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國的“丹麥詩人樹”

王曉林

丹麥著名詩人、童話大師安徒生喜歡去異國他鄉(xiāng)旅行，他曾于1844年去過德國德累斯頓附近的馬克森，當(dāng)時的陸軍少校馮·塞雷邀請安徒生在他的別墅內(nèi)小住。在離開的前夕，安徒生與馮·塞雷夫人出門散步，看見路上有一棵被人丟棄的小小的落葉松，安徒生彎腰將其拾起來，發(fā)現(xiàn)它已受到損傷?！翱蓱z的小樹，你千萬不能死?。　闭f罷他四處尋找?guī)r縫，終于在一處石頭縫里找到了泥土，就把小樹種上。

安徒生回到哥本哈根后，馮·塞雷夫人精心照料那棵小樹，為其培土，并挖去一些巖石，還在它旁邊開出了一條小路，樹前立了一塊牌子：“丹麥詩人樹”。在普魯士與丹麥交戰(zhàn)期間，沒有任何人去破壞它，大家認為它會自行消亡，沒有別的出路，因為在它旁邊長著一棵大樺樹，伸出的闊大的枝葉會把它罩住，單是這一點就足以阻止它生長，并置它于死地?？墒?，戰(zhàn)爭中的一天，忽然下起了暴雨，一聲炸雷劈斷了樺樹，樺樹連枝帶葉倒在山崖底下，而那棵“丹麥詩人樹”卻安然無恙，反而消除了自由生長的障礙。七年后，安徒生重游故地，小樹已經(jīng)枝繁葉茂，那里也成為德累斯頓文化人的聚會勝地。

對于一棵不起眼的小樹，細心敏感的安徒生沒有視而不見，而是做了一番努力將其救活。作為虔誠的基督徒，這是對同為上帝造物的生命本身的關(guān)懷與尊重。救活一棵小樹的生命并不難，難得的是這一拯救行為背后所潛藏的善良品格，它影響了周遭乃至后來的人，喚起并鼓舞了人們的善行。

安徒生的童話作品《賣火柴的小女孩》，就像那棵“丹麥詩人樹”，是他在德國旅行時所作，也是他美麗心靈綻放的結(jié)果；不同的是，那棵“丹麥詩人樹”一直留在德國土地上（今天或許已經(jīng)枯萎老去），而寫于德國的《賣火柴的小女孩》不僅回到了丹麥，還被翻譯成150多種語言，走向了世界。那么，安徒生為什么要創(chuàng)作 《賣火柴的小女孩》呢？他寫這篇童話的意義何在？

安徒生于1805年4月2日出生在費恩島的奧登賽小鎮(zhèn)，彼時的丹麥還是一個“又小又窮的國家”，特別是經(jīng)歷了1807—1814年的拿破侖戰(zhàn)爭后，既得利益者獲取了更多的利益，而窮人卻受盡苦難。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丹麥社會陷入持久的危機，社會大部分階層窮困潦倒。安徒生就出生在一個貧窮的鞋匠家里，他的祖父有一手精巧的木活手藝，但終因其豐富的想象力未得到充分釋放而發(fā)了瘋；最疼愛安徒生的祖母也因貧窮經(jīng)常出去乞討；父親雖喜愛讀書，卻迫于生計不得不靠做鞋修鞋養(yǎng)家糊口；母親是一名洗衣婦。但是作為家中的獨子，安徒生從一出生就頗受寵愛，他在自傳《我的童話人生》中寫道：“媽媽總跟我說，我比她小時候幸福多了，我就像是被當(dāng)成貴族家的孩子一樣撫養(yǎng)的。她小時候經(jīng)常被外公外婆趕出去乞討，她不想也不能這么做，于是就坐在奧登賽一條河的橋下整天整天地哭。這樣一幅情景深深地烙印在我幼小的心靈上，每次想起便不禁落淚?！闭绨餐缴?，母親有家不敢回、在寒冬忍饑挨餓的畫面一直在他腦海里，直至1846年，安徒生應(yīng)德國奧古斯藤堡公爵之邀，來到坐落在格拉勞施藤的優(yōu)美的狩獵小舍，公爵家在慶祝銀婚，“在豪華的公爵府舉辦喜宴的氛圍中，我的一篇描寫貧窮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構(gòu)思出來了。丹麥民用歷書的編輯送給我三幅不同的木刻畫，要我給其中的一幅寫一篇故事，我選了一幅勾勒一個窮苦小女孩的畫：她坐著，一盒盒火柴放在裙子上，手里還拿了一扎?！?p>

其實這個小女孩的形象就是安徒生心中“貧窮”的化身，他曾在英國倫敦見到“記憶中的兩極——‘貴族生活和‘貧窮，我所見到的‘貧窮，是擬人化成一個臉色蒼白、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小女孩，蜷縮在公路的一個角落里；貧窮的男人領(lǐng)著五個孩子站在街道旁的排水溝里，由于不準(zhǔn)當(dāng)街乞討，他們每人手里都拿著一捆火柴”。由此看來，“賣火柴的小女孩”形象源于現(xiàn)實中安徒生的母親和他所見到的窮人。

《賣火柴的小女孩》也是安徒生的宗教信仰在創(chuàng)作中的體現(xiàn)。丹麥人信奉的是基督教，基督教文化中相信來世和天堂的信念幾乎決定了丹麥人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安徒生全家都是十分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在自傳中多次提到上帝和《圣經(jīng)》，他覺得除了上帝之外誰也無法信賴，每當(dāng)他對人生感到困惑或遇到困難時就會祈禱上帝給予幫助和指引，“上帝與我同在，上帝不會拋棄我”是安徒生一生堅守的信仰，他十分感恩上帝帶給自己的幸運，同時也堅信死后會更加接近上帝。安徒生初到哥本哈根后屢屢碰壁，絕望痛苦中曾想到死，“我想死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我的思想飛向了上帝，帶著孩子對父親般的依賴，我牢牢地抱住上帝……”在他看來，死亡是光明而不是黑暗，是靠近通往上帝之路的方式。當(dāng)他得知柏林的好朋友查密索逝世后，感慨地說道：“當(dāng)我們得知已經(jīng)失去世間的至愛親朋，并不覺得太痛苦，因為他們在上帝那兒又成了我們所愛的人，在天國與我們之間，他們架起了一座橋梁?！?/p>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1834年，安徒生年邁的母親去世，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感謝上帝，覺得母親終于可以不用再受罪了，這對她來說其實是最好的，因為安徒生認為自己沒有能力讓母親在余生享福。同時，安徒生母親生前的好友萊索夫人在給他的安慰信里寫道：“你母親到上帝的福地那里去了，福地才是吉祥和安全的地方，她理應(yīng)在福地安息，那是她的心靈之所……”出于這樣堅定的宗教信仰，安徒生筆下賣火柴的小女孩之死，不是凄涼悲慘的，而是溫暖而幸福的。童話傳遞出了對上帝之城的一種強烈的向往之情，這對當(dāng)時的丹麥人民來說至關(guān)重要。

《賣火柴的小女孩》還展現(xiàn)了丹麥人特有的樂觀心態(tài)。家境的貧寒特別是母親的遭遇使得安徒生對貧苦人民充滿了同情與憐憫，但這同情背后又有著丹麥人特有的樂觀心態(tài)。根據(jù)丹麥歷史學(xué)家克努特？J.V.耶斯佩森在《丹麥?zhǔn)贰分械挠涗?，在拿破侖?zhàn)爭后的貧困日子里，丹麥在歐洲雙重革命（資產(chǎn)階級革命和工業(yè)革命）中插翅高飛、迅速改造社會的時候被打得遍體鱗傷，很長時間處于危機之中，有時似要將農(nóng)業(yè)改革掀起的現(xiàn)代化浪潮倒退回去。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幾十年里步履蹣跚的丹麥社會踉踉蹌蹌地徘徊在深度絕望和對未來抱樂觀信念、充滿逆流而上的決心之間?！皣劣指F又小”并不是丹麥人杞人憂天的理由，相反卻是值得慶祝的原因，因為“當(dāng)人們抱成一團努力工作時，事情就會辦得很好”。這樣的樂觀心態(tài)在安徒生童話中得到了充分的張揚，盡管賣火柴的小女孩最后凍死街頭，但火柴之光是熱量的來源，是光明與希望的化身，火柴的光亮引導(dǎo)她死前看到那么美麗的東西，“她曾經(jīng)是多么光榮地跟祖母在一起，走向新年的幸福中去”。因此《賣火柴的小女孩》寫成后，發(fā)表在1846年的《丹麥大眾歷書》上，此后被翻印不絕。這個看似很悲慘的故事因其內(nèi)在的樂觀主義，給丹麥人民以強大的力量、美好的希望和熱情的鼓舞。

作家梁曉聲在《<賣火柴的小女孩>是寫給誰們看的》一文中指出：“《賣火柴的小女孩》是寫給不必為了生存在新年之夜于紛紛大雪之中縮于街角快凍僵了還以抖抖的聲音叫賣火柴的小女孩們看的?；厩闆r差不多是寫給生活不怎么窮的人家乃至富人家的權(quán)貴人家的小女孩們看的?！币驗楦F人家是買不起配有刻版畫的歷書的，真正賣火柴的小女孩們也買不起安徒生的一本童話集。梁曉聲又說：“通常，這些人家的小女孩晚上躺在柔軟的床上或坐在溫暖的火爐旁，聽父母或女傭或家庭女教師讀《賣火柴的小女孩》給她們聽。她們的眼里流下淚來了，意味著人世間將有可能多一位具有同情心的善良的母親。而母親們，她們是最善于將她們的同情心和善良人性播灑在她們的孩子們的心靈里的——一代又一代；百年以后，一個國家于是有了文化的基因……這是為什么全人類感激安徒生的理由?！?/p>

如今，《賣火柴的小女孩》已然從一棵“丹麥詩人樹”成長為遍布世界的“丹麥詩人林”。從這篇家喻戶曉的童話中，兒童得到美德的熏陶，成人無論貧窮還是富有都得到一種安慰和感化，而這種愛與善、同情與悲憫的人道主義情懷將賦予整個社會樂觀的希望與和諧的力量，最終會筑成人間的“上帝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