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月潮
高老頭一頭栽倒在屋基上,他只出了趟門,回頭時好端端的家就沒了,四周空落落的,冷森森的北風吹過來又刮過去。
也就三四個小時,眨眼的工夫老屋就沒了蹤影,屋基上光禿禿干凈凈的,連塊瓦片也沒落下。高老頭從身底下抓起一把土,死勁地攥著嗅著這把土,像攥著自個兒的命。
一個人過日子的高老頭,釘子戶,他的幾間老屋卡在區(qū)長親手抓的工程的喉嚨上。
這幾間老屋是高老頭爺爺?shù)臓敔斒稚现棉k的家業(yè),端正的宅子,方正的院子,院子里有口圓溜溜的水井。老屋經(jīng)了一兩百年風雨,生養(yǎng)了好幾輩高家人,老宅子里每個物件,也都有著各自的來歷和光陰。
老屋被拆掉了,高老頭只剩下小半條命和一口氣。
病歪歪的高老頭去找拆遷辦,拆遷辦那些很熟識的人頓時都變成生人,個個公事公辦地說,老大爺,可不要睜眼說瞎話,沒人動你的老屋呀,老大爺,你的老屋在哪呀?是不是年紀大記差了,還是出門后找不著家……
高老頭去過很多地方找過很多部門……大大小小的部門都像約好了,說一模一樣的話來打發(fā)他。
沒了家,高老頭顫巍巍地成天在大街上瞎轉(zhuǎn)悠,城里早變了樣,以前曲里拐彎的小巷子,現(xiàn)在成了筆直大馬路。高老頭想找回老屋的那些老古董,他找遍城里的旮旮旯旯,還專門去了城沿邊垃圾場,也沒找到老屋的一樣物件。
老屋只剩下屋基,屋基也成了高老頭的命根子,他成天傻呆呆地守著,累了就打個盹,或睡上一覺,有時還一連做好幾個夢,夢見老屋又好端端地立在眼前,還夢見從前老屋的許多光景。
一垛高墻很快圈起這片工地,門衛(wèi)攔著不讓外人進出,高老頭再也進不去,一垛高墻把他和所有的過往隔絕了。
高老頭病了,他成天搖搖擺擺地繞著圍墻兜圈子。圍墻一側(cè)挨著大馬路,馬路兩邊是高大的小葉榕。有天高老頭躬起身子,用兩只干枯的手去抓樹干,可他怎么用力也白費勁,手抓不住樹干,雙腳離不了地面。歲月不饒人啊,年輕時他可是爬樹能手,如今一點兒也不中用。高老頭想讓過路的幫忙,路人都用怪怪的目光瞅著他,他只好呆呆地靠著樹干喘氣。
高老頭一心要爬到樹上,最后瞅一眼老屋。屋基正被挖著坑打著樁,被機器切割著,圍墻里陣陣機器的轟隆聲碾壓著他的身心。
高老頭天天練習上樹,上樹的本事也在一天天長進。夏天來了,高老頭頭一回爬上大樹,看見了圍墻里的老屋。屋基已打完地樁,正澆灌著混凝土,樹立的腳手架像一片茂盛的樹林。他忽然失聲痛哭,淚水掉在腳下的樹葉上,卻在心頭砸了個坑。
高老頭動手在樹干間搭了張結(jié)實的小床,又在床上頭扯了塊篷布遮蔽風雨,安下家,吃住都在樹上。他離開地面,遠離人群,瞧著屋基上的樓一天天長高,望著馬路上來往的車輛和人。馬路上天天上演著許多新鮮事,每隔一兩天,他都能望見馬路上出的車禍,有時車禍很慘烈,生死就在那一瞬間關(guān)上一扇門打開另一扇門,一個個生命就這么被車禍奪走……
高老頭不愿再回到地上,活在樹上后,他變得好奇,也更愛做夢,像個不懂世事的孩子。風刮過樹枝,他伸手去捉,老用雙手輕搖樹枝,樹葉沙沙地響,他也變成了風……
一只鳥落在樹上,他屏住聲息,生怕鳥飛走了……
高老頭天天在樹上美美地睡上好幾覺,做上好幾回夢,夢見屋基上的高樓化為灰塵,老屋又重生了,他又重回到兒時,在老屋里慢吞吞長大……
高老頭的夢時常被路人驚擾,有人路過時發(fā)現(xiàn)樹上住著人,有的圍在樹下瞧稀罕,也有好心的人沖他喊,老頭,快下來,這樹上不安全,可不是你玩的地方。
這些人真是瞎操心,也很可笑,他在樹上活得好好的,大樹才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沒人管的好地方。高老頭不理睬這些人,他再也不肯回到地上,回到人群中間……
拆遷辦和街道辦的人齊聚在大樹底下,沖他喊,老大爺,趕緊從樹上下來,別一天到晚待在樹上,影響太壞了。這樹上不安全,不是你蹲的地方。
高老頭寧愿蹲在大樹上,怎么也不肯下到地上,他很快在大樹上睡著了,還做了個夢,變成一只快活的鳥……
工地上的樓在飛快地長高,高老頭在樹上睡大覺時,大樹下忽然圍了許多人,一個為首的領(lǐng)導模樣的突然朝他喊話,老大爺,快下來,有什么困難我們會為你解決的,你吃住都在樹上已嚴重影響一個文明城市的聲譽……
高老頭忽然哈哈大笑,朝樹下的人喊,俺在樹上活得好好的,地上早已沒我落腳的地方,你們不用管俺,俺活一天,就要在這樹上待一天……
為首的氣急地沖高老頭喊,老大爺,這可由不得你,你不下也得下,不下只好請你下來……
領(lǐng)頭的話音剛落,樹下就有兩個年輕人開始爬樹,爬得飛快。高老頭只好往樹的高處爬,爬得越高,就覺得身子變得輕飄飄的??炫赖綐漤敃r,高老頭忽然變成一只鳥,飛在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