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紅
秋冬,農(nóng)閑,打獵是老家村子里男人們的必修課。
燈盞坪那地方,一大坡老林子前面是一個大土坪子。坪子上常年有水有草,灌木叢生,是野兔出來覓食活動的好場所。當然,更是村里人打獵的好去處。去了,就沒有空著手回來的時候。
東坡老先生曾在《江城子·密州出獵》寫過:“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惫艜r候的出城圍獵,除了尋樂外,多少還帶有些軍事演習的味道。而山村人家的打獵,只是單純的找個樂子了。三兩條獵狗,兩三把獵槍,一伙人出門,直沖燈盞坪而去。燈盞坪大得很,不要說藏幾只野兔,就是躲個數(shù)十號人,隨隨便便也是不好找到的。當年鬧匪禍時,那地方一伙人,國民黨的正規(guī)部隊剿了幾次都沒打下來呢。
候八爺最能找到兔子。他有的是對付兔子的路數(shù)。要不,怎么能叫候八爺呢?候八爺帶著隊伍,指揮獵狗和大家安靜,要相當安靜。順著風,側(cè)耳一聽,候八爺說往西北角圍上去,準有一兩只兔子獵到手。候八爺在村子里有“順風耳”和“老獵槍把子”兩個響當當?shù)拿?。一個秋冬下來,他家的兔子皮,能裝兩麻袋呢。
候八爺除了是打兔子的好手,也是村子里小有名氣的廚子,尤其那手制作兔子肉的手藝活兒,十里八村那是一絕。就連二十里外的韓家鎮(zhèn)上有人家做大生娶媳婦的,也要排著隊請他主廚。吃兔必是酒席的開場大戲。水煮兔、紅燒兔、干鍋兔、油煎兔,一個桌席上,兔成了主角兒。兔在候八爺?shù)氖掷?,就像村口老戲臺上耍戲法兒一樣,一轉(zhuǎn)眼工夫,就換出花樣了。
村子里吃兔最熱鬧的場面,還是夜燒烤。一座上百年的老房子住著十好幾戶人家。老房子兩邊對稱各有兩個天井,中間有一個最大的天井大壩。那地方,是村里人聚會數(shù)星星、初一十五看月亮圓、談個家長里短的地方。燒烤兔,自然少不了要放在那里。
兩三張老木料制成的八仙桌擺上,一大堆干柴炭火燒起,兩個竹竿叉子架起,烤兔就開始了。鄉(xiāng)下人的夜生活也開場了。“候八爺,味道要整安逸喲?!薄昂虬藸?,兔子肉不要烤過火了哈?!薄昂虬藸?,兔毛要打整干凈喲,前天晚上劉老三吃了一嘴兔毛,現(xiàn)在還咳得轉(zhuǎn)都轉(zhuǎn)不過氣來?!边@樣的囑咐聲此起彼伏。候八爺忙得團團轉(zhuǎn),大家卻哈哈大笑有說有鬧,娃兒們直往火堆堆邊擠著看著,就等兔烤好上桌子了。娃兒們心里急呢,嘴巴子里都要伸出手來抓了。一大伙人在燈盞坪那草堆堆里圈來轉(zhuǎn)去整了一個下午,才收獲了三只兔子,在桌子上手腳不動快點,怕是沒得搞。這些都只是我們小娃兒的想法,大人們正忙不過來呢。你家抬桌椅板凳,我家拿壇子倒燒酒,他家用圍腰布包了一大包花生瓜子放在桌子上,就等烤兔上桌,一座大房子的人熱鬧個痛快了。
村子里吃兔的場面就是痛快。筷子夾著吃的有,用刀叨著吃的有,直接用手抓的也不在少數(shù)。喝酒用大碗,吃花生不剝殼輪起拳頭捶得一張桌子直跳,大口吃烤兔不吐骨頭嚼得比牛吃草還響。那場面,無拘無束,無大無小,無天無地,把鄉(xiāng)村的夜晚鬧騰得個底兒朝天,也不顧及秋冬季節(jié)天已微涼,直吃個月落星稀。昨天,鄰里兩家還為個雞毛蒜皮娃兒割草的事兒鬧得個臉紅脖子粗呢,一口兔下去,兩杯燒酒下肚,大聲高氣猜上幾拳,心里的氣兒沒了,兩家人又坐在一條板凳上擺龍門陣。白天,還為娃兒的學費錢抓爛了腦殼,幾口兔幾杯酒下去,東家借五百西家出三百的,錢就湊齊了。早晨,還在為抬大肥豬上街賣缺個勞力傷腦筋,圍上吃兔的桌了,幾口酒,擺兩句,幫忙的人就找到了。
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吃兔,還能吃出和諧吃出團結(jié)來,多好呀!
小城的也有個吃兔的館子,取名“鹽幫兔”。大概老板也是想借“幫派”之名討個一股勁兒團結(jié)發(fā)展的好彩頭吧。裝修、餐具和服務(wù)員的吆喝,一水地依著鄉(xiāng)村的格調(diào)布置和安排著,很有些江湖和山野古樸的味道。炒、燒、烤,涼、葷、素,干碗、燙盤、水煮,大鍋、中鍋、小鍋,兔的吃法經(jīng)和花樣也不少。只是,在城市鋼筋與水泥的間隙里,在每天被呼來喚去的邊緣,在時光如水的江湖里,這些,都讓我感覺缺了點什么,只是鄉(xiāng)下人吃兔的翻版和山寨。
我喜歡鄉(xiāng)下人獵兔的瘋狂和安靜。我喜歡鄉(xiāng)下人制作出的不加任何調(diào)料和香精的兔的味道。我還喜歡鄉(xiāng)下人吃兔聚會的熱鬧和純粹。我更喜歡鄉(xiāng)下人吃兔的放縱和率真。那些空曠的鄉(xiāng)村的夜晚吃兔時熱鬧的點點滴滴總在我心里流淌至深。
又一個秋冬時節(jié)的來臨。大概是犯毛病了吧,我總是喜歡站在城市的邊緣和長江的岸邊,拼命地望向那些鄉(xiāng)村的燈火。在那里,或許一盞燈下,就有一群熱鬧的吃兔人。兔香之處,而我只是過客,漂泊于天涯和遠方的過客。
一個城市,一顆心的飄來蕩去和孤寂,只有兔香流淌,味道永恒。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