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2”特別重大火災爆炸事故周年回訪

爆炸后，全力仍清楚記得自己躺在醫(yī)院，隔著布簾接受記者采訪。有一次報道是許一個新年愿望，他希望“2016年能為遇難戰(zhàn)友立紀念碑”。

“我們就像釘子戶?！币幻麡I(yè)主小V（網名）笑道。她在爆炸后不久就生下了兒子，起名“王炸”。

沒有大肆宣傳的海港城三期成為內部人才知道的“爆款”，一開盤即售罄，甚至還有北京人排了一夜，買房以作投資。

南方周末記者 汪韜

發(fā)自天津

天津港“8·12”事故一周年之際，湖南永州，蔡來元在等待兩個兒子的到來。

一個是他和妻子的試管嬰兒，另一個是裝在骨灰盒里，從天津運回永州。

蔡家遠，20歲，天津消防總隊八大街中隊消防員。他的生命定格在2015年8月12日，那場震驚全國的天津港事故中——位于濱海新區(qū)的瑞海國際物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瑞海公司）危險品倉庫發(fā)生了特別重大火災爆炸事故，奪去了165條生命。

按照家鄉(xiāng)風俗，死者落葉歸根，后人燒紙紀念。蔡來元想讓兒子的骨灰葬在家鄉(xiāng)。因是烈士，需要部隊護送，還要和家鄉(xiāng)的民政部門配合。2016年6月，蔡來元被告知在天津港“8·12”事故一周年之前，20歲的兒子就可以回家了。

時光如梭，那場災難轉眼間已過去一年。這一年很長，長到可以誕生一個新生命；這一年也很短，短到一些樓宇還保存著爆炸后的慘狀。有的居民還在如同工地般的小區(qū)中，裝修著自己的家。

南方周末記者以爆炸點為圓心，逐步向外探尋，探尋這一年里，不同的人，不同的心事。

核心區(qū)

2015年8月12日22時51分46秒，瑞海公司危險品倉庫起火，最先到達現場的是天津港公安局消防支隊。約42分鐘之后，連續(xù)發(fā)生兩次爆炸，形成了一大一小兩個大爆坑。以大爆坑為爆炸中心，150米范圍內的建筑被摧毀。

2016年7月16日早上，全力站在核心區(qū)的圍墻外，就要一周年了，給妻子和戰(zhàn)友在核心區(qū)立的碑進展怎樣了？

標有“天津港”三個字的天津港七號門早已修好了，裝載著集裝箱、汽車的大型柴油車往來于此?！捌噰娏軈^(qū)”的牌子倒在七號門東邊的躍進路上。一年前，從這里開始，方圓3公里是爆炸的核心區(qū)，也是禁區(qū)，持有通行證方能進入，車輛進出核心區(qū)都需要經防化部隊的水龍頭淋洗。

如今這里圍著高墻，巨大的牌子寫著“團結一心，重建家園”。

全力是天津港消防支隊四大隊的消防員，四大隊的辦公室就在核心區(qū)內，與瑞海公司僅一路之隔，這里曾被全力稱為“戰(zhàn)士訓練溫馨的小屋”。起火時，全力第一時間抵達現場，在回隊尋求救援時被第一輪沖擊波推倒在地面，逃過了第二輪向上的、更大的沖擊波。但妻子張素梅卻沒有幸免，當時她正在五樓，犧牲了。

爆炸后，全力仍清楚記得自己躺在醫(yī)院，隔著布簾接受記者采訪。此后，他交了很多記者朋友。有一次報道是許一個新年愿望，他希望“2016年能為遇難戰(zhàn)友立紀念碑”。

立碑也是當地政府的心愿。2015年9月，天津市濱海新區(qū)政府發(fā)布公告稱，要在爆炸點的土壤修復后，修建海港生態(tài)公園，草坪上將設置雕塑群以謳歌、贊頌犧牲的消防戰(zhàn)士。公園計劃2016年7月底完工，但目前尚在進行。

一年了，全力嘴唇上縫的針已經看不出，“我嘴唇厚，整好蓋上了?！彼Φ?。身上燙傷的疤也已平復。四大隊又招收了兩批消防員，有的還是犧牲消防員的弟弟。隊里的訓練還和往常差不多，只是在每周二的器材、汽車知識課上，“情況不明，不能出水”被特意強調過。

針對用水滅火和爆炸的關系，全力覺得：“沒關系，我們是外面降溫，讓火勢不要蔓延?；鹪絹碓酱罅?，不可能光看著。事故調查報告也沒說和消防員用水有關系?！?/p>

全力是四大隊中痊愈最快的一個，之前的消防車司機都犧牲了，他接任了司機的位置，不再像以前一樣訓練和出警。家里人勸26歲的他再找對象，他想過了今年“8·12”再說?！叭绻疫€年輕點，就再等三年，忘一忘，但是，也忘不了。”

如果沒有“8·12”這場事故，全力希望和妻子一起在消防隊里，過一輩子。他目前的人生軌跡只來往于老家張家口和天津，連北京都沒有去過，“我連地鐵都不會坐”。

他有點想離開了，回老家開個面點店。“等以后結婚了，回家做飯，甜口，咸口，吵吵鬧鬧的，像個生活。就像以前，我們每天都見，她在廚房工作，我?guī)椭鲲??！?/p>

1000米之內

萬科海港城是距離爆炸點最近的小區(qū)，距離不到一千米，有上千住戶。當時有業(yè)主對媒體描述：“地動山搖，玻璃窗戶瞬間全碎，來不及反應，所有人都是匆匆忙忙中逃生。”

一年前，當地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打電話問：“韓姐，您的房子回購嗎？”韓姐在電話里就哭了。她和丈夫最終選擇回來。當年賣了東北老家的房子，好不容易扎根天津，他們不能“無家可歸”。

2016年6月底，爆炸中受損最嚴重的海港城一期、二期房子修繕基本完畢，居民開始回家了?！皻g迎業(yè)主回家”，韓姐隔壁小區(qū)“啟航嘉園”門口懸掛起了醒目的標語。

這一年來，韓姐的心事便是“回歸”?！拔蚁胍宰羁斓乃俣取⒆钍″X的方法回歸生活。我沒有時間沉浸在悲慘中，得慢慢適應。人吧，總得想得好一點。”

家里的地板上還有玻璃碴磨出的坑，也來不及更換。她自己是做建筑監(jiān)理的，知道玻璃碎了是為了“卸荷載”，對于房子影響不大。她也找做環(huán)保的親戚咨詢過污染問題：空氣早干凈了；大坑的水呢，不會進入自來水；土壤呢，只要不住在上面，不吃里面種的東西，就沒事，而且小區(qū)的土還換過。

和她一樣樂觀的還有兩百多戶，占原海港城住戶的10%不到。大家陸續(xù)在6月底回來，因為政府給受損戶發(fā)放的房租補貼就發(fā)到這時?！拔覀兙拖襻斪討簟！币幻麡I(yè)主小V（網名）笑道。她在爆炸后不久就生下了兒子，起名“王炸”。

如果沒有標語，海港城看起來已恢復成原來高檔小區(qū)的模樣：進門有五個車道，連電動車都有專門車道。如果沒有事故，三期的居民在7月份就可拿到房子，現在推遲到了11月15日，當時未入住的業(yè)主也拿到了三四萬元的補償。

家里的生活卻還處于過渡期：“自來水嚴禁飲用”的通知還貼在電梯門口，樓下也貼著環(huán)保局的空氣和水質檢測結果“氰化物濃度未檢出”。

不過，相較于全力尚未完成的立碑心愿，對于距離爆炸點不到1000米距離的居民而言，政府承諾的幼兒園和小學在6月底大限前建好了。在充滿著塑膠跑道氣味的幼兒園里，桌椅還沒搬來，每棵樹都吊著營養(yǎng)液，以求速活。雖然擔心裝修污染，7月下旬，在教育局組織的入學報名中，家長們還是積極地前去咨詢。

爆炸中損壞的輕軌站“東海站”正在建設，根據規(guī)劃，這里將是三條輕軌線的交點。在小區(qū)的南面，將來要建設菜市場。

韓姐漸漸覺得回來是對的：“大難不死，就是寶地?！?/p>

爆炸陰影已不能阻擋房價上漲的大潮。2015年8月，濱海新區(qū)的房價均價不到一萬，2016年7月，房價已漲到一萬七，甚至超過了天津市的均價。

沒有大肆宣傳的海港城三期成為內部人才知道的“爆款”，一開盤即售罄，售樓處的員工、海港城原來住戶都是客戶，甚至還有在天津工作的北京人，排了一夜，買房以作投資。

“好學校、好房子、好服務、好配套”，小區(qū)外墻的海報打著口號。從2016年年初開始賣，半年內，90平米的兩居室已經漲了20萬元。

“我們四個同事都是爆炸以后買的。”在給客戶介紹海港城三期的房子時，售樓處的員工不經意地說，他去年剛剛在老城區(qū)買了套老房子，才漲了不到五萬元。

對于呼呼上漲的房價，韓姐反而顯得平靜：“房價再漲，我能把家賣了嗎？”

可能只有夜晚還讓人想起過去：每棟高樓只有零星的燈光亮起，在靠近爆炸點的一號樓、二號樓，還是一片漆黑。韓姐和丈夫散步到那里時，都會心生恐懼。

1000米之外

在兩度大爆炸的沖擊波之下，距離1000米開外的天濱公寓、萬科金域藍灣、萬通新城國際中心、伴景灣家園等也在“殺傷范圍”內?！案杏X一股氣浪撲過來，屋子里的鍋碗瓢盆全被掀飛，臥室門也被震碎。”

時值盛夏，住在金域藍灣的金瑜（化名）就開始擔心這個冬天怎么過。

隔著一條高架路，萬科的另一個小區(qū)金域藍灣屬于開發(fā)區(qū)，爆炸前的房價高于海港城，但也因為離爆炸點更遠了一些，他們并沒有如海港城居民那樣拿到租房補貼、等到小區(qū)修繕完畢再搬回來。

這一年，她覺得自己就是生活在工地上。2016年7月16日，小區(qū)里滿是吊籃和梯子，工人們依然在修繕樓房的外立面。小區(qū)內散落著油漆桶、木板和管道，到處立有“當心落物”的警示牌。

“住這個小區(qū)的人不差錢，但我們是‘難民?！苯痂じ锌@一年的生活：爆炸事故是房屋第一次受損；供暖期之后業(yè)主們回住，結果暖氣不熱、管道破裂，重新裝修好房子的，又泡水里了；現在遭遇大雨，窗戶還沒裝好，屋子里又進了水。

金瑜反反復復念叨著不公平，沒有像海港城業(yè)主那樣拿到租金補貼；而海港城業(yè)主也曾經抱怨，受災最重但回購差別不大。

“都是災民，不能總是互相攀比，不能那么自私。”金瑜想想又說。

金瑜覺得自己一年老了好多，身心俱疲。她從一個辦事麻利的人變得丟三落四，常常是眼鏡掛在脖子上還四處找眼鏡。“特別愛發(fā)火，其實是要釋放自己的情緒?！?/p>

金域藍灣小區(qū)對面的永旺商場已恢復營業(yè)。這幾日，永旺附近的花壇也開始換草皮了。金瑜也只能安慰自己，雖然這里比海港城慢了，但好歹已在修繕。相較于更遠處的世貿財富中心，還是好一點。

世貿財富中心距離爆炸點約1.5公里。這個據稱投資20億元的5A級辦公樓，靠近爆炸的那一面墻體只剩下框架，沒有玻璃。

售樓處一片狼藉，但銷售熱線還能撥通，一位女士介紹，這里是按照大型的商業(yè)綜合體設計的，快竣工時被炸了，目前沒有資金來維修。她一直嘆著氣：“我們也想賣啊，沒人買啊?！?/p>

方圓1.5公里內，爆炸中嚴重受損的不只是世貿財富中心，還有光大銀行、中國一重的研發(fā)中心。一周年快到了，這些建筑還在維修。唯一一個沒有修繕的是渣打銀行，雖然樓里破損不堪，門口的風光互補發(fā)電機卻還在轉，顯示出這個寫字樓曾經的風光。附近的公交車司機說，渣打銀行已經搬走。

市區(qū)

事故當晚，國家地震臺網官方微博“中國地震臺網速報”發(fā)布消息稱：“綜合網友反饋，天津塘沽、濱海等地，以及河北河間、肅寧、晉州、藁城等地均有震感?！?/p>

2016年7月6日，鄧力（化名）開車去往北戴河，路上恰巧經過了海港城。他發(fā)現海港城外墻修復得差不多了，最右邊原來灰白色的啟航嘉園則變成了深黑色，他覺得“透著一股壓抑”。

鄧力屬于海港城中選擇“回購（即政府回購樓房）”、離開當地的90%群體。

他依然記得拿到海港城房子鑰匙的日期，但忘記了是哪一棟樓。因為新房子剛剛裝修好，一天都沒住過就遇上爆炸事故了。

“我在海港城沒有記憶?！编嚵φf。

不回去的人，或許是有陰影，或許是有傷痛。

鄧力對于海港城的印象只有氣味：爆炸一周回去拿東西的時候，整個小區(qū)的冰箱都臭了。因為房子還沒住過，又屬于離爆炸點較遠的樓，他和修繕公司說，不要撬家里的防盜門，結果還是被撬了。他們找了當地政府，換了鎖，新鑰匙還沒拿到，又被撬了。“還好我們家沒有金銀細軟。”

爆炸中，遇難的除了消防員，還有事故企業(yè)、周邊企業(yè)員工和周邊居民55人，其中最小的只有半歲。

小V的弟弟就在爆炸中受傷了，他在前不久才第一次回來，彈了一年未碰的鋼琴。在此之前，他完全不提爆炸事故，留在家里的東西也不愿回來取，缺什么就買。

在天津港“8·12”爆炸事故的調查報告中，中長期環(huán)境風險評估被提及，尤其還強調要開展長期環(huán)境健康風險調查與研究，重點對事故中心區(qū)工作人員與住院人員開展健康體檢和疾病篩查，監(jiān)測、判斷事故對人群健康的潛在風險與損害。

有專家稱，衛(wèi)計委將就此開展健康評估，但居民和消防員們目前并未得到消息。

回到原點

在“8·12”爆炸事故之后，在媒體報道中，最令人難忘的是那一個巨大的爆坑：直徑97米、深2.7米。

對于爆炸點附近的居民而言，最關心的是核心區(qū)的環(huán)境修復進展，他們經常在微博上@天津環(huán)保。

在爆炸的現場，最為有害的是散落現場的320.6噸劇毒品氰化鈉。根據事故調查報告，截至2015年10月31日，事故中心區(qū)土壤中仍殘留約3%不同形態(tài)的氰化鈉，以及少量不易降解、具有生物蓄積性和慢性毒性的化學品與二次污染物。

對環(huán)境修復最為關注的，是環(huán)保組織天津綠領志愿者張國兵，他從爆炸發(fā)生之后，已經來現場看了十多次。這里已經很出名了，我的朋友來天津來都想來看看爆炸現場。張國兵說。

2016年7月11日18時，張國兵從一個開著的鐵門進入了核心區(qū)。在生了銹的鐵圍墻內，大水坑的水已經少了很多，水面也分割成了三小片，可能是因為混入了泥土，水面呈黃色。圍墻之外，也有多處積水，龜裂的土壤中還有白色的粉末和廢棄的手套。

在大水坑的北面，土壤被裝在白色的袋子里，堆積如山，蓋著綠色的塑料布。土堆的北面，則是兩個水池，其上寫著“含氰廢水禁止靠近”，旁邊停著兩輛槽罐車。

事故中心區(qū)土壤修復由天津當地的生態(tài)城環(huán)保公司負責，此前，張國兵向土壤修復的公司申請了信息公開，2016年7月初，他從天津市環(huán)保局那里獲得了這份修復報告。

在核心區(qū)的現場，展板里也顯示著事故現場遺留廢物及污染場地清理修復項目的介紹：

——土壤的污染深度在0-8.5米不等，項目二期共需開挖土方47.66萬立方米，其中確認處理的污染土有35.93萬立方米。不同污染程度的土壤將分別裝袋，暫存場區(qū)，再異地處置。

——需修復的地下水面積則有9.72萬平方米，總氰化物濃度超過1.0mg/L的污染地下水將被收集，暫存于場地內臨時水池，預處理后，再外運處理。

但張國兵獲得的報告和現場的展板都沒有告知工期。

報告中提到的天津市振興水泥廠，其相關負責人說，從應急到修復，他們都在處理8·12現場的廢棄物，占到了水泥窯協(xié)調處置業(yè)務的一半以上。按照現在的日處理量，明年才能走完?！拔覀兿朐娇煸胶?，希望年底處理完?！痹撠撠熑苏f。

水污染的處理則可在距離核心區(qū)2公里的排?？谡业揭恍┐鸢浮Ｄ抢镉幸惶讘碧幚韽U水設備，像一個小型污水處理廠，工作人員說，一個膜池就花了四百多萬，他們從爆炸后就過來，已經快一年了。據其所在的天津市環(huán)境保護技術開發(fā)中心相關人士透露，水處理工作很快就要結束，向外公布效果了。

在這個排?？诘默F場，除了待了一年的水處理工人，還有另一群工人，他們在用白色的堿渣填海造陸，爆炸中斷了填海的進程。其實，很少有人會記得，這個中國最大的人工港曾經叫塘沽，是一片鹽堿地和蘆葦蕩。

（南方周末實習生王倩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