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肉食禁斷”看日本古代文化流變

趙堅

日本人的自然觀，與同屬東亞的朝鮮半島和中國大陸的民族都有所不同，尤其是其動物觀，相對于人類和動物“差別主義”的西洋文化，日本人多持“平等主義”態(tài)度。日本在歷史上實施過近1200年國家層面的“肉食禁斷”政策（“禁斷”在日語中是指“絕對斷絕、禁止”），更與世界上大部分民族不同。探討日本人的動物觀，對于了解日本文化、宗教與歷史，細至日本人的飲食結(jié)構(gòu)、衛(wèi)生習慣和體格身材等，都會有所助益。

不少學者指出，實施千余年的“肉食禁斷”政策，對日本人的身材體格發(fā)生過消極影響。考古發(fā)現(xiàn)，禁斷之前古墳時代（266～413）成年男性的平均身高為1.63米，而廢止禁斷之后的江戶時代（1603-1867）下降為1.55米?；謴腿馐澈笠粋€世紀，這一紀錄被提高到1.70米，增幅達十余厘米，為世界前列。當然，坐姿、飲食結(jié)構(gòu)的改變和運動等，都是身高增長的重要因素，但肉食可以視作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而今為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而節(jié)制肉食、提倡素食又成為時髦，一些日本人開始緬懷歷史上的“肉食禁斷”，提出日本人應(yīng)該恢復其以“米”（素食）為主的文化性格，以與“肉食”對抗，因為有“米”才能有“氣”，哀嘆戰(zhàn)后“氣”中的“米”部消失，而簡化成“気”字，打叉否定了“米”的中心構(gòu)成。華夏古語有云：“肉食者鄙”，想不到兩千年后又有可能成為時髦話語了。

神道教對肉食持非議

考古發(fā)現(xiàn)，繩文時代（約15000年前至2300年前）的日本人，其肉食主要來自狩獵所獲的麋鹿和野豬，此外還有少量熊猴狐貉等60余種哺乳動物，動物脂肪和內(nèi)臟是當時繩文人攝取鈣、有機鹽等元素的主要來源。進入彌生時代（約公元前3世紀中 ～公元3世紀中）后，主要來自朝鮮半島的移民帶來了大陸的農(nóng)耕畜牧文明。

但是，日本古代的畜牧業(yè)沒能形成東亞其他國家的規(guī)模，除了其包括漁業(yè)的豐穰自然資源能基本滿足居民食物需求外，本土的神道教信仰可能是拒斥畜牧業(yè)的主要文化原因。戰(zhàn)后刊行的神道教扶乩書《日月神示》有這樣一條規(guī)定：“神國日本之神民為非肉食者”，顯然出于后世增飾，但神道教從一開始就對肉食持非議，卻是準確無疑的。用于神社祭祀的幣帛雖然包括野獸之肉，但不及家畜。神道教崇尚潔凈和“禊祓”（洗滌污垢），忌諱見血，作為肉食的家畜需要屠宰，隨解體而來的血污就是一大不潔。

此外，神道教的“泛靈論”主張萬物有靈，因此神祇有“八百萬”之眾。與其他具有偶像的宗教神靈不同，日本的神祇大抵沒有形跡，而寄宿在包括巖石草木、飛禽走獸在內(nèi)的萬物之中，既沒有高低等級之分，也沒有“輪回”的痛苦。人死了，就可以成靈（佛教傳來后叫“成佛”），而且成什么靈都行，未必要是天上人間的神仙（天津、國津系神祇）才算成靈。人類可以轉(zhuǎn)靈動物，而動物亦可轉(zhuǎn)靈人類，人獸之際，沒有不可逾越的界限，所以必須虔敬。日本文化的“主敬”，應(yīng)該來源于這種自然觀和動物觀。為肉食虐殺動物是殘酷行為的意識，大概與神道教的人類生命與動物生命同質(zhì)的思路有關(guān)。

佛教促成了“殺生禁斷令”

飛鳥時代（592～710）災疫頻仍，從中國傳來的佛教成了困境中精神解脫的“鎮(zhèn)護之法”，開始在朝野流行。675年天武天皇頒布“殺生禁斷令”，禁止食用牛馬狗猴雞五畜（狩獵的鹿和野豬等除外），還禁止在狩獵時使用陷阱和飛鏢。豬不在五畜之列，大概當時還很少有飼養(yǎng)家豬（即豚）的農(nóng)戶。不殺五畜的理由為：牛耕田，馬載物，狗看門，雞報時，猿似人。除了“猿似人”一條有“物傷其類”的惻隱之心外，其余全為經(jīng)濟實用理由，說明初行“禁止肉食”令時，天皇本人估計多受佛教“不殺生”戒律的驅(qū)使，但說服官民接受，卻需經(jīng)濟理由。

官府這一類禁令，此后還多次重復發(fā)布，如德川五代將軍綱吉就頒布過“生類憐憫令”，重申政府的“殺生禁斷”行政命令。直到德川幕末的“牛馬屠殺禁止令”，估計雖有禁令，但民間仍有違禁飼養(yǎng)。如10世紀初有位叫三善清行的學者，對和尚肉食看不過去，曾經(jīng)寫文章諷刺說：“狀如沙門，心如屠兒”，“屠兒”是對屠宰戶的蔑稱。“屠兒”有一個別稱叫“穢多”，就是指其因屠宰而滿身污穢之意，殺生業(yè)被列入“非人”的賤民，業(yè)者被隔離開來，很難與社會其他居民交往?？墒呛芷婀?，屠宰大型鯨類的漁民卻不在“穢多”之列。奈良時期就有了捕鯨的記錄，到江戶時期捕鯨業(yè)達到全盛，日本人似乎將鯨與其他四足陸生動物區(qū)別對別。

“殺生禁斷令”發(fā)布之后，與本地神道教“習合”（融合）的佛教逐漸浸淫日本社會，肉食雖然從未絕跡，但“禁忌肉食”成為社會的“建前”標志（行為準則）。尤其是進入室町時代后，佛教深入人心，小規(guī)模的家畜飼養(yǎng)業(yè)，甚至連一直未曾停止過的狩獵漁撈業(yè)，一并衰落，對肉食的禁忌意識，滲透日本社會。

直到明治時期西洋文化流入、天皇發(fā)布肉食獎勵令（1872）為止，“肉食禁斷”的實施歷時近1200年。這種風習至今猶存，譬如出名的四國遍路巡禮時，信者持杖，在杖端系一鈴，一路鈴聲，讓道上爬行的昆蟲聞聲回避，以免不小心踩踏。古代日本人的動物觀，融入長久的國策。若論肉食禁斷最大的功績，應(yīng)該是制止了畜牧業(yè)帶來的大規(guī)模森林草原化，讓日本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維持至今。

日本為何沒有“騎馬民族”

古代日本人的動物觀不但阻止畜牧成為產(chǎn)業(yè)，還對日本社會的其他方面發(fā)生重大影響。就馬而論，日本本土馬大概來自華南矮種馬，以后與來自華北的中型馬雜交，身高1米至1.3米左右，戰(zhàn)國和江戶時代雖然通過南蠻貿(mào)易引進大型洋馬，但對品種改良影響有限，直至明治時代本土馬的外形改觀甚微。黑澤明等導演的日本時代?。v史?。┮约啊按蠛印眲。ㄩL編歷史?。?，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駕馭高頭大馬的騎兵軍團，其實都是編導的虛構(gòu)，因為日本歷史上不曾有過可以湊成“兵團”的大型戰(zhàn)馬，影視道具的馬匹多是西洋種駿馬，要比日本的本土馬高出近半米。

日本人很早就從中國攜回《元亨療馬集》和《馬經(jīng)大法》等飼馬專業(yè)書籍，在18世紀中以后還出版過《西說伯樂必攜》、《扇馬譯說》和《解馬新書》等，專門介紹西洋的去勢技術(shù)。可惜這些典籍并沒有發(fā)揮多大的效用，沒能在明治時代之前大規(guī)模改良日本的本土馬種，其宗教信仰所形成的自然觀、尤其是其動物觀，對家畜和動物去勢，從觀念上是不可接受的，當然就很難付諸實踐了。

日本歷史上的武士，大多跨騎有點像現(xiàn)在稱為“pony”的矮種馬。戰(zhàn)國時在日本待過多年的葡人傳教士弗洛伊斯（Luis Frois，1532～1597），在其回憶錄中記錄：不像西洋騎兵在馬上揮戈擊劍對陣，日本武士馳騁到戰(zhàn)場后，下馬扛著兵器去和敵方廝殺對打。當時的馬匹，主要是馱運武士沉重的盔甲和其他武器裝備。未曾去勢的日本本土馬，矮小精悍，耐于爬坡登坂，但其野性未泯，經(jīng)常蹴踢傷人，難以駕馭，而且牝牡同列的話，嘶鳴躁動，狂野不安，根本不能控制，所以基本上不能用于集隊與敵對陣。到了明治年間，日軍參與八國聯(lián)軍鎮(zhèn)壓義和團時，其軍馬“素質(zhì)猛獰，而一見母馬，即亂隊列，傷及運送兵士，需苦心制御，為列國兵士所輕蔑嘲笑”。

著名學者江上波夫提出“騎馬民族說”，宣稱日本歷史上有過來自東北亞“騎馬民族”的征服王朝，很多學者加以反駁，筆者認為反駁的最重要論據(jù)就是日本本土馬沒有去勢的歷史記錄?？纯礆v史上匈奴和蒙古的戰(zhàn)馬都做過“去勢”手術(shù)，如若有征服日本的騎馬民族，何以其“牧民”性格幾乎未在日本其后的飲食習慣、家畜管理和供牲禮儀中留下任何痕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