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
北京大學中文系夏曉虹教授的學術體系,從康有為到梁啟超,從文界革命到五四運動,從晚清文人思潮到女性社會生活,是一條有點有面的清晰脈絡。
她于1995年出版的《晚清文人婦女觀》、2004年出版的《晚清女性與近代中國》,以及今年初出版的《晚清女子國民常識的建構》,構成了“晚清女性三部曲”。她在激流涌動的晚清社會里,借助近代新興的報刊媒體“資料庫”,發(fā)現(xiàn)了五光十色不同于正史言說的歷史細節(jié),從而最大限度地還原那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社會交接的時代,并向今人展示,在救亡圖存和西學東漸的大背景下,各種新思潮、新境遇、新問題、新文化產生與交融的過程。
將女性問題作為“重新發(fā)現(xiàn)晚清社會”的切口,通過史料搜集,擇定真實的女性個案,并將歷史現(xiàn)場還原,是夏曉虹的研究特色。最新的《晚清女子國民常識的建構》,展現(xiàn)的是晚清女性啟蒙中的若干側面:中西女性典范的比較、社會化的女性啟蒙手段,以及民族主義與女性解放的關系。
從19世紀末到“五四”前后的二三十年間,由梁啟超等晚清文人所致力輸入的以歐美、日本為主體的“現(xiàn)今世界公共之常識”,如何抵達并影響下層民眾,與舊有的傳統(tǒng)女性社會文化意識相碰撞,進一步開啟晚清女性國民意識之啟蒙?“晚清女性三部曲”給出了系統(tǒng)的答案。
新時局:民族救亡與女性啟蒙的統(tǒng)一
記者:晚清作為“近世巨變”的歷史階段,當時文人最典型的心態(tài)和思潮是什么?為何說梁啟超在其中起到了承前啟后的開創(chuàng)性作用?
夏曉虹:對應晚清所遭遇的“三千余年一大變局”,文人群體憂心國事,越來越明確地轉向救亡與啟蒙的思路。在這里,救亡是目的,啟蒙是手段。畢竟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直到甲午戰(zhàn)爭,中國在抵抗列強的多次戰(zhàn)事中一再失利,賠款割地,讓知識者深受刺激。當然,救亡和啟蒙都可以有不同形式。
梁啟超在其中脫穎而出,主要還是由于他在當時的新媒體——報刊中,及時發(fā)出了一個時代的集體心聲,即要求“變法自強”。梁啟超認定,中國一定要變,區(qū)別只是“自變”或被他國侵占、分割而不得不變。他指出的最上策就是學習日本,以“自變”求“自強”。從1896年擔任《時務報》主筆,到戊戌政變發(fā)生后流亡日本,創(chuàng)辦《清議報》《新民叢報》等報刊,梁啟超先后發(fā)表了《變法通議》《新民說》等系列政論文,旨在“開通民智”,在當時激起了極大反響。雖然梁啟超的政治立場基本屬于改良派,但他那些接引西學、改造國民性的論說,對現(xiàn)代思想的傳播、國民的培養(yǎng)以及制度的建設,都具有奠基的作用。
記者:為什么說晚清女性的進步與文人的推動密不可分?女性進步的出現(xiàn)在當時的意義何在?
夏曉虹:就實質而言,中國女性社會在近代發(fā)生的種種新變,其實都來自西方的啟示。無論是呼吁放腳,還是要求女子受教育,最初的提倡者與實行者都是在華西人,特別是其中的傳教士。其立論有宗教情懷,但也有西方的普世價值觀,包括天賦人權、男女平等思想。接觸西方文化,掌握了文字的晚清文人自然具有優(yōu)勢。在傳統(tǒng)社會中,中國女性只有極少數(shù)在家庭中接受教育,大多數(shù)人都不識字。因此,晚清啟蒙以男性文人為主力,尤其在女子社會化教育剛起步的階段更是如此。
晚清的女性啟蒙,同樣以救亡為最大動力與目標。如梁啟超在《變法通議》中肯定,占中國人口一半的女性都是“分利”者即消費者,而不是“生利”者即生產者,國家自然會衰弱。因此,需要向歐美及日本學習,讓女子讀書,具有知識和技能。所以,女性狀態(tài)的改變就和國家自強以至民族復興發(fā)生了密切關聯(lián)。
記者:在晚清文人群體里,為何會出現(xiàn)柳亞子這樣的人物,為了提倡男女平權,有時甚至提高女性、放低男性?
夏曉虹:原因有很多。從歷史上追溯,明季以來一直在民間流傳的“男降女不降”之說,使得在民族大義面前,女性比男性更具道德優(yōu)勢。在具有反清革命立場的柳亞子等人那里,這一點很容易獲得認同。而女性在歷史上實際的弱勢地位,無法成為社會主導,反而使她們免于罪責。晚清的男性革命文人對此也多有正面肯定,如金天翮在《女界鐘》中贊揚的,女子“無登科中式之謬思想,惡氣味”,因此適宜擔負幼兒的家庭教育,但真實原因是由于女子被剝奪了基本的受教育權。
這些發(fā)掘女子種種優(yōu)點的努力,在當年也是為了激勵一向被“男尊女卑”觀念與習俗壓抑的女性,使她們勇于爭取平等權益,自立自尊。同時,表彰女性本身也是為了充當男性的鏡鑒,引發(fā)男性反思。更不可被忽略的是,西方女權思想的傳入,使尊重女性成為文明的表征,歷史記憶也被激活與重構。
記者:在《晚清女性與近代中國》中,你為何單列一章,強調滿漢矛盾在女性個體命運的影響?民族主義與女性啟蒙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是什么?
夏曉虹:滿漢矛盾在整個清朝歷史上都是一個無法忽略的存在。我追蹤滿族婦女惠興為興辦女學而自殺及其后的社會反響,其實是想以此關注一向被忽視的滿族維新人士的變革努力及其所遭遇的困境。
就改變女性的奴隸地位、獲得解放而言,民族革命與女權革命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只不過,女權革命更強調女人是男人的奴隸,民族革命更看重漢人是滿人的奴隸。這樣,在兩個革命合于一手的柳亞子說來,就會以“雙料奴隸”指稱女性。而激進的女權論者也很容易認同反清革命的思路,實際是將平等推行到性別、民族等一切身份領域。當然,溫和的女性啟蒙者在晚清未必會走到民族革命這一步,他們會更致力于男女之間的性別平等。
新氣象:振興女學,提倡女權
記者:晚清的女性社會出現(xiàn)了不少新氣象,你的書中為何重點關注解放天足、開辦女學、辦女報、自由結婚和組織女子團體?它們對后世有什么影響和價值?
夏曉虹:這些都屬于晚清女界新氣象,這五個面向是晚清女性生活狀態(tài)發(fā)生根本變化的突出表現(xiàn),和思想觀念的變化是一體兩面。
女子纏足與男性畸形的審美觀相關,也符合《禮記·內則》的傳統(tǒng)規(guī)范,要求禁錮女性于家庭中。所以,女性解放從身體開始,就必須推行放足。獲得了行走便利的女性,還要接受現(xiàn)代學校的教育,才能成為有用之人。這里,女學堂在所有晚清女性生活新氣象中,處于核心位置。梁啟超所謂“婦學”,要博古通今,“知有萬古,有五洲,與夫生人所以相處之道,萬國所以弱強之理”。如此,自然需要進入取法西方學科體制建立的新式學堂。也可以說,直到晚清才誕生的女學堂,一落地就具有了現(xiàn)代性。
而女報在當時最主要的讀者群正是女校師生,晚清女報屬于課外輔助教材,也對未入學女性進行社會教育。女子團體往往也是女學生或女教師所發(fā)起,帶有互助、共學與群體政治參與的性質。甚至晚清開始出現(xiàn)并流行一時的“文明結婚”,多半也發(fā)生在新學堂的男女學生之間,正如秋瑾所說“學堂知己結婚姻”。經(jīng)由新式教育奠定了人生基礎的一代新女性,其思想風貌、知識才能已與傳統(tǒng)才女有本質的不同,因此才能融入并構成現(xiàn)代國家賴以建立的國民基礎。
記者:以女學的創(chuàng)辦為例,私學的出現(xiàn)對官學有多大沖擊?中國女學堂為何在“中西合璧”的教學理念下還要把尊孔放在首位?相比后來新文化運動時代的民國,晚清時期的女學對于傳統(tǒng)的揚棄以及西學的提倡,有何異同?
夏曉虹:如前所說,在中國古代社會,只有少數(shù)文人士紳家庭的女性,可以由父母或請教師在家中教讀。因此,社會化的女子教育是從晚清起步的。第一個階段的教會辦學后是民間辦學階段。中國女學堂就是第一所國人主辦的女子學校,發(fā)起人和捐助者中幾乎囊括了當時最活躍的維新人士,如梁啟超、康有為、康廣仁、張謇、黃遵憲、譚嗣同等。主事者經(jīng)元善是上海電報局總辦,所以也有一大批紳商參與其中,如鄭觀應、嚴信厚、盛宣懷等人。
以中國女學堂為開端,民辦的女學堂數(shù)量越來越多,迫使清朝學部不得不將女子教育納入體制,女學逐漸合法化,1907年頒布《女子小學堂章程》與《女子師范學堂章程》就是例證。
中國女學堂沿襲了慣例——即無論私塾、書院還是各級官學,一律供奉孔子牌位或畫像。也有意區(qū)別于西人在上海所辦的女學堂,表明其國人自辦、具有中國色彩的文化身份。而從策略上考慮,采取尊孔的立場,也可以部分消減對興辦女學的巨大阻力。當然,在晚清大部分女子教育提倡者那里,尊孔本來就是一貫的立場,輸入西方的科學知識只是為了補助傳統(tǒng)文化之不足。
不過,女學突破了歷來對女性的約束。平等、自由、女權等新觀念隨著新教育的展開而影響日深,最終和儒家主導的傳統(tǒng)意識發(fā)生劇烈沖突,“五四”新文化必然會出現(xiàn)。而且,在晚清那里本來是礙于傳統(tǒng)勢力做不到,并不能肯定為完全自覺的選擇。比如,維新派人士江標反對使用《女孝經(jīng)》《女四書》這些傳統(tǒng)婦德讀本,但中國女學堂還是使用了,因為當時還沒有合適的女學教材。
記者:本書獨特的學術價值之一,是你從晚清的報章、雜志中覓得豐富的第一手素材,其中,晚清女報在引領“女權”方面,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回到歷史現(xiàn)場來看,當時的女報相比其他報紙,有什么不同的側重點?
夏曉虹:晚清女報的讀者群體,主要是女學堂師生,包括女界全體。因此,與其他報刊不同,女報中基本都設有“演說”、“演壇”或“白話”欄目,專門刊發(fā)白話文,適宜文化水平不高的女性閱讀,或者刊發(fā)演說稿和演說的底本。另外,“唱歌”欄可以應用于學堂教學,也可以在女界中普遍傳唱??傊?,晚清女報所顯示出的總體趨向,可以用“振興女學,提倡女權”這兩個重點話題來概括。
晚清女報對于女子各項權益的論述相當具體,比如女子的人身自由權、教育權、經(jīng)濟權、婚姻權直至參政權,等等。當然,此類“女權”乃是基于“天賦人權”的理念而提出的與男子平等的權利,和不纏足、辦女學堂、女子實業(yè)教育、文明結婚等女界新氣象是一致的。而這些關注女性命運的女報論述,很多又是出自女教員、女學生或家庭婦女之手,表述更貼近女性心理。十幾歲女學生寫的《女權為強國之元素》和《賀英國婦女得選舉權文》,雖然可能是命題作文,也足夠讓人驚喜。女報的“記事”(新聞、記載)欄目更展示了女界的諸多新動向。所以,要了解晚清女性身心變化的細節(jié),女報確實可以提供最豐富的史料。
記者:為了宣揚“世界現(xiàn)今公共之常識”,晚清文人社會用了多種方法,比如《晚清女子國民常識的建構》中提到了樂歌的啟蒙。中國傳統(tǒng)儒家同樣將音樂視為教化手段,而且是針對普羅大眾,并不僅限于知識階層和士紳階層,你以為樂歌相比女報和女學,對于社會的影響有多大?
夏曉虹:女報的閱讀需要一定的文化水準,女學則對經(jīng)濟能力還有一定的限制,相對說來,樂歌在文化啟蒙方面所要求的成本最低。音樂啟蒙因此在學堂之外,也非常重視在婦女社會教育中發(fā)揮作用。相對于學堂樂歌,這些面向女性大眾的歌曲,更多采用了民間小調,即所謂“時調”的曲譜,在舊的旋律中,加入新的思想,更易于傳唱。
最典型的是中國學堂樂歌創(chuàng)始人沈心工創(chuàng)作的《纏腳歌》(又名《纏足的苦》),采用了民歌《梳妝臺》的曲調,是對晚清不纏足運動最體貼的表達。這類“時調唱歌”自然最符合儒家“移風易俗,莫善乎樂”的古訓,所以晚清不少知識精英熱心此道。
新趨勢:強調女子的自我完善
記者:按社會分層的觀點來看,是否可以認為,這些變化主要發(fā)生在士紳階層的女性中間?這些變化多大程度上能代表民間社會?
夏曉虹:民間社會是與官方對應的概念,也包括了士紳階層。在傳統(tǒng)社會結構中,士紳階層處于民間社會的頂層,可以溝通上下,因此士紳群體的意志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整個社會的走向。在晚清這個中國社會轉型期,特別值得關注。
就讀書來說,傳教士最初辦的女校為了吸引學生,可以免學費,甚至給一點補助。但國人自辦的女學堂,從1898年在上海設立的中國女學堂開始,盡管學費低廉,總還是要付的。加上飯費和住宿費,這些開支自然會對學生的家庭經(jīng)濟狀況有相當要求,偏向士紳是必然的。何況,晚清國人最初對女子離家就學多半還是持保守態(tài)度。像1902年創(chuàng)辦的上海愛國女學校,由蔡元培擔任首任校長,第一批學生都是發(fā)起人的眷屬??梢姰敃r辦女校的阻力之大,因此不難理解,為何女學生基本來自開明士紳家庭。至于纏足,本來也主要是針對士紳階層女子的束縛,由此代表了一種等級身份,也關系到她日后的婚嫁。
當然,有些改變,比如纏足,可以獲得官方的支持,因為滿族是馬上民族,女性是不纏足的;滿清王朝從入關之初也一再申令禁止纏足。所以,纏足所要面對的,主要是漢族深固的民間習俗。而對于女學堂,清廷則有一個從反對到被迫接受的過程。無論如何,一旦有官方力量的介入,便可以抵達下層,從而形成全民意識,女性社會的改變起碼因此而加快了速度。
記者:你說過,晚清文人對女性的敘述與史實之間可能有“縫隙”。那么晚清文人中的女性文人對女性的敘述,是否同樣存在這個問題?
夏曉虹:理想和現(xiàn)實間是有落差的,這個“縫隙”無論對男性文人還是女性文人,都不例外。以組織女子團體為例,當時很多女性對此充滿了熱情。但即使發(fā)表了宣言和章程,社團仍然可能并沒有成立。比如,天津北洋女子公學總教習呂碧城發(fā)起的以“研究女子教育”為主旨的“女子教育會”,云南女子張雄西發(fā)起的、立意在拯救因貧困而賣身女子的“女界自立會”,都是如此。
而且,先進者永遠是孤獨的。特別是晚清提倡女權的先驅,如1901年發(fā)表《擬上海女學會說》的女學生吳孟班,已經(jīng)在大聲呼喚“女權”,并預言20世紀的中國,“女權、女學”將成為時代新機、文明進化的表征。不過,先進者聚集在女報上激情發(fā)聲,不代表它已經(jīng)成為一種社會共識,其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關鍵是,道路已經(jīng)指明,所以晚清先驅者對婦女的論述,獲得了永久的歷史價值。
記者:當時的“女權革命”與西方女權革命之間的重合度有多大?尤其是作為進步代表的女性文人,比如秋瑾等人,是否都存在著被男性啟蒙者的思想同化的問題?
夏曉虹:我這里重點談一談晚清所接受與理解的西方女權革命的內涵。晚清對于西方的女權論述,真正翻譯介紹進來的其實很有限,據(jù)我所知,主要的文本就是馬君武翻譯的《斯賓塞女權篇》與他在《彌勒約翰之學說》第二節(jié)《女權說(附社會黨人女權宣言書)》的譯述,兩篇文字加起來不過1.1萬字。其他論說都只是再加演繹和發(fā)揮,并非西方原始的思想文本。當初對西方女權思想的追步,因此主要集中在社會黨人、實為第二國際1891年提出的婦女的教育權、經(jīng)濟權、政治權、婚姻權與人民權(公民權)的完整獲得。
晚清最系統(tǒng)的女權論著是金天翮的《女界鐘》,具有相當?shù)拇硇浴T诮鹛祠缈磥恚?9世紀歐洲女權運動的成果,就是當下中國女權革命急應實現(xiàn)的目標,即教育權、經(jīng)濟權、婚姻權以及具有中國特色的人身自由權的取得;而西方女權運動正在爭取的參政權,以及西方女性已有、而中國尚無的公民權,則屬于第二階段的任務。但無論如何,西方19至20世紀的女權思想成果,都要在20世紀內一并移植到中國。
記者:回到歷史現(xiàn)場,晚清的女性國民典范與后世的民國提倡的典范,差別在哪里?盡管有諸多進步因素涌現(xiàn),晚清婦女是否真正形成了一股有影響力的社會力量?
夏曉虹:晚清的女國民還在一個發(fā)生、養(yǎng)育的階段,自然不可能像民國年間的女性那么成熟。最大的差別可能在于,民國時期,女性解放的目的不再那么單一。晚清的婦女論述也會強調“自立”,但依托的是救亡思路;胡適1918年在《新青年》發(fā)表《美國的婦人》一文,更強調以“自立”為目的,而在解釋“自立”的意義時,最重視的是“要發(fā)展個人的才性”。也就是說,女子自立不只是救國手段,也應以個人的自我完善為目標。相對于晚清,這無疑是一種新思路。
當然,除了女性自身的知識儲備、政治經(jīng)驗的不足,更重要的是專制政體尚未改變,女子的職業(yè)也有很多限制,這一切使得晚清女性不可能有很大的施展空間。但進入20世紀以后,女界在歷次政治風潮中越來越主動地參與,使她們的聲音與力量逐漸加強,這也為民國以后持續(xù)推進的婦女解放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