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
古典詩詞于我,大抵是中學時,老師在課上反復強調的幾個詩人的字、號、寫作風格、歷史地位等,最好背得與課本上一字不差,還有就是高考前猛背的詩詞名句,只為了考試時的兩分??纪暝嚭蠖虝r間內還有印象,如今十幾年過去了,還給哪個老師都已模糊了。
偶爾翻到那么三兩句詩詞,正應自己當時的心情,與靈魂捆綁在一起的,壓抑許久的愛與哀愁隨那十幾個字撒落一地,再也忘卻不了。詩詞能動人,或因為她似一池清水,將古人的生活與情感波光粼粼地投影在今人的心中,這光溫暖柔和,撫靜了我們沉默洶涌的內心。
我愛詩,但卻從未認真地讀詩、賞詩,一直徘徊在詩詞深廣而幽秘的大門之外。
王鐵麟先生的《詩詞讀書筆記》(下稱《筆記》)讓我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外行人對詩有了些許了解,如站在岸上,撩開迷霧,看到湖上帆影點點。
《筆記》文體很特別,格律、鑒賞、創(chuàng)作融匯在一起。格律占68頁,鑒賞占146頁,創(chuàng)作占37頁,看似鑒賞占了大部分,但相比其他鑒賞類的書,并不算多。這一百多頁將詩詞流水之長講得清晰縝密,其中大量閃爍著獨立見解的智慧光芒讓讀者與古人心心相印成為可能之事。說是鑒賞,其實是從最初古人在原野上的呼喊,到有意識地將音意結合起來的吟唱,再到律詩、詞曲一路奔涌而去。這一路讓我一直有種想詠唱的感覺,它,就是歌。
雖早已知道詩與歌是兩生花,但都是零星體會,并未真切感受,更沒摸著規(guī)律。直到讀了《筆記》以后,發(fā)現漂亮的字后,其音或悠揚纏綿,或短促如泣,或鏗鏘強烈,或喃喃迷離。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字與音的組合形成的律動。許久以前,也許哪個老師給我講過格律、講過平仄,但不曾記得,后來因為喜歡,也曾翻過王力的《詩詞格律》,卻沒看明白?!豆P記》一書將格律總結為四條規(guī)則,清晰明了,易記易懂,雖不能涵蓋全部,但對于我這個門外漢來講,足矣!
《筆記》里,鐵麟先生以四條規(guī)則為基礎反復提醒讀者注意字音,注意格律。
“漢字單字單音的特征、五聲交響的韻味是世界上任何文字、任何藝術載體都無法比肩的。無節(jié)奏不成為其詩的理念也因此而誕生,逐漸成為創(chuàng)作、欣賞和研究的重要內容。但詩詞畢竟是文學,不是平仄游戲;是人生,不是數碼的推理。”作者一路追溯到上古的一些句群:“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也許這還稱不上是一首詩,只是古人的吶喊。作者分析此句雖只有八字,但卻有了詩的特質,其一二四句押入聲韻,讀之感覺雄武有力,果敢決斷,于是強烈的畫面感出現了:一群武士在蒼莽的原野上追逐獵物,塵土飛揚。這不是簡單的打獵,這是為了生存的一場戰(zhàn)役!
閱讀《筆記》有一種音樂感,很大程度上這來自于鐵麟先生的語言,如大提琴,低沉濃郁,質樸寬厚,每一句都似對古詩的回應。
在《筆記》中,常常“轉角遇到愛”,和暗戀之人撞了個滿懷,靜距離再看一眼詩人,哦,原來他還有如此一面啊。作者在文中強調的是讀者在讀一首詩,了解一位詩人時,要“我思我辨”。
李白是我心底一直歡喜的詩人,喜歡他的豪情,喜歡他的才情。讀了《筆記》之后,發(fā)現太白就是個有錢任性自我的孩子??!他孤獨自負,游離在現實世界之外。作者解釋道:“人生是短暫的,主觀的努力和客觀造成的坎坷又是充滿不解的變數。李白的詩人風骨與從政的強烈觀念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不可緩解的矛盾。詩人杰出的語言調度能力,非凡的想象空間,清麗、流轉、頓挫有致的句讀以及氣魄雄偉的盛唐氣象,都讓人產生一種欲讀不能息的愉悅感和由此上升為的依賴感?!?/p>
杜甫在工整的詞句中感生死、擔天下、見窮愁,是我這樣一個只知美衣、美食、美景的女子無法完全承擔的,所以,一直遠遠地看著,不曾親近?!豆P記》選了一首《江畔獨步尋花》:“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流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讓我看到了杜甫筆下小兒女的清麗、嬌艷,一改杜詩沉郁厚重之感,讓人覺得可親、可愛。
鐵麟先生筆墨最多的當是蘇東坡,難掩作者對其的喜愛之情。從蘇軾人生開始談起,對比李白,繼而端出詞評家一向推崇的《水調歌頭》,此時筆鋒一轉反問讀者:“‘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是否豪放?”再細述所謂“豪放派”在宋詞中的生態(tài)地位。鐵麟先生恐讀者不以為然,故在稼軒的《摸魚兒》處又寫道:“本篇(摸魚兒)無論就立意、章法、遣詞、用句皆呈婉約回環(huán)意。上片起句以‘更字突然切入,總言春去,繼之惜春、說春、怨春一氣而下,煞句以‘盡日惹飛絮的意向作結?!痹俅吸c出無純粹豪放派。詞言情,情若動人,必是悠遠綿長。由此而想,豪放句是有,但通篇是豪放句的詞少有,用鐵麟先生的玩笑話說“那就是喊口號了”。他引民國著名詞學家夏敬觀的論說強調即便是大眾一貫認為的豪放領袖辛棄疾的代表作也是婉約詞。如此純粹豪放詞少有,何來豪放派呢。
詩人以往只隨著一首詩一首詞,風塵仆仆穿過長河來到我的面前。我看到的亦是符號化,表象的。鐵麟先生用一碗清水,洗出了詩人的眉眼,讓我在字里行間見到了前輩詩人怒放的生命。
跟隨作者閱讀古詩,體驗情感,與生命相逢,這已是驚喜。不想作者在最后將自己幾十年寫古典詩詞的經驗,一一歸類,和盤托出。這是對讀者的一種邀請,古典詩詞寫作雖是“小眾”中的“小眾”,但亦有人在讀詩感動之余,想寫自己的生活。
“飛花細雨入春苔,紫筍新芽碧玉杯。偏有西嶺犬多事,隔離淺吠乞茶來?!?/p>
“莫?山里幾青檐,三二茶娘一縷煙。”
“一葉扁舟,竹西橋下白?洲。三五盈盈微雨后,相逗,莫負蓮蓬攜白藕?!?/p>
這幾首詩詞的作者均是生活在魔都的凡人,朝九晚五,他(她)們在寫字樓里,格子問中,一板一眼地生活。他們用詩詞填滿忙碌的縫隙,安放靈魂,也許這是研讀之外,古典詩詞對于我們的又一點意義吧。
作為詩詞學者的鐵麟先生,同時又是一位資深的詩人和詞人,從理論到創(chuàng)作,復從創(chuàng)作回歸理論,最后成就了這本《筆記》,因此也就有了以上的這些話。
組稿/劉竟艷 責編/劉竟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