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之約

蘇笑嫣

車子從客運站緩緩駛出，視野所及之處先是車站院內(nèi)矮小破舊的成都小吃、蘭州拉面，然后是熠熠生輝的SKP與較遠處層疊坐落的SOHO現(xiàn)代城，再然后是略顯開闊的四方橋、歡樂谷，要不了多久，這輛車就會快起來，就會離開她所熟識的一切地標，城市隨著車輪的滾動被她遺棄在身后，而此時她只想安靜地將頭擱在車窗上，什么也不想。

“在上班？”

“嗯。”

“哦。”

“怎么了？”

“沒什么。”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明天周五，你下班后回市里？”

“對啊，搭客車回去。”

“哦?！?/p>

幾秒鐘后，她又說：“那我去找你過個周末?！?/p>

他也只回復了兩個字：好的。

這是前一天微信的內(nèi)容。

開出城的車子駛上寬闊的高速路，迅疾而勻速地行駛著，這種干凈利落令人舒心，不會再有堵塞，不會再有停滯，不會再有嘈雜擁擠，不會再有煩躁的人群與鳴笛，什么都不會再發(fā)生了。想到這里，她微微有些暢快。覺得天氣也突然變得很好，天空有淡淡的藍色，散淡的云薄薄地在天空中緩慢地飄著，四散開來，兩車道旁都是夏末秋初仍然蔥翠的樹木。

長途客車旅程讓人懨懨欲睡，醒來的時候掛式電視里放著無聊的喜劇片，封閉的空間內(nèi)逐漸悶升起混合的人的體味，仍有人在沉睡著，有人在看著電視發(fā)笑，有人在看著手機，也有人在吃攜帶的零食。陳魚懶懶地稍稍挪動了一下自己，也稱不上是換姿勢，總之是讓睡著時一動不動的身體有些變化，得以舒服一些。臨行前明明在手機里下載了一些新的音樂，以備在路上聽的，此時也并不想聽，只是這樣安靜地不發(fā)一言，看著窗外不斷駛過甚而有些乏味的風景掠去，或者等待著不知不覺間再次被睡眠俘虜。

這樣的感覺，如同真空。

六個多小時后，車子慢下來，過了收費站，駛下高速路，新建起來尚未完工的樓盤裸露著水泥零零落落地出現(xiàn)，然后是矮小破敗的居民樓，二三線城鎮(zhèn)慣?？吹降幕靵y簡易的門面店夾道迎來，過了那個不算大的轉(zhuǎn)盤街不久，新客運站就出現(xiàn)了。這一切，是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他已經(jīng)等在那里。就像幾年前一樣。那是幾年了？六年，還是七年？算出這個數(shù)字，她自己都有些吃驚，原來已經(jīng)這么久，時間可真快啊。明明往事如昨。可昨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都已經(jīng)有些想不起來了?？蛇@幾年中，明明也是發(fā)生了那么多事啊，有激烈凸顯的，更多的是平淡。原來離青春時的自己，那個尖利頑執(zhí)的自己，已經(jīng)那么遠了。唯一沒變的是，她仍然一事無成。他接過她的包，明朗地笑著，擁抱她。于是她攬過他瘦得盡是骨骼的身體，還是不由說一句：“你太瘦了?！彼€是笑，然后問她：“菊花之約？”她也微笑，答：“菊花之約?！?/p>

那是不久之前，仍是盛夏的時候，他出差后返程，要在北京換乘車輛，中間停留不過一個小時，可她還是乘一個小時的地鐵趕去車站見他。幾年未見，他仍是T恤配牛仔褲，仿佛少年，而她在這座繁華的大都市中，像每一個拼命不被這城市擠出去的姑娘，踩著高跟鞋，穿著小黑裙，配著仿造的“小香包”，縱然這座城市的繁華實際離她們很遠很遠。她們只是無數(shù)個《蒂凡尼的早餐》中的霍莉，打扮得盡量漂亮得體，然后站在櫥窗前，盯著那塊玻璃后的世界。是的，那扇櫥窗后，從來都不只是某一件商品，而是整個世界，擁有那件商品的世界，金光熠熠的上流社會，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明亮高貴優(yōu)雅的世界，她們已經(jīng)遠遠看到但沒有資本走進的世界。

她帶他到SKP吃飯，他說，這么匆促，讓你跑這一趟，真是謝謝。她不顧他這客氣，只說，我給你講一個菊花之約的故事。

故事發(fā)生在古代，有兩個書生在上京趕考的途中遇見，他們都叫什么我也不記得了，她說，反正就是一個人染了重病，另一個人雖是萍水相逢，卻精心為他醫(yī)治照顧，之后那人痊愈，卻耽誤了二人的考期，那人深深感激并愧疚，于是二人結(jié)為兄弟，時值重陽佳節(jié)，二人定下菊花之約，來年今日一同把酒賞菊。轉(zhuǎn)眼一年就過去了，那人一大早便開始打掃庭院、遍插菊花、宰雞備酒，家人說不必著急，路途遙遠，未必定期而至，那人不聽，從早上等到中午，從中午又等到日落，對方卻仍然不見身影。家人都說一定不會到了，勸他早些休息，但他還是獨自等到半夜。不久對方果然來了，二人相聚甚歡，只是兄弟面對美酒佳肴卻不動一筷，那人便問緣由，對方說，其實兄弟我是鬼，因去年返鄉(xiāng)之后做起了生意，日日繁忙竟忘記了約會之事，等到九月九才想起，已經(jīng)遲了，路途遙遙無法按期赴約，但想起鬼可以日行千里，便拔劍抹了脖子，乘著陰風前來赴約。

她定定地看著他，給他講這個故事，就是想告訴他，你對于我而言便是重要的人，所以為這匆促的時間我也必定要來，又何必言謝。他一時語塞，不知說什么好，只道竟然被感動了。一頓飯吃完，她便看著他趕時間提著行李箱匆忙跑進車站，一轉(zhuǎn)身就不見了身影。回去的地鐵上，她收到短信：“下次一定專程見你，抹脖子也要來！”她笑，回復道，抹脖子就不必了，不然沒法一起喝酒了。他說，那下次就一起喝最烈的酒，去最好的醫(yī)院搶救。

現(xiàn)在，還不等他去，她便已然來了。

于是他們喝酒。入了秋以后，天黑得很快，他們買了些燒烤和酒水坐在河邊寬綽的石頭護欄上，北方小城初秋的夜風涼颼颼的，腳下的河水跟著風一波一波地沖擊著，嘩嘩地響，大橋上的燈光映在水的波紋里，也跟著一波波地蕩動，河邊的路上和綠化公園里有一些散步的人，不時傳來小孩子嬉鬧的聲音，還有一旁烤玉米升騰起來的微微焦熟氣。河對岸，他們看著的，就是他們的高中，還是老樣子，龐大的建筑籠在黑暗中，巍巍然顯露出深沉的陰影。

他確實就是她趕考途中遇到的那個重要的人。

那年她因為沒有北京戶口，只身回到這個她自小就離開的小城來讀書，以備高考，黑壓壓一片低著頭的同學中，他是唯一一個抬起頭來看著她的人。他成了她的小男友，收留著照顧著她，而她一心想回到那個擁有更多的大都市。她難以想象，如果當初那段壓抑黑暗的日子里沒有他，她該怎么撐下來，但為了自己，她最后還是只能選擇了殘忍。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對于那段感情，后來他們只字不提，他愛過也好，她傷害過也罷，都過去了。那段經(jīng)歷和之后漫長的時日留下的，就是，彼此共同患難著支撐著度過了那段重要的難以忘懷的時光，成為了彼此重要的難以忘懷的人。endprint

但平時，也并不會聯(lián)絡。除了前段時間有一次她喝多了酒。

這個夏天她喝了太多的酒。和朋友在一起時喝，自己一個人也要喝，在飯桌上要喝，在酒吧里要喝，在家里也要喝，簡直一段時間沒有酒就要過不下去了。那次她在家里，一個人就著薯片喝了大半瓶白蘭地，一邊喝一邊和他聊天，長途電話打了許久，但也不記得都說了什么了，只是記得她說她這樣下去不知道該怎么辦，她要去云南，就只記得這個。她問他要不要一起去，他說他妥協(xié)了，馬上就要去縣城的銀行上班。當然最后她也沒去成云南。后來聊著聊著她有點惡心，說你等一會兒啊，我先去吐一會兒，然后就晃晃悠悠地扶墻去了洗手間。回來以后她倒在床上，把垃圾桶拽到旁邊，又吐了一會兒，就醉醺醺地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頭朝著床尾，日光燈還亮著，明晃晃地照了整晚，整個人還暈乎乎的，滿屋子都是刺鼻的酒味，簡直是災難現(xiàn)場。

“那會兒我就喜歡坐在這河邊，周末的半夜，很晚了，一個人也沒有，”陳魚說，“只有風呼呼地刮?！?/p>

“嗯，那會兒可還沒這些東西?！比~彬指指他們一旁不遠的電瓶船，晚上已經(jīng)不能開了，都泊在靠岸的地方，也不知道為什么還有單獨系在一邊的幾只，臟兮兮的，看起來很久沒有使用了，白色的天鵝造型瞪著眼睛，有一只上面還兜頭披著塊紅布，在夜晚看起來有些詭異。

“是啊，現(xiàn)在這都有音樂噴泉了，”陳魚舉起瓶子喝了口酒，“以前只有新瑪特商場門口有噴泉吧。你記不記得那次——”

“記得”，葉彬不等她說完，搶著說道，“你打電話跟我說你喝多了，其實你壓根就沒喝多，叫我去新瑪特。等我到的時候你借著那點兒酒意撒歡，已經(jīng)鉆進噴泉里走了一遭。我下車的時候，正好看見你笑著從噴泉里濕淋淋地走出來?！?/p>

陳魚聽著，好像在回憶，沒有說話。

“很少看見你那么開心?！比~彬又補上一句。

“你吃點東西，都快涼了?！标愻~看看兩人中間的燒烤袋子，撥弄著幾支串，然而自己也沒拿起來吃。

“你胃好點沒？”

“就那樣吧，”陳魚晃著腳，頭發(fā)被風吹得飛起來，“應該比你好，反正我是胖多了?！?/p>

“是胖點兒。那會兒你太瘦了，也不吃飯，還燙了個蓬松的頭，遠遠看就一個大腦袋。”說到這，葉彬笑起來。

“哼，你到現(xiàn)在還不是瘦得只有個骨頭架子?！?/p>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是舉著酒瓶不時喝著酒，安靜地看著夜色，自己也完全隱在夜色里。陳魚想著自己還在這河邊哭過，因為壓力太大，環(huán)境太壓抑，不知道如果考不回北京該怎么辦，當時真是想把河對岸的學校給炸了。高考結(jié)束的當天晚上，她也自己在這河邊走了許久，身體頓時豁然輕松，對眼前種種景物的感覺也產(chǎn)生了變化，想到過去種種終于結(jié)束，還是讓那時的她流下淚來。

“怎么突然想過來了？”葉彬咔嗒一聲又點燃一根煙。他抽煙還是陳魚帶的，那時候他們兩節(jié)晚自習之間有相對較長的休息時間，第一節(jié)晚自習的下課鈴聲一響，陳魚就拽著葉彬的手從四樓的教室飛奔到樓下，穿過校園的前院，一路跑到校門外面，兩人抽完一根煙再不慌不忙地走回教室。

“沒怎么。就是突然想回來看看。或許就是想這么和你坐在河邊說說話?！标愻~說著，伸手把葉彬嘴里的煙夾過來，放在自己唇間，葉彬只好又拿出一根煙來重新點上。

“當時就一心想回到北京，好像只要回去就一切都會好了，現(xiàn)在在北京也還是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标愻~吸了一口煙，又問道：“你呢？就這么待在縣城銀行了？”

“是啊，就這樣了。”葉彬把一顆石子扔進河里，“撲通”一聲濺起一朵小小的水花，轉(zhuǎn)眼河水又恢復如常?！拔乙膊恢牢夷茉趺礃?，就先這樣吧。家里給我找這個工作，也不容易?！?/p>

陳魚沒再說話，看著石子消失的地方，感覺他們就跟那石子一樣。

他們就這么一直坐著抽煙喝酒，話也越來越少，路上的人影也都快沒了，直到對面的學校又像幾年前一樣響起晚自習下課的鈴聲，不一會兒一大群學生騎著自行車和摩托車呼啦啦地從大橋上過去，他們看著，又過了一會兒，葉彬說回家吧，于是兩人站起來拍拍褲子?？敬缇蜎鐾噶?，還剩下不少，酒倒是一滴都沒剩，但啤酒就這樣不好，喝了半天肚子都脹大了，人卻還沒怎么醉。風刮得更大了，陳魚把外套的拉鏈又往脖子上拉了拉。

醒來的時候還是晚上，陳魚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車子的大燈燈光從窗戶映進來，很快又滑過去，陌生的家具集體靜默在黑暗中，彼此提防，發(fā)現(xiàn)并不是在自己的房間，一瞬間令陳魚有些不安，隨即她想起這是在小城，葉彬的家里，又放下心來。可是說到底為什么她會在這里呢？為什么她要千里迢迢地跑到這個地方來？身體在幾個小時之內(nèi)跨越了那么遠的距離，但心好像并沒有跟上，生活那么虛浮，好像和夢境也沒有什么差別，她只是在往前走，走啊走啊，只是因為必須要前行，而無論去哪里。是啊，會走去哪里呢，覺得有些累啊，也覺得四處都是陌生人。

吃了早飯后，兩人并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他們兩人都心知肚明，小城里什么都沒有，沒有游樂場，沒有旅游景點，如果是看電影、逛商場的話，又和北京有什么區(qū)別，她又何必跑到這里，所以兩人只好百無聊賴地在城里隨便散步。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座城市也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寬闊干凈的主干道只有那么一條，兩旁是市政府、銀行和商場什么的，再往旁邊走去，支干道路就越來越狹窄破舊，沿路都是臟兮兮的小飯店、五金商店，還有很多外貿(mào)服裝店和生活用品店會把商品都搬出很多到門口的人行道上沿街排開，龐雜的熱熱鬧鬧的，不時一輛電動三輪車嗡嗡地從身邊開過去，就揚起一陣塵土來。還有賣食品的，煎餅卷大蔥、油炸糕之類的就暴露在這四處揚塵的環(huán)境下，也并沒有人覺得有什么。這街上的百貨大樓是很多年前就有的，反正自他們還是小孩子時就有了，賣的不過都是些廉價的外貿(mào)商品，有年輕人燙著夸張的頭發(fā)、穿著帶蝴蝶結(jié)或者鐵鏈子的衣服拎著塑料袋進進出出，樓體上貼了各種各樣的小廣告，電動三輪車的后身也是，就連出租車頂上也裝了LED的小廣告牌。endprint

這樣的無聊乏味，兩個人漸漸都不說話。其實想起來，好像以前也沒說過什么。走累了，兩人坐進快餐店里，葉彬一邊喝著飲料一邊看著窗外賣金銀箔紙的老太太，而陳魚盯著托盤上的廣告一字一句地讀，讀了半天也不知道上面在說什么。

“喂，”突然陳魚開口，葉彬轉(zhuǎn)過頭來，陳魚看著他說道，“不如你帶我去你工作的鎮(zhèn)子看看吧?！?/p>

兩個人一起去坐小客車，和一些用鮮艷的頭巾包著頭發(fā)的婦女，以及穿著布衣布褲的農(nóng)民大叔一起，車上還放著化肥、農(nóng)藥之類的東西，陳魚有種混進六七十年代的電影里的錯覺。車子沿著柏油路面緩緩開出城，兩旁的房子逐漸低矮，到最后變成平房，柏油路面結(jié)束后兩旁就變成了大片大片的莊稼地，大多是玉米，車子在土路上顛簸起來，但是陽光很好，透過車窗明晃晃地照得兩人臉上發(fā)光，有時透過樹冠照過來，又成了晃動的光斑。中間過了一座水庫和一個狐仙娘娘廟，偶爾看到一些散步的母雞，或幾只昏睡的狗，又走了一會兒，過了個化工廠，不久柏油路面重又出現(xiàn)，兩旁也出現(xiàn)了一些二層小樓，鎮(zhèn)子到了。

“這鎮(zhèn)子其實就這一條街，就這個樣子，走到盡頭，就沒了。”葉彬有些無奈地笑著，用一句話介紹完了他工作的、一眼就可以看到盡頭的地方。

“沒關系，來的路上我看到有座山上有個塔，還有涼亭，好像不遠，我們可以去爬山?！?/p>

“好，你等一會兒，我先去買兩瓶水，免得路上渴?！?/p>

陳魚看著葉彬背著雙肩包走出很遠，下午依然帶著暑氣的陽光在他的背后蒸騰，就覺得他的背影晃動著模糊起來，好像整個人就快要蒸發(fā)掉，陳魚感到強烈的不安堵住胸口，這時葉彬拐進了旁邊的一間房子里，陳魚就帶著那種不安忐忑地等待著，好像過了很久，葉彬才終于從房子里出來，看到她笑笑，然后走過來。其實他走進那所房子也就過了一兩分鐘。陳魚突然就想起那個時候。

是在一節(jié)晚自習上，陳魚拿著習題冊轉(zhuǎn)過身去向坐在后面的葉彬問問題，突然安靜的教室里響起班主任洪亮的聲音：“葉彬，你出來?！标愻~回頭看到站在門口嚴肅的班主任，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就看到葉彬走了出去。在這管理嚴苛的學校，又是極度嚴厲的班主任，陳魚見過他對學生大打出手，葉彬現(xiàn)在被叫走自然是因為他們的“早戀”，也自然不會有好果子吃。剩下的晚自習時間，陳魚都如坐針氈，然而直到晚自習都結(jié)束了葉彬還沒有回來。陳魚只能趴在座位上等著，等到值日生都走了，葉彬才終于出現(xiàn)，那一瞬間陳魚眼前一亮，心里又喜悅又滿是愧疚，她騰地站起身來，定定地看著他，而葉彬加快了步伐走過來，一把抱住她，抱得緊緊的，她幾乎都要喘不過氣來，葉彬喃喃道，沒事，沒事，只有這兩個字。

我們原來是這樣的，陳魚想，明明心里曾經(jīng)有過那樣真實的感情啊?？纱藭r想起來，只是徒增悲傷罷了。

這時葉彬已經(jīng)走了過來，擰開一瓶水的瓶蓋，遞給陳魚，疑惑地問：“怎么了？”

陳魚接過水，搖搖頭。其實有那么一瞬間，陳魚想問他，我現(xiàn)在在你通信錄里是什么稱呼，我現(xiàn)在在你心里是什么位置，后來有沒有那么一個女孩代替了我的位置?？赡莻€幼稚可笑的瞬間轉(zhuǎn)瞬即逝。

她以為那座山不遠，或許是因為乘車的錯覺，他們走了很久都沒有找到，甚至陳魚覺得那可能根本就是她的幻覺，他們這輩子都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但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了太遠，也許回去那個鎮(zhèn)子要比走到前面一個鎮(zhèn)子的時間還要長，所以他們只能繼續(xù)走下去。兩個人走得很累，累到一句話也沒有，但先前找不到山的懊喪也沒有了，陳魚反而覺得，要是就這樣走著，一直走下去，好像也沒什么，什么都不想，也再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六點左右，天已經(jīng)黑了，沒有路燈，兩個人依舊摸黑拉手走著，也沒有煩躁和恐懼，只是水早就喝完了，覺得口干舌燥。又過了很久，終于看到亮光，他們還是走到下一個鎮(zhèn)子，因為太累了，累到已經(jīng)壞了胃口，兩個人先去找了個小賓館，一開房門就都跌在了床上，一動不動地直挺挺地躺著。房間里很安靜，太安靜，只有窗外偶爾有拖拉機或摩托悶聲過去，他們也累得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葉彬先緩過來，說你等著，我下樓拿兩瓶水。陳魚還是沒有開口。等葉彬上來，陳魚才懶散地歪歪扭扭地起身，接過那瓶水，先是喝了一小口潤了潤嗓子，然后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瓶。

“哎，葉彬，”陳魚輕聲地說，“剛才咱們倆躺在那，我就想啊，那會兒咱倆晚上經(jīng)常學習累了一起躺在一張床上看著天花板，想著以后，吹著牛逼，現(xiàn)在看來，那會兒想的，真是一件都沒實現(xiàn)啊。哈哈哈，一件都沒實現(xiàn)這事，可是也夠牛逼的啊！”

“哈哈哈！”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去小餐館里吃飯，饑腸轆轆的兩個人看見什么都想吃，一不小心點了一大堆菜，東北菜的分量又是極大，等菜都上來兩人才意識到點多了，然而什么都顧不上了，開始悶頭吃起來，沒想到味道倒是出人意料的好，于是兩人又叫了酒，從埋頭拼命吃，到佐酒慢慢品，就這樣一直吃到深夜。陳魚說，今天干脆喝醉了吧，晚上好好睡一覺，這樣明天起來以后，你就可以直接回鎮(zhèn)子去，我也就回去了。葉彬沒應話，然后招呼服務員又要了一瓶白酒。

“這家店真不錯，下次有機會，咱們再一起過來吃吧，像今天一樣?！比~彬舉起酒杯看著陳魚的眼睛。

陳魚和他碰了一下杯，本來自己說要走的時候還沒那么酸澀，現(xiàn)在反而因為他這句話而有些傷感，簡直都要難過起來了。哪還有什么下次，明明是兩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啊。她拿出一根煙，放在嘴里，打起火來，火機不知出了什么問題，于是她接連按著，打火機繼續(xù)徒勞地發(fā)出咔嗒咔嗒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