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語
冬日的俄羅斯,在莽莽蒼蒼的大地之上,是總也融化不了的皚皚白雪,銀裝素裹中儼然是原色調的琉璃世界。而天空總是那么湛藍,默對著純色的原野,當然原野也在遙望天空,它們的語言沒有人能懂。在有彩色教堂和宮殿聳立的地方,大地之上又有了十九世紀俄羅斯油畫的斑駁色彩。
自俄羅斯歸來,當別人問及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我會不假思索地說,是俄羅斯大地之上的色彩。紅場上悠閑漫步,我驚訝于這古舊廣場的小巧逼仄,土黃色的地磚竟然凹凸不平;克林姆林宮浮光掠影,我對普京總統(tǒng)辦公室的白色小窗充滿好奇;謝爾蓋耶夫鎮(zhèn)上的鐘聲飄蕩在小鎮(zhèn)潔白的云朵里;新圣女公墓的整個基調讓我震撼,并對這個民族尊重歷史,公正對待已故名人的態(tài)度由衷敬佩。旅途中的色彩次第閃現(xiàn),最后變成了圣彼得堡上空洋洋灑灑的雪花、封凍的涅瓦河、雪族簇擁的房子、夏宮后花園里的林海雪原以及有著藍、白、黃三色外墻的老舊宮殿。
圣彼得堡是一座歐風古韻、人文景觀薈萃的水上城市。橫貫城市南北東西的數(shù)十條河流,在冬日里大多封凍住了,呈現(xiàn)出磨砂玻璃般的沉穩(wěn)顏色,如同滄桑老者那樣篤定神閑,等待著下一個輪回。涅瓦河上偶爾有一只兩只鑿冰捕魚的小船,遠觀船上的兩三人等似乎處于禪定狀態(tài),一動不動,卻是一幅淡筆勾描的水墨畫,大道至簡,我的心里不由得跳出了這樣的句子。駐足良久,我試著想象了一下這條河流夏日里的熱鬧景象:匯集百川、盛況空前,牽手別處的小河浩浩蕩蕩地奔向波羅的海。其景觀是何等壯闊!人類逐水草而居,河流孕育文明。波羅的海孕育和滋養(yǎng)了俄國文藝和科學教育之魂。
圣彼得堡的建筑讓人驚嘆。在俄羅斯城市中,莫斯科郊外灰色調的赫魯曉夫式的平板樓的平鋪直敘、 “七姐妹”大樓的怪異剪影以及戰(zhàn)后重建的庫爾斯克,都不能與圣彼得堡的建筑相比。圣彼得堡這個城市自誕生之初,就充滿了上流社會的傲慢和貴族的金貴氣,像西歐文化在北方斯拉夫土地上的華麗展示。徜徉于圣彼得堡的古舊街巷,為珍珠般散布其間的古建筑所折服,這里簡直是歐洲古典建筑的博物館。18世紀保存至今的德奧風格古建筑群,典雅精致的橋梁、冰封的運河點綴其間。所有的建筑約莫兩三層高,雕梁畫棟而又似整齊劃一,像古代戰(zhàn)士一般沿著彼得堡橫平豎直的通衢大道一字排開。細看之下,每棟樓的外型卻又迥異,有的墻面上裝飾著古典主義風格的柯林斯柱,有的則在頂層凸現(xiàn)巴洛克式樣的露臺,而藍、白、黃色相間的冬宮外墻上精致的浮雕則體現(xiàn)著洛可可建筑流派的精髓。這豐富的多樣性歸功于城市的締造者彼得大帝,他渴望建造出博采各國文化之長的“歐洲之都”,并且不惜重金聘請意大利、法國等國的藝術家、工匠參與到新首都的建設中來。由于彼得的意志和熱情,昔日荒涼的濱海沼澤地上建起了一座優(yōu)雅的建筑群,成為文化繁榮的北方巨邑。當然伊麗莎白二世也功不可沒,她為這個城市增添了更豐富的色彩。提起冬宮與夏宮的外墻顏色,還有一段說辭。曾經伊麗莎白女王面對鏡子中的自己忽發(fā)奇想:緣何不讓美麗永駐?于是夏宮和冬宮的外墻上就有了藍、白、黃三色。白色是女王白皙的膚色,黃色是她金黃色的長發(fā),藍色則是她那海水般深邃的眼睛。當然她決定這么做是有底氣的,貴為女王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的的確確美若天仙。
圣彼得堡這個城市古韻猶存。經過三百多年的人世滄桑,它見證了俄羅斯民族的歷史,見證了三百多個冰凝的嚴冬與明媚的夏日,安然度過了拿破侖戰(zhàn)爭的凌厲號角和納粹的槍林彈雨。所以有人說彼得大帝倘若復活,也能找到回家的路。在圣彼得堡,漫步的旅人會有一種今夕何夕的穿越感。當你經過宮殿般富麗堂皇的海軍總部大樓,沿著古建筑林立的涅瓦大街一路西行,看到的都是幽幽古韻。于是當你在這懷舊氛圍中驀然看到一些浪漫色調:大冬天里依然穿著短裙絲襪的高挑金發(fā)女郎以及一對擁吻的情誼深厚的戀人,這個時候你會懷疑自己的眼睛,產生一種時空錯位的聯(lián)想。及待你回過神來,不禁啞然一笑。接下來你會在某一個十字路口望見“滴血大教堂”那五顏六色的的洋蔥頭尖頂,曾經的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在此被激進派亂刀刺死,從而引發(fā)了波及全國的政治動蕩;你也會在鱗次櫛比的紀念品商店和高檔衣飾商店的夾擊中發(fā)現(xiàn)陀思妥耶夫斯基家古老的宅院。經過精心修葺,它依然保持著百年前的樣貌。西歐式紅頂屋檐下,百葉窗透出光亮,令人遐想。當年的文豪,在書房創(chuàng)作《冬天里的夏日印象》時,遇到文思不暢的情況,興許會夾著煙頭,踱步到這樣的百葉窗前,一臉凝重地眺望窗外的涅瓦大街,觀察著街上為名利而熙攘往來的蕓蕓眾生吧。
機緣巧合,不經意的一瞥,與古老的“沃爾夫與貝蘭熱甜食店”不期而遇。從外觀上看,它與彼得堡絕大多數(shù)甜品店并無二致,店門外有雕花木質敞篷,上面綴滿了翠色的爬山虎。櫥窗里則擺放著彩色的甜品飲料圖片,價格與簡介是由優(yōu)美的西里爾字母手寫而成,那些字書寫得輕松自在,仿佛一蹴而就。木質的厚重店門、暖色調的燈光在飄雪的嚴寒季節(jié)里備顯溫馨,吸引著遠道而來的疲憊旅人 。
兩百余年前,同樣是一個寒冷的冬日,普希金在與丹特士的宿命決斗之前,曾來到這家平素經常光顧的甜品店,在這里作短暫停留——喝下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杯熱咖啡。他這一喝,從此世上多了一個令眾多慕名者無比景仰的甜品店,從此這里成了彼得堡風雅之士,如奧斯特洛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拉赫馬尼諾夫等人經常駐足與聚會的場所以及19世紀彼得堡重要的文學沙龍。
今天,不經意闖入這家甜品店的旅人,仍能感受到從各個角落里散發(fā)出來的舊時代的氣息。除了古舊的餐桌、維多利亞風格的花燈、上百年的波斯地毯之外,還有許多與普希金相關、帶著詩人溫度的小物件。仿佛有一條紐帶,連接起了逝去的時光,將旅人引向尼古拉二世的貴族時代。在這里,詩人的身影隨處可見:走廊上那幅著名的自畫像上表現(xiàn)的是站在密涅瓦雕像前、燕尾筆挺、神態(tài)自若的普希金,嘴角猶帶著詩人特有的睥睨一切的笑意。展覽柜上那具復制的死亡面具依稀可以分辨出詩人臨終前的面容。這或許對外國人而言略顯驚悚,但對于俄國人來說,將人的容貌以敷面膜的方式加以固化和記錄,是他們敬重和緬懷偉大人物的傳統(tǒng)方法。旁邊還有詩人決斗時曾經穿過的馬甲。在店中一個被紅繩線分隔開的角落里,還有一把木椅,這是在那個宿命的冬日清晨,普希金享受最后一杯咖啡時所坐的木椅。多少個晨昏日夜,普希金在這里和皇村中學的朋友們暢懷自由和理想,在歡聲笑語與觥籌交錯間,他的詩情和靈性為青春和友誼而激揚。同樣,這里也目睹了他與十二月黨人的意氣相投,激進政治言論的鋒芒畢露,以及充滿勇氣與靈性的《自由頌》《致恰達耶夫》的寫作。
興致盎然中我沿著普希金曾經的足跡,尋覓到了更多發(fā)思古幽情的所在:在為精巧的洛可可別墅與閃爍的雪原點綴的皇村,遙想詩人年少時在切什梅銅柱下的大湖寫下“微風與薄云嬉戲,蘆葦?shù)谋滩ㄝp輕蕩漾”時的心情;遙想在埃爾米塔什博物館貼滿鑲嵌畫的走廊中,那個其貌不揚的文人向美艷的納塔利亞大獻殷勤的有趣場景;穿過喧鬧的涅夫斯基大道,沿著涅瓦河到達芬蘭灣之濱,在面朝大海的觀景臺前隨意駐足,讓視線游弋在遠方的岸、墨色大海、翻滾的烏云之間,想象普希金的大海:在接到沙皇政府流放令時,懷著滿腹牢騷傾訴衷腸的那一片“威嚴、深遠而陰沉”的大海。
普希金的詩歌在19世紀早期死氣沉沉的斯拉夫語詩壇,如同照亮俄羅斯民族被遮蔽性靈的長夜啟明星。在這個從小接受過法式教育,在歐化的彼得堡度過少年時光的詩人之前,落后的斯拉夫民族只是受惠于彼得變政帶來的制度與器具改革之利,在文學領域卻沉醉在古老的宗教詩歌、民間寓言等傳統(tǒng)形式里,上流社會則以法語詩歌為尚,視斯拉夫語言為粗鄙。在普希金之前,不曾有人用如此簡練、優(yōu)美而富有力度的俄語抒寫愛情、友誼、自然、鄉(xiāng)村與自由,他為缺少細膩表現(xiàn)力的俄語注入了柔美的力度和精確的詞匯,他為“倒下的人們祈求過同情”,用詩作進行著民智的啟迪,以不懼強權的人格魅力為人們所敬服。他的詩歌,與19世紀俄羅斯不朽的小說一起,構成了俄羅斯大地之上的絢美色彩。
在俄羅斯最為寒冷的二月,一個稀見的有陽光的日子,我從圣彼得堡的埃爾米塔什博物館內雕花的窗前向外望去,看到了陽光下的厚冰在寬闊的涅瓦河上泛著不真實的亮光,沿濱河大道兩端堆滿了清理出的及腰深的積雪,如同玉砌矮墻。隱約可見河對岸無邊際的森林、著名的巴甫洛夫島及彼得格勒要塞。勝景歷歷,惹人遐思,我不期然地想起了普希金的《冬天的早晨》:
滑過清晨的茫茫雪原,
好朋友,讓我們縱馬前往,
驅趕著不慌不忙的馬,
去把空閑的田野拜訪,
拜訪不久前還茂密的森林,
和河濱這塊親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