到了林夢的面前坐下，一邊翻動手里的紙張一邊輕描淡寫地說：“我叫于韜，是聯(lián)邦德國的宣誓翻譯，剛從ICC國際博覽會趕過來。你冷靜點，這種事我見多了，沒什么大不了的，放心，我盡量幫你?！?/p>

于韜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面無表情看也不看林夢一眼，語氣很平靜。林夢聽了，情緒激動地說：“問題是我根本就不需要誰來幫我，我是無辜的，是這家商場的保安無理取鬧，非讓我簽字承認是小偷，我堅決不簽，他竟然報警惡心我，麻煩你告訴警察，光盤是我換的，不是偷的！”

林夢就把換光盤的前因后果一股腦地講給于韜聽，于韜一邊聽一邊把林夢的話流利地翻譯給警察。他翻譯的時候，林夢竟然忘了自己的處境，被他講話的神態(tài)深深吸引了，心想：這個人氣質(zhì)不俗，還頗有儒雅才子的風(fēng)范！別看他外表傲慢，內(nèi)心還是挺善良的，否則也不會放下自己的工作特意趕來幫助一個素不相識的同胞……哎，他怎么會把德語說得如此流利呢？尤其是那個林夢無論如何也發(fā)不出的小舌音，在于韜的舌下竟然那么流暢自如……

林夢正出神地想著，只聽于韜對她說：“這件事已經(jīng)很清楚了，警察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不是光盤的來歷問題，而是你對保安的態(tài)度。保安報警是因為你在他辦公室里撒野破壞文件，還對他構(gòu)成了人身威脅?！?/p>

林夢聽了哭笑不得，反問于韜：“我一個語言不通的弱女子不過就在氣頭上撕了一張誣賴我是小偷的破紙，竟然也構(gòu)成了對保安先生的人身威脅，這話他們敢說得出口，可你敢信嗎？你說我該怎么辦？他們不會為這點破事把我驅(qū)逐出境吧？不會通知我男朋友吧？他還是學(xué)生，連自己都自身難保，知道我惹是生非了還不知道急成什么樣呢……”

說著林夢又哭了起來。于韜說：“我不能太明顯地幫你，他們問什么你就說什么吧，別有負擔(dān)，我懂得這里的輕重，翻譯時會忽略一些對你不利的地方。”

林夢問：“你說，這件事嚴重嗎？”

于韜說：“這算什么呀，你一個弱女子，又沒傷他一根汗毛，咬定是不懂語言造成的誤會，沒事！”

林夢又問：“如果我回家不坦白，我男朋友不會知道吧？”

于韜說：“只要我不說，沒人會知道，我保守秘密的功夫還是可以的，否則就別在這個圈里混了。勸你回家也別說，本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一說再加上哭鬧，他一個學(xué)生會有很大壓力，又解決不了實質(zhì)問題?！?/p>

當(dāng)然，為了不引起警察的懷疑，這番對話都是在警察提問，于韜翻譯，林夢回答，于韜再翻譯的空當(dāng)之間進行的。這個過程中，林夢和于韜竟然有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默契，雖然表面上他們似乎互相誰也沒認真地看誰一眼，可每翻譯一句話，都有意無意地交流著一些含混的東西。幾個回合下來，警察還是嗅出了端倪，也許他們感覺到兩個人越說越多，可于韜翻譯給警察的卻越來越簡潔。后來，警察索性不再提問了，而是拿出一沓紙讓林夢把詳細過程寫出來。直到這時，林夢才求助地看著于韜，于韜把警察的意圖翻譯完，緊接著說：“就按我剛才暗示你的寫，避重就輕，強調(diào)你的語言障礙，把事情說清楚，再給個好態(tài)度。他們還會讓我書面翻譯的，這樣有什么出入我就得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了?！?/p>

林夢心領(lǐng)神會，一陣走筆龍蛇，須臾間竟然寫了洋洋幾頁紙。字里行間有旅居海外的落寞，有對圣誕這個西方傳統(tǒng)節(jié)日的向往，有語言不通的無奈，有對整個事件詳細入微的描述。最后，按照于韜的意圖，還痛心疾首地做了一番深刻的檢討：“縱觀這件事的發(fā)生，雖然是小誤會，卻令我切實感受到了德國人一絲不茍的工作作風(fēng)。保安先生的態(tài)度雖然生硬欠妥，但作為生活在德國的外國人，由于來德時間短暫沒有機會學(xué)好德文，進而沒有深入了解德國各項規(guī)章制度也是造成這個事件的根本原因。在此，本人為由于語言障礙給保安和警察先生的工作造成不便深表歉意?！?/p>

林夢把一氣呵成的這幾頁紙交給警察，通篇幾乎沒有一處涂抹更改的痕跡。警察看了看，笑著說：“中國字原來這么漂亮，個個字符都像迷你圖畫，只可惜看不懂?。　闭f著，警察就將那幾頁畫滿了“迷你圖畫”的紙轉(zhuǎn)手交給了于韜。于韜看著看著，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又看了一段，于韜把目光從紙上移開落在林夢的臉上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那眼神透過精致的鏡片射過來，令人迷離又難以捉摸。當(dāng)四目相對的那一霎那，林夢竟然感受到了怦然心動的感覺，這對才二十五歲的林夢來說，真是突如其來的心跳呀！

這時警察問于韜需要多久才能譯完，只聽于韜說：“如果我可以用你的電腦，很快就可以完成。”得到允許后，隨著于韜在鍵盤上熟練地敲擊，果然不到一個小時，林夢的這篇“大作”就在于韜的手里變成了德文。尤其令林夢驚嘆的是，整個翻譯的過程中，于韜的眼睛既沒看鍵盤也未看光屏，只是盯著林夢的原稿，那凝神投入的表情和剛才林夢的奮筆疾書相映成趣。翻譯件打印出來后，兩個警察讀著讀著，都對于韜贊嘆不已：“于先生一定是在德國出生長大的移民二代吧？”于韜笑笑不置可否。雖然聽不懂他們說的每一句話，但從兩名警察的表情判斷出，一定是驚嘆于韜的翻譯能力，林夢心里開始不服氣起來：“明明是我寫得精彩，怎么風(fēng)頭卻歸了他？”這時，警察把林夢的原件和于韜的翻譯件訂在一起，讓林夢和于韜分別簽字，于韜還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掏出他的翻譯印章蓋了上去。

這一套程序完成后，林夢以為完事大吉可以回家了。警察卻又提出，目前由于是林夢的一面之詞，需要和商場保安方面溝通后才算是銷案了結(jié)，在這之前，林夢可以回家，但得有他人擔(dān)保，警察讓林夢提供一個擔(dān)保人的聯(lián)系方式。林夢一聽，險些又哭出來，本來不想讓趙帆知道，這樣一來，他不可能不知道了，而且憑趙帆的學(xué)生身份，有沒有資格擔(dān)保還不知道，如果不行，還得驚動趙帆的德國同學(xué)或?qū)?，那多丟人哪！正為難著，只聽于韜對警察說：“我看也不必麻煩了，我來替她擔(dān)保，你們有我的電話，這期間如果再有什么問題就直接與我聯(lián)系好了！”

說著于韜亮出了他的身份證讓警察備案，警察復(fù)印后把身份證交還于韜時感慨地說：“我還奇怪一個中國人怎么德文水平比我還好，原來您是德國人呀！”

走出警車，林夢仰頭看著當(dāng)頭明晃晃的太陽，做了一個長長的深呼吸，雖然折騰了足足小半天，可這小半天的經(jīng)歷對林夢來說，竟然有重獲自由的感覺。

告別時林夢主動把手伸向于韜說：“今天的事，真不知該怎么感謝你！”

于韜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不用謝我，這也是我謀生的手段，過段時間你會收到一份賬單，我給你按學(xué)生標(biāo)準(zhǔn)算，加急費也不算在內(nèi)了。”

林夢不解地問：“不是警察把你找來的嗎？為什么要把賬算在我的頭上？”

于韜解釋說：“如果是刑事案件，這筆賬由警察局來付。我估計你沒事，連個民事糾紛都算不上，破財免災(zāi)對你還不是好事嗎？如果有難處你再找我，好商量的。我祖籍江蘇，曾經(jīng)也是中國人?！?/p>

說著摸出一張名片遞給林夢，說：“我還有急事，得走了，我的車就停在那邊，再見吧?！闭f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林夢站在原處望著于韜瀟灑的背影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端詳著手里的名片：于韜，聯(lián)邦德國法定翻譯；南華國際貿(mào)易公司（GmbH）董事長。

二

于韜離開林夢后，步履匆匆地走向停車場，一鉆進他那輛黑色的奔馳車里，就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在給林夢做翻譯的時候，他的手機在褲兜里就一波接一波不停地震動著。于韜看著來電顯示，果然不出所料，幾個來電顯示的號碼只有兩個，一個是家里的，一個是女助手兼公司合伙人杜維維打來的。如果不是行期改變，杜維維此時應(yīng)該在深圳才對，看來她已經(jīng)回到了德國。

于韜撥通了家里的電話，鈴聲響了很長時間才傳來妻子路易莎硬著舌頭的聲音：“hallo，你又是誰？我——告訴你，找我老公別——打這個號碼，我都——記不得他上次回家的日期了！”接著，于韜聽到電話里傳出一聲沉悶的鈍響，好像是路易莎摔倒了。于韜拿著電話連喊了幾聲：“路易莎，路易莎！你在聽嗎？你又喝酒了嗎？”沒聽到路易莎的應(yīng)答，于韜急急地發(fā)動汽車，一出停車場就猛踩油門，直奔家里。

說起于韜，在當(dāng)?shù)氐娜A人圈也算是個人物。十年前，和他同來求學(xué)的伙伴們早已流落四方，只有他不但在德國站住了腳，還有了自己的公司。雖然他很少和朋友們提起他的德國妻子路易莎，可誰都明白，沒有他和路易莎的婚姻，怎么會有他的德籍身份？沒有這個身份，他又如何理直氣壯地在德國開辦公司？若不是德國姑娘路易莎成了他的妻子，就算他于韜再有本事，結(jié)局很可能是和其他搞政治經(jīng)濟學(xué)的同伴一樣，到頭來還得哪兒來回哪兒去。

于韜實在不明白，他在外面苦打苦拼地支撐著這個看似不平凡的家，讓路易莎過著優(yōu)雅又悠閑的貴婦一般生活，可路易莎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她明明知道于韜不喜歡動物，還示威似的養(yǎng)了一條大狼狗吉瑞。自從吉瑞進了這個家門，路易莎的心思就全撲在了這個畜生身上，恨不得連睡覺都摟著，為此于韜抗議了無數(shù)次了，路易莎卻充耳不聞依然我行我素，直到把于韜逼到了客房里。養(yǎng)狗倒也罷了，后來路易莎又迷上了耗子，當(dāng)然這些小東西學(xué)名不叫耗子，白茸茸的身體紅寶石一樣的眼珠，模樣比耗子可愛多了?？赡切⌒笊姆敝沉σ蔡珡娏?，一對小耗子夫婦平均兩個月就生一窩，這不，不到半年，家里已經(jīng)成了耗子的天下。忍無可忍的于韜，索性下班也不回家了，直接睡在了辦公室的沙發(fā)上。

打那以后，路易莎就又添了一項嗜好——飲酒，而且無烈酒不飲，每飲必酩酊大醉。醉了以后就拼命打于韜的手機，不管于韜人在哪里在做什么，路易莎的電話就是回家的命令，于韜沒法漠視路易莎的命令，因為他不知道因酒精作用而神志不清的路易莎會發(fā)生什么不測。雖然他早已把家里有棱角的家具都用海綿貼住了，可每次回家，還是見到路易莎的頭上臉上身上因磕碰造成的瘀青。別看路易莎都這個樣子了，可她那些心肝寶貝卻個個腦滿腸肥的，于韜要是敢動它們一根毫毛，路易莎敢跟他拼命。

馬不停蹄奔回家里的于韜，看到的景象和以往一樣，犬吠鼠竄，一片狼藉，路易莎栽倒在客廳的地板上嘴里不知在嘟囔些什么，她身邊橫七豎八地扔著幾只空酒瓶。于韜把她拖進臥室安頓好后，又麻利地收拾地上的污穢殘局，然后把吉瑞放到花園里撒歡，把白鼠一個個抓住關(guān)進鼠籠。忙完這些，于韜就把自己扔進沙發(fā)里愣神，此時，他的腦袋木漲漲的無從思考。

剛結(jié)婚時，路易莎是多么開朗勤快呀，她親手燒的咖啡是那么濃郁，她獨家配方的蛋糕是那么香甜，那時，家里總是一塵不染的……他不知道他的生活究竟從什么時候起變成這個樣子的。無論他在外面多么風(fēng)光、他的事業(yè)多么成功，他都不愿意在同事面前提起他的妻子，更不會把同事們往家里領(lǐng)，沒想到，如此一來，于韜在眾人眼里就更加神秘莫測高不可攀了。

三

房里的光線漸漸暗淡了，于韜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直到一陣突兀的電話鈴聲驚醒了他，路易莎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起來了，她拿起聽筒，口氣冷漠地問了聲好，接下來的話可就不那么入耳了：“你聽著杜小姐，請把你的手指頭從我的丈夫身上拿開！辦公室天天見面還不滿足，還把電話追到家里來，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天已經(jīng)追了他一天了！”

于韜聞聽，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奪過話筒，剛問一句：“維維嗎？”電話那頭，杜維維的利嘴利牙就在那邊無遮無攔地甩過來：“于韜呀，是不是在外面惹了一身騷被老婆大人逮了現(xiàn)行呀？你惹了誰不要緊，拿本姑奶奶當(dāng)墊背的可不成，快給我平反！”

⊙ 陳尚云·片玉摩天

于韜下意識地搖搖頭淺笑了一下，并不接杜維維的話茬，只問：“維維呀，深圳的事辦得順利嗎？你什么時候回來的？”電話那頭，杜維維直著嗓門叫道：“我早就回來了，吳平今天有事走不開，本想讓你接我一趟，在機場給你打了無數(shù)電話你都不接，肯定是被哪個漂亮妞絆住了，要不尊夫人也不會不問青紅皂白就咬我一口，我不和她計較，妻債夫還，嘿嘿嘿嘿……”

面對這個東北姑娘的豪放挑釁，于韜自有對付的辦法，否則怎么會相安無事地合伙共事到現(xiàn)在？于韜的辦法就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不管杜維維說什么，只要不是關(guān)于公司業(yè)務(wù)往來的，于韜只當(dāng)沒聽見，根本就不接她的話茬。于韜這樣做并不是他多么潔身自好，實在是這個女人太有魅力又太有能力，于韜的神經(jīng)稍一松懈恐怕就招架不住了。當(dāng)初開辦公司本來是和杜維維的老公吳平合伙投資的。吳平出身老華僑世家，拿出點本金不在話下，可吳平人長得看似精明，性格卻過于厚道，遇事總是退讓三分；生意人講信義沒錯，可生意人更應(yīng)該頭腦里時時繃著根“盈利”的弦。吳平的個性在生意場上是很難玩得轉(zhuǎn)的，所以，公司初建時，所有的運作幾乎全靠于韜一個人摸爬滾打，真是很難！

后來，吳平因聯(lián)系業(yè)務(wù)到中國東北的一個省會城市時，竟然和對方年輕貌美的業(yè)務(wù)女主管一見鐘情，仗著德國貿(mào)易公司副總的身份和老華僑的家世，一趟業(yè)務(wù)跑下來，竟然一箭雙雕抱得美人歸，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憨人自有憨福。

杜維維來德國后，理所當(dāng)然地替代了吳平，她的加盟令公司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風(fēng)生水起。面對這樣一個尤物，于韜是近不得又離不得，他是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的，絕不允許自己因感情走火而損失生意場上的伙伴。況且，人家吳平雖然隱居幕后了，畢竟還是公司的開山元老，朋友妻，豈可戲？

“維維，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家了吧？好好休息吧，有事我們明天公司里再談。”于韜略表關(guān)切地說。

“我現(xiàn)在就在公司呢，這回可是給你帶回一個大項目，而且還是急茬，企劃書人家等著要，我是沒法回家睡安生覺的，吳平陪我加班，你好生在家給老婆打洗腳水吧！”

于韜一聽連人家吳平都出山了，他還穩(wěn)坐家里實在說不過去，既然路易莎神志已經(jīng)清醒，他也不需要再隨侍左右，索性到公司和他們一起加班去。

于韜對路易莎交代了幾句，路易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頭也不回地離家而去。

四

“南華國際貿(mào)易公司”別聽名頭挺大，實際上就是在市區(qū)鄰近地鐵站的一幢寫字樓里租用的幾間辦公室。于韜來到公司大樓時，早就過了下班的時間，他的辦公室里仍然亮著燈。于韜穿過寂靜空曠的走廊，乘電梯直奔公司所在的樓層。

推開公司辦公室虛掩著的大門，于韜一眼看到杜維維正坐在電腦前忙碌著，面前堆放了一大摞文件資料。見于韜進來，杜維維起身款款地迎上來，高跟鞋一步一步地釘在厚實的地板磚上，回蕩出一陣陣清脆悅耳的聲響。于韜很自然地接受了杜維維一個熱情的擁抱，不管公司里誰出差回來，同事們見面都會送來一個這樣的擁抱，對此于韜早已見怪不怪。只是今晚杜維維不知化了什么妝，明艷的面孔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朦朧，淺淺的眼暈也讓那眼神透著迷離。

“怎么就你一個人？吳平呢？”于韜不解地問，順手拉開自己的椅子在杜維維對面坐下。

“吳平還有事，先回去了。”杜維維的眼睛仍盯在電腦上，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

“這些日子吳平究竟在忙什么？公司也不常來了，真想當(dāng)他的太上皇了？”

聽了于韜半開玩笑的話，杜維維將目光從電腦上收回，一雙大眼睛直盯盯地看著于韜說：“吳平知道他來公司也使不上勁，可總這么掛著讓老婆在外面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張羅也不是長久之計，他嘴上不說，我知道他心里還是不自在的。”

聽了這話，于韜心里一沉，問道：“你的意思是——你們另有打算了？”

杜維維也不兜圈子，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正想找機會和你商量，既然你問了，我也不想瞞你。我們打算在年底分紅之后就把股金撤出去，當(dāng)然，在這之前我所經(jīng)手的項目還是屬于公司的?！?/p>

于韜沉吟良久，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杜維維?？炊啪S維的架勢，他如何反應(yīng)似乎都不重要，她僅僅是告訴他一個決定而已。這個決定也許他們兩口子醞釀已久，可對于于韜來說，不啻于晴天霹靂。此時，于韜表面雖然是波瀾不驚的樣子，可內(nèi)心早已經(jīng)翻滾著雜陳五味了。他何嘗不知道杜維維這一舉動意味著什么？這個能量非凡的女人在公司里干了那么久，憑她積累的人脈和建立的固定關(guān)系，這些資源肯定會隨著他們的另立門戶而被帶走，對于韜來說，這后果比杜維維夫婦突然撤資還嚴重呢。

于韜一時想不出對策，只好說：“我不希望是這個結(jié)果，但你們既然已經(jīng)決定了，就找個時間和吳平一起坐下來好好商量吧，畢竟都愉快合作這么久了，真要分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p>

杜維維說：“我也是這么想。先不說這個了，你來看看我這回在深圳的成果吧，放心，真要走，我也會給你一個體體面面的交代?！闭f著，杜維維拿著那厚厚的一摞資料繞過辦公桌來到于韜面前，于韜認真地翻看時，杜維維就半伏在于韜的辦公桌上逐項指點著。外面飄著雪花，辦公室里卻溫暖如春，杜維維穿著低領(lǐng)鏤空的深棕色針織短衫，她和于韜挨得那樣近，隨著杜維維的呼吸，于韜甚至能從杜維維敞開的領(lǐng)口瞥見她那兩坨奶白色的圓潤半球，以及嗅到隱隱飄出來的令人迷醉的體香……于韜極力地控制著自己的眼神不要溜號，可他管住了眼睛卻管不住欲望，一股熱流在體內(nèi)慢慢升騰著……于韜定了定神，對杜維維說：“維維呀，你剛回來不要太勞累了，時間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今晚要處理一些業(yè)務(wù)上的事情，可能又要住這里了?！?/p>

杜維維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說：“你行了，就直接說又被夫人趕出來的又怎樣？放心，我就當(dāng)你是真的要處理業(yè)務(wù)。好吧，我也真該回去了，吳平還等著我和你的談話結(jié)果呢?！?/p>

說著，她伏身想從后面繞過于韜，伸手拿放于韜椅背上的毛呢大衣，這時于韜也正起身，杜維維猝不及防又躲閃不及，胸前那兩坨半球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貼在了于韜的后背上。為了平衡自己，杜維維的雙手下意識地在后面扶住了于韜的肩膀。于韜的腦袋轟的一聲，整個人就徹底瓦解了。還沒容杜維維做出下一步的反應(yīng)，于韜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急轉(zhuǎn)身，一把將杜維維熊抱入懷。他的吻像疾風(fēng)驟雨一樣，從杜維維光潔的額頭豐滿的嘴唇白皙的脖頸一直灑落在她圓潤的前胸上……

風(fēng)浪平息了，四條裸露的大腿仍難舍難分地在一起糾纏著，于韜一邊貪婪地嘬著杜維維胸前那兩點櫻桃紅一邊笑著問道：“還舍得離開我嗎？”這顯然是一句雙關(guān)問話，杜維維避輕就重：“數(shù)你奸詐，竟然還有這一手，平時我怎么沒看出來！”

于韜心滿意足地笑道：“冤枉呀！我真不是成心的，我又不是神仙，哪經(jīng)得住你那么撩撥？”

“呸，誰撩撥你了？臨走臨走，讓我馬失了前蹄，都賴你！”杜維維嗔道。

于韜也不反駁，一邊輕吻著杜維維一邊笑著說：“好，都賴我，你沒撩撥我，是我撩撥你的還不成？”

杜維維臨走的時候，于韜送她到門外仍緊緊地抱著她：“真的維維，別走好嗎？”

杜維維一雙大眼睛笑盈盈地看著于韜說：“這種挽留的話你若是在兩個小時前說，我只當(dāng)你放了一個屁。放心，我杜維維也是重情義之人，只要你以后對得住我，我會想辦法說服吳平與你同舟共濟的。”

五

一連幾天，林夢都心神不寧，尤其關(guān)注信箱里的郵件，就連飯后在家門口和趙帆散步時，只要一看到郵差，她就神經(jīng)質(zhì)地往家里跑，生怕錯過了重要的信。雖然林夢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可她一驚一乍的反常舉動還是引起了趙帆的疑慮，他皺著老夫子一樣深沉的眉心，不無醋意地敲打林夢：“怎么了你這是？盼情書呢？想跳槽呀！”

一聽到這話，林夢慌忙搪塞：“胡說什么？我在等移民局的延簽信！”

趙帆的外表很健碩，眉大眼大塊頭大，就是心眼兒小，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小，平時林夢和男生多說一句話他都不樂意。其實，趙帆的擔(dān)心也不是多余的，在德國求學(xué)的中國男生大多內(nèi)心里隱含著強烈的自卑感。他們在和德國本土大哥的競爭中往往不戰(zhàn)自敗，沒辦法，那是生就的差異，認了！然而，更多的威脅卻是來自先行而來的同胞，他們勤奮又沒語言障礙，能夠自由地在故鄉(xiāng)和他鄉(xiāng)之間游弋，這才是對林夢這樣初來乍到的小妮子最致命的吸引。

這還是林夢為節(jié)省住房開銷搬到趙帆的公寓后，第一次心生后悔之念呢。很顯然，兩人住到一起，不僅證明了關(guān)系的親密，同時也交出了個人的隱秘空間。重重心事下的林夢，突然非?？释麚碛幸环阶约旱奶斓?，她需要靜靜地獨自承擔(dān)一種煎熬，一種等待宣判的煎熬。

一連幾天，林夢都借口不舒服沒去上課，她根本就聽不進老師在講什么，去了也是浪費時間。不去上課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在家里守著信箱等于韜的賬單。沒想到，賬單沒等著，竟等來了警察局的信。

林夢心里怦怦跳著慌忙打開信，只見里面時間地點人物都能對上號，說的就是那天在電器商場發(fā)生的不愉快，可具體內(nèi)容林夢卻一個字都看不懂，翻詞典也無濟于事，里面都是些法律上的專業(yè)術(shù)語，單個詞能查出個大概，一連成句就又都糊涂了。林夢正一籌莫展之際，電話響了，林夢忙跑過去接聽，只聽話機里傳出一個中年男人關(guān)切的聲音：“林夢同學(xué)吧？我是于韜，現(xiàn)在聽電話方便嗎？”

林夢一聽是于韜的聲音，不禁又驚又喜，連忙回答：“方便呀方便呀，這些天我一直在等您的賬單，可一直沒有收到，嚇得我……還以為事件升級了，那樣的話，我可就真不知該怎么辦了！”

“別擔(dān)心，怎么會呢？”于韜輕笑了一聲，接著說，“我故意沒寄賬單的，因為看你那天很緊張，生怕別人知道，我擔(dān)心寄賬單會給你惹麻煩?！?/p>

林夢心里一陣感動，暗忖：別看他留給人一副高傲的印象，其實心地真的很善良的，一個大男人，怎么就能那么細致地體會到我的苦衷呢？

“如果我沒算錯的話，你該收到警察局的結(jié)案信了吧？”

于韜這一問，倒提醒了林夢，她只好滿懷委屈地如實相告：“我剛剛收到警察局的一封信，可上面寫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因為除了時間地點和我的名字外，其余的我一句也看不懂?！?/p>

于韜說：“這樣吧，信的內(nèi)容我雖然猜到了八九分，可為了讓你更放心，一會兒你帶著那封信到中國城酒家來一趟，我?guī)湍憧匆幌?。我馬上要在那里見幾個客戶，如果你現(xiàn)在出發(fā)我就早點過去?！?/p>

林夢心里一陣感激，忙問：“上回的翻譯費用是多少？我一并帶給你?！?/p>

于韜也不客套，直言相告：“按字數(shù)算，收你學(xué)生價，二百四十歐元?！?/p>

林夢倒抽了一口涼氣，雖然她有所準(zhǔn)備，但還是沒想到竟然要這么多，這翻譯費也太好賺了！早知如此，當(dāng)初就應(yīng)言簡意賅地節(jié)省筆墨，林夢恨自己只圖一時的筆頭痛快，竟然寫出去那么多個歐元，真是令人心疼。也罷，就當(dāng)破財免災(zāi)了！似乎就在那一刻，林夢已打定主意，今后一定要學(xué)好德文。事實證明，這實在是一個不錯的謀生手段，像于韜一樣！

六

林夢在一個信封里裝上二百四十歐元，按照于韜電話里提供的地址，乘地鐵轉(zhuǎn)巴士，急匆匆地趕往中國城酒家。

那是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中餐館，臨近中午，客人還不是很多，林夢一進來就看見了于韜一個人坐在一個大圓餐桌旁，林夢徑直走過去，把裝錢的信封交給他，說：“于老師您點一下吧！”

于韜也不客氣，拿過來就塞進了公文包，說：“不會錯的！”然后向林夢手一伸，不容置疑地說：“正好客人還沒到，你把警察局那封信給我，我?guī)湍憧匆幌拢　币娏謮暨t遲疑疑的樣子，于韜又說：“沒關(guān)系，你就拿出來吧！一，我會替你保密；二，我不會再收你的口頭翻譯費，放心了？”

林夢心里一驚：“這究竟是個什么人，怎么連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他都一清二楚？太嚇人了吧！”

林夢不好意思地把信遞給于韜，于韜展開，只掃了一眼，就對林夢說：“你沒事了，那家商場不再追究你的責(zé)任，警察局里也沒有立案。”

林夢難以置信地問：“真的？他們也不罰我？”

于韜一本正經(jīng)地說：“罰了呀，他們罰你以后不許在商場里亂換商品，還罰你不許對保安撒野?！?/p>

林夢怔了一下，明白過來于韜是在變相調(diào)侃她呢，不禁臉一紅，說：“于老師，瞧您說的，我知道錯了……”

正說話間，中餐館的工作人員以為是于韜等的客人來了，就張羅著上了幾樣菜，于韜看看表說：“正好我的客人也該來了，我就不多留你了，以后遇到事一定要冷靜！還有，人在德國，學(xué)好德語很重要，你中文底子這么好，學(xué)德文應(yīng)該也不會很難。語言嘛，都是觸類旁通的?！?/p>

一席話說得林夢心里暖融融的。林夢正要收起那封信，于韜又說：“都過去了，把它撕了吧，留著一不小心說不定會給你惹麻煩?！绷謮舸藭r對于韜已經(jīng)言聽計從了，不由分說就把那封信撕得粉碎，就像那件惱人的事也會隨著碎片飄散得無影無蹤，只當(dāng)它從來就不曾發(fā)生過。

這時，于韜等的客人也陸陸續(xù)續(xù)到了，于韜關(guān)照老板娘上菜上酒，林夢借機告辭。穿過廳堂，剛走到餐館大門口，老板娘就拎著一個食品袋追了出來，她將那袋東西塞到林夢手里說：“這是于總吩咐給你打的包，他讓我們上菜前每樣都給你留出些，你們留學(xué)生平時生活也不容易，都是店里的拿手菜，回去放在冰箱里慢慢吃吧……”林夢拎著這包沉甸甸的美食，百感交集，頃刻間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一臉。

七

杜維維自從和于韜身不由己地跨越了界限后，就犯了女人的通病，以為通過肉體的親密接觸就能掌控男人的一切。杜維維自信能把一切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于韜當(dāng)然也不例外。事實證明，她真是低估了于韜的心理承受力，到頭來她自己倒像個玩火不當(dāng)被火灼傷了的淘氣孩子。因為，種種跡象表明，面對于韜沉靜目光的注視，是她自己越來越失控越來越難以自拔了。她不但掌控不了于韜，反而被于韜牽著鼻子走出了很遠。

他們之間的好事自然瞞不過公司里的人，平時大家各忙各的，都心照不宣，誰也不會去戳破這層曖昧關(guān)系。路易莎的酒越喝越高，喝高的路易莎再也沒有關(guān)注過于韜的私生活，于韜索性給她雇了一個家務(wù)幫手每天來家里照顧她，除了路易莎實在喝大了送醫(yī)院洗胃搶救于韜在醫(yī)院露過面，平時都是那個可靠的家庭幫手在打理家里的一切。

最先打破這個平衡的是杜維維的老公吳平，本來打著與于韜好合好散的如意算盤，這個建議最初也是杜維維提出來的，眼看著時機越來越成熟了，杜維維不但不急于獨立，反倒對公司越發(fā)上心越發(fā)投入起來，后來竟然發(fā)展到隔三岔五的徹夜不歸，甚至借出差的機會與于韜雙宿雙飛。吳平多次對愛妻苦口相勸仍然毫無結(jié)果，就算吳平為人老實厚道，也忍不下這口惡氣呀，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忍無可忍的吳平在一次酩酊大醉之后終于徹底地爆發(fā)了，他瞪著血紅的眼睛，粗暴地把盛裝夜歸的杜維維拖進屋里，飽以老拳，然后揚長而去，誰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有人說他去了西班牙，有人說他去了法國。

人都說陷入愛情的女人智商接近于零，杜維維也不例外。吳平的離家出走并未使杜維維回心轉(zhuǎn)意，反倒有一種徹底擺脫這段平淡婚姻的輕松，她以為這樣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和于韜在一起了，她一直以為，于韜遲早會離開他那個并不使他留戀的家和家里那個對酒精嚴重依賴的德國老婆，以前有吳平在中間橫著于韜還有顧慮，現(xiàn)如今這個障礙不存在了，他于韜還等什么？

可是，經(jīng)過多次的兩情繾綣，于韜仍然絕口不提他們的未來，就像吳平的出走和他毫無關(guān)系似的，杜維維一想到他姓于的甚至從來沒有在感情上給過她一個承諾，心里就一陣惶惑。她可不是對感情模棱兩可的人，這種似是而非、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一時間令杜維維非常疲憊和痛苦。終于有一天，在于韜再一次欲和她親熱時，杜維維一反常態(tài)，惱怒地推開了他，忍不住沖他大喊大叫：“于韜，你少他媽的給我揣著明白裝糊涂，你給我老實說，我們這樣到底算什么？你今天再不給我一個交代，就給我滾，能滾多遠就滾多遠，我受夠了，受夠了！”

從那以后，于韜一下子對杜維維的態(tài)度就冷淡了下來，也很少在辦公室里過夜了，似乎猛然間良心發(fā)現(xiàn)，天天準(zhǔn)時下班，回家陪伴路易莎和她的那些寵物去了?？蛇@種結(jié)果并不是杜維維想要的，作為身陷昏天黑地戀愛中的女人，她實在難以控制自己的感情。

星期五下班后，杜維維見于韜仍低頭伏案忙著什么，她也并不急于離開公司，于是坐在于韜的對面，一言不發(fā)，托著腮，一層薄霧在那雙焦灼的眼眸中漫延著。杜維維就這樣一動不動地默默地盯著對面的于韜，可于韜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竟然由始至終都沒有抬頭與她對視一眼。她知道于韜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看你能撐到什么時候！”杜維維心里正恨恨地想著，于韜站起身來，說：“行了，我累了，這就回家，你也回去休息吧，下周見！”說這話時，于韜的眼光并不看她。就在于韜欲轉(zhuǎn)身離開之際，杜維維瘋了一樣沖過去，從后面一把抱住于韜，不禁號啕失聲：“你為什么這樣對我？嗚嗚嗚嗚……我究竟做錯了什么讓你這么躲著我？嗚嗚嗚嗚……今天你不說清楚別想走出這個屋子……”于韜一下子定在那里，低著頭，雙手無所作為地垂著，任杜維維在他身上撕扯揉搓，任她的鼻涕眼淚涂滿后背……

長久的沉默后，于韜說：“我做人一向是有原則的，同事就是同事，愛人就是愛人，我不想把感情和事業(yè)攪到一起，我們還是像過去一樣，做個好搭檔吧。”

“見你的大頭鬼去吧！”杜維維聽后，強硬地扳過他的頭，唾他一臉口水，質(zhì)問道，“你的原則應(yīng)該早些講才對，發(fā)生了這么多事之后才想起講原則，豈不是太晚了嗎？”

于韜掙脫了她的撕扯，抹了一把臉，輕描淡寫地說：“正是被事實證明當(dāng)初我走錯了這一步，所以現(xiàn)在才努力使自己不再繼續(xù)錯下去?！?/p>

于韜竟然如此隨意冷酷地處置他們之間的感情，令杜維維氣憤至極，她咬牙切齒地發(fā)毒誓：“于韜，你讓我失去了家，我也絕不會讓你的家安生！你等著吧，有你家鬼婆子哭天搶地的時候！”

可后來發(fā)生的事證明，杜維維真是低估了于韜家里那個經(jīng)常醉得東倒西歪的路易莎。以后的日子，杜維維拼命壓抑自己的感情。上班時，她努力做到像過去一樣自然得體、落落大方。工作上一絲不茍，全身心地投入。連于韜都不得不為她審時度勢的冷靜態(tài)度所折服，真的以為她想通了，便逐漸放松了對她的警惕。

事實上，男人都是饞嘴貓，只要對他的切身利益不構(gòu)成威脅，守著珍饈美食，豈有不動念頭之理？更何況他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怎樣令人激動難忘的時刻呀！終于有一天，公司里的人都下班了，只有杜維維還在加班。那段時間，她一個人實在是懶得回那個冷冷清清的家，就常在辦公室里加班到深夜。那晚，杜維維正坐在計算機前起草一份合同書，門外響起用鑰匙開門的聲音，她抬頭一看，進來的果然是于韜。

于韜迎著杜維維射向自己的哀怨目光，深沉地說：“我是開車送一個朋友回家，路過這里，見燈還亮著，就知道是你還沒回去?！?/p>

說著，于韜的呼吸急促起來，雙眼內(nèi)涵豐富地盯住杜維維。從杜維維迷離的目光里，于韜讀出，這個魅力女人熾熱的激情瞬間就被點燃了，于韜一把將她攬入懷中……接下來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他們和以往一樣無所顧忌地興云布雨，任壓抑已久的情欲噴薄而出。

風(fēng)平浪靜后，杜維維撫摸著于韜硬硬的頭發(fā)問他：“這段日子，你想我嗎？”于韜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

杜維維不甘心地又改用德語問：“你愛我嗎？”

這些話若放在過去，杜維維是無論如何問不出口的，她甚至一度深信至愛毋言，她覺得感情深處的東西一旦說出來就沒分量了?？蛇@次，那種痛徹肺腑的感覺已經(jīng)從心頭抽離而去，杜維維卻要問他，似乎，她不是問給自己聽的，而是問給不知隱藏在哪個角落里的另一個人聽。

于韜一邊吻著杜維維一邊嘿嘿地笑。杜維維推開他說：“你說話呀！”

面對杜維維的惱怒，于韜仍舊不緊不慢地笑著，也回了一句德語諺語：“說千句，不如做一次！”

這時，只聽一陣玻璃摔碎的刺耳聲音突然傳過來，緊接著，就是電話的忙音被功能齊全的手機擴散開來。于韜愣了片刻，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由分說，揚起巴掌向杜維維狠狠地劈下去，杜維維并不躲閃，示威似的高高抬起那張妖艷的臉龐，射出兩道絕望的目光……

那積聚了渾身力氣和滿腔憤怒的一掌，在于韜手起掌落的那一瞬間，最終狠狠地抽在了于韜自己的臉上，同時，也狠狠地抽在了杜維維的心上。她感到眼前無數(shù)個金星朝自己飛來，她搖晃著身體，張開手，試圖留住這個曾經(jīng)點燃她欲望和激情的男人，在這個男人決絕地轉(zhuǎn)身后，她一頭栽了下去……

八

這天，林夢在大學(xué)食堂吃過午餐后，瀏覽大學(xué)的廣告欄時有一個驚喜的發(fā)現(xiàn)，只見一則用中文打印的招聘啟事貼在廣告欄最醒目的位置。這是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貿(mào)易公司，主功中國方面的業(yè)務(wù)，現(xiàn)在急需一位精通中、英、德三種語言的業(yè)務(wù)助理，一經(jīng)聘用，待遇優(yōu)厚。林夢頗為自信地揭下了整張廣告，她知道在這個專業(yè)里，能具備這個能力的除了她不會再有別人了，她不僅具備廣告上所要求的素質(zhì)，連上面沒提到的廣東話她也會，這個位置舍她其誰呢？這時的林夢早就通過了德國大學(xué)的語言考試，已經(jīng)是該大學(xué)德國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的正式注冊的學(xué)生了。這期間，未婚夫趙帆拿到博士學(xué)位后回到了廣州，接管了伯父的家族性大企業(yè)，林夢只好與趙帆依依惜別，獨自留在德國繼續(xù)學(xué)業(yè)。

當(dāng)林夢通過電話聯(lián)絡(luò)后，很快就確定了面試的時間地點。那天，林夢略施粉黛，一席白紗連衣裙更襯出她細膩的肌膚和頎長的身材，當(dāng)她甩著一頭長發(fā)出現(xiàn)在公司的那一剎那，她和大家都愣住了，別人發(fā)愣也許是緣于她的清新靚麗，林夢發(fā)愣卻是因為對面主持面試的卻是舊相識——于韜。自從上次在中國城酒家分手后，林夢還是頭一回再次見到于韜，他的模樣一點也沒變，深不可測的目光在鏡片后閃爍著，顯得還是那么深沉，還是那么高傲。

林夢認出于韜的同時，于韜也認出了林夢。他禮節(jié)性地和林夢握了握手，就切入正題，他用無懈可擊的德文向林夢詢問了一些問題，這些問題的內(nèi)容雖不深奧，可涵蓋面卻很廣，林夢思維清晰對答如流。于韜不易覺察地連連點頭，最后，由衷地贊許道：“看來這兩年你真的沒有虛度！本來測試里還有中文文件書寫一項，我見識過你的飛揚文采，這項就可以免了?！?/p>

林夢知道于韜是說兩年前和商場保安的那場糾紛，那時她的德語還一點不靈光呢，若不是于韜，她差點都被扭送警局了。林夢下意識地噘了噘嘴巴，心想：“這人，怎么哪壺不開拎哪壺，好像有小辮子被他攥在手里似的，這以后可怎么共事呀！”

于韜像是洞穿了林夢的心思，只見他邊整理林夢的申請材料邊不動聲色地說：“準(zhǔn)備一下，你可以來上班了，你以后的工作就是擔(dān)任我的助理，我也只對你的工作成績進行評判?！?/p>

別看林夢年輕，工作起來還真是毫不遜色。在于韜的有意栽培下，沒多久，林夢便能在公司獨當(dāng)一面了。

九

林夢到公司上班后，不止一次地聽同事們談起一個名叫杜維維的漂亮女人。林夢從他們的只言片語里了解到，杜維維是自己的前任，不久前，身為公司總經(jīng)理助理的杜維維突然攜巨款外逃，這件事在當(dāng)?shù)氐娜A人界鬧得沸沸揚揚。人們紛紛替于韜抱不平，一致建議于韜去報警，可后來不知為何卻不了了之。因杜維維是東北姑娘，那段時間，公司里的人只要一提到她，不是匪婆就是母老虎，總之沒有什么好聽的。令林夢不解的是，人們大罵這個女人的同時，似乎又對她攜款外逃的原因諱莫如深。林夢不由得佩服起杜維維來，能在于韜那雙深邃目光下得以順利逃脫的女人一定了不起。

轉(zhuǎn)眼，林夢來公司一年了。這期間，公司拓展了和國內(nèi)的業(yè)務(wù)，林夢把握住機會和未婚夫趙帆里應(yīng)外合，攻下幾個難度很大的項目。不久，趙帆在廣州買下一套百余米的公寓，林夢利用出差在廣州停留的機會，將它布置得溫馨、舒適，每次林夢飛廣州，都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這天早上，林夢一到辦公室，就被于韜叫過去。于韜讓她盡快起身赴巴黎，和國內(nèi)某紡織品商業(yè)代表團接洽。

事不宜遲，林夢立即飛往巴黎。走出戴高樂機場，按照于韜的吩咐，該就近去家車行租輛豪華轎車，在巴黎逗留的日子，這輛車就是林夢的坐騎。于韜說：“國內(nèi)商業(yè)團吃這一套，咱們就必須擺下這個譜。記住，你的車和你的人一樣，代表著公司的形象和實力。”

林夢站在路邊，正想叫輛出租車去車行，一輛紅色的敞篷寶馬滑了過來，開車的是個容貌和穿著都很張揚的女人。只見她動作麻利地打開跑車的門說：“是柏林來的林夢小姐吧？我姓杜，是代表團在法國請的導(dǎo)游兼翻譯，趙團長特地讓我來接你，上車吧?！?/p>

林夢見這女人的皮膚白得耀眼，鬢邊掛一縷細細的卷發(fā)，其他頭發(fā)統(tǒng)統(tǒng)被攏到頭頂，用一塊棕色絲巾系住，暴露出光潔的大額頭。一雙大眼睛被描得青里透紫，發(fā)射出幽幽的光芒。那張玫瑰紅的大嘴，更是充滿了野性。巴黎的早春，乍暖還寒，這女人卻穿一條黑紅格的百褶超短裙，黑色的低領(lǐng)緊身衫外，箍著一個金燦燦明晃晃的裙帶扣，隨著她大幅度的動作，林夢甚至能將她的酥胸一覽無余。林夢見怪不怪地坐上車，心里嘀咕著：虧得是在巴黎，若是在柏林，這副打扮不被人當(dāng)成妓女才怪。

杜小姐稔熟地駕著車，嘴里還不閑著：“陪這些土包子逛了一天，剛松口氣。這些人，說是商務(wù)考察，也沒見他們考察什么正經(jīng)事，就惦記著‘紅磨坊’的夜生活！”

林夢聽著杜小姐無頭無腦的抱怨，心想，看來這個女導(dǎo)游并不難相處。杜小姐正興致勃勃地說著，冷不防斜刺里穿出一輛自行車，杜小姐一腳剎車踩下去，脫口而出的竟是一句德國人的國罵：“Scheisse！（狗屎）”

林夢聞聽，隨口問道：“杜小姐在德國待過嗎？”

杜小姐說：“待過？何止待過！德國耗盡了我的青春，摧毀了我的夢，姑奶奶今天在巴黎當(dāng)導(dǎo)游，是鳳凰落難、虎落平陽。想當(dāng)初……唉，說來話長……”

林夢不禁心下叫苦：又遇到一個說故事的高手！這也不能怪她，哪個遠離故鄉(xiāng)獨闖海外的中國人沒有自己的故事呢？在杜小姐這樣惹眼的女人身上，沒有故事發(fā)生反倒令人難以置信了?？墒?，接下來，杜小姐卻一直目不斜視地駕著車，再沒有多余的話，氣氛一時顯得有些沉悶。

“聽口音，你是北方人吧？”林夢打破沉默。

“是東北人，生在牡丹江，讀書在哈爾濱，大學(xué)畢業(yè)剛參加工作不久就隨老公出國了，他家是華僑。”

“怪不得杜小姐身材、皮膚這么棒，早就聽說東北的黑土地很養(yǎng)人的?！?/p>

“多謝了，可有人罵我是威虎山上下來的土匪婆呢?！?/p>

聽杜小姐這樣說，林夢心里一動，不禁問：“怎么這話聽著挺耳熟，好像真的聽誰罵過似的？”

杜小姐哈哈大笑：“聽過就對了！”

這時，車已駛進代表團下榻的酒店，林夢只好將思路收攏到和代表團的接洽上。這個代表團一行十幾人，于韜曾介紹說，他們都是沿海省份一家紡織貿(mào)易公司的業(yè)務(wù)骨干，可林夢和他們一聊起來，發(fā)現(xiàn)被稱作局長、主任等行政頭銜的倒占了一半，笑容可掬的趙團長竟是工會主席。

第二天上午，代表團將去參觀坐落在巴黎近郊的紡織機械廠，并洽談引進生產(chǎn)流水線的有關(guān)事宜。

吃早餐時，林夢似乎很隨意的樣子問杜小姐：“你們下午有什么計劃？”

“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我?guī)麄內(nèi)鞯ぐ茁?，你要是沒其他安排，也去散散心吧?！倍判〗愕奶嶙h正中下懷，林夢正犯愁如何開這個口呢。

這次，杜小姐把自己打扮得非常得體。乳白色的西服套裙將她豐滿、挺拔的身材襯托得恰到好處，一頭黑發(fā)在腦后被綰成一個大氣的發(fā)髻，更凸出了她那白皙、頎長的脖頸。林夢不禁贊嘆：“真是一個千面女郎呀！”

十

他們乘坐一輛銀灰色的小型旅游車，開車的是杜小姐的丈夫阿平。林夢看出來了，他們夫妻倆一定是在法國有自己的旅游公司，專事來自國內(nèi)各種團體的迎來送往。據(jù)說這種小本經(jīng)營的夫妻店，主要靠的是語言上的優(yōu)勢和對當(dāng)?shù)厍闆r的了解，只要不怕旅途奔波，不嫌人員繁雜，收入不菲。

到機械廠后，杜小姐隨代表團一行被廠方人員彬彬有禮地接走了。兩家公司生意洽談，林夢作為第三方不便硬夾在中間，只有和阿平坐在明凈、舒適的接待廳里啜著咖啡閑聊。林夢透過玻璃門，望著外面整潔的環(huán)境提議出去走一走。

等林夢和阿平沿著廠區(qū)逛回來時，卻看見代表團一行虎著臉站在旅游車旁等他們，待他們走到跟前，那個被稱作某局長的矮胖子竟劈頭蓋臉地訓(xùn)斥起阿平來：“你是怎么搞的？在國內(nèi)，不管開多久的會，我的司機都要一直等在車里。年輕人這個工作態(tài)度怎么行？你要是我的司機，我非炒了你！”

誰也沒想到胖局長會來這一手，林夢和阿平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對答。這時，杜小姐卻不急不緩地踱到胖局長面前，大眼睛緊緊地盯住他說：“這位領(lǐng)導(dǎo)也不必發(fā)這么大的脾氣，我知道你們在國內(nèi)都是有一定地位的，可不管你們在國內(nèi)的官多大，到這個團體里來都得聽我們的，此時若論官銜，這里最大的官當(dāng)屬我們夫妻倆。因為這個地界早出了你們的管轄，你們的權(quán)勢已作用不到我們頭上，而我們卻為你們每個人承擔(dān)著組織和管理的責(zé)任。順便強調(diào)一下，今天我丈夫雖然為這個團體開著巴士，但并不意味著他就是誰的司機，你們別忘了，他是我們旅游公司的總經(jīng)理。下面的計劃由總經(jīng)理決定，是去楓丹白露還是返回酒店？”

一席話說得領(lǐng)導(dǎo)同志們不尷不尬的。林夢心里不住地佩服杜小姐。雖然上午經(jīng)歷了那段不愉快的小插曲，大家在楓丹白露玩得還是很盡興。第二天，代表團將隨林夢取道德國?；氐骄频昕头?，林夢迫不及待地撥通了于韜的手機。于韜對林夢這一趟單獨行動的成績很滿意。當(dāng)他聽了林夢進一步的想法后，不由得擊掌叫好，并問道：“廠方提供的價位和儀器的各項指數(shù)你了解到了嗎？”

林夢叫苦道：“我的老總呀，你不要貪心不足蛇吞象，我不辭勞苦跟到廠家，能摸清廠方情況就已經(jīng)費盡心機了，下面這出戲的主角該你來唱才對嘛。”說到后來，不知不覺中，竟帶了幾分撒嬌的口吻。

“好好好——我的小姐，回來我會犒勞你的，累一天了，早點休息吧，Bey——”電話那端，于韜的聲音出奇的溫柔，收線前，林夢似乎還聽到一聲飛吻。放下電話，林夢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幸福感覺包圍著，她紅著臉，將自己深深地陷在沙發(fā)里，任思緒圍繞著于韜飛揚。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突兀的電話震動打斷了林夢的遐想，手機里傳來杜小姐的聲音：“林夢，你還沒睡吧？我想過去和你聊聊。”林夢熱情地回應(yīng)：“好呀，歡迎你來！”

十分鐘后，杜小姐翩然而至。未等落座，她就從挎包里拿出一沓打印好的文件遞給林夢說：“這是我通過上午的談判整理出來的各種數(shù)據(jù)和資料，你拿回去給你們老總于韜，他會需要的?！彪S后她又遞過來一張名片說：“此人是布萊梅一家機械廠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過去曾與我打過交道，印象中他們也生產(chǎn)這種流水線，你讓于韜去聯(lián)系時，根據(jù)我提供的法國廠家的數(shù)據(jù)，把價格壓下來，代表團在德國逗留的時間比較長，你們出手干脆利落些，這單生意就十拿九穩(wěn)了。另外，請轉(zhuǎn)告于韜那個犢子。我杜維維再不欠他什么了！”

林夢聽到“杜維維”這三個字，竟像遭雷擊一般，半天回不過神來。這還是兩天來林夢頭一次知道杜小姐的全名。她難以相信，站在她面前的真的是那個一年前在柏林華人圈掀起過一場軒然大波的杜維維，艷壓群芳的杜維維、攜款出逃的杜維維……那個集各樣傳說于一身的女人今天就站在自己面前。兩天的朝夕相處，也沒使林夢讀懂杜維維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傳說中的她和自己面前的她，哪個更貼近真實的杜維維？

杜維維見林夢一副疑惑不安的樣子，將她按回沙發(fā)，自己在她對面坐下，說：“你別怕，肯定是于韜那個王八蛋把我說得很不堪。當(dāng)初，若不是他們兩口子合伙欺負我，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我本想走得無影無蹤，可于韜卻得了便宜又賣乖，到處散布我的謠言，在柏林把我敗壞得面目皆非，真他媽不是男人！”

“可是，人家都說你是攜巨款外逃的呀？”林夢無力地反問。

“巨款？他于韜還敢標(biāo)榜自己有巨款？就算他有，又哪一分不是我杜維維兩肋插刀為他掙來的？他的錢除了填他家里那個鬼婆子的無底洞還能剩下什么？幾年來，我?guī)缀跞可硇亩冀o了他，可他卻回過頭來狠狠地咬了我一口。當(dāng)年，我家吳平進公司可是入了股的，我走的時候也不過是連本帶利撤走了屬于我們的那部分股金。于韜為什么不敢對我窮追猛打？就因為我杜維維行遍天涯問心無愧！”

“誰都知道你曾為公司立下過汗馬功勞，若不是你自己突然跑掉，哪個會趕你走呢？”林夢仍然不解。

杜維維便把自己當(dāng)初攜款出逃的經(jīng)過一股腦兒地傾倒出來，這積怨壓在心里整整一年了。

十一

林夢回公司后，把在巴黎和杜維維相遇的經(jīng)過告訴了于韜。

在于韜的臉上看不出林夢所預(yù)想的激動、憤怒抑或其他更為復(fù)雜的表情。他只是略表驚訝地說了一聲：“噢，真是巧！”這樣一來，林夢倒不知說什么好了。接著，于韜又淡淡地補了一句：“也難怪，歐洲就這么幾個有名的城市，當(dāng)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碰到了一起。等這單生意忙完，我獎勵給你一個長假期，這段時間你瘦多了，需要好好休息?！痹谒目跉庵?，林夢聽不出半點和杜維維個人的恩怨，倒是充滿了對自己的關(guān)切。

由于林夢從杜維維處帶回的信息可靠、數(shù)據(jù)翔實，這單生意做得非常成功。為此，于韜給了林夢一大筆傭金并又一次在公司里高度評價了她的工作能力。但林夢心里明白，這里面起決定作用的并不是她林夢，而是那個杜維維。這個女人雖然早就離開了這里，但她的神秘氣息一直像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整個公司，誰知她這次的大義之舉的背后是否另有含義呢？

于韜沒有食言，林夢果然得到了一個為期六周的長假期。她打算利用這個機會回廣州和趙帆團聚。動身前，和以往一樣，林夢并未大肆張揚。這兩年，由于工作性質(zhì)，她的大部分時間也是在天上飛來飛去度過的，她早已習(xí)慣了旅行。

下了飛機，林夢叫了輛出租車，直奔他和趙帆共同置辦的小家。廣州的春天不比歐洲，每次回來，林夢都能一下子被其熱烈的生活氣息所感染，使她切身地感到，回家的感覺真好！

林夢提著小巧的旅行包走出電梯，摸出了隨身攜帶的鑰匙。

門開的剎那，林夢愣住了。

此時，只見往日整潔的門廳里被林林總總的女人時裝充斥著。直覺告訴林夢：在她和趙帆的生活里一定有了什么變故。

正當(dāng)林夢猶疑著不知是進是退的時候，電梯門開了，走出一對親熱地依偎著的男女。林夢定定地望著他們，他們也吃驚地望著林夢。那個右手托著西瓜的小伙子是趙帆，可他臂彎里緊摟著的高挑、嬌艷的姑娘是誰？一陣寒意猛然向她襲來，林夢想問什么，嘴張了張，說出來卻是輕輕的一句：“我太累了……”

身子就沿著門框軟軟地滑了下去……

十二

等她醒來時，發(fā)現(xiàn)趙帆垂頭喪氣地坐在床頭，正一把一把地扯著他自己的頭發(fā)，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林夢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什么姑娘，那些花哨時髦的女人衣服也已經(jīng)不見了，林夢懷疑自己是做了一個夢。可當(dāng)林夢把目光收回到趙帆身上時，夢就徹底地醒了。她看到了趙帆的雙頰上胡亂不堪的口紅印，還有他那條米黃色真絲領(lǐng)帶上斑斑駁駁的字跡。林夢輕輕牽過領(lǐng)帶，只見上面寫著：“最難忘如膠似漆的日子，愛情使一切變得美好。我是你自由天空里的鴿子，想著我……”

這條領(lǐng)帶還是上次趙帆來柏林看她時，林夢送他的禮物，如今卻盛滿了另一個女孩的濃情蜜意。領(lǐng)帶上洇開一片片的印記，那是“鴿子”的淚痕吧？沉默了一會兒，林夢開口說：“我……還是回去吧。”

趙帆急忙按住她說：“不、不，林夢，這房子你也有份，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讓我走好了，房子歸你！”

林夢嘆息了一聲說：“算了，別說這些吧，我常飛廣州也是因為有你在這兒。既然人都不屬于我了，我還在廣州留個空房子干什么？”

⊙ 陳尚云·船廠掠影

趙帆抹了一把淚，抬起頭來看定林夢說：“別怪我林夢，誰讓我們都這么年輕優(yōu)秀呢？我們面前的誘惑實在太多了！那陣子，我也是因為太想你才去泡酒吧。在那里，我認識了打工的她。最初和她交往，僅僅是覺得她長得很像你，可很快就沉陷在她大膽、火熱的激情中難以自拔了。我不是成心瞞你，這些日子我一直想找機會告訴你。”

林夢聽后，覺得很不可思議，遂冷冷地反問道：“歡場上的女子哪個不熱情大膽呢？難道這也值得你去認真？”

沒想到，趙帆一聽這話卻急了，忙替“鴿子”辯解：“她才不是歡場上的女子，而是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才去酒吧打工的?，F(xiàn)在，她馬上就要成為我公司里的文員了！”

這時，趙帆的手機響了，只聽趙帆對著話筒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是……醒了……挺好的……這你放心……好吧……”林夢心想，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卻見趙帆把手機遞向林夢說：“她想和你說話。”

林夢極不情愿地接過來，剛應(yīng)了一聲：“喂？”那邊便一廂情愿地甩過來一連串的話：“林夢，你休息好了嗎？趙帆都告訴你了吧？我相信你會想通的。我們都還年輕，應(yīng)該面對現(xiàn)實。你和趙帆國內(nèi)、國外長期分著總不是個事，我愛他，他也愛我，我相信他比當(dāng)初愛你更愛我，把他交給我你就放心好了！晚上我們一起出去吃飯好不好？你和趙帆分手了大家也還是朋友嘛。”

林夢皺了皺眉，真不明白她究竟哪來的那份自信，明明是鳩占了鵲巢竟還如此冠冕堂皇，真想搶白她幾句，又覺得和這種女孩沒什么高低好爭，遂沉靜地回答：“謝謝了，晚飯我不想出去吃，讓趙帆給我煮點面就蠻好。至于分手的事我更不想草率地去談，因為我覺得為了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孩就分手太不值，即使將來有一天我們不得不分開，也只能是由于我和趙帆自己的原因?！?/p>

十三

林夢這么快就從廣州回到柏林，大家看她成天埋頭做事，說話聲音啞啞的，就大致猜出了八九分，只是她自己不說，誰也不便追問，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匆匆流過。

這天下班后，別人都走了，只有于韜還在埋頭看一份合作意向書。林夢收拾好東西開口向于韜道別時，正遇上于韜抬頭迎上來的目光。那目光熾烈而堅定，直刺進林夢的心里。林夢顫抖了一下，轉(zhuǎn)身欲逃。于韜卻站起身來走向她，一雙臂膀不容置疑地圈住她，看定她的眼睛問：“說吧，都說出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此時的林夢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伏在于韜的懷里，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嗚咽著說出了在廣州所經(jīng)歷的一切。她哭的時候，于韜的一只手就插進林夢濃黑的長發(fā)里，一下又一下輕輕地替她梳理著。不知過了多久，林夢止住了淚水，緊閉著眼睛，任于韜的手在她身上一寸寸地滑動。與此同時，于韜的吻也不失時機地落在她的額上、發(fā)上，輕柔得像怕驚醒她似的……終于，一陣對這個成熟男人的強烈渴望從林夢的體內(nèi)升騰起來，她不由自主地喘息著，將自己的紅唇迎了上去……

事后，滿心愜意的于韜用手指在林夢光潔圓潤的肩膀上輕滑著，說：“知道嗎？林夢，這些年我面前曾晃過無數(shù)個女人，可我很少有親近她們、和她們深交的愿望。我常想，人的感覺真是奇怪?！?/p>

“那么，我們的交往深嗎？”林夢不自信地問。

于韜笑了，把赤裸的林夢用力往他同樣赤裸的胸前攬了攬，嘴巴一下一下蹭著她的耳垂反問：“還不深嗎？我的傻丫頭……”

十四

在發(fā)生了那件事之后，林夢注視于韜的眼神里就多了許多內(nèi)容。而于韜則和平時沒什么兩樣，每次和她說話，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誰也看不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了微妙的變化。當(dāng)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于韜就會隨意地替她攏攏額前的頭發(fā)，拍拍她的臉頰，以表示他心里還記掛著她。每到這時，林夢都撒嬌地嘟起小嘴，一副委屈的樣子，于韜就會擁住她，一臉陶醉地說：“沒辦法呀，上班的人嘛，身不由己……”

這時，公司里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于韜親手經(jīng)辦的和深圳方面的一樁大額生意出了岔子。

按常規(guī)，本來應(yīng)該等對方貨款到位才發(fā)貨，至少要先到一部分?？蓪Ψ绞怯陧w生意上的老相識，過去每次和他交手，都是于韜先向德方廠家墊付貨款，然后深圳方面通過關(guān)系付來現(xiàn)金。這樣，雙方在稅務(wù)方面程序會簡單一些，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是所謂的“合理避稅”。過去他們這么做從來沒失過手，可這次，情況似乎有些不妙。因為這批貨早已經(jīng)發(fā)出卻遲遲不見回音，墊出的大額貨款收不上來，資金的周轉(zhuǎn)一時出現(xiàn)了困難。這期間，打電話、發(fā)傳真，對方都是忙音，手機也是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郵件更是不回復(fù)，這使一向處變不驚的于韜也愁眉不展了，忙派副總陳東親自飛往深圳。

陳東帶回的消息令公司所有的人都大驚失色。原來，深圳有關(guān)部門已發(fā)現(xiàn)，那家公司多年以來，采用各種手段偷漏了巨額稅款，已將該公司查封了，當(dāng)事人也已被收審。

于韜聽后，驚出一身冷汗。真是夜路走多了，總有撞上鬼的時候。

資金周轉(zhuǎn)不靈，接下來的日子就舉步維艱了。于韜緊急召開股東大會，試圖說服股東們解囊相助，幫公司渡過這一難關(guān)。會上，股東們面面相覷，全然沒有了以往公司紅火的時候分紅利那份熱情。有幾個股東甚至對公司喪失了信心，當(dāng)場提出退股。

此時的于韜已是四面楚歌，情急無奈中只好出此下策——公司的工作人員都被放了長假，只留下兩個主要合股人應(yīng)付局面。于韜對員工們許諾說，最遲不超過新年，他爭取讓公司恢復(fù)正常運轉(zhuǎn)，到那時再通知大家來上班。

林夢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急著尋找新的工作，而是回到學(xué)校，繼續(xù)攻讀她那被擱置已久的德國文學(xué)專業(yè)。

這以后，林夢竟再也沒見到于韜。她很為于韜和公司的狀況擔(dān)憂，隔一段時間，林夢就打于韜的手機問候一聲，可電話里卻常是于韜事先錄好的聲音，林夢每次都給于韜一個簡短的留言，于韜竟一個電話都沒回過。林夢不甘心，有一次一反常態(tài)地對著錄音恨聲說：“于韜，你聽著，今天你若不給我回電話，我就不睡覺，我會等你，一直等……”

她固執(zhí)地認為，就在今夜，于韜一定會來到她這間小屋里。林夢就這樣癡癡怨怨地等，一直等到天光泛白，竟連電話也沒等到一個。

十五

圣誕節(jié)這天，大片的雪花從早到晚就這么不緊不慢地飄著。大學(xué)公寓里的學(xué)生們回家的回家、度假的度假，該熱鬧的節(jié)前早已熱鬧過了。面對突然安靜下來的環(huán)境，林夢心里一陣虛空。她實在沒有興致弄晚飯，本想和以往一樣，嚼片面包打發(fā)一下肚子，可轉(zhuǎn)念一想，大過節(jié)的未免太虧待自己了，便披上大衣獨自走出公寓，她故意不帶手機，她覺得此時手機里的那些接連不斷的節(jié)日問候，似乎都在嘲笑她的孤單和冷寂。

大街上鋪天蓋地地掛滿圣誕彩燈，遠近的教堂里傳出悠揚的鐘聲。節(jié)日氣氛雖濃，卻幾乎見不到行人。此時，林夢猛然想起：圣誕夜，也是團圓夜，誰會在這個時候離開家，跑到街上來閑逛呢？這些天，林夢被那些煩心事攪得神思恍惚，竟忘了大多數(shù)餐館在這天晚上是不營業(yè)的。林夢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想：這頓年夜飯只有省下了。

在回公寓的路上，林夢走走停停，心里總像有一樁什么事沒放下一樣。路過一個電話亭時，林夢似乎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她拉開厚重的玻璃門走進去，投進一枚硬幣，定了定神，按下了那幾個連日來在她心里不知重復(fù)了多少遍的數(shù)字。按以往的經(jīng)驗，此時于韜的手機應(yīng)是關(guān)著的，只有兩句簡短的錄音。這樣最好，既給他拜了年，又能讓他知道自己給他打了電話，說明有人心里仍牽掛著他，不必有多余的話。林夢追求的正是這種回味悠長的效果。

電話接通了。那邊鈴聲一響，林夢就聽到了于韜在笑語喧嘩的背景下發(fā)出的聲音：“喂，誰呀？”

這是林夢沒有預(yù)料到的，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略一遲疑，于韜竟像看見了她似的，在電話里問：“林夢，是你嗎？你好嗎？”只這一句，林夢緊繃了多日的身心頃刻間松弛了，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剛說出：“我想你……”就只剩哽咽了。于韜說：“我也是……現(xiàn)在我正忙著調(diào)音響，家里來了許多朋友唱卡拉OK，咱們以后再說吧?！?/p>

那口氣平靜得讓林夢感到于韜不過是在應(yīng)付她，甚至連她現(xiàn)在在哪兒都沒問。放下聽筒，被五顏六色的彩燈籠罩著的林夢，抹著怎么也止不住的淚水，一步一步往回走，任燈光將她的身影拉長又縮短。

到家后，林夢發(fā)現(xiàn)信箱里不知什么時候躺著一張圣誕賀卡，林夢想，不管是誰寄來的，此時收到這張賀卡都是這個圣誕夜的溫暖安慰。林夢拆開賀卡，那封面上淡淡的粉藍色背景正是自己的最愛，一個身著白紗裙背著兩只透明翅膀的小天使從背景中凸顯出來，天使手中捧著一顆大大的紅心。這個畫面讓林夢的心情一下子溫暖起來，翻開賀卡，只見里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這實際上是趙帆的一封懺悔書。

趙帆說，他已游出“鴿子”的愛情漩渦，冷靜下來想想，覺得自己當(dāng)初的做法很可笑。近來，越來越感到生活中不能沒有林夢。雖然發(fā)生了那件令人遺憾的事，但在兩人攜手走過的歲月里，畢竟有過許多美好的回憶。大家都年輕，成長的道路上誰能保證不出錯呢？年輕人犯錯誤，連上帝都會原諒的。過了新年，他將隨一個考察團來柏林，到時會和林夢商量一下今后的打算，是趙帆留下來和林夢一起求學(xué)，還是林夢回國幫趙帆辦自己的公司?？傊?，憑他們的實力，無論在國內(nèi)還是在國外，生活得都不會差，只要兩人在一起。

林夢讀罷這些文字，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很顯然，信里流露出趙帆特有的自信、自負，自說自話的氣息又一次刺痛了林夢，分手與和好的理由都被他說得頭頭是道。她突然感到，自己無論是面對同齡的趙帆，還是面對成熟的于韜，都敗得很慘。趙帆的鋒芒畢露與于韜的胸懷城府，都是那么深地傷害了她，只不過來自趙帆的傷害是鮮血淋漓的外傷，而來自于韜的則是難以言說的隱痛。

這個世界究竟怎么了？林夢不愿再想下去，她按下音響的開關(guān)，旋小音量，讓和緩的圣誕音樂在她小屋的四周彌漫開來。

這一夜，林夢睡得很沉。

十六

新年后，于韜的公司并沒有像他許諾的那樣有什么起色，工作人員一個個一去不返，資金一點點地分流，政府財政稅務(wù)部門也窮追猛打，不斷地有人上門查賬。危難之中，路易莎一點也不含糊，以最快的速度更換了房契、車牌的名字，然后與于韜離婚。這樣，即使于韜不得已宣布破產(chǎn)，索賠也傷不著她路易莎一根毫毛了。

路易莎做這一切的時候，竟然沒遇到來自于韜方面任何的障礙。于韜從那幢洋樓里搬出來，心里似乎有一種完成了使命的輕松。

不久，林夢接到了回公司上班的通知。只是公司里的總經(jīng)理已不再是于韜，而是在巴黎得到消息“殺”回來的杜維維。杜維維的突然出現(xiàn)使于韜躲過了破產(chǎn)的劫數(shù)，同時也吞并了于韜的大部分股份。杜維維從巴黎旅游公司挪來的資金，助她順利地完成了這個“小魚吃大魚”的壯舉。

“你把于韜的公司兼并了，準(zhǔn)備拿他怎么辦？”這是林夢回公司后最關(guān)心的問題。

“什么怎么辦？副總的位置給他留著，只要他愿意，隨時可以來上班，工資待遇一切從優(yōu)。元老總歸是元老，他于韜不仁，我不能不義?！倍啪S維大模大樣地回答。

然而，對杜維維的好意，于韜卻并不領(lǐng)情。不久，他便應(yīng)聘到一家德國貿(mào)易公司任業(yè)務(wù)經(jīng)理。幾個月后，被派往北京任德方駐中國總代理。在自己的國土上，于韜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假洋鬼子”，據(jù)說，這家公司由于于韜的出任而財源滾滾。

這期間，林夢曾收到過于韜的一封郵件。他在郵件里解釋說，那段時間不與林夢聯(lián)系是因為太在意她，所以不愿以一個失敗者的形象出現(xiàn)在她面前。而今，自由的他又重新站了起來，如果林夢愿意來到他身邊，此時他完全有能力給林夢營造一個溫馨的避風(fēng)港。

讀畢，林夢將這封郵件隨手拉進了垃圾箱。心想：還是杜維維看得準(zhǔn)，這個人不但深不可測，還極端自私，他心里只有自己的榮辱成敗，何曾想過別人在那些日子里的感受？

杜維維的公司里，副總經(jīng)理的位置直到一年后才有合適的人選。這人是從廣州趕來執(zhí)意要與林夢成婚的趙帆。

重新組閣后的公司很快就以嶄新的面貌步入正軌。趙帆的魅力在于坦蕩隨意中流露的自信，與他處事免了許多互相揣測的麻煩，也許正是這種無遮無攔的坦蕩才對林夢傷害那么深。杜維維曾苦口婆心地勸過林夢：“你一個見過世面的人，別那么小肚雞腸的好不好？趙帆是好是壞讓人一目了然，他即使傷害了你也是傷在明處，還有藥可醫(yī)，這年頭怕就怕在你心上戳刀子的男人，讓你傷痕累累卻有苦無處訴?！边@些話倒是重重地敲在了林夢的心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曾經(jīng)那么深切地愛過于韜，可這份愛到后來竟落得個無人傾訴的結(jié)局，至今除了夜深人靜時和自己的內(nèi)心對話外，那段刻骨銘心的感情，今后恐怕也只能爛在肚子里了。這樣一思量，林夢對趙帆一點也恨不起來了。

十七

于韜在國內(nèi)的業(yè)務(wù)日漸穩(wěn)定，他覺得是時候殺回德國處理那些只有他自己明白的事情了。

出了飛機場，于韜迫不及待地乘出租車趕往他和路易莎的小洋樓。在他四面楚歌的時候，關(guān)鍵時刻還是路易莎給他出的主意。為了保護主要家庭財產(chǎn)不被沒收，盡快辦理離婚手續(xù)，將房產(chǎn)、汽車、存款、保險等所有有價值的東西都轉(zhuǎn)到路易莎名下，造成他于韜已是一無所有的假象，等避過這個風(fēng)頭，于韜再回歸家庭。當(dāng)然，假離婚的事實只是他和路易莎之間的協(xié)議，雖然憑于韜的精明，也知道這么做有一定的風(fēng)險，一旦路易莎日后不認賬，他將啞巴吃黃連。可當(dāng)時也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退一步說，即使把財產(chǎn)都讓給路易莎，也比被查封沒收強。

于韜在中國期間，業(yè)務(wù)發(fā)展得順利時，不禁為自己的計謀揚揚自得，國內(nèi)賺著大錢，國外還有退路，只是多年來路易莎的冷淡讓他吃不消。

當(dāng)年，他倒真希望杜維維的瘋狂能激發(fā)出路易莎的醋意，可事后路易莎對此卻只字不提，老鼠照養(yǎng)、狗照遛，就是不問你于韜在外面都干了什么。

和林夢的交往，于韜曾動過真情，可那強烈的感情又被自己拼命地壓了下去，他覺得時機尚不成熟。他曾內(nèi)心極其矛盾地回避著林夢，同時又強烈地思念著她。她無助的眼神，她逸動的長發(fā)都是那么深切地牽著他的心，可他不敢走近這個完美的女人，他怕無情的現(xiàn)實擊碎這份完美。他曾設(shè)想過與路易莎名正言順地把婚離掉，這樣至少能從路易莎那兒分得半壁江山，再加上他的實力，今后會給林夢一個妥善的交代。他曾試探過，可林夢沒有一點回音，依他對林夢感情上的把握，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對他的自信心多少是個不小的打擊。

這次回來之前，他和路易莎也通過電話，當(dāng)說到要回來處理財產(chǎn)并打算東山再起時，路易莎的態(tài)度倒也爽快：“能過下去當(dāng)然就簡單了，實在過不下去也不必勉強，你可以隨時回來拿走屬于你的?！庇陧w聽了這話，甚至還有些感動，心想，雖然這些年有許多的不和諧，但畢竟夫妻一場。

于韜以他慣有的自負大步跨進了客廳，可是，映入眼簾的一幕，卻令他目瞪口呆……客廳里，路易莎一改往日的形容不整、不茍言笑，正在和一個高大健碩的德國男子談笑風(fēng)生。見于韜進來，路易莎手捂著突兀的肚子，笨拙地站了起來，說：“你回來得正好，這是迪特，我過去的情人，現(xiàn)在的丈夫，他快當(dāng)爸爸了！”

聽了這話，于韜兩眼噴火，一字一頓地問出一句：“你說你身體不好，不能生孩子，原來你騙我！”

迪特爆笑道：“是不能和你生，你外面那么多女人，難道她們也不給你生嗎？”

路易莎制止了迪特，緩緩地對于韜說：“你別以為你聰明，其實你干的那些事我什么不知道？當(dāng)年，為了照顧你的生活，我放棄了自己的工作，可你在外面越來越風(fēng)光，也越來越不愛回家，哪個女人也不會傻到丈夫早已不愛她了還渾然不覺吧？那些年我抽烈性煙，我酗酒，你從未過問過一句，若不是遇見了迪特，我還不知頹廢成什么樣子呢！不錯，這房子，這家里的一切都是你掙來的，可我也為這個家付出了青春和感情……”

說著，路易莎已泣不成聲。這時迪特走過來，憐愛地環(huán)住路易莎，回頭對于韜說：“路易莎說你要回來拿走你個人的東西，我已為你整理好，就放在儲藏室里，你看看還缺什么？”

剎那間，于韜心里空空如也，他拖著沉重的腳步，不知怎么走出這個早已經(jīng)不是他家的小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