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晚唐詠雁詩

⊙ 張夢穎［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29］

論晚唐詠雁詩

⊙ 張夢穎［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29］

晚唐社會政局動蕩，危機四伏，面對社會的腐敗黑暗，晚唐文人曾慷慨陳詞，卻有人因此遭遇不測之禍，令人啞然，文人們便不敢直言，開始轉(zhuǎn)向?qū)懺佈阍妰A訴自己的情感和心聲，從而豐富了詠雁詩的內(nèi)容。晚唐詠雁詩與前人詠雁詩相比，前代文人詠雁往往托物寓懷，晚唐詠雁詩則是更多折射出衰微時代中晚唐文人的末世情懷。在晚唐詠雁詩中，文人們更多表現(xiàn)出消極保守的一面，不再具有積極性的想法追求，發(fā)出沉重哀鳴。大唐王朝的一蹶不振，文人幽怨憤懣與哀傷情緒彌漫整個文壇，文人們將詠雁詩作為抒憤遣憂、宣泄哀傷的媒介，對當時社會進行嘲諷批判，對前代詠雁詩題材內(nèi)容有一定突破，值得探究。

詠雁 消極 哀苦 諷世

一、前言

縱觀詠雁詩發(fā)展史，宋元學者俞琰用一句話進行了概括：“三百導其源，六朝備其制，唐人擅其美，兩宋、元明沿其傳。”從《詩經(jīng)》開始，就出現(xiàn)詠雁詩篇，“鴻雁于飛，肅肅其羽?！保ā对娊?jīng)·小雅·鴻雁》）以鴻雁比喻流浪者，訴說漂泊異鄉(xiāng)的游子流亡生活，反映人們對黑暗統(tǒng)治的不滿；南北朝時期，文人以旁觀者角度寫詠雁詩，描寫雁的生活規(guī)律及習性，專主詠雁；梁代時發(fā)生一些變化，文人寫詠雁詩開始將人與雁融為一體，以物我交融式角度詠雁，借雁來托物寓意表達情感；至唐代，杜甫將詠雁詩推向一個高峰，寫下七首詠雁詩，內(nèi)容豐富，有專主詠雁，有比興寄托，表達不同的思想感情，對詠雁詩發(fā)展起到巨大的推動作用，在詠雁詩內(nèi)容上較少受到吟詠對象的限制，有更大的主觀隨意性；晚唐時期，詠雁詩在題材內(nèi)容上出現(xiàn)新突破。本篇即對晚唐文人詠雁詩進行淺顯的分析解讀。

二、消極保守的文人心態(tài)

安史之亂以后唐王朝開始走下坡路，到晚唐時大唐王朝已經(jīng)一蹶不振，一往無復地走向窮途末路。唐玄宗殆政依附著口蜜腹劍的李林甫，開始了長達十九年的奸相專權之路。李林甫蔽塞言路，排斥賢才導致唐王朝綱紀紊亂，助成了安史之亂。長達了七年的安史之亂使唐朝再無中興之日的可能，從此唐王朝進入藩鎮(zhèn)割據(jù)的局面，如此內(nèi)憂外患的政局形勢讓晚唐時代文人自覺看不到往昔麗日高天的萬里晴空，他們頭頂上籠罩著萬里陰霾，胸中充斥著慘淡愁云，他們敏感的心靈受到時代衰敗的侵襲，遭遇嚴重打擊，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和審美情趣也從以前昂揚奮進充滿斗志的開創(chuàng)性積極性一面走向頹靡消沉的保守性一面。晚唐詠雁詩正是文人們宣泄消極保守心態(tài)和情緒的媒介，是展現(xiàn)他們內(nèi)心世界深刻的時代烙印，文人們目所能及的都多是衰敗凄涼的事物。在晚唐詠雁詩中，文人們描繪出的都是衰頹沒落的場景，詠雁也是在折射自身消極頹靡的心態(tài)，是文人自身悲觀心理的真實寫照。

晚唐詩人陸龜蒙寫詩《雁》“南北路何長，中間萬弋張。不知煙霧里，幾只到衡陽”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本來大雁翱翔在碧藍澄澈的天空中，在楓葉染紅蒼茫大地的秋季時節(jié)里，再加上與秋水共長天一色，在常人眼里是多么的賞心悅目、讓人心曠神怡的景致??！但是對于晚唐文人來說他們所見情景并不是這樣，晚唐文人受到社會時代沖擊，充滿消極情緒，天空中飛翔的雁在他們眼里看來，就如陸詩中所感觸的“不知煙霧里，幾只到衡陽”。他們?yōu)檫@一群南遷的北雁擔憂著，見雁一群一群地從他們眼前飛過，他們想到雁從北飛向南的長征之路。這漫長的遷徙之路對雁來說是十分嚴峻的考驗，雁為了避寒，為了生存和繁衍下一代，必須向南飛行，在這充滿艱難險阻的路途中，會有許多雁兒飛不到目的地；文人為因長途飛行而喪命的雁感到悲傷，消極的心態(tài)情緒彌漫開來，只見雁過便聯(lián)想到雁亡，可見文人心態(tài)消極頹靡程度十分嚴重。此外，更令文人擔心的是在雁長途跋涉南飛的行路中，雁們會面臨“中間萬弋張”的危險，不知有多少個獵人或是以射雁為樂的人，正準備好弓箭指向天空，瞄準著這些無辜又艱辛的飛雁們，其中也會有一箭即中的神射手們等候著雁們的出現(xiàn)。文人憂心忡忡，祈求著這些射雁人可以放雁們一條生路，手下留情。晚唐文人的理想抱負在社會巨變中凋殞，徒留壯志，功業(yè)無成。價值失落的悲慨始終寄居在文人的內(nèi)心深處，擔憂雁被人從空中射落正是因自己理想失落遭受打擊的折射，內(nèi)在的心理陰影、壯志難酬的失落從未遠離過文人；文人一直在悲觀消極地面對人生，凄涼沒落是晚唐這個社會時代氣氛的概括，也是晚唐文人精神狀態(tài)的寫照。文人心理狀態(tài)與審美情趣都真實地反映在創(chuàng)作主體身上，晚唐文人悲觀消極的保守心理也如實反映在文人們

的詠雁詩中，是文人們在末世里功業(yè)無成價值失落后發(fā)出的沉重哀鳴。

三、哀苦的感情基調(diào)

晚唐社會黑暗，政局動蕩，自唐憲宗起宦官專權愈演愈烈，成為唐王朝政治衰亡的禍根，自穆宗以后的皇帝們癡迷于長生不老，食用長生藥，不顧朝政，加速了李唐王朝統(tǒng)治的滅亡；晚期農(nóng)民起義反對李唐腐朽統(tǒng)治，邊患問題依然頻頻發(fā)生，唐王朝處于危機四伏、內(nèi)憂外患的局面，統(tǒng)治岌岌可危，晚唐文人們因而一直處于游宦奔波、飄蕩亂離的愁怨中，在其詩歌中布滿哀苦的感情基調(diào)，體現(xiàn)著艱難時世中個體生命的無限悲涼感和深沉的時代衰落感。

晚唐文人韋應物寫詩《聞雁》是在其秋雨之夜歸思正深之際，聽到自遠而近的雁叫聲有感而作，也是作為艱難時世中無限悲涼和衰落的文人代表之作。這首詩描寫由遠飛的大雁引起游子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語言自然、意境凄切古澹，訴說著文人的哀愁幽怨?！肮蕡@眇何處，歸思方悠哉?；茨锨镉暌?，高齋聞雁來?！痹娙擞暌顾細w，聞雁而歸思愈濃。秋天的雨夜漫長而又寂寥，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雨打梧桐的聲音；孤清的夜，深秋的凄寒，還有空寂的高齋，塑造了蕭瑟凄寂的環(huán)境氣氛，充斥著文人哀苦的感情基調(diào)。詩人的家鄉(xiāng)在長安，而此時卻在遠離家鄉(xiāng)兩千余里的滁州為官，詩人獨坐在高齋之中，孤燈長伴，孤影為侶，外面正逢秋雨淅淅瀝瀝，不免觸動詩人羈旅思鄉(xiāng)情懷，這正是當時社會游宦別離文人奔波飄蕩的真實寫照?！绊稹弊址从吃娙藘?nèi)心的無奈情態(tài)，故園的渺遠，云山阻隔，歸路迢迢，再加上暗夜沉沉、漫漫長夜以及綿綿的秋雨，使歸思更加無窮無已、悠然不盡了，更加重了詩人內(nèi)心的無奈哀愁感。“方悠”二字表明清寂的氛圍，加深了自身愁苦之感?！霸铡笔窃娙司镁秒y平的嘆息；這個長長的嘆息，道盡了無盡思念的哀嘆。“淮南”與第一句的“故園”相對，文人由思念中的故園回到今天為宦的淮南，落筆高妙，回到現(xiàn)實境況中。文人獨坐在夜深人靜下著秋雨的清涼環(huán)境里，想到自己貶謫到滁州的苦痛如同黑夜一般。此時又聽到了自遠而近的雁叫聲，這聲音在寂寥的秋雨之夜，顯得分外凄清，使因思鄉(xiāng)哀愁而夜不能寐的詩人浮想聯(lián)翩，思緒萬端，更加悲愴萬分。詩到這里便戛然而止，對聞雁而引起的感觸不著一字，留下無聲勝有聲的結尾增添哀苦愁緒。晚唐文人寫詩巧奪天工，含蓄委婉，在巧妙的安排中，以雁鳴托出自身游宦別離帶來的憂思哀苦，自身悲愴的心情情思隨著寥寥數(shù)句不斷深入推進，結合詩人被貶滁州的事實，還可以從詩歌中體會出詩人對現(xiàn)實的不滿情緒，這種情緒又完美地融入詩歌中，融入蕭瑟凄清的秋聲秋意中，奠定了哀苦的感情基調(diào)，充滿著晚唐末世文人心中的悲涼哀怨感以及社會動蕩頹靡、時代衰落帶給文人哀嘆。

四、托物諷世的情感表現(xiàn)

晚唐文人見證了統(tǒng)治者們的軟弱昏庸。唐懿宗、唐僖宗荒淫奢侈，好聲色犬馬；唐昭宗大權旁落，完全被強藩控制操縱。如此無可救藥一味衰敗的李唐王朝給這時期文人們從肉體到精神上帶來巨大折磨，他們曾慷慨陳詞直書上諫卻有人因此遭遇苦難，令人啞然不再直言。對藩鎮(zhèn)軍閥的諷刺，對官僚政治的批判，直指朝廷皇帝庇護官僚任其為所欲為，對官員貪贓枉法的憤恨，對統(tǒng)治階級貪婪冷酷、荒淫奢侈本性的揭露，晚唐文人們把自身感受情緒宣泄在詠雁詩中，托物諷世，進行情感上的宣泄，抒發(fā)自己對各類小人的辛辣嘲諷，對不良社會風氣的厭惡，對國家統(tǒng)治者不愛惜人才的不滿等，將自身經(jīng)歷過的科舉不幸、懷才不遇之慨壓抑在內(nèi)心的苦悶憤恨通過詠雁詩傾瀉出來，但卻怨而不露，言近旨遠，詞淺情深。

杜牧寫詩《早雁》就是晚唐文人用寓托手法針砭時弊、諷刺現(xiàn)實的代表作。《早雁》這首詩寫于會昌二年，這一年的八月，回鶻烏介可汗率眾突入大同川，驅(qū)掠人口、牛馬，轉(zhuǎn)戰(zhàn)至云州城門。杜牧對時事極度關心，又熟知兵法，對于此次回鶻入侵事件的關注他表現(xiàn)在詩歌中，于是就有了這首《早雁》詩。杜牧想到北方邊境人民因為回鶻統(tǒng)治者帶兵南下，倉皇逃難，顛沛流離，他心中頗感難過，全篇應用比興象征的手法，以驚飛四散的鴻雁比喻流離失所的人民，來寄予自己對戰(zhàn)爭難民們的深切同情。詩歌第一句“金河秋半虜弦開”即點明了時間、地點和戰(zhàn)爭的事實?！敖鸷印北緫翘茊斡诙甲o府的治所，這里泛指北方邊境。原本的和平之所現(xiàn)因回鶻的趁機入侵變得硝煙四起，一句“虜弦開”可以看出杜牧對回鶻入侵者的痛恨。秋天的時間點本就十分凄涼冷落，更為此離亂困頓之世染上了一層哀傷之色。緊接“驚飛四散哀”五個字，從情態(tài)、動作到聲音，寫出雁們在一時間連續(xù)發(fā)生的情景，層次分明而又貫穿一氣，顯得真切又十分凝練，這時雁受到了驚嚇而呈鳥獸散狀的情形正與災難中的流民一樣。緊接寫“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shù)聲來”，開始借漢言唐。漢代建章宮有金銅仙人舒掌托承露盤，馮集梧《樊川詩集注》中注：“建章宮承露盤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飲之?！币詽h代舊事來言唐朝如今統(tǒng)治者的奢靡生活，與前面描寫難民形成鮮明對比，揭露這赤裸的社會現(xiàn)實，諷刺統(tǒng)治者只知道貪圖享樂不務正業(yè)。此外，詩句描寫夜晚的月色冰涼如水，宮門處的燈昏黃幽暗，仙掌在其中孤獨地矗立，偶爾才有幾只征雁飛過帶來數(shù)聲鳴叫，用“孤影過”和“數(shù)聲來”對比著宮內(nèi)的奢靡生活，顯得征雁無人管無人顧，十分可憐，隱約地可以從其中看出渲染烘托了時代衰頹氣氛。詩人以雁來比流民，寫雁飛過長安上

空，發(fā)出凄涼的鳴叫，卻根本無人理會。這不就是對統(tǒng)治者一種無言的諷刺？大雁的習性是秋去春返，所以詩人開始設想等到明年春天，雁兒們可否一一歸來?。靠苫佞X的鐵騎若是還在，我可憐的同胞們又如何能回歸他們的家園？這一句以設問的形式體現(xiàn)著關懷，與上一聯(lián)統(tǒng)治者對難民們的不管不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情感顯得更加哀婉與深切。而且更是通過這種聯(lián)想，想到回鶻軍隊不去，借以批判朝廷軍隊無能。尾聯(lián)“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勸告征雁們就在瀟湘停留吧，別嫌棄那里人少清冷，至少那里食物充足。這也是在勸告逃難的人們，就在南方安家吧，既然春天無法歸家，就尋一處安生之地立命吧。對雁們的勸誡實質(zhì)也是對自己對同時代文人的勸誡，同時也是勸慰旁人抽身的忠告，更是對黑暗社會的無情嘲諷。全詩通篇無一語批評執(zhí)政者，但在秋天就設想次年春天胡騎還在，則朝廷無力安邊之意自明，以高妙的藝術對統(tǒng)治階級的無能進行嘲諷。

五、小結

晚唐社會的動蕩腐朽讓晚唐文人們充滿無限悲涼感和衰落感，凄涼衰敗沒落的時代氣氛影響著文人對創(chuàng)作主體的切入點，文人們或運用狀物傳神或物我交感或托物傳情的方式手法表達對自身價值失落的悲慨，抒發(fā)飄蕩奔波的愁怨苦痛。政治的黑暗、朝政的腐敗、統(tǒng)治者的丑惡嘴臉，讓晚唐文人們對國家不抱任何希望，產(chǎn)生心理壓抑和情感怨憤，心態(tài)變得消沉保守，開始以托物諷世抒發(fā)心中哀苦憤恨。晚唐詠雁詩有對傳統(tǒng)的繼承，也有自己的獨到之處，藝術手法多樣，題材內(nèi)容上也有一定的突破，值得探究。

[1]俞琰.詠物詩選[M].成都：成都古籍出版社，1984.

[2]劉國蓉.晚唐詠物詩論[D].陜西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3.

[3]劉國蓉.從詠物詩看晚唐文人末世情懷[J].忻州師范學院學報，2006（1）.

[4]鄭崇德.杜牧寓言詩《早雁》賞析[J].名作欣賞，1983（10）.

[5]馮集梧.樊川詩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作者：張夢穎，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