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月 (重慶巴蜀中學高三 404100)
老店(小說)
張夢月 (重慶巴蜀中學高三 404100)
我家不遠處有一座橋,名叫東風橋。東風橋是紅山鑄造廠修的,主要用途是連接兩個廠區(qū)。在橋的北橋頭有一個小店,賣香煙、打火機、方便面等生活用品,生意很是興隆。
店是歐忠的老爸開的。歐忠的老爸當過兵,皮膚黑得像木炭,五大三粗的樣子,人們都叫他老歐。老歐人長得粗,心卻不粗。最初北橋頭并沒有店,只有一塊十來平米的一塊荒地。老歐先在這里搭了一個棚子,蓋上水泥瓦。為了不引起廠方的注意,他把這個棚子閑置了半年。廠里沒有人來過問這個棚子的事。臨近春節(jié),紅山廠放假了,管事的人都走了。老歐瞅準時機,把煙、酒等東西批發(fā)進來,春節(jié)期間小店正式開業(yè)。春節(jié)后紅山廠上班了,廠方管理者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店,但是木已成舟,況且也不會造成什么大的負面影響,也就不了了之。
因為這個小店,上小學的時候,歐忠成了班上最受歡迎的男生,特別是那些貪嘴的女生,簡直就成了他的跟屁蟲。一般來說,讀書成績好的同學才受大家擁戴。只有歐忠是個例外。他的書包是一個魔術袋,不時變出些糖果、小汽球之類的東西。他和我是同桌,近水樓臺先得月,我是最大的利益獲得者。當然,我對他投挑報李的方式是讓他抄我的作業(yè)。有一回,我發(fā)現(xiàn)他背上有好些暗紅的條痕,像被棍子打的。他吱唔半天不肯說。直到快畢業(yè)的時候他才對我說,糖果是他從店里偷出來的。老歐發(fā)現(xiàn)一次,便重重地用竹棍在他背上、屁股上責罰一通,一次比一次重。他說,他內(nèi)心憎恨他家的店,憎恨老歐,長大后,他要發(fā)誓要到遠方去干一番事業(yè),再也不想看這個店一眼。
我理解歐忠的感受。我相信他說的話是發(fā)自肺腑的。
小學之后到縣城上中學,到省城讀大學,再到工作,人生就像是一個飛速旋轉的輪子,快得讓人眼花繚亂,讓人喘不過氣來。在省城成了家立了業(yè),回老家的時間就少了。每次回去,都要經(jīng)過老歐的小店。小店里總是有不少顧客,看來生意不錯。老歐雖然老了,精氣神卻好,看到我,總要放下手里的活,過來熱情地聊一些家長里短。他告訴我,歐忠在廣州一個制衣廠當師傅,月薪有六千多元。我不由自慚形穢,因為我所有收入加起來還不到五千塊錢。
工作之后大概四年多,我接到了歐忠的電話。歐忠說,他爸出事了,希望我能回去一躺,幫他出出主意。聽到歐忠近乎哀求的語氣,想到也該回老家看看了,我便答應了。
老歐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打吊針,頭上、手上都纏繞著繃帶。他微閉著雙眼,比我上一次看到的老歐蒼老了許多——滿臉都是刀刻一樣的皺紋,頭發(fā)花白而凌亂,像一個鳥窩。歐忠看到我來了,非常高興,把我拉出病房外說話。
這時,我才仔細地觀察了一下歐忠。十多年沒見了,他長高了,長壯了,活脫脫另一個老歐,只是皮膚不黑,偏黃,言談舉止也得體得多。說話時不時眨一下眼睛——這是他唯一留存的小學讀書時候的痕跡。
原來紅山廠要搬遷了,便把東風橋北橋頭挨著的那一片廠房轉給當?shù)剜l(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接手后,又把那片廠房租給一個姓龍的個體戶,姓龍的準備在老歐的小店后修一條通道——自然要拆掉小店才行。鄉(xiāng)政府和紅山廠一查以前的施工圖紙,才發(fā)現(xiàn)小店占用了廠方的地皮,是個違規(guī)建筑。搞清楚了性質后,鄉(xiāng)政府便派人來給老歐打招呼,叫老歐自己把小店遷走,不然便強行拆除。
這豈不是要了老歐的命?老歐死活不搬,就一條理由:“我開小店的時候你們?yōu)槭裁礇]有說是違規(guī)建筑?都十多年了,叫我搬,沒門!”于是雙方發(fā)生糾紛,老歐抓傷了一名政府工作人員,他自己也英勇負傷。老歐放出狠話:“叫我搬,我就死在醫(yī)院!”
歐忠看了看我,雙手反復搓著,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老同學,知道你能和政府的干部說上話,你找他們說說,把這個小店保留下來行不行?” 我說:“這店拆就拆了吧,反正你在廣州上班,你爸老了,這店也沒人管了呀!”“外面打工太辛苦,如果小店能保下來,我就回來看店了?!薄澳銇砜催@個小店?開什么玩笑!你年紀輕輕的,我聽你爸說,你每個月可以掙六千元。”我不相信歐忠的話。歐忠看到我不以為然,有些著急了:“我說的是真話!打工辛苦不說,也沒有人尊重你,外面開銷也大……”看到歐忠的眼神,我仿佛又看到了小學同桌歐忠,那個經(jīng)常偷吃糖果的歐忠。事情雖然很為難,我還是點了點頭。
找了兩個大學同學,轉了幾道彎,我跟當?shù)卣泥l(xiāng)長說上了話。鄉(xiāng)長思慮良久,給了我一個面子,準確地說是給了我大學同學一個面子。老歐的店擺脫了被拆除的命運。
過了幾年,聽說老歐去世了,歐忠成了這個老店的店主。
去年清明節(jié),我回老家去上墳,經(jīng)過東風橋的老店。紅山廠已經(jīng)搬遷多年了,當年人流如織的現(xiàn)象不再重現(xiàn)。老店門可羅雀,就像一個孤獨的老人。我停下車,到小店里轉了轉,歐忠出去辦事了,看店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歐洲?!?/p>
“你是歐忠的兒子?這個名字取得好?。 ?/p>
“是的。爸爸說,我要到歐洲闖蕩發(fā)展,干一番大事業(yè)。”歐洲的臉紅紅的,神情很專注,很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