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
余擬一園,名之曰適園,先成一贊:不山而巖,不壑而泉;不林藪而松杉,不陂塘而茭荷;攜袖中之東海,縱歸棹兮江南?;蛑^文與可之筼筜谷,或謂柳柳州之鈷鉧潭。問誰與主斯園者,乃自適其適之艮庵。
同治十三年八月廿四日
顧文彬
上述文字是過云樓主人顧文彬在日記里記述的建造私家園林的初期構想。有關園林的名稱,他想了又想,并與三子顧承有過商量,還可能征求過文人名士們的意見。最后定名為怡園,必有其因。俞樾撰《怡園記》所記:“顧子山方伯既建春蔭義莊,辟其東為園,以頤性養(yǎng)壽,是曰怡園?!痹靾@時,在寧波任上的顧文彬致在蘇打理一切的三子顧承說:“至園名我已取定怡園二字,在我則可自怡,在汝則為怡親,似勝于不園也?!贝诵艑懹诠饩w元年正月十八日??梢姰敃r還有一備用名為“不園”。
“手辟荒園只自怡(余自名新辟之園曰怡園),幾間茅屋與疏籬。輸君臨近滄浪水,不愧煙波舊網師。”光緒元年十月二十一日,顧文彬在參觀了好友李鴻裔新購并改造的網師園后作詩,其中提到了怡園名稱。
此后又有說怡園取自《論語》中“兄弟怡怡”之意。顧文彬后在怡園設可自怡齋,請俞樾題寫齋號。
從顧文彬的日記和書信集中可見,怡園并非是先有名后開工,而是邊建造邊擬名的。當顧氏過云樓工程竣工后,后園的建造便提升上日程。這個后來被命名為怡園的私園,在建造過程中到底經歷了哪些曲折?園內的大量湖石到底來自哪里?園林的整體設計又是由誰擔綱?在具體施工中又遭遇了哪些困難?
一、艮岳奇礓,何處覓石?
從同治十二年起,時任寧紹臺道的顧文彬就萌生退意,多次致信給三子顧承表示向往退休后的生活,說其他的皆沒有興致了,“惟書畫一道興尚不衰,將來退歸之后,左圖右史以樂余年……”因此,營造一處收藏書畫的書樓就成為顧文彬的心事。同治十二年五月,顧文彬致信三子顧承:
我家收藏費父子數十年心力,近更不惜重貲,前后統(tǒng)計不下一二萬金,以故群相推服,推為江南收藏第一家。然既聚此尤物,保護之方尤須盡差。我素有起造小天一閣之愿,常耿耿于心。所難者無此地方耳,再四思之,末進樓房或五開間,尚在未定。我意決造三開間與前一層樓相對,東首止須留出一小間地方,造一樓一底,純用磚石,不露片木。其式樣大約與葑門鐘樓相仿,塊然獨立。四面落空,于末進正樓之廂房開一小門,與小天一閣相對,以小橋通之。書畫圖籍之上品貯于閣上,中下之品貯于樓下,其樓與內屋相連,頗為謹密,無偷竊之虞。汝若能為我設法造成,則夙愿已償,中心大悅矣。
同治十二年十月十三日,顧文彬又致信三子顧承:“花廳、過云樓俱已上梁,可以令匠人上緊做工,將來天寒日短,冰凍雪落應否停工,汝當酌之?!庇纱丝梢?,這年秋,顧家宅院舊屋翻造以及過云樓的主體營造已經接近尾聲。
此時,顧家又一項造園的工程確定下來,成為顧文彬和顧承的心頭大事。首先面對的就是何處去覓大量的太湖石。
早在顧家大花廳和過云樓建造工程中,顧文彬就致信顧承:
過云樓與花廳合天井應多用湖石,但玲瓏巨石頗不易得,亦須早為訪購,運入家內。須在豎柱之先方無阻礙。我最愛織造衙門池中豎峰,玲瓏皺透,真欲下米顛之拜,如此巨石不但不易得,即得之亦不易運,我亦斷不敢妄想,只求覓有玲瓏相仿而石身稍小者,得此一石為主峰,四圍羅列小石,亦須玲瓏,總不要人工堆砌。汝務于動身之前勤加搜訪,得有佳品即石價運費稍昂亦不必吝惜,以慰我夙愿是為至要。(同治十二年七月十二日)
顧文彬曾有過最好的方案,即移蘇州織造府里的瑞云峰入過云樓。這塊石頭大有來頭,據說為北宋“花石綱”遺石,當時朱勔在太湖洞庭采得兩石,名為大小謝姑,大者運到開封,小的遺落在蘇。到了乾隆四十四年又被織造太監(jiān)遷至織造署西花園。此石高六米二三,寬兩米多,矗立在園內的水池中央,嶙峋多姿,蒼古神秘,被譽為太湖石之冠??赡苁菗捏w積過大、動靜太大,或因涉本朝圣物,只能作罷。但很快顧家又發(fā)現一處大廢園,即顧文彬多次提及的趙園:
戴氏廢園湖石汝肯出二百元得之,其石之佳而且多可想而知。此園昔年名趙園,又名閣老廳,乃是戲館,我弱冠時常往看戲,擺酒即在園中。池子甚大,湖石則全不記憶矣,后歸陳子鶴(孚恩),從又歸程蓮?。ㄆ峙迩渲谜桑┲觯乙蚱菡x曾至其家。亂后不相同,問今售主戴姓不知又是何人矣。區(qū)區(qū)湖石竟有滄桑之感,最大一峰有一丈八尺,運之不易,切囑鐘信妥為料理,倘稍有損傷則悔不可追矣。(同治十二年十月十五日顧文彬致顧承)
遍查蘇州城內園林名稱,并無趙園記載。常熟倒有一處趙園,但顧家不可能如此舍近求遠,且此園歷史也與顧文彬信文不符。后再查閣老廳,發(fā)現山塘街南岸倒有一處,今名玉涵堂。為明朝大學士吳一鵬的故居。據顧祿的《桐橋倚棹錄》記載:“玉涵堂在通貴橋西,明文端公吳一鵬所居,人猶呼之為‘閣老廳?!?/p>
吳一鵬,山塘里人。明朝弘治六年進士,累官至大學士,入內閣,曾任吏部右侍郎,進尚書,后出任南京吏部尚書,贈太子太保,謚文端,七十歲參政養(yǎng)歸,八十三歲卒?,F存吳一鵬故居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曾為一處荒園,后經修復開放為旅游景點。院內共有五進房屋,最后一進為樹木和假山堆積處,想必大量假山即出自這里。原名閣老廳緣于吳一鵬官至大學士,此職又稱閣老。閣老廳在清道光年間被改為戲園,袁學瀾有竹枝詞云:“袍笏登臺勸客觴,歌樓舞館枕山塘。人間富貴原如夢,閣老廳高作戲場?!?/p>
巧合的是,怡園所在舊址即尚書里正是明朝另一位蘇州籍閣老吳寬的舊宅所在。吳寬與吳一鵬都曾以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執(zhí)管誥敕,吳寬事跡很多,而吳一鵬的歷史卻鮮有記載。
在運送趙園湖石時可謂大費周折,甚至“煞費苦心”。顧文彬主要有兩點擔心,一是擔心古石損壞,二是擔心影響了公共環(huán)境。
趙園湖石曾否運動,切囑石匠于拆動之時務須細心,不可損壞。當日造此大園,砌石必然講究或用錫灌或用石盤,難于動搖,一用硬功必要損傷,寧可用細磨工夫不可魯莽從事也。久旱不雨,河水必涸,湖石重載恐難運入城中。(同治十二年十月廿九日顧文彬致顧承)
搬運大石之法,鐘信老手必應妥當,大峰從胥門上岸經過橋梁不少,石車笨重恐將橋梁壓斷(昔年劉園運石曾有此毛?。?,切囑鐘信須格外留神。(同治十二年十一月四日顧文彬致顧承)
在與顧承的通信中,顧文彬多次強調運輸方式,其中不乏創(chuàng)新之舉,“我意與其從橋上走,不如用駁船橫排河內,上以排桫鋪平,石車從船上拖過,即使稍費可免壓斷橋梁之虞矣”(同治十二年十一月八日顧文彬致顧承)。
從山塘街到尚書里,走水路最為適合,但陸路駁載仍是問題。幾經商量,最后顧文彬決定使用一種“盤車”運送湖石,但在進行中顧文彬還是一再叮囑:“運大石必用盤車乃一定之理……盤車制就,即宜往運,總以運到家為是。置之通衢,無論礙人行路且恐為忌者陰損耳?!保ㄍ问晔辉率迦疹櫸谋蛑骂櫝校?/p>
后來一中峰湖石運到后,出現了損壞,顧文彬為之心疼,還繼續(xù)改進了技術和想出新辦法:“……鐘信前云車運不便,我已想出確據炮之,重者亦有萬斤,軍前運用皆以車拽,靈動之至,此間教場操演洋槍隊以車載炮,旁有土山一座,上下如飛,我想軍械所必應有此車可向借用,倘不肯借或仿照其式樣制造?!保ㄍ问晔辉露疹櫸谋蛑骂櫝校?/p>
后來趙園湖石大量運到顧家,顧文彬方才暗暗慶幸平安無事,“趙園湖石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真大快事,此乃天意,欲成就怡園也,總以扒盡為度,切勿惜小費而中止”(光緒元年三月廿六顧文彬致顧承)。
應該說,趙園之石基本解決了顧家宅院和怡園的大量用石,曾立于過云樓中庭的“五岳起方寸”極有可能來自于趙園??上н@一景觀已在“大躍進”時期被摧壞,顧篤璜先生說,被推倒拿去煉石灰了。
顧家用石還有一處曹園,在哪里呢?“我所知者趙園有一大豎峰,曹園有兩大豎峰,我家花廳過云樓西方廳有三天井,恰好各立一峰……”(同治十二年十一月八日顧文彬致顧承)
查乾隆進士馮浩的《網師園序》可知,網師園曾名曹園,當時的網師園歸屬人為退休官員李鴻裔,即顧文彬的好友,想必借石是有可能。與此同時,蘇州最大園林拙政園的湖石也曾進入顧文彬的眼界:“湖石既買王園一票,亦不必再添,我于造園本不內行,故亦不為遙制,惟昔見織造署一峰本已玲瓏又立在池心,更加起看?!薄巴跫一▓@之石昔年我在拙政園樓上憑高而望,見有數峰卓立于荒煙蔓草之中,不意今日竟歸于我家后園,此殆有前定夙緣耶……”(光緒元年顧文彬致顧承)
此“王園”必與拙政園有關,只是不知是拙政園主人王獻臣還是曾據拙政園東部的明朝侍郎王心一?
根據顧文彬日記光緒元年八月初十載:“園中之石皆取給于趙園,近又得山塘楊鐵蕉家園中石,大小數百塊,內有一峰,皺、瘦、透三美皆備,為諸石之冠。自幸何緣得此奇物,前代米顛下拜之石,未知視此如何也?!?/p>
除此之外,顧承還曾去東山潘氏園林、山塘街斟酌橋戴氏園林等處苦覓疊山佳石,可謂用心之至。
光緒八年秋,顧文彬在悼三子顧承詩中提到:“艮岳奇礓到處探,萬牛輦致百夫擔。題評甲乙平泉例,寒碧獅林鼎足三。”并自注:吳郡自經兵燹,廢園奇石,多湮沒于荒煙蔓草中,披榛剔蘚而致之,故怡園之石,幾與獅子林、寒碧莊爭勝。
由此可見顧承在落實父親造園選石的要求時盡心盡力,貢獻突出,正是父子倆這種精益求精的精神,才使得處于晚期的怡園在蘇州園林中贏得一席之地。
而怡園的假山疊石又會出自誰手呢?
二、營造設計之謎
光緒元年春,顧承在蘇州致信顧文彬:“怡園房屋包價并不為廉,工料不算得行。惟荷花廳柱子稍細,男曾云仿七襄式樣,柱子亦照七襄粗細,今竹里館柱子換大,較之聽楓山館滄浪亭勝多矣?!?/p>
在怡園施工期間,顧文彬正面臨著退歸交接之時,顧承不時回信向父親匯報工程進度及問題所在。顧文彬身在異地,但對造園事項卻是了然于胸,“遙控”指揮得當,使得這一浩大工程能夠繼續(xù)下去。早在造園之先,顧文彬就致信顧承:“至于堆假山仍須汝在場指點,不能任令匠人為之,此輩胸中安有丘壑,況要造園必須先畫圖樣,何處造屋,何處堆石,成竹在胸方能動手,又須先造屋而后堆石,若先堆石,必致礙造屋地步,我意如是?!?(同治十三年六月十二日顧文彬致顧承)
在選擇設計者時,顧文彬可謂獨具慧眼,當時居于吳門的名畫家不少,顧文彬決定請任阜長繪制園圖:“阜長既工畫又善造屋,請其起稿甚妥,園門無論在東在西,我意一跨進門,門房即造亭子式樣,對面用湖石堆成屏風式樣(若無此湖石屏風遮住,則進門時全園在目,一望無余矣,閱《紅樓夢》中大觀園即是如此,但用石甚多,未知趙園扒出之石敷用否),高與圍墻齊,將全園遮住,中間斜通一洞,可以走入園中,亭中東西接以回廊,雨天可以不走水路,我意中有此結構,可與阜長商之?!保ㄍ问晔率湃疹櫸谋蛑骂櫝校?/p>
任阜長,名任薰,少得丹青家傳,曾在浙江賣畫為生,后寓居蘇州多年。任阜長治學嚴謹,狠下苦功,致晚年眼盲。其畫工人物、花鳥、山水、仕女,畫法有陳洪綬之風。顧文彬曾出資邀請任阜長為之畫《花天跨蝶圖卷》《散花天女》等作,并作為禮物送給上級,造園時他一再叮囑顧承:“園圖須請阜長到后園,汝與之一同徘徊瞻眺商量布置始可打就粗稿,至一切入細之處仍須汝自出心裁,總之此次結構不過作一小小花圃,斷不能作花園,若作花園造法則經費必致浩繁矣?!贝撕笥侄啻我箢櫝性诰唧w環(huán)節(jié)如水池大小、山水結構上要聽從任阜長的意見,按照落實。
后來怡園荷花廳的墻體決定設計成畫壁形式,顧文彬在贊同之時點名請任阜長繪制,并與另一位畫家顧若波作了比較:“畫壁是古法,但須畫得好,否則反成疵累,目下除阜長無第二。阜長亦宜令其畫奇松怪石、珍禽異獸,若畫人物恐落吳小仙閔貞一派,反墮惡道,顧子上下不到家,若波力薄斷不能勝此任也?!保ㄍ问耆仑ニ娜疹櫸谋蛑骂櫝校?
顧若波,名沄,蘇州人,畫風古雅,畫法吸取明四家之風,畫作清新雅麗,頗得一時之氣,后曾去日本多年,受到各方追捧。早年顧若波無名時,顧文彬看到了他的潛力,說他若在顧家臨摹真跡數年有可能追清初四王之氣,因此囑咐顧承邀請他到顧家臨畫,并供他生活費用,出資請他作畫。怡園建造之時,顧文彬曾著意讓他與任阜長一同作設計圖:“王園之峰運到后即邀若波、子辛、阜長各畫一圖寄閱?!保ü饩w元年正月二十日顧文彬致顧承)
后來顧若波曾為怡園十六景寫實留圖,現在發(fā)現最早的三幅怡園山水林泉圖景(《蘇州園林山水畫選》,上海三聯出版社2007),據專家分析即為顧若波所繪的《怡園圖冊》中的三幅,分別為《藕香榭》《金粟亭》《面壁》,筆墨秀雅,勾勒詩意,細密而隨意,透露出園林畫風的真意。
當然,除了二位畫家參與造園設計外,營造主持者也是關鍵性的人物。計成在《園冶》中說:“世之興造,專主鳩匠,獨不聞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諺乎?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痹谠靾@之初,顧文彬就留意京城、浙江、上海等地的園林構造,蘇州園林更是爛熟于心。對于古代文人畫里的林泉境界,他更是能夠深諳其中深遠。
顧承,雖無功名在身,但前后走過了江南諸勝,過眼古書畫千余幅,以鑒定見精,但畫藝亦功底深厚,從其遺留作品看,布局、氣勢不輸晚清一時名家。顧承還精于古琴,對音律、古泉都有專門鉆研。為怡園營造幾乎是看遍了吳地名園,借鑒古法,且有所創(chuàng)新。單單一項尋訪湖石就過訪了很多名園,耗費了大量的精力。在疊石、花木、房屋方面更是耗費了大量的心思。
顧文彬曾指導顧承:
凡造園如作文一般,無論大小總要結構新奇可喜,不落平庸。湖石之堆于平地者恒徑也,立于池心便覺耳目一新。試思所見花園除制造署一峰立于池心,此外從未再見,譬如小孤山若置之平地不過尋常一高峰耳,自矗立江心如仙子凌波,亭亭獨秀,此乃造物創(chuàng)局,何不以人工仿之,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類也,大小一也?!叭嗽靾@各出心思亦如作文一般,各有警策之處,蘇城內外各園汝皆熟游之地,何不復游一遍細細領略一番,如有可以取法者或仿照一二,較之憑空打圖有虛實之分,亦集思廣益之意也。(光緒元年正月二十日顧文彬致顧承)
在設計工程中,顧文彬也曾有新穎創(chuàng)見:“我意欲造小樓一兩間,略高些,可以遠眺,樓上擬懸一大自鳴鐘,可以聲聞及遠,似可創(chuàng)蘇城未有之局……”(光緒元年正月十八日顧文彬致顧承)
在古典園林里設立自鳴鐘,可謂造園之創(chuàng)舉,可見顧文彬在浙江掌管海關多年,已經具有相當開放的思想:“大自鳴鐘為專夷場獨步,若造一小樓懸掛鐘于內,能使一里內之鄰居不分晝夜皆聞鐘而知時刻亦方便之一端也。”(光緒元年正月二十日顧文彬致顧承)
藕香榭(荷花廳)為怡園的代表景點之一,實際上怡園的荷池、蓮花也是一大亮點,為了讓怡園水域能夠增色別致,顧文彬特地從寧波官署里調來了上百株精品荷花和臺蓮種植在怡園,“池中舊植‘臺蓮,朱白相間,花麗而巨,珍品也”(《怡園志》,文匯出版社2013)??梢婎櫸谋蛑眯?。
顧承在選擇和種植花木時也是頗費工夫,特地奔赴太湖之畔的光福尋購嘉木良樹,還要每日派人看管澆水打理。園內水池易于干涸,又去疏通舊井導水進來,引為活水,頗費周折。
當總監(jiān)工趙松坡在任上突然病逝后,所有造園的賬目、記工、巡管甚至收取進來的石料都由顧承一人親自負責,可謂勞神勞心。顧文彬特別致信顧承:“趙松坡于工程頗出力,故應盡心以報之……”要求三子照顧好其家中老小。
有段時間,顧家好友盛宣懷家在蘇的住房遭到盜劫,顧承與家中諸人坐夜守備,還預備金鑼、手槍之類,確保家中無恙,更確保了造園工程得以繼續(xù)下去。
當在施工中發(fā)掘了大量骸骨后,顧文彬即令顧承“必須分別安放罐內(如一具整者必另安一罐切勿攙雜),葬在義冢,此等事必托可靠之人(如松坡者)親往監(jiān)視,否則恐其沿途拋棄耳,每葬一罐必焚化紙錢數串,至要至要”(同治十三年七月八日顧文彬致顧承)。
在造園工程中,顧承舊病復發(fā),虛勞咳嗽,血痔腸風,吐血不止,非常嚴重,顧文彬曾多次致信要求他停工,并讓長孫接手工程賬目和家務管理。
光緒元年五月初二日,解甲歸田的顧文彬與家眷一行冒著風雨回到蘇州。自此,造園工程即由父子聯手,“互相斟酌,全局完好,名曰怡園”。只是在七年后,顧承因病早去,享年不過五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顧文彬自此對收藏心意闌珊,就算在怡園散心也會念及顧承對造園的貢獻:“憑空結構此園林,世俗塵無一點侵。別寫胸中丘壑趣,蕭疏如畫淡如琴?!?/p>
光緒八年,也就是顧承病逝的那年,怡園還在進行東部的“四時瀟灑亭”“嶺云別墅”等六七處新景的建造,至本年,怡園才算全部完工,歷時九年,耗銀二十萬兩。(《怡園志》,文匯出版社2013)
三、歷劫煙塵憐故土,雁點秋容
光緒元年正月初三,顧文彬日記:“余自履任以來,精神尚好,腰腳亦健,惟興致則日減一日,平昔博弈飲酒,無所不好,今一概置之……人生如白駒過隙,今年已六十有五,桑榆晚景,知有幾何?徒以索寞銷磨之,豈不可惜?今秋當決計乞病歸家……”應該說,顧文彬的退意,正促成了怡園的建造。
遍讀顧文彬日記與顧家父子書信集可知,怡園在建造之初,顧文彬僅僅是希望在宅院之外營造一個小小花圃,但顧承在實際操作中發(fā)現,建材剩余量很大,尤其是太湖石料,舍去實在可惜。當時顧家世交中的盛康、李香嚴、吳云等在蘇州皆有自己的私家園林,更是動員顧家建造自己的園林。應該說造園于顧文彬只是一個小小的歸田想法,但于顧承卻是一項具體而浩大的工程。因此在具體施工時,顧文彬一再叮囑顧承注意控制成本,并說改造舊屋遠比重建新屋要節(jié)省得多。
但是在操作中,顧文彬又是一位完美主義者,力求工程事項都盡可能實現完美。當獲知家里購買零星石頭堆在公共場合時,顧文彬趕緊令人移除:“(石頭)填衢塞巷駭人耳目,招人物議,此失策之甚者。況尚書巷地主見我家運了如許多石,后巷空地志在必得,定然更要居奇,交易之成,渺不可知?!弊罱K顧家購買到了鄰人宅地后,顧文彬又急令三子務必按照程序到水利部門、縣衙報備立案,確保手續(xù)齊全,不留后患。
做事不留遺憾,是為顧文彬為人行事的一種自省、慎獨的風格。在顧家宅院、怡園的匾額的題寫選擇上,顧文彬也是煞費苦心:“艮庵、可自怡齋兩匾均可照題,一請校邠一請蔭甫之最妥,退老小行草尚好,大字我不甚取。校邠或真草隸篆聽其所為,種種入妙也。過云樓是否即用校邠舊書,若嫌小再書亦可?!保ㄍ问晔率疹櫸谋蛑骂櫝校?/p>
信中提到馮桂芬、俞樾、吳云都是晚清學問名家,書法更是不遜色。其中怡園“坡仙琴館”匾額即曾任蘇州知府的金石名家吳云題寫,隸書,蠶頭燕尾,敦樸、篤實。并有行書跋:“艮庵主人以哲嗣樂泉茂才工病,思有以陶養(yǎng)其性情,使之學習,樂泉頓悟,不數月,指法精進。一日,客持古琴求售,試之聲清越,審其款識,乃宋元祐四年東坡居士監(jiān)制,一時吳中知音,皆詫為奇遇。艮庵喜,名其齋曰坡仙琴館,屬予書之,并敘其緣起?!?/p>
顧文彬還收金石、書法名家翁方綱的“石聽琴室”舊額,懸于怡園。
石聽琴室與坡仙琴館為東西兩間毗連,后院兩峰,其一如傴僂老人,作俯首聽琴狀。顧文彬并為翁方綱額題跋:
生公說法,頑石點頭,少文撫琴,眾山響應,琴固靈物,石亦非頑。兒子承于坡仙琴館,操縵學弄,庭中石丈有如傴僂老人作俯首聽琴狀,殆不能言而能聽者耶。潭溪學士此額情景宛合,先得我心者,急付手民以榜我廬。光緒二年歲次丙子季冬之月怡園主人識。
顧文彬在怡園筑室琴館,顯然是因為三子顧承所愛。顧承習琴有法,曾拜名師王石香為師,得宋玉澗流泉古琴更是熱衷,并撰有著作,惜未能留。顧文彬在悼三子詩跋中寫道:“琴師王石香墓在天平山,(顧承)每年清明必約同門祭掃。”又“久將輕薄笑相如,別有琴心悟靜虛。展到縹緗和淚讀,各家詩畫各家書”。
看顧文彬日記最后一次記錄他與顧承商議造園事宜為:
怡園梅花廳之前有兩峰屹立,極嵌空玲瓏,惜為竹籬遮其下半。余與承兒相商,將竹籬移繞于兩峰之后,另用湖石砌成花臺,預備明年種牡丹、芍藥。而湖石已無處可購,不得已將宅內東西兩書房舊石拆動羅挖,共得石數十塊,勉強湊齊,居然可觀,而兩高峰之全體畢現。此舉甚為快心,明歲花時必爛漫可觀。時屆余七十正壽,當于花前浮大白也。(九月二十日)
“酒祓消愁,華銷英氣;煙橫山腹,雁點秋容?!边@是顧文彬集宋人佳句題坡仙琴館的楹聯。斯人已去,琴室尚在,于顧文彬來說,這是傷感無限的。
此時的顧文彬常與耦園主人、網師園主人、聽楓園主人、留園主人等好友在怡園組織雅集、詩會,兒孫繞膝,頤養(yǎng)天年,園內花木蔥郁,魚游荷池,有鹿鳴,有鶴影,可謂人間生趣,林泉仙境。這一年(光緒五年)二月初一,顧文彬又記:“《怡園詞》至今日錄竟,計六百四十四闋,共一萬八字,時作時輟,十日適畢。”這部后來被整理為《跨鶴吹笙譜》的詩詞集中,都是有關怡園的即事、雜詠和集句,其中不乏佳作,更是代表著顧文彬對于這座園林的滿意和傾心。“怡園好,往日巷無鄰。歷劫煙塵憐故土,敝廬風雨守先人,赤手辟荊榛。 怡園好,春草夢池塘。止水不流花出澗,涼飔多借竹穿窗,吟嘯坐幽篁。”這樣的記錄,即是對蘇州最后的造園輝煌的實錄,也是對顧家父子聯手造園的手記,是歷史,也是家世。
感謝過云樓顧氏后人提供家族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