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孔子道說之一貫性
——《論語》前四篇探微

張國棟

(福建江夏學院 公共事務學院，福建 福州 35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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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孔子道說之一貫性
——《論語》前四篇探微

張國棟

(福建江夏學院 公共事務學院，福建 福州 350108)

摘要：孔子在《論語》中多次強調(diào)其道說之一貫性。為了理解孔子的一貫之道說，就必須對《論語》的意旨和學說進行整體的把握。深入分析表明，《論語》前四篇有著清晰的結(jié)構(gòu)與明確的主題，并且其意旨前后貫通、層層遞進。從編撰方式來看，這四篇最常用的技巧有二，一是對稱，二是用清晰可辨的部分，區(qū)隔出不容易辨別且富含深意的部分，以促使讀者去探究其間深意。只有從最容易也最無爭議的地方開始，逐步上升到各篇的核心部分，才能看到《論語》的編者通過其精心的編排，使孔子“一以貫之”的道說，在這一重要典籍中逐步清晰呈現(xiàn)。

關鍵詞：《論語》；孔子；禮之本；仁；忠恕

《論語》的編者并未明言自己的編撰方式，以至歷代注者都很難看出其中各篇的結(jié)構(gòu)與主題。正如黃克劍所言，歷代注家皆以剖章析句為能事，對各篇的總體意趣卻罕有探究[1]1。然而，孔子在論語中又多次強調(diào)，“吾道一以貫之”(《論語·里仁》、《論語·衛(wèi)靈公》)①。如果我們認真看待這一論斷，那么就不能不去努力把握《論語》的總體意圖及學說，以求獲得對孔子一以貫之的道說的堅實理解。而我們對《論語》整體的理解，又必須建立在對該書各篇的結(jié)構(gòu)與主題的理解之上。因此，本文力圖以新的方式探析《論語》的前四篇，證明它們均有著清晰的結(jié)構(gòu)與明確的主題，并且其意旨前后連貫、層層遞進。通過對這種精密安排的發(fā)掘，孔子一以貫之的道說也得以逐步呈現(xiàn)。

一、《學而》：學而有成者的畫像

《學而》是《論語》的第1篇，朱熹注本將其劃分為16章[2]41。其中從第2章到第7章，明顯構(gòu)成一個整體。第2章說明要孝順長輩，尊敬上級。第3章說明勿對他人巧言令色。第4章講對謀主要忠誠，對朋友要忠信。第5章講對民眾要仁愛。第6章和第7章總結(jié)之前4章的論述，講一個君子應該如何對待父母、尊長、朋友與民眾。這6章有著明顯的共同主題，即如何對待他人，并且這一主題在本篇的其他章節(jié)中再未出現(xiàn)。因此，它們構(gòu)成本篇最容易辨認的一個獨立組成部分。

可以推測，在討論過君子應當如何對待他人之后，本篇很可能會繼續(xù)討論君子將如何修養(yǎng)自身。事實上，接下來的第8至10章正是討論這一問題。第8章講君子應當修養(yǎng)自身，做到厚重而威嚴。第10章講君子應當效法孔子的榜樣，做到溫良恭儉讓。這兩章都在講君子的自身修養(yǎng)，只有中間的第9章較難解釋。該章寫道：“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逼浔砻婧x十分清晰，問題在于，是否應當將此章置入本篇的整體脈絡中來理解。如果相信本章與其前后兩章同屬一個部分，那么這一部分的含意可以理解為：君子應當努力提高自身修養(yǎng)，不僅能做到威重而德厚，而且能做到溫良恭儉讓。

在討論過君子應該如何對待他人和自己之后，本篇剩余的6章又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其中，最后3章有一個明顯的共同主題，即一個人在困境中應當如何堅持學習。第14章講，君子應當在不得飽食與安居的困難條件下仍然樂于學習。第15章則講，無論是處于貧窮還是富裕之中，都應當樂于鉆研學問。第16章講，即使缺乏名氣不為人知，君子也不應感到憂慮，而應當努力學思以知人。本篇最后這3章與強調(diào)學習之樂的第1章構(gòu)成完美的首尾呼應：

因為學習令人不亦樂乎，所以君子在困境和順境中都應當能堅持學習。而首章的“人不知而不慍”與末章所言“不患人不己知”，意旨完全一致，更是突出了本篇結(jié)構(gòu)的完整性。

至此，本篇第16章中的13章均已得到了合理的解釋，而剩下的第11到13章則構(gòu)成特別困難的一部分。表面上看，這3章的意旨之間并無明確的關聯(lián)，而且也疏離于全篇的其余部分。但是如果本篇的其他章節(jié)都得到了很好的安排，那么就很難相信這3章并未構(gòu)成一個有著明確主題的獨立部分。深入審視這一部分的首章即第11章：

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

可以看到，該章有一個明顯的主題是孝。然而，若真是如此，那么它就與本篇第二部分的第2、6、7章重復，在結(jié)構(gòu)上十分不合理。因此我們只能認為，本章的真正主題在于對道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堅守。事實上，本章與接下來的第12章是全篇提及道這一關鍵術(shù)語的僅有兩章。這一部分的主題應當與道有關。

如前所論，本篇首尾呼應，強調(diào)學習之樂以及如何在困境中堅持學習。因此，中間的12章都應當是關于學習的。本文已經(jīng)證明，這12章中的前6章講如何對待別人，后續(xù)3章講如何對待自己。一言以蔽之，這9章描述了一個學而有成之人將如何做人。但是，孔門之徒的所學不止于此。第11到13章所議，正是孔門所學的另一個重要部分，即道。道在儒家學術(shù)中居于至高地位，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然而，道不可輕傳，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治長》)《論語》第1篇講學習，必然要講道，但是并沒有開門見山指明何為所學之道。它的第11章只是描繪了一個學而有成之人的外在表象，即對所學之道的堅守不渝，而接下來的第12章則講述了天道之外的一種人道，即以和為貴的“先王之道”。在繼強調(diào)堅守又強調(diào)調(diào)和之后，第13章又具體給出3條可操作性的建議，以同時滿足守道與貴和的要求。因此，這3章也構(gòu)成一個有著明確主題的獨立部分。

總結(jié)以上對《論語》第1篇的分析：該篇共可分為五個部分，并且從章數(shù)來看，構(gòu)成1—6—3—3—3的優(yōu)美結(jié)構(gòu)。其用意之深與結(jié)構(gòu)之精巧，均無愧于傳世經(jīng)典之地位。第二部分之6章的密切關系與共同主題最無異議，即學成者如何對待他人。這一部分迫使我們把接下來的3章看成一個整體，主題是如何修養(yǎng)自身。在接受了上述劃分，并看到第1章和末3章的密切關系之后，我們被迫將第11至13章視為本篇單獨的第四部分，認為其主題是貴和與守道。通觀全篇，其主題最終可以概括為：對學而有成之人的畫像。

二、學成而《為政》

《為政》是《論語》的第2篇，朱熹注本將其劃分為24章[2]46。本篇比前一篇章數(shù)更多，結(jié)構(gòu)更加精細，其解讀需要更為復雜的技巧。本篇中，有近一半的章節(jié)與鄰近各章有著明顯的共同主題。其中，第5章到第8章的共同主題是孝；第12章到第14章的共同主題是君子；第15章和第16章的共同主題是學習的方式；第19章到第20章的共同主題是使民敬服。將這4部分置入前22章之中，得表1如下。

表 1　《為政》前22章的對稱結(jié)構(gòu)

由表1可知，未知主題的各部分，與已知主題的各部分，在章數(shù)上完全對稱。編者的用意在此一覽無遺，即用容易歸納的部分，區(qū)隔出不易歸納的部分?？梢约俣ǎ鹘M不易歸納主題的鄰近章節(jié)，應當作為整體來理解。

將前4章視為一個整體，可以看到第1章和第3章關系密切。第1章開宗明義，講學成之后出仕，當“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第3章講對民眾要道之以德，并齊之以禮。該章意旨清晰，指導官員如何引導、規(guī)制民眾。以此來看，第1章所論，是主官如何引導下屬。所謂眾星，當指地位高于普通民眾的有身份的下屬官吏。兩章并行，說明學成者任官后如何對待下屬與民眾。并且，與上篇相同，在討論如何對待他人之外，也需要討論為官者應當如何修養(yǎng)自身。第2章講思無邪，即為官者應當心思純正，不生邪念。第4章以孔子為例，講君子行事的最高境界，即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并且強調(diào)只有長期堅持學習，才可能最終達到這一境界。開篇這一部分所提出的為政與志學兩端，也構(gòu)成了主導全篇的兩條線索。

第5章至第8章以孝為主題，其含義在其后第21章得以闡明，即在倡導德禮之外，為政者亦應以孝為執(zhí)政基礎。在這一部分討論為政之后，接下來的3章轉(zhuǎn)而討論學習。其中，第9章與第11章強調(diào)不僅要學習已有知識，而且要對所學加以思考，創(chuàng)發(fā)新知。中間的第10章則強調(diào)不僅要學習書本知識，而且要比較他人表面的言行，以思考不可直接見聞的真正本性。“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治長》)，關于此類本性的知識不可直接傳授，只能由學人自行思考以得知，這就導致學習必然十分困難并且是終身性的。君子在出仕為官之后，仍當堅持思考與學習。

在討論過學習之后，本篇繼續(xù)在為政與學習兩條主線之間轉(zhuǎn)換。第12章至第14章討論君子為政的個人表現(xiàn)。第12章講君子不器，指君子不應自限于單一用途。在全篇脈絡之中，其意是君子出仕之后應當能勝任多種官職。第13章強調(diào)君子任官當以行為先，不說空話多干實事。第14章講君子任官，當親信合群，而不可結(jié)黨營私。

接下來的第15章，接續(xù)本篇第三部分，討論學習與思考的關系。第16章講學習不可專攻異端，與前章共同討論學習的方式。這兩章并無歧義，難點是接下來的兩章。第17章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應當是講學習的結(jié)果。學習是為了獲得知識，但是學習不可能獲得全知。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鬃右辔茨塬@得對道的全知。因此，學而求知，最好的結(jié)果也只可能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以此來看，下一章同樣是在談學習的結(jié)果?？鬃觿褡訌?，努力學習，總能獲得俸祿。因此，這4章所構(gòu)成的單獨部分的主題是：學習的方式與結(jié)果。

在論述學習之后，接下來的4章照例轉(zhuǎn)向為政。這4章必須置入本篇與上篇的整體脈絡中來理解。第1篇刻畫儒門學而有成之人的形象。學成之后即當出仕任官。第2篇前8章中的6章，一般性地講官員為政的大原則，即以德、以禮、以孝；其余2章講出仕之后仍然應當繼續(xù)堅持學習提高。接下來的第9至11章和15至18章講學習；中間的3章具體給出3條可操作性的為政建議。到第18章為止，文中所出現(xiàn)的只有孔子與孔門弟子。其時，孔子長期致仕(第21章)，而孔門弟子身居高位者罕，文中仍然缺乏重要政治家的形象。因此，在第18章子張向夫子學干祿而夫子給予勉勵之后，第19、20章給出了魯哀公、季康子與孔子問對的真實政治場景，為后學弟子樹立了具體的仕官榜樣。由于，仕途罕有一帆風順，難免有不在其位之時，于是孔子在第21章引用《書》經(jīng)說明，在這種情況下亦應有所堅持與貢獻，“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之后的第22章，以夫子對言而有信的強調(diào)結(jié)束了全文對為政的討論。

最后兩章承上啟下，一方面承接本篇未展開的第3章關于為政以禮的論述，另一方面開啟下一篇關于禮樂的討論。因此，本篇可分為七個部分，段落數(shù)分別為4—4—3—3—4—2。其結(jié)構(gòu)之精巧，層次之豐富，說理之充分，旨趣之渾融貫通，皆超乎尋常。而這些特點同樣也體現(xiàn)在了其后的篇章之中。

三、《八佾》：郁郁乎文

《八佾》是《論語》的第3篇，朱熹注本將其劃分為26章[2]51。《論語》這3篇的章數(shù)逐漸增多，而難度也依次遞進。本篇結(jié)構(gòu)之復雜及編者用心之深，更出于前篇之上。我們只能從最簡單也最無爭議的地方開始。

開篇4章均與禮有關，意旨貫通，構(gòu)成一個緊密的獨立部分。之后的第10章和第11章，以禘祭為主題。接下來的第12章同樣討論祭神，與前兩章同為展現(xiàn)孔子對祭祀古禮之理解的章節(jié)，而之前第9章的主題正是孔子對古禮的深入理解。無疑，這4章構(gòu)成一個有著共同主題的獨立部分。在這兩部分中間的第5至8章的主題則暫時不易理解。因此，本篇與上篇使用了同樣的技巧，即用容易分辨的部分，區(qū)隔出不易理解的部分，以促使讀者自行去探究其間深意?？傊?，本篇前12章可以分為三個部分，每一部分平均地包含4章。

為了理解本篇余下的14個章節(jié)，同樣只能從最簡單最無爭議的地方開始。這14章中，第18與19章分別講事君盡禮和事君以忠，均以事君為主題，構(gòu)成一個緊密的小部分。這一部分應當與第13章共同理解。該章曰：

王孫賈問曰：“與其媚于奧，不如媚于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于天，無所也禱也?！?/p>

由于問者與答者均未直抒胸臆，而是用比喻為言，因此其解讀素來大有爭議。朱熹認為，王孫賈意在譏諷孔子，與其自結(jié)于衛(wèi)之國君，不如阿附于衛(wèi)之權(quán)臣[2]53。楊伯峻反對這種看法，認為王孫賈并非諷刺，而是真心求問孔子，在國君與有權(quán)勢者之間應當如何自處[3]30。而錢穆則認為，此乃王孫賈欲代孔子謀，而非欲孔子媚己[4]67。這3種解法均有一定的道理，不過從本章之事君主題看來并無爭議。因而，該章與第18和19章構(gòu)成關系緊密的一組。

這一組3個章節(jié)的用意，只有與第20、25和26這3章并觀，才能得到初步的揭示。在第20章，子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而第25章點評《韶》《武》之樂，第26章講臨喪不“哀”，因而與前者共同構(gòu)成講述哀樂的一組3章，并且與前一組嚴格對稱。這兩組的對稱關系，只有列表才能充分展現(xiàn)，見表2。

表 2　《八佾》末14章的結(jié)構(gòu)

可見，本篇再次使用了與上篇相同的對稱結(jié)構(gòu)，上述兩組6個章節(jié)的確存在著嚴密的對稱關系。并且，這6章分別處于前7章和后7章的開端與結(jié)尾，將最后這14章整齊地分為兩個部分。這兩個部分，加上我們之前已經(jīng)辨出的最初三個部分，就構(gòu)成了本篇4—4—4—7—7(章數(shù))的結(jié)構(gòu)。

如表2所示，在本篇的最后兩個部分中，第15章和第22章同樣呈現(xiàn)出對稱關系，一者講孔子知禮，另一者講管仲不知禮?？梢韵嘈?，這兩個容易辨認的對稱章節(jié)，是為了區(qū)隔和標識第14章和21章、第16章和17章、第23章和24章之間的對稱關系。為了理解最后這困難的6章，我們需要轉(zhuǎn)回本篇的開頭。

本篇前4章以禮為題。其中前兩章批評當時的權(quán)臣對禮樂的僭用，其意當與前一篇所論并解。該篇第5章勸勉君子，從政后當不斷修習以最終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但是魯大夫如孟孫、叔孫、季孫之徒，卻專以逾越禮制為能事。學者由此而生兩問：其一，為何如此？其二，君子當如何改變這種僭亂行為？本篇第3章解釋第一問，說明禮樂敗壞的原因在人。第4章繼續(xù)探究禮之本源，說明外在物質(zhì)在禮祭中并不重要、只是表象，真正重要的在于人心之根本。

本篇第5至8章構(gòu)成第二部分。第5章批評諸夏之僭亂，反不如夷狄之有君[2]52。該章回應前一段的第二問，指禮樂雖為諸夏所有而夷狄所無，卻不足以阻止天下之變亂。因此，訴諸外在之禮樂，并不足以匡正亂世。接下來的第6章，繼續(xù)回應上述問題：

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與其爭也君子?！?/p>

如果禮樂不足以匡正亂世，那么只能去訴求作為禮樂之本的人心。只有培養(yǎng)內(nèi)心無所爭的君子，使其成為時代的主流，才有望徹底結(jié)束春秋之亂世。這一理想化的意蘊只是該章的第一層。該章提及之射為戰(zhàn)爭的技藝，而射又為君子必修六藝之一，因而君子并非全無所爭，而是必須為戰(zhàn)爭做好準備。不可不爭，只是應當以禮相爭。此為該章第二層意蘊。隨后的第8章以“繪事后素”為喻，其意素來大有爭議[5]。不過，子夏的“禮后乎”之解在此為孔子所認同?？梢?，其意指為，仁心為本，禮為后飾。正如第3章所言：“人而不仁，如禮何？”若失去仁心，縱禮節(jié)齊備亦無用矣。

本篇第三部分繼續(xù)論禮與人心之關系。第9章寫道：

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p>

此章從錢穆解，即“孔子自言學夏、殷二代之禮，能心知其意，言其所以然，惜乎杞、宋兩國之典籍賢人皆嫌不足，無以證成我說”[4]61。其后兩章以孔子對禘禮的理解印證此意。禘者，為祭祀先祖之古禮[2]53。第10章講孔子不愿觀魯之禘祭。顯然，孔子是因其不合禘祭之精神而不愿觀之，亦即孔子對古之禘祭的精神必然有著深刻的把握。因此，其下第11章孔子不知禘祭之說只可能是自謙。事實上，古人設立禘祭的真正用意在第一篇第9章已有所闡明：“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比巳硕加衅返?，天下自能安定。禘禮之用，在于正人心。因此第12章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如果祭禮對人心并無觸動，祭之亦如不祭。

接下來第四部分的第15章，接續(xù)以上第三部分，再次研討孔子對禮的理解。該章有人質(zhì)疑孔子是否真的知禮。接下來的第16章即直面這一問題，展現(xiàn)孔子對古之禮射的精深理解。同時，該章也帶出了周衰禮廢、列國兵爭之時代背景[2]54。其后的第17章使古禮衰廢之背景更為凸顯。本文表2中與第16章平行的第23章則是以孔子對古樂的理解為主題。一方面，該章與第16章共同確證了孔子對古之禮樂的精深理解，與本篇開端對禮樂的討論相應。另一方面，該章對樂的解釋亦有實質(zhì)性的意蘊，強調(diào)的是樂音的連續(xù)與和諧。樂之連續(xù)與前述慎終追遠之意相應，而樂之和諧則與春秋大爭之世相應。這3章在評述孔子對古禮古樂之理解與熱愛的同時，也在全文的脈絡中凸顯了孔子的政治理想。因此，下一章即24章振聾發(fā)聵，“曰：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

孔子所傳之道，在本篇未得解釋的最后兩章中得以更為顯明地刻畫。第21章指古禮尤其是周禮中絕無殺伐征戰(zhàn)之心。第14章，子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孔子所從之周，其禮在正人心，其政在止兵戈而施文教。

四、《里仁》：“我未見好仁者”

《里仁》是《論語》的第4篇，朱熹注本將其劃分為與上篇相同的26章[2]57。上一篇講，應當以禮樂培養(yǎng)君子仁人來結(jié)束無道之亂世。因此，本篇前4章接續(xù)上一篇，刻畫仁者之形象。第1章講人當以仁為居，以仁為美。第2章曰“仁者安仁”，言仁者可以久處仁而自感安樂。其下2章言仁者之行，曰仁者能好善而惡惡，且不做惡事[2]57。

仁者之理想形象至美，但是要培養(yǎng)這樣的仁人志士卻十分困難。其后第6章講，真正的好仁者極其罕見，甚至孔子自言從未得見。而若仁者難見，那么前一篇所期待的天下重歸有道之日就不可能到來。因此，不能不思考，若天下人不好仁，那么其所好者為何？以及能否使天下人轉(zhuǎn)而好仁？本章的前后兩章分別討論這兩個問題。之前的第5章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鬃铀娭煜氯耍嫘乃谜呓苑侨识歉毁F，真心所惡者亦非不仁而是貧賤。由于愛好富貴，厭惡貧賤，所以人才有違仁之心、不仁之行。在此可以推論，放縱追逐富貴之心，正是春秋時期天下陷于無道的根本原因。消除眾人對富貴之熱愛幾無可能，最多只能培養(yǎng)君子習慣于“以其道得之”。因此，第6章的真意可進一步解析為：不可能有完全好仁而不好利(即富貴)者，至少孔子從未見過這種人。由于人必然會有富貴之心而不能純粹好仁，所以人必然會因此心而犯錯違仁。第7章，子曰：“人之過也，各于其黨。觀過，斯知仁矣?！比硕紩稿e，觀察其人所犯過錯的類型，就能明白他的仁心到了何種程度。以上7章構(gòu)成本篇的第一部分。過錯以及導致人犯錯的利，將構(gòu)成本篇其余部分的重要主題。

如果說本篇第一部分的主題是仁，那么第二部分的主題就是利。與上一部分講不可為富貴而違仁的第5章對稱，這一部分的第12章講，完全放縱(名)利之心會造成惡劣后果，因此不可“放于利而行”。然而這如何可能？眾人如何可能放棄對富貴名利的追逐？如果他們不追逐富貴名利，那么他們一生所求又為何者？這一部分的前4章逐步揭示孔子對此問題的理解。其首章最為著名，曰：“朝聞道，夕死可矣?！笔谷藬[脫對名利的終身追求的，只能是至為強烈、生死以之的向道之心。第9章的命題與第8章同，講“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對道的執(zhí)著追求，將使得有志之士拋開對衣食等外物的過度執(zhí)著。處于這種狀態(tài)下的君子將不在執(zhí)著于富貴名利等外物，唯抽象的道義是從(第10章)。由于基本拋開了名利之心而以道義為行動的指引，因此有此類君子的治理就有可能使天下重歸有道世界。然而，如此強烈的向道之心只可能在少數(shù)人甚至極少數(shù)人身上出現(xiàn)。第11章講其他人的向利之心幾乎是恒定而不可改變的。第12章講要對逐利行為施以約束。這種約束只能來自學而有成之君子，該章潛在地要求君子對小人施以統(tǒng)治。第13章講要“禮讓為國”，在朝君子若因名利發(fā)生潛在沖突則要以禮相讓。如此才能避免上一篇所描述的僭亂無道之世。而禮讓的必要性也說明君子們還是不可能完全忘卻名利之心。因此第14章總結(jié)以上論述，強調(diào)應當以正當?shù)姆绞角笕∶毁F。

本篇第二部分再次確認了第6章的命題，即“我未見好仁者”。真正忘卻名利而純心好仁者幾乎不可能存在，因此，人必然會犯錯。那么如何對待這種過錯？第17章強調(diào)應該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對自己的過錯應該時加審察而改之。第26章強調(diào)看到他人如君主和朋友的過錯，應該加以勸諫但不可太多。這兩章分別探討如何應對自己與他人的過錯，與中間的8章共同構(gòu)成本文的第四部分。這8章又可以分為對稱的兩部分。其首章即全篇第18章討論如何對待父母的過錯：“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苯酉聛淼?章亦是討論對父母的態(tài)度。與討論如何對待父母過錯的第17章角度相反，這3章是勸告讀者在對待父母時如何不要犯過錯。其后的4章給出了4條具體的建議，以減少自己的過錯。第22和24章說明，應該先行后言，少說多做，以免說了做不到(亦見《為政》第13章“先行其言而后從之”)。第23章強調(diào)“以約失之者鮮矣”，約束自身不去“放于利而行”，失誤和過錯就會少很多。第25章講，“德不孤，必有鄰”。如果周圍不見有德行的朋友，那么應該反省自己是否德行有虧。該章亦承上啟下，引出了第26章。因此，這3章的共同主題是如何對待自己和他人的過錯。總之，該篇構(gòu)成了7—7—2—10的結(jié)構(gòu)。第一部分論仁，并確定了利與過錯這兩個有待處理的主題。而其后的第二和第四部分分別處理這兩個問題。本篇最后未得解釋的兩章是第15章和16章。這兩章總結(jié)全篇論述的兩大主題。第15章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曾子解之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敝祆浣庠釉唬骸氨M己之為忠，推己之謂恕。”[2]59自己要努力做到最好，少犯過錯，對他人可原諒的過錯則要有寬恕之心。第16章的“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為本篇對義利之辨的討論作結(jié)。

五、總結(jié)

本文至此已經(jīng)證明，《論語》前4篇均有著清晰的結(jié)構(gòu)與明確的主題，并且其意旨前后連貫、層層遞進。第1篇刻畫學而有成之人如何對待他人、修養(yǎng)自身、守道而貴和，并且以學習之樂勉勵弟子在困境與順境中均堅持學習。第2篇延續(xù)前篇議題，以2條主線交錯展開。第1條講學成之人該如何為政。在給出為政以德、以禮、以孝的3條大原則之外，亦給出了3條具體的可操作的建議。第2條主線繼續(xù)論述學習，以孔子為例，曰“吾十有五而至于學”“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并在文中說明學習何以如此困難，甚至必然是終身性的。因此，君子學成出仕之后，亦當堅持學習以不斷提高自己的修養(yǎng)。第3篇開篇刻畫幾位實際的執(zhí)政者，批評其與孔子完全相反，專以逾越規(guī)矩為能事。該章圍繞此現(xiàn)象及春秋無道之亂世的背景展開，最后得出結(jié)論，只有跟孔子一起追隨周代的榜樣，正仁心而復禮樂，止兵戈而施文教，才可能扭轉(zhuǎn)天下之無道的局面。第4篇闡述阻礙上述目標之難的原因，即人對富貴名利的普遍欲望。本篇的論證分成兩段。第1段說明，因為君子可以有強烈地向道之心，“朝聞道，夕死可矣”，所以能夠在很大程度上擺脫對外在富貴名利的牽掛之心，因此可以成為合適的統(tǒng)治者。該篇的第2段論證說明，能做到這種理想狀態(tài)的人其實極為罕見。子曰“我未見好仁者”。真實的人難以完全擺脫名利之心而純粹好仁，因此都難免在行為中違仁而犯錯。該篇約一半章節(jié)研討該如何對待他人和自己的過錯。其主要論點是，自己應該努力做好，少犯錯誤，而對他人的可原諒錯誤則要有寬恕之心。

從編撰方式來看，這4篇最常用的兩個技巧，一是對稱，二是用清晰可辨的部分，區(qū)隔出不容易辨別且富含深意的部分。只有從最容易也最無爭議的地方開始，逐步上升到各篇的核心部分，才能看到《論語》的材料并不像看上去那樣缺乏順序，其各篇也非如初看那樣不見主題。可以說，儒家的最高理想是建立一個井然有序、人人各安其位的社會，而《論語》的編者通過其精心的編排，說明他們絕非不能使其學派最重要的典籍之一所包括的材料做到井然有序、各安其位。在這種精心安排之中，孔子的一貫之道說也得以逐步清晰呈現(xiàn)。

注釋：

①本文所引《論語》原文均出自黃克劍著《論語疏解》，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參考文獻：

[1]黃克劍. 論語疏解[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2][宋]朱熹. 四書章句集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

[3]楊伯峻. 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

[4]錢穆. 論語新解[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

[5]陳洪杏，劉娜.《論語·八佾》“繪事后素”義旨辨略[J].理論與現(xiàn)代化,2015,(1): 36-42.

(責任編輯：蔡宇宏)

收稿日期：2016-03-26;收修日期：2016-05-09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4CZS027)

作者簡介：張國棟(1982—)，男，山西太原人，政治學博士，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政治哲學和當代制度理論。

中圖分類號：B22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3-0964(2016)04-002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