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境

李新立

“我們周圍的一切成為我們的一部分，以它的血肉和生命的一切經(jīng)驗(yàn)滲透著我們，就像巨大的蜘蛛之神布下的網(wǎng)，在我們輕搖于風(fēng)中的地方，輕輕地縛住我們，以便我們慢慢地死去?！逼咸蜒涝娙速M(fèi)爾南多-佩索阿以普通的市民的身份，體悟周圍的一切后，發(fā)出了這樣一聲感嘆。

是的，我們周圍的一切就像自己的生活一樣，總是那么難以拒絕。比如，我不可不出門，而一旦出門就必須向左，也必然會一下子跌入紛繁的日常。

從北向南，左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高低錯落的樓房，右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挨得更緊的樓房。左邊與右邊，好像一對要合碰到一起的手，陡然間半途停頓了下來，形成了一條狹窄的巷子。二十年前，我就隨父親搬進(jìn)了這里，可以說我已經(jīng)是巷子里的老居民了，我熟悉它的細(xì)枝末節(jié)，包括每一個供排水檢查井蓋。真的，我不想說巷子里有什么。這里，集中了許多從寬闊的主街道上被驅(qū)趕而散的小攤點(diǎn)，他們的叫賣聲從他們隨身攜帶的小喇叭里傳出，永遠(yuǎn)不知疲勞。這里，依靠樓房臨街的一側(cè)改造而成的小店鋪，零零總總不下三十家。不想說的還有汽車此起彼伏的鳴號聲，互相撕扯的叫罵聲等等。我已經(jīng)習(xí)慣并且已經(jīng)麻木了這些事象，覺得實(shí)在找不出什么新鮮的內(nèi)容可供咀嚼。但是，我有時會想：假若某一天這些充斥在巷子里的內(nèi)容突然消失……不，巷子里的一切現(xiàn)在看來都是必要的，都是美好的。

以我多年行走的經(jīng)驗(yàn)，巷子里集中了太多的人。不是嗎？巷子的北端出口處有學(xué)校，南端有醫(yī)院，西邊有體育場，更主要的是，巷子的年份太長，陳舊的樓房年代太久。于是乎，這里的人似乎也有了年份。而太多的人群中，更多的則是老人。

巷子里為什么這么多老人呢？我惶惑了近二十年?？墒牵狡劝肷奈?，不得不慢慢融入到老巷子和老人中去。如果這是條經(jīng)年不息的老人河，所有的惶惑和麻木，或許在我晚年時才能夠得到明確的答案。

我相信，每個老人都是一部故事。從他們的經(jīng)歷上說，故事既有他們自己的，也有別人的，那些個皺紋里，那些稀少的胡須里，必定有千軍萬馬，必定有風(fēng)霜雪雨。

只有在炎炎夏天才會看到更多的老人。樓房的樹陰給他們提供了可去之處。靠左邊的路臺子上，有四五處攤子，分別圍了三五位老人下棋，或者用那種窄而長的撲克牌玩“游經(jīng)”。右邊，大約有六七個攤子，老人們玩著同樣的游戲。這是他們安度晚年的一種方式，除了散步，偶爾接送上學(xué)的孫子，可能再沒有什么再讓他們開心了。有時，他們也會大聲嚷起來，僅僅是為了一步象棋，有天，我看見一位老者把一粒棋子捏在手中，脖子上的青筋都突了起來。他對一方說：“氣死你個老家伙！”另一方說：“我死了也會把你拉過去做伴?！睍r間久了，我隱約明白他們只不過是互相逗嬉而已。“游經(jīng)”的攤子倒是十分安靜，我不懂這個玩法，看了幾眼便索然無味。他們用錢幣定勝否的辦法很有些意思，錢不多，都是一毛的零錢，攥在手中，寶貝一樣。偶爾，也為多支了一二毛錢而爭執(zhí)，好在另一方會很快做出讓步，爭吵很快平息。

有幾位老人，我可以稱他為張大爺，劉大爺，韓大爺，戴大爺。盡管他們與我父親年紀(jì)相仿，盡管我已經(jīng)老大不小，在外人看來，我應(yīng)當(dāng)稱他們“叔叔”，但是，不能，時間和經(jīng)驗(yàn)告訴我，“大爺”在這里不代表輩分，只表達(dá)一個人對老人們的尊重。他們或許一生沒有什么娛樂方面的愛好，喜歡搬張凳子，坐在我左邊的臺階上，擠在一起聊天。那些內(nèi)容，可能不允許有人旁聽，但總會有幾句因?yàn)闋巿?zhí)而順著風(fēng)鉆進(jìn)耳朵。他們的固執(zhí)，有時極像我的父親。

父親曾經(jīng)是這幾位老人中的一員。十分愧疚，我對父親的了解，不比經(jīng)常與父親聊天的老人們多。我僅僅模糊地知道，他當(dāng)過兵，也當(dāng)過鐵路警察，復(fù)轉(zhuǎn)地方后，幾乎在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一直工作在農(nóng)村，戴著草帽，穿著膠鞋，挽著褲腿，扛著鐵锨，和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一道下田上山勞動。父親也沒有什么愛好，不會下象棋，不會玩撲克，年輕時也不會打籃球，就連幾句秦腔也唱不好。他和張大爺、劉大爺、韓大爺、戴大爺有共同的經(jīng)歷，聚在一起時，經(jīng)?；貞涴囸I年代和“文革”歲月，喜歡談?wù)撜吆兔?、周、朱。但每次幾乎都因?yàn)樗墓虉?zhí)不歡而散。我?guī)缀鯏喽?，他還是個不善于聊天的人。

父親和我居住的比較近，我在左手十，他和二哥一家住左手九，他這個居舍是他退休后搬過去的。天氣晴朗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會看到父親在左邊的臺階上聊天，這么多年了啊，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他老去，真的。二。一一年的夏天，溫度好高。二哥打電話喊我。我從打工的單位趕到巷子里時，看到一個出口處圍了好多人，我還沒有擠過去，就感覺父親出了意外。我擠了進(jìn)去，看見父親靠在一張塑料椅子上，頭朝后仰去。好多人說，這位老人中暑了。我和二哥把父親連同椅子抬了回去，看到父親稀疏的頭發(fā)全部變白，瘦削如刀的臉面上布滿了老年斑，嘴唇蒼白得沒有血色，而那一副身材，幾乎就是一把骨頭，“一把老骨頭”。我終于知道父親老了，太老了。這年，他已經(jīng)八十二歲高齡。

父親的固執(zhí)，沒有人能夠阻擋。他不聽勸，就是要出門去，散步好像一種借口，更多的是為了聊天。他一直認(rèn)為，他的經(jīng)歷鑄就了好身體。但這次中暑后，他再也不能和平時一樣提著凳子出門了，好像一臺從未歇息的機(jī)器，好多零配件在高度運(yùn)轉(zhuǎn)后報廢，行動遲緩、四支僵硬，醫(yī)院和家、藥物和大夫成了分秒不可離開的依靠。老人與老人之間有相惜的感情，年輕人可能不大明白他們內(nèi)心的真實(shí)感受，父親不能出去了，那幾位大爺曾經(jīng)上門探視，他們又聊了起來，似乎十分開心。父親用含糊不清的雙唇說起過去，那口假牙不時掉出來。幾位大爺說，“會盡快好起來的，真的”，這話有鼓勵和期待，也有隱藏在話語背后的擔(dān)心與不安。

沒有誰能阻攔那些老人們一起聊天、娛樂。我想過，即使是少了塊石頭，互相間的縫隙變得寬松后，大家會馬上發(fā)覺的。怎么不會呢？父親二〇一二年去世后，那幾位老人們張大了嘴看著我，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但那種驚訝很快歸于平靜。我是基本能夠理解這種表情的，短暫的驚訝，在說父親去得太快，而很快歸于平靜，是在說父親的離開在意料之中。于是，他們將聊天的凳子又互相挪挪，使中間的縫隙小起來。那時候，正是小城春天最美好的時分，公園里孩子們放著風(fēng)箏，綠化帶里的鮮花開放。而在我老家，桃花盛開，麥禾吐綠。

逢年過節(jié)，我會到父親坐過地方奠杯茶，他生前也吸香煙，我還會為他燃起一支。那里朝向陽光，背靠厚墻，硬化了的地面稍稍干凈。我不會在白天去，選擇晚上車少人稀時。據(jù)說，那時候離開的靈魂才到他們熟悉地方走走看看。第二天，茶漬清晰可見，半截?zé)煹龠€在老地方。父親好像說過，這不過是對生者的一種安慰。是啊，也就是安慰自己孤獨(dú)的情感罷了。我不太知道其他老人們是怎么看的，陽光升起來，巷子溫暖了許多。老人們出門了，他們也看到了茶漬，他們不會覺得奇怪，仍然將凳子擺在旁邊，一位，兩位，三位，重新圍坐一起。如果電視新聞沒有提供新的話題，重復(fù)已經(jīng)說過的，也照樣有滋有味。我想過，話題不重要，重要的是新的一天開始，然后平安結(jié)束。

每個季節(jié)都會有老人離開喧囂。離開之前，他們是平靜的，前一天還在下棋、打牌、聊天，第二天就少了一個位置。離開之時，肯定也是平靜的，沒有聲響。與父親同住九號一樓的張大爺，兩個兒子在外地，只有一個女兒在本地打工，兒女們都忙。去年夏天，張大爺一下子老得不能開口說話了，但他仍然會堅持在門口坐一小會兒，聽大家聊天。送奶工會把牛奶掛在他家的門上，他會把它取下來，用女兒送來的差不多能吃三四天的餅子和在一起，每天在電磁爐上熱了吃。他堅持活著，不讓自己倒下去。另外幾個老人發(fā)現(xiàn)他第二天沒有出來曬太陽，就去敲門，沒有動靜時，才給他的女兒打了電話。我趴在陽臺上就可以看到他家的單元門，我還看到?jīng)]有誰給他送花圈，沒有誰放聲慟哭，沒有誰在他離開人世后的頭幾個晚上，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給他燒紙。

右手四號的戴大爺前不久離開了。他的兒女在院子里搭了靈堂，哭聲不斷，花圈從院內(nèi)擺到了巷子里，擺到了老人們下棋、打牌的地方。老人們沒有覺得這有什么不妥，那是他們的好友啊，他們?nèi)匀辉谒麄児潭ǖ牡胤较缕濉⒋蚺?，沒有一點(diǎn)兒驚奇之相。我聽他們說，“遲早有這一天的”。我聽他們說，花圈的多少、哭聲的高低，不證明亡者生前的價值，那是做給活人看的，那只是兒女的福分。老人們不糊涂，肯定會想起去年走了的張大爺，但沒有誰把戴大爺與張大爺放在一起進(jìn)行對比，戴大爺一直穿戴一新，而張大爺一衣服總是掛滿了污漬。現(xiàn)在，老人們談?wù)摰牟皇撬劳?，而是活著——也或許不是，家長里短的事情太多，老人們不會說得太多，生前死后，都把兒女在心里做了一本賬，也把自己做了一本賬，兩本賬就是置于兩端的砝碼，有比較，有輕重，他們知道，如果說破，就沒有多大的意思了。

老人喜歡看門告（訃告，貼在門板上）。我路過右手八號時，有幾位老人圍著，他們就是在看門告。這里的一位前天還曬太陽，昨天不小心摔了一跤，今天凌晨就走了。眼花的老人問：“是誰啊？”眼不花的韓大爺解釋著：“他啊，白胖子，老家天津?！遍T告里寫著那位老人去世的時分，凌晨一時二十分。老人們解釋著：“他走時身邊有人守著，時間準(zhǔn)確的很。”門告上寫著他的年齡，享年八十有四。老人們質(zhì)疑：“不對吧，他比老劉不是小一歲嗎？我比他大幾歲呢！”從他們的對話中，你很難聽出，他們是對去了的表示惋惜還是愉悅，也難聽出是表達(dá)活著的不易還是開心。老人們的額頭都布滿了皺紋，混濁的雙眼，掩藏了許多世事閱歷，表情上看不出悲傷還是愉悅。這是老人們留給后輩的謎，解釋的透徹或者任何人一眼看穿，他們就不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了。我想過，這里面給了后人許多情面，不可言說的情面。老人們在門告前逗留的時間不會太長，他們很快離開，到老地方聊天，但心里肯定多了些心事，是去與留的心事，像劉大爺吧，他或許在想，若是自己走了，兒女都在外地謀生，久病在床的老伴誰來照顧？我知道的，劉大爺?shù)娜兆舆^得十分艱難，為了節(jié)約，他從來不用電熱毯，而是在一樓的臥室里盤了眼土炕，不管風(fēng)霜雪雨，他都要揀拾垃圾填熱那眼土炕。

我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天黑了，廣播停了，油燈滅了，父親的故事課開始。其實(shí)，幾乎年長者都能講那些故事，并且這點(diǎn)故事人人皆知，說不上有什么新奇之處。只是，故事的兩個版本中，有一個好像源自小學(xué)課本，不同的是，大人們對故事進(jìn)行了合理性修改。一個說，天上有多少星，地上就有多少人，一個星對應(yīng)著一個人，如果天際劃過一個流星，那說明有人離開地上的世界了。其中，轉(zhuǎn)瞬即逝并且光亮不太奪目的，那是普通人，如果是厲害人，那顆星一定會光亮異常，拖著長長的尾巴。我仍然能記得起，我們看天上的星星時，父親會對流星嘆息一聲。另一個版本說，看見天上稠密的星了嗎？那就是天上的街道，街道上始終有那么多人游蕩?？匆娞焐下凶叩男橇藛幔磕鞘翘焐系墓芾碚咴诮值郎涎惨?。在城里，巷子里出沒的老人同樣會講這些故事。天堂就是人間，人間就是天堂。一個星消失了，另一個星會升起，去補(bǔ)齊那些位置。

巷子里人多，其中一部分就是孩子。老人們會把星星的版本講給他們。這些孩子與我過去不同，他們聽爺爺講故事，會提出許多質(zhì)疑，大多是來自書本上的科學(xué)性質(zhì)疑。我自小時不會質(zhì)疑，會偏著腦袋聽得十分認(rèn)真，并且還一直相信這就是真的。如果現(xiàn)在有機(jī)會再次聽老人們講這個，我還得聽得認(rèn)真，我不能讓他們把失望掛在臉上。為什么呢？我正在老去，我們都在老去的路上，我同樣不想讓自己到了老人們的那個年齡，看到失望。

現(xiàn)在，老了的人沒有誰不會出現(xiàn)在巷子里。以我多年的感覺，曬太陽和娛樂、聊天只是晚年光景中和一個小環(huán)節(jié)。那好像有意無意地在說著：一，老了，帶不動孩子，干不了家務(wù)。二，還健在于人世，但時間不會太多了?？刹皇?，新面孔繼續(xù)增加，比如，別人不太熟悉而我熟悉的面孔最近也加入到了曬太陽的行列一一前天，我年近八十歲的母親，端坐在樓下，眼睛微閉，下午的陽光打在她的臉上。風(fēng)很安靜。

——順著費(fèi)爾南多·佩索阿的話想下去：人一生的答案就在老去的路上，并且就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