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振華
二○一六年三月,法國勞動、就業(yè)、職業(yè)培訓與社會對話部部長米利暗·艾爾柯莫里(Myriam El Khomri)開始在法國立法機關(guān)提出草案,改革嚴重僵化的法國勞動制度??蓱z這位出生于摩洛哥的三十八歲陽光美女就這么成了眾矢之的,法案盡管一再軟化,但反對聲勢卻越來越大,直到出現(xiàn)大批民眾在巴黎共和國廣場抗議的所謂“夜晚站出來”運動(Nuit debout)。針對勞動制度的沖突自不待言,這也不是近年來法國首次改革勞動制度了,但運動中分明能嗅到一股中國人不會陌生的仇富心態(tài)。“剝奪富人財產(chǎn)、廢除私有財產(chǎn)”這樣的主張赫然出現(xiàn),他們視為洪水猛獸的東西里包括“金融市場的霸道”(diktat des marchés financiers)。
這樣的呼聲不僅僅來自民間,高層也有,現(xiàn)任總統(tǒng)奧朗德二○○六年就曾明確說過“我不喜歡有錢人”。法國人與錢之間的糾結(jié)關(guān)系在法國可能不是秘密,但恐怕會讓很多中國人覺得匪夷所思:全世界最早爆發(fā)所謂“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幾個國家之一,一個“老牌資本主義國家”, 十九世紀中期就完成了工業(yè)革命的國家,著名的“高利貸帝國主義”……這實在跟仇富心態(tài)有違和感。那么法國人究竟對財富有著怎樣奇特的看法,有怎樣的淵源,又為何在現(xiàn)代化如此之久后無法驅(qū)散這樣的看法呢?
法國著名作家帕斯卡爾·布魯克內(nèi)(Pascal Bruckner,出生于1948年)剛剛出版了他的《金錢的智慧》(La Sagesse de lArgent),旁征博引之間讓人思考各個文明,特別是西方文明對錢的看法,其中不乏法國的例證。姑且整理一下其中部分要點,試圖勾勒一下回答這個問題的線索,其中難免過分類型化、簡單化的弊端,僅可作為參考。
對財富的區(qū)別對待
作為西方文明的一份子,法國自然沒少受希臘羅馬文化的浸淫,包括金錢觀。
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明白表示了對金錢的惡感,說它是“最大的災禍”,令城邦“不再有信任和友誼”。在他眼里,那些詭辯家就是販賣精神的知識分子中的敗類。這種認為知識與金錢應該隔絕的看法倒是著實影響到了今天的法國,因為仍然有媒體對“出售”講座的知識分子們表示不齒。
亞里士多德對錢的看法似乎積極得多,他首先認為錢是“萬物的普遍衡量標準”,無異于表示錢是中性的,并無天生的罪惡。但他看法的有趣之處在于把財富分為兩種:一種是維持家計的“ο?κονομ?α”(由家庭[ο?κο?]和法則[ν?μο?]兩個詞組成,即后世西方很多語言里“經(jīng)濟”[英語:economy,法語:économie]這個詞的詞源),一種是無限聚斂的“χρηματιστικ?”。這種兩分法到后世似乎又有新變種,這次姑且按下不表。
糾結(jié)與復雜的天主教財富觀
作為傳統(tǒng)的天主教國家,天主教教義對法國人金錢觀的影響很深。雖然很難判定是不是程度最深的,但無可爭議是影響最久的,值得多費筆墨去討論。
天主教的金錢觀通常被認為是仇富的。無論是經(jīng)書之中還是后世人不乏文學表現(xiàn)力的表述中,都可找到例證。舊約中,猶太人逃出埃及法老的魔爪,首領(lǐng)梅瑟(新教譯為摩西)上西奈山去接受神諭??删驮诘却戎貋淼倪^程中,沒耐心的猶太人就鑄造了一頭金牛犢,當作神來膜拜。這個“金牛犢(布魯克內(nèi)認為是金錢的象征物)”就成了神缺席時信徒?jīng)]有耐心的代表。新約更是明確把天主和金錢對立:“你們不能事奉天主而又事奉錢財。”不過最有知名度的還是那句名言:“駱駝穿過針孔,比富人進天國還容易?!痹诤笫赖摹俺鸶弧毖哉撝?,對放高利貸者的咒罵最具代表性,例如認為他們還不如辱罵天主者和雞奸者的但丁,還有把利息看成錢跟錢通奸產(chǎn)下的私生子的圣奧古斯丁。
不僅金錢和富人被詛咒,貧困本身似乎也成了“美德”。法國十七世紀的布道大師博須埃主教(Jacques-Bénigne Bossuet,1627-1704)就曾感嘆:“窮人啊,你們是如此富有,富人啊,你們是如此貧窮?!彼J為窮人是“教會最早的孩子”,是必定可以進入天國的人。布魯克內(nèi)說窮人似乎被看作末日審判時的公訴人和律師,可以決定所有人包括富人的下場。而且要注意的是,這種態(tài)度跟我們今天“劫富濟貧”的社會福利制度大異其趣。由于被“贊頌”的是貧窮本身,或者說被詛咒的是財富本身,所以窮人的出路絕不是致富或被扶貧,他們的希望僅僅存在于“彼世”(Au-delà)。正如《瑪竇福音》所說:“你們不要在地上為自己積蓄財寶,因為在地上有蟲蛀,有銹蝕,在地上也有賊挖洞偷竊;但該在天上為自己積蓄財寶,因為那里沒有蟲蛀,沒有銹蝕,那里也沒有賊挖洞偷竊。因為你的財寶在那里,你的心也必在那里?!倍鄳模蝗艘膊皇呛翢o出路,而辦法也很簡單,那就是樂善好施,把財富這罪惡擺脫掉。
以往中國人受到的傳統(tǒng)教育總覺得這是讓窮人安于現(xiàn)狀,坦然接受剝削壓迫??杉幢闳绱?,也忽視了事情的另一面,那就是對富人的精神壓迫。例如人們熟知意大利的美第奇家族慷慨資助藝術(shù)創(chuàng)作,重金訂購了大批宗教題材繪畫。以當時的眼光視之,這不僅是藝術(shù)資助行為,也是出于對自己下場的恐懼而苦心討好天主。盡管也受人稱頌,但美第奇家族更像是在贖罪。
然而如果事情就此黑白分明,天主教的金錢觀也就沒有任何去解讀的必要了。圣經(jīng)里偏偏還有那么個看似挺不“和諧”的“塔冷通”比喻。這個比喻故事的大意是說,天國有個要遠行的人,把自己的財產(chǎn)托付給了三個仆人,按照才能大小,分別給了他們五個、兩個和一個塔冷通(貨幣單位)。前兩位分別通過經(jīng)營賺了五個和兩個塔冷通,第三位則把錢埋了起來。主人回來,前兩位被主人稱贊為“忠信”,可以被委派管理大事,而第三位則被罵為“懶惰的仆人”,主人指責他為何不把錢“交給錢莊里的人,待我回來時,我連本帶利取回”。那個僅有的塔冷通也被交給第一位仆人,“因為凡是有的,還要給他,叫他富裕;那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由他手中奪去。至于這無用的仆人,你們把他丟在外面的黑暗中,在那里必有哀號和切齒”。盡管圣經(jīng)里的比喻故事不能太從字面理解,但如果姑且從字面理解,那這分明在鼓勵以錢生錢,而對不這樣做而貧困的人完全沒有一般仇富文化中的“劫富濟貧”,而是干脆再踩上一只腳。難進天國的富人似乎一下子理直氣壯了。而西文里“塔冷通”(英語、法語、德語中的“Talent”一詞)還有“稟賦、才能”的意思,其中暗示的信息對錢財也并無惡意。
盡管教義上很難說天主教就是百分之百的仇富,但所謂“塔冷通比喻”之類的只言片語畢竟沒有在后世成為主流,“駱駝比喻”明顯更加家喻戶曉。教義內(nèi)容的模棱兩可,或許還遠不如教義及其手段和表現(xiàn)形式之間的糾結(jié)。
一方面,天主教教義對錢財、有錢人并不友好;可另一方面,其教義中的普世之愛,救助窮人,又需要大筆錢財。不僅如此,天主教會不得不借助感官的刺激來宣揚天國的美好。特別是在文藝復興、宗教改革以后,圣樂是如此空靈悠遠、教堂建筑是如此金碧輝煌、圣器是何等金光燦爛、繪畫是如此巧奪天工……今天參加天主教儀式的人仍難以抗拒這一切,我們也難以想象沒有了天主教,西方藝術(shù)史會是什么樣子。而支撐這一切的顯然是金山銀海;相比之下,新教從宗教建筑到教徒服飾都樸素得多。就如在亞里士多德那里,錢財分成獻給家庭和獻給貪婪的兩種,天主教眼里的錢財似乎也被分成了獻給天主的和獻給魔鬼的。中世紀貴族獻給教會的土地、金銀器,農(nóng)民支付給教會的什一稅,想必是不會被詛咒的。
直到今天,天主教會似乎也沒從這種糾結(jié)當中走出來。不止是巴黎的憤怒民眾,對“新興的金融的隱形專制”不滿的還有現(xiàn)任教宗方濟各。這位現(xiàn)在頗有人氣的教宗曾明白說過:“我不喜歡錢,但需要錢救助窮人,需要錢傳布信仰?!睂μ熘鹘痰募m結(jié)金錢觀(布魯克內(nèi)干脆用了“精神分裂”[schizophrénie]這個詞)的表述,已經(jīng)沒有比這更好、更貼切的了。
如果對照如今的法國,有些怪現(xiàn)象似乎也就有了解釋。盡管法國人通常忌諱公開談錢,富人也絕不敢炫富,可卻似乎對用在一些高尚事物和價值觀上的錢網(wǎng)開一面。因此一方面,從小民到總統(tǒng)都罵錢和有錢人;但另一方面,法國人卻熱衷于談論美食、美酒、時裝、藝術(shù)這些其實消耗大量錢財?shù)臇|西(超市里面的資本主義大工業(yè)傳統(tǒng)美食其實比百年老店里的便宜很多),可以以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就業(yè)的名義頌揚企業(yè)家特別是創(chuàng)業(yè)者(提到后者的錢大家恐怕是另一副嘴臉)。個人財產(chǎn)也分明分為兩類:一個法國人可以大方地談論祖上留下的城堡、藝術(shù)品、葡萄園,卻對自己的現(xiàn)金、股份等等數(shù)字化、未轉(zhuǎn)化為實物的財產(chǎn)諱莫如深。這恐怕也是因為前者大可以家庭歷史傳承乃至祖上品位的名義去談,后者則是赤裸裸的財富。
既然說到天主教與錢的關(guān)系,不如再來看看天主教與資本主義的關(guān)系。深受馬克斯·韋伯影響的人恐怕會認為新教促進了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天主教則比較保守,但事實上恐怕沒有那么截然。舉個簡單例子,在資本主義核心俱樂部“七國集團”的七個國家中,沒有任何爭議的天主教國家就有兩個(法國、意大利),剩下的四個基督教國家(七國中日本是非基督教國家)中,英國(英國國教為主)、美國(新教徒總數(shù)多于天主教徒)姑且算是新教國家,加拿大的天主教徒其實多于新教徒,德國則不相上下難以判斷(何況逾四成德國人不屬于任何基督宗教派別)。
如果說新教與資本主義的關(guān)聯(lián)更加明顯,那是因為這在教義層面就有直接表達(比如加爾文說“工作即祈禱”),而天主教對資本主義的貢獻恐怕是思維方式層面的。布魯克內(nèi)認為,天主教無異于一筆買賣,天主就是“靈魂的總會計”,天堂就是“人們最終脫離善惡的掂量,重歸無辜”的地方。他還認為,債與贖的模式就是基督教神學大廈的基石,同樣是這個模式為市場的勝利做了準備,盡管市場很快忘恩負義地開始反對這個模式(宗教改革)。
這個模式的一個典型代表就是“赦罪”(indulgences)制度。十二世紀,“煉獄”(purgatorium)概念—也就是介于地獄和天堂之間,人們有機會洗滌罪惡的地方—出現(xiàn),救贖事業(yè)終于有了一個行情可掌握的期貨市場。一項特定善行可對應一定的赦罪幅度,價目由教廷圣赦院(Paenitentiaria Apostolica)確定。布魯克內(nèi)調(diào)笑說,當時人以善行免罪的價目不免讓人想起如今利息逐年遞減的房屋貸款:一位多菲內(nèi)地區(qū)的寡婦曾記載自己要在十八年內(nèi)參加一千四百五十場彌撒,其中第一年一百二十場,此后三年內(nèi)每年一百十場,之后四年時間里每年一百場,再之后四年每年七十五場,最后六年每年五十場……而這種債與贖的思維方式與資本主義金融的契合度,應該歸功于天主教,馬丁·路德不就是不滿于赦罪制度才另起爐灶的嗎?
活在虛幻懷舊中的現(xiàn)代法國人
近現(xiàn)代的法國歷史可以說是令人眼花繚亂,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啟蒙思想和大革命自不待言,還在歐洲大陸主要國家中較早實現(xiàn)了工業(yè)化,直至今日仍然是世界上主要的發(fā)達國家之一??煞▏藢﹀X的態(tài)度卻顯示出一種令人費解的懷舊感。
早在啟蒙世紀到來前夕,倫理家拉布呂耶爾(Jean de La Bruyère,1645-1696)就痛批那些“像美好靈魂追求榮譽和美德那樣醉心于利益”的“骯臟靈魂”,這些人“不是父母,不是朋友,不是公民,不是基督徒,可能也不是人:他們只是有錢”。這種把財富與美德徹底看作絕緣的觀點,與極力詛咒富人和把貧窮看作美德的天主教主流傳統(tǒng)有著明顯的傳承關(guān)系。
啟蒙時代,思想界對財富的態(tài)度本有一場精彩的對決:仇富派的盧梭對陣容富派的伏爾泰。盧梭曾說:“我任何的主要愛好都與能買到的東西無關(guān)。我需要純粹的樂趣,而錢把它們都毒化了?!彼谥械腻X不但與美德無關(guān),甚至與樂趣都無關(guān)了。而伏爾泰不認為錢與美德水火不容,他的名言是:“哪個傻瓜會睡在外面,如果他有張好床的話?”不過就此認為法國人對錢的態(tài)度是正反參半就有問題了。因為啟蒙過后,盧梭的徒子徒孫們層出不窮,伏爾泰的金錢觀則鮮有喝彩者。法國發(fā)達的文學世界聞名,而巴爾扎克筆下丑惡的富人形象同樣令人印象深刻。他筆下的富人要么假破產(chǎn),要么做假賬,要么騙取遺產(chǎn),要么榨取窮人……似乎只要足夠腹黑就能致富。而這種思維方式也似乎讓金錢與美德的隔絕合理化了:金錢本來就是罪惡的結(jié)果。巴爾扎克就曾明確表示:“沒有明顯緣由的巨大財富的秘密,就是被致富的真實原因遺忘了的罪行?!焙髞恚罄舱J為致富不過是榨取窮人血汗的結(jié)果。
這樣的觀念還衍生出了一種看似很有說服力的哲學和歷史觀。二十世紀的人格主義(Personnalisme)哲學家穆尼埃(Emmanuel Mounier,1905-1950)認為金錢讓人靈魂出竅了。他眼中的資本主義社會只生產(chǎn)三種人:為富不仁的巨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小資產(chǎn)階級,以及為了幾個錢就愿意做任何卑躬屈膝的事的窮人。比起只是罵富人的巴爾扎克,這位哲學家是罵盡了所有社會階層,不過這倒也和并不希望窮人通過致富來讓自己墮落的傳統(tǒng)天主教不謀而合了。由此闡發(fā)出的歷史觀同樣能讓今天的中國人會心一笑:“從前,人民沒有錢,但與靈魂親和?!?/p>
熱愛行動乃至革命的法國人又怎會滿足于衍生出哲學,最后的歸宿當然是提出濟世良方。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作家貝濟(Charles Péguy,1873-1914)一面痛批本該是測量手段的金錢喧賓奪主地成了“世界的內(nèi)容和對象”,說“這是好比鐘表要去充當時間一樣的魔鬼般的過程”,另一面就提出廢除工資,改為讓工人向社會奉獻勞動的體制,以廢除貨幣。
這一連串的邏輯不僅看似天衣無縫,而且著實容易讓人血脈賁張,難怪“夜晚站出來”運動也有廢除房租之類讓人覺得似曾相識的主張??刹剪斂藘?nèi)雖然沒有展開,卻也給了我們最重要的提示:重視美德,視金錢為糞土的敦厚時代也許并未存在過,正如中國儒家懷念的“天下為公”的時代也沒有根據(jù)一樣;而取消貨幣的妄想,本來希冀天堂,卻提出了墮入地獄的方案,歷史上實例已過多,不在此枚舉。
就是如此不值一駁的邏輯,在當今物質(zhì)富足、教育普及、學術(shù)發(fā)達的法國依舊大有市場,確實是值得思考的問題。布魯克內(nèi)應該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他給出的解釋是法國人沒有理解現(xiàn)代性的本質(zhì):解放與流動?,F(xiàn)代性帶來的一大改變不正是任何人都有了改變自己物質(zhì)生活的正當性和機會?而一旦把物質(zhì)欲求和罪惡劃了等號,社會當然就顯現(xiàn)出穆尼??谥腥耗y舞的圖景。除了不再被虛妄的哲學、歷史觀和主張迷惑,法國人恐怕首先就該思考財富的創(chuàng)造過程是否真如巴爾扎克筆下那樣不堪。優(yōu)美的文筆之下,是否其實是毫無根據(jù)的偏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