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靜謐的寺廟

[英] 羅賓吉爾班克

遺產(chǎn)乃亡或瀕失者也。十三個王朝曾選擇在長安周圍建都，但留下的遺產(chǎn)卻并非都是結(jié)實的大廈，連搖搖欲墜的紅寶石都沒有。2012年秋，有家國際媒體刊登了一組西安東郊令人吃驚的照片，背景是韓森寨西光中學(xué)的操場。如人所料，用瀝青鋪就、整潔的籃球場周圍是規(guī)劃好的跑道，高高的十字形籬笆上嵌著一些羽毛球，離地面太高，老師和學(xué)生沒法取下來。然而，恰恰就是在操場的中間，矗立著一座六層高、傾向一邊的石塔，投下來一道危險的陰影。相關(guān)的報道說，這座有四百年歷史的萬壽塔是建于明代的萬壽寺最后的遺跡。城市空間的壓力迫使校方要么放棄擴建計劃，要么就把古塔圈在校內(nèi)，校方選擇了后者。2011年5月，一場大暴雨使古塔的表面脫落，墜到了地基上，在此以前幾乎沒人認(rèn)真考慮過這座古塔的安全問題。勾起人們對西安復(fù)雜歷史好奇心的古塔，現(xiàn)在成了對學(xué)校師生有威脅的噩夢。韓森寨對這個“比薩”斜塔的回應(yīng)是：用一個巨大的鋼夾把它安全固定起來。

人類的進(jìn)步有時的確包含歷史，但卻有反過來被歷史灼傷。西安四周的釋、道、儒遺址極為豐富，也許是過于豐富了。佛教禪宗的六大祖庭都在這里，“大慈恩寺”曾經(jīng)是玄奘的工作室，從西天回來后，他就在那里潛心把印度的佛經(jīng)翻譯為自己的母語，而“興教寺”則是他的長眠之地。法門寺有釋迦牟尼的佛指骨舍利，周至縣的樓觀臺是道教信徒的必到之處，可看到老子當(dāng)年著《道德經(jīng)》的地方。寫陜西的寺廟，羅列寺名、匯聚事實和數(shù)據(jù)實乃易事。由于缺乏對宗教遺址進(jìn)行詳細(xì)審視的知識，我能做到的就是說一些著名的或獨特的寺廟，并對這些寺廟何以從建立之日到現(xiàn)在能經(jīng)受時間的考驗做點闡述。這些寺廟依舊是給人啟示的靜謐綠洲嗎？在城市化和物欲的壓力下，它們還能給人帶來精神啟迪嗎？

有些人們崇拜的地方已經(jīng)和周圍的環(huán)境無縫對接了。西大街明代城隍廟（始建于1387年）的意圖與作用就是城里人像鄉(xiāng)下人一樣，給“土地神”建的一個神龕。城隍廟的中文意思更清楚，因為其作用是主城郭，守疆土。對城隍的闡述和褒貶各種各樣，這要看其所庇佑的城市的禍福，以及每一代人對流傳下來的民間信仰的接受。老實講，西安的城隍廟是三原城隍廟的蹩腳兄弟。三原城隍廟及其里面與之相映生輝的鐘鼓樓和富有象征意義的懸頂輝煌了不少年頭，是該縣博物館的奠基物。西安的城隍廟過了好久才恢復(fù)了其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還俗的輝煌。好多當(dāng)?shù)厝硕疾恢来蠹s五年前對這里的豪華翻修，更不用說知道祭奠城市亡靈的風(fēng)俗和禮儀了。人們也許會到城隍廟大街兩旁小巷里的商店店來買春節(jié)、元宵節(jié)和清明節(jié)時的用品，然而，在最新的旅游指南中也沒有提到對這里的重修。

在城隍廟沒法找到真正的靜謐，和在湘子廟的情形差不多。湘子廟坐落在一家國際青年旅館和所謂的“酒吧一條街” （德福巷）之間，其獨特的家居模式讓人看出，在唐代這里可能是道教“八仙”、擅吹洞簫的韓湘子的家。年輕人拒絕其祖宗政治家和詩人韓愈的教誨，放棄了對儒家思想的崇拜，轉(zhuǎn)向了吃喝。這倒奇妙地符合韓湘子的選擇，因為他的酒葫蘆總有倒不完的酒。

離開城市的局限，尋找靜謐和得到啟迪的機會就多了。郊外的香積寺位于長安區(qū)一個小村后面的塬上，浪漫的寺名意譯為“香成堆”。這個偏僻的地方讓我想起了托馬斯·格雷的詩句：“眾芳吐艷無人見，枉費芬芳曠野中”。（ 托馬斯·格雷Thomas Gray （1716-1771），是英國新古典主義后期的重要詩人，“墓畔派”代表詩人，此兩句引自其代表作“墓畔哀歌”——譯者注）。在這位英國詩人于斯托克·波吉斯的墓園旁邊寫下此句的一千年前，唐代詩人王維就有了他的《過香積寺》感懷：

不知香積寺，數(shù)里入云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那時，善導(dǎo)大師的教誨幾乎還鮮活地存在人們的記憶里，弟子懷惲為了紀(jì)念善導(dǎo)功德所建的這座寺廟，很快就成了佛教凈土宗盛極一時的道場。佛教的禪宗提倡頓悟而瑜伽則信“極樂”。唐高宗與皇后武則天以及其兒子中宗曾到此禮佛，并分別賜法器于寺院使“香積寺”聲名大振。這一點讓人對王維的田園景象描述有些疑問，至少在唐代，這里并非“眾芳吐艷無人見”，而是京城達(dá)官貴人向往、拜祭和崇敬的地方。

至于今天，香積寺遠(yuǎn)處秦嶺松林茂密的山坡依舊是“無人徑”，但天卻比城市的上空更加湛藍(lán)。子午大道將這里與南面幾乎無法通行的山巒隔開，路上的車水馬龍淹沒了遠(yuǎn)處的鐘聲。很少有人從城里的班車上下來，徒步幾公里的土路到“香積寺”來。此乃遺憾也，因為這就錯過了領(lǐng)略古跡的氣息和一睹鄉(xiāng)村空曠風(fēng)貌的機會。香積寺村似乎沒有什么吸引人的東西，只有一個用混凝土搭建的公共舞臺。那還是在粉碎“四人幫”，鄧小平掌握大權(quán)之后的1978年修建的。在角落的一個煙草店旁邊，有一幅宣傳畫，用天真的卡通方式講解誤用頭頂電線的危險。其中致命的戲劇場面包括一個男人非法亂接電線，一個豁牙婦女在帶電的電線上晾衣服。在快接近寺廟的時候，出現(xiàn)了另外的警示標(biāo)語，說的是要警惕宗教崇拜的不良影響。這種誹謗似乎像一種強制性的裝飾，讓普通的游客體會不到心靈上的喜悅。

在設(shè)備完善的人行道上和修繕后的講經(jīng)欄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的是那些隨意的亮點，那是大自然對香積寺的恩賜。在圓寂弟子的墓園里，傾斜的石碑上長滿了三葉草，碑文只是依稀可見。這使我想起來沃爾特·惠特曼《自我之歌》中所表達(dá)的情感，特別是有一段，因為我的學(xué)生有禪宗知識，覺得“相當(dāng)平淡”。（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美國詩人、散文家、新聞工作者及人文主義者。他身處于超驗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間的變革時期，作品兼并了二者的文風(fēng)?；萏芈敲绹膲凶顐ゴ蟮脑娙酥?，有自由詩之父的美譽。他的代表作是著名詩集《草葉集》——譯者注）詩人認(rèn)為墓地旺盛的生育力代表的是生物無休止的輪回，其對逝者的贊頌是：

他們還在某個地方活著，并且活得很好，

那最小的幼芽表明世上其實并無死，

即使有，也會導(dǎo)致生命，而不是生的歸宿、把生遏止，

而且生一出現(xiàn)，無所謂潰滅。

萬物都在前進(jìn)和擴展，不會隱遁，

死也并非人們所想象的那樣，而是更加吉利。

——引自沃爾特·惠特曼《自我之歌》

最后這一句，讓我的本科學(xué)生有點抓耳撓腮。要是我們用佛教的轉(zhuǎn)世來看，那些靈魂被附于其他創(chuàng)造物的人難道就真的被只有選擇天堂或地獄的基督徒們的日子好過嗎？

我一直想去秦嶺的深處，就是登頂秦嶺，去尋找那些在偏僻的地方堅守佛家禮儀的信徒。類似的朝圣者已有前人，那就是美國詩人和翻譯家赤松，（赤松Red Pine其英文原名為比爾·波 Bill Porter）。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在為《空谷幽蘭——尋訪現(xiàn)代中國隱士》一書搜集素材時，他就采訪過部分在秦嶺山巒中修煉的隱士。這些隱士大多已年過古稀或更為年長，躲過了一場又一場的革命，幾乎是不聞世事。由于擔(dān)心自己失望，又聽說這些圣徒現(xiàn)在滋潤著秦嶺的花草和植被，我就沒有步赤松的足跡去尋隱。

我到過距山頂最近的是戶縣的草堂寺，在香積寺的西邊。這里已沒有“草苫”可言，磚瓦水泥都頗有現(xiàn)代氣息。后代大師如柳公權(quán)的書法，從一直以來都是這里精彩的亮點。鳩摩羅什在這里漢譯佛經(jīng)的偉績遠(yuǎn)遠(yuǎn)早于玄宗。他翻譯了《金剛經(jīng)》和《法華經(jīng)》等多部佛經(jīng)，圓寂后，“薪滅形碎，唯舌不壞”，被奉為“舌舍利”。草堂寺的一個神奇?zhèn)髡f與地?zé)岈F(xiàn)象有關(guān)，繚繞在寺內(nèi)古井上空的那層淡淡的薄霧據(jù)說是井底有一條臥龍，長安若有險，龍就會抬頭。很迷信的唐太宗李世民對此篤信不疑，并用此龍之氣來治自己的眼疾。

另外一個翻譯佛經(jīng)的重要場所就是大興善寺，我對此寺的了解是這里把美食和心靈的慰藉柔和在了一起。我原來的一位同事來自愛荷華州，他好激動認(rèn)為所有的宗教都是扯淡。即便是如此，在他因自己的膽固醇飆升而覺得煩的時候，也會看見他偷偷地摸自己“保羅襯衣”下的“觀音”。他曾發(fā)誓說只有在大興善寺附近的餐廳里吃豆芽的時候，他的身心才最為安逸。那兒的素食都是由佛教區(qū)的人士準(zhǔn)備的，原材料大部分是未加工或蒸好的，沒有一丁點對血管有害的油脂。但這一罕見的待客之道好像也已被取消了，我最近一次去的時候，看到玻璃板下的菜單上出現(xiàn)了價格公道的松鼠魚和糖醋里脊。

大興善寺始建于西晉，隋朝和后來都有擴建?，F(xiàn)在的全貌，根據(jù)石碑上的圖載記錄完成于1725年。和香積寺一樣，大興善寺在唐代最為輝煌，因皇室弘揚佛法而聲名鵲起。印度密宗大師金剛智的弟子不空隨師至長安（不空Amoghavajra音譯為阿目佉跋折羅，意譯為不空金剛，又名不空三藏法師，不空大師，或稱不空智，唐玄宗賜號“智藏”——譯者注），他在小雁塔的薦福寺短暫旅居過，這位年輕人壽高，一直活到了公元741年和其它外國和尚被中國驅(qū)逐出境。五年后，他帶著從次大陸收集的佛經(jīng)返回長安，從那以后，他就成了大興善寺佛教密宗的領(lǐng)袖人物。

不空的影響非同一般，公元757年，在安祿山起兵反唐，付出沉重代價但卻失敗了的戰(zhàn)爭中，不空被通緝并入獄。他想完成自己凈化皇室和首都的計劃，兩年后，他為肅宗授“轉(zhuǎn)輪王”（即佛教中的圣王）。據(jù)說他還為代宗帶來了神的庇護(hù)，通過吟誦《仁王經(jīng)》，打敗了由仆固懷恩率領(lǐng)的二十萬叛軍，仆固懷恩曾經(jīng)幫肅宗鎮(zhèn)壓過安祿山。傳說中講，不空開口吟經(jīng)，仆固懷恩就倒地而死，而叛軍也從沒有打到長安。仆固懷恩之死也許是因為征戰(zhàn)勞累，當(dāng)時恰好犯了心肌梗死，而不是因為有神明的干預(yù)。

大興善寺本身給人的震撼在于2006年修繕后的兩座殿閣，一個是平安地藏殿，另一個是救苦地藏殿，其里面的整體雕塑群所表現(xiàn)的是陰曹地府里的眾生相。在深藍(lán)色、高高的天花板上的凹陷處，眾菩薩在迎接一些小小的人兒，這些人代表著忠實的弟子死后其靈魂到了天國。我覺得到這兩個殿里來的人沒有多少會花時間去看上面的立體模型，除非是人的目光本能地從地板上可怕的景象中往上看。陰曹地府里的酷刑雕塑很逼真，沒有必要做簡單的介紹，都描述的是對下地獄者的懲罰?！暗渡健笔前岩粋€人穿在有十幾個刀刃的木板上?！白难邸笔且粋€人被反綁雙手跪在地上，肩上站著一只鷹，不停地狠啄其兩個眼眶，人的眼里冒血，疼得舌頭掉出來老長。不幸下“油鍋”的則是一個被惡鬼快煮爛了的人。也許最殘酷的是一個人被撕成兩半，塞進(jìn)了“石磨”，底下磨出來的是肉醬。

這些可怕的場景比另一個殿里的天堂景象給人記憶更為深刻。對我來說，第一次看到這些模仿的場景就只是有點不舒服，但再次回憶卻讓我的確毛骨悚然。又一次回到“地藏殿”后，我身后的門顯然是自動關(guān)上了。殿里響起來一陣帶著敲打木板的微弱音樂，讓四周有一種怪異的動畫氣氛。驚恐之中我落荒而逃，幾乎在殿里的木柱過梁上撞斷我的鼻梁，此情此景有點像年幼的簡·愛被鎖進(jìn)了“紅房子”。后來才發(fā)現(xiàn)，殿門本來就沒有栓，不過是一陣風(fēng)把門吹成了半開半閉。

魚和飛禽似乎更加賞識大興善寺里的寧靜，在靠近佛門弟子宿舍的地方有一個滿月形的池塘，里面滿是金魚和其他的鯉魚（也許這里是整個西安觀看人們將寵物按佛教習(xí)俗放生的最佳之處）。林鴿在啄素食和尚留下來的餅渣和谷物。

有些宗教寺廟的植物優(yōu)勢勝過了其建筑特色。青龍寺的紅白建筑雖然顯得不古，但其歷史卻和香積寺差不多。青龍寺里的神龕和殿閣在過去的五十年里全部都經(jīng)過了重建，這兒一直被認(rèn)為是中日友誼的一個特殊象征。唐朝的時候，一個名為空海的日本和尚在此待過?；氐郊亦l(xiāng)后，他創(chuàng)立了佛教的真言宗。寺里的幾十棵櫻花樹就是日本的失口縣在1985年贈送的，每年春天櫻花綻放，賞花的當(dāng)?shù)厝诉h(yuǎn)比華盛頓特區(qū)欣賞韓國吉野櫻花的人多。

在新中國成立前，城里的一些寺院像西方城市里的一些教堂一樣，以救濟窮人而出名。吳培均的《畫說老西安》（2009年出版）記錄的是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的西安，其中有對碑林區(qū)柏樹林街臥龍寺的回憶。在農(nóng)歷十二月八日，住在城墻里邊的窯洞和窩棚里的窮人就會到這里來。簡單的禮佛儀式一完，和尚就會給每人滿滿一碗“八寶粥”，也叫 “臘八粥”?！芭D”的意思是“月”或“祭奠”的意思，“八”是個數(shù)詞?！芭D八粥”沒有具體的標(biāo)準(zhǔn)，故“八”在這里只是一個含混的數(shù)字，其基本成分是糯米，里面可以加小米、核桃、大棗、花生、栗子、瓜子、干果和一些紅糖。不論是出于宗教聯(lián)想還是為了冬天取暖，雖然全國各地都吃“臘八”，但“設(shè)飯”的習(xí)俗卻沒有延續(xù)下來。碑林區(qū)的居民依舊在“臥龍寺” 禮佛，2015年據(jù)報道說，很多人從大清早一點起來就排隊，為的是能得到一碗免費的“臘八粥”。在舉行禮佛儀式的日子里，寺里的大燭臺上立滿了蠟燭，紅紅的粘稠蠟油都流到了地上。

在我去過的所有關(guān)中寺廟中，西安的廣仁寺顯得與周圍的環(huán)境最為不同。廣仁寺位于西安城墻內(nèi)的西北角，占地十六畝，是陜西唯一的藏傳佛教（喇嘛教）寺院。這里幾乎沒有樹，1931年，寺門外城墻所埋火藥爆炸，所有樹木被毀掉了。寺院正門兩側(cè)有八座白色鎏金的佛祖八寶塔，人沿小巷來到南邊，盡管周遭的氣氛不同，但寶塔依舊閃閃發(fā)光。朝拜者敬獻(xiàn)的五彩經(jīng)幡像彩虹一樣斑斕，使人的心境如同來到了香格里拉。寺里面的壯觀情景確實讓人在西北感受到了視覺中的神秘天堂。那里的其他裝飾（如六點六米高的“千手觀音”菩薩像，出自浙江的一位雕刻大師）雖然與周圍的環(huán)境特別吻合，但卻閃爍著現(xiàn)代色彩。

中國人有一句古老的話來形容宗教場所的宏偉，那就是——金碧輝煌。廣仁寺的主色調(diào)是金黃和紅色，給人一種嶄新的感覺。這是因為保護(hù)的好，并非是因為歷史根基淺。廣仁寺始建于康熙皇帝執(zhí)政時的1703年，當(dāng)時的皇帝為了大清國的邊陲安危，除了保護(hù)喇嘛外，還有意保護(hù)藏傳佛教，邀請拉薩、青海和西部地區(qū)的喇嘛進(jìn)京?！皬V仁寺”就是大喇嘛進(jìn)京路過陜西時的行宮，除了康熙皇帝的御筆題詞外，這里還保存有一些其他可與之媲美的古董。就在御碑亭的前面，有一面鑲龍的照壁，用的石料好像是和玻璃罩內(nèi)的漢白玉蓮花缸相同。蓮花缸厚實，呈乳白色，我好不費事地就看出這和一個世紀(jì)前一張發(fā)黃的照片上的文物一模一樣，這也就證明此物是從城北一家被毀了的寺廟中搶救出來的文物。

說了這么多，要是有外國游客來西安并問我“城里最好”的地方在哪里時，我一般是陪人們?nèi)|門外邊道家的八仙庵。在二十世紀(jì)初，曾有顯貴到訪此地。當(dāng)年北京動蕩，落魄的慈禧太后來到這里避難，這個安靜的場所便成了她落難時畫牡丹的消遣地。為了報恩，慈禧賞銀千兩，這顯然是幫了大忙。我的荷蘭朋友，藝術(shù)家白麗詩（Liz Bijl）幾年來一直在這兒學(xué)漢語，早在幾年前，她就堅持為我介紹這里的牌坊和竹林。據(jù)她估計，古跡越寶貴，就越可能被摩天大樓所包圍。而被柵欄圍起來的東西就不會有此厄運，大興善寺和小雁塔如此，八仙庵也不例外。

八仙庵最吸引人的是能激起人的熱情，哪怕你是不經(jīng)意間來到這里。香爐里的香灰堆成了山，當(dāng)人們經(jīng)過書有道家語錄的柱子時，有些字如“康”“升”和“盛”等字已經(jīng)被人們用手摸得有些看不清了，人們渴望觸摸這些字會給自己帶來相應(yīng)的好運。雖然我的教養(yǎng)讓我不迷信，不相信算命，但我還是禁不住摻和進(jìn)去了。我花二十元，抽了一次簽，讓一位道士給我算命。在聽到我要算的是自己的“事業(yè)前程”時，坐在桌子后面的道士一動也不動，從他藏在耳朵后邊的灰白鬢角里抽出一支筆，在他面前當(dāng)?shù)貓蠹埖捏w育報道版面上亂畫著（這讓我覺得那好像比我的命運重要得多），然后對我說：“多和中國人交往?！痹僖患?xì)問，人家就拒絕回答了。“我就可以告訴你這一點，用你省下來的二十塊錢買午飯?！卑愒娪悬c惱火地說。

沿著八仙庵，可以到比其小一點的罔極寺去尋找真正的寧靜。罔極寺是命運不佳的太平公主于公元705年為給母后武則天祈福而建的，寺名取自《詩經(jīng)》“欲報以德，昊天罔極”一句。在我寫此文的時候，那里已讓人感覺是空閑下來了。里面沒有吸引游人的石碑和雕像，在蒼翠的大院里，碰到的是幾個小時前還在進(jìn)行著的修復(fù)工作?？兹概锏呐赃呌袔锥延脕砩w新閣樓的灰磚，每一堆上都標(biāo)有功德者的名字，如李寶玉、吳曉蒙、劉立文、薛玉蘭、張鵬，王翠芝等等。這些人都是每人捐五十元，好幫助寺里的姐妹少待在潮濕的地方。

我們的出口把門的是一位小老太婆，注視著我們的白臉龐，她好像是想在鏡子里找到她自己，又好像是審視我們的靈魂。她是這里已近耄耋之年的女主持，嘴里只有兩顆牙。她一伸左手，手里是兩只小香蕉；然后又一伸右手，手里是三顆濕粘的草莓。她說的話，既不是普通話，也不是陜西話，我們兩人聽不懂。她很快活地嘀咕了幾句話，說話的頻率好像是有人在敲木魚。我們不得不吃了，只有在我們吃完了那些水果后，她才匆忙走回了寺里。這種情況我是第一次遇到，這兒沒人要我們捐功德錢；這兒的人不管怎樣貧窮，但表現(xiàn)出的卻是好客。我多想運用佛經(jīng)上的名言來評價她的舉止??！但我想到的只能是《圣經(jīng)》上的話：

耶穌面對奉獻(xiàn)箱坐著，看眾人怎樣把錢投入奉獻(xiàn)箱里。很多富有的人投進(jìn)了很多錢。有一個窮寡婦來，投進(jìn)兩個小錢，值一個銅幣。耶穌把他的門徒召來，對他們說：“我確實地告訴你們：這窮寡婦所投入奉獻(xiàn)箱的，比所有的人投的更多。因為大家是從自己的富余中拿出來投進(jìn)去，而這寡婦是從自己的缺乏中，把她所擁有的一切，就是她全部的養(yǎng)生費用都投進(jìn)去了。

——引自《圣經(jīng)》馬可福音第12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