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大柳樹

牛紅旗

2014年5月17日下午，從上窯村的峽谷里出來，遠遠望見幾只白鴿在河溝對面的上空盤旋，鴿子久旋不落的弧心是一棵古柳。于是我決意這次一定要去那里看看。那里曾經(jīng)是海原縣楊明鄉(xiāng)的老莊村，兩年前村里人遷到了銀南的黃灌區(qū)，農(nóng)宅也陸續(xù)拆除了，但還有一兩戶人家依舊住在那里。想去那里看看的原因不是我近年在專意走訪西海固即將消失的山村，而是不久前李成福老師的女兒李敏告訴我，她家的老宅還沒完全拆除，她二爺爺和二奶奶還住在旁邊的院里替她家照看著。

老莊村，背靠鄉(xiāng)村公路，面對干枯的河溝，從村名看，它或許比周圍的老山村更古老，可現(xiàn)在，它除了一片人煙稀少的廢墟，就只剩幾處殘舊的農(nóng)家土院和幾棵古樹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可行的窄路，沒行幾步，車子又被一條淺溝攔擋住了，不得已，我只好下車步行。前面獨立存在的土院是否李老師生長過的舊居呢？古樸的大門樓子，兩側(cè)墩著兩塊大青石，院外還挺立著一棵古柳。稍一思量，我肯定自己的疑問：是的，在西海固鄉(xiāng)下奔走多年，非讀書人一般不會如此構(gòu)建自己的家院。

白鴿還在盤旋，它們在我的頭頂留下了羽翼揮舞的簌簌聲。不知哪來的一股風，吹得前面的古柳嘩嘩作響。在這幾近荒蕪的所在，若不是腳下的殘磚和破瓦，我肯定會記住風的來意和去向，然而，就在此刻，我接到朋友打來的電話，李老師病情轉(zhuǎn)危，住進了重病監(jiān)護室，他們許多人正在趕往銀川醫(yī)院探望的途中。我確實不知道剛才那股風是去向何處，木然中，只見那棵古柳向后倒去，緩緩地跟著懸浮的、西去的紅日。然而，等我收起電話弄明白怎么回事，再定睛注視眼前的情景時，卻見那棵古柳依然枝葉茂盛地挺立在原地。我摸不準剛才是進入了幻覺，還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心靈感應(yīng)。

李成福老師退休前是《六盤山》雜志執(zhí)行副主編、資深編輯。他早年在海原縣一所鄉(xiāng)村中學(xué)當語文教師，由于他文筆出眾、功底厚實和對文字有著嚴謹熱忱的態(tài)度，后來被選調(diào)到了固原市文聯(lián)《六盤山》編輯部。西海固文學(xué)在國內(nèi)有今天的聲譽和成就，離不開李老師當初的貢獻。在他潛心指導(dǎo)和人格魅力潛移默化下，西海固成長起來了一大批優(yōu)秀作家。這是有目共睹和眾所公認的。我步入文學(xué)創(chuàng)作行列較晚，雖未在李老師做編輯時親受指教，但僅后來不多的幾次接觸，就已受到了難得的教益。其實，要學(xué)習一個人的品德，感知一個人的學(xué)養(yǎng)，領(lǐng)悟一個人的境界，獲得一個人的經(jīng)驗，不一定非要他來面授機宜，只要是有心人，從他所行的路、所做事情、所寫的文章，乃至從他所居住過的地方和他的背影里都能得到信息，受到啟迪。

李老師故居前的古柳有一懷粗，樹葉密密地婆娑著，樹陰有兩丈許。李老師的二叔母說，“成福是我們老莊最有學(xué)識的，是品行最好的人尖尖?！币只蚴亲茻岬年柟獯掏戳怂难劬Γ闷鹨滦涫昧耸醚劢?，用手理了理蒼白的頭發(fā)，又戴上了遮陽布帽。從她口里得知，他和老伴沒有隨村里人一同搬走的原因是她的老伴不能生活自理，盡管黃河灌區(qū)什么都方便，盡管在這里點著煤油燈照亮，但總覺得老根在這里扎深了一時半會兒還拔不掉。她指著李老師的故居說，“成福調(diào)到固原工作都幾十年了，可沒害病的時候還時?；貋怼?她指著古柳說，“這樹那時候還是個小伙子，現(xiàn)在陰涼都快撲到院子里了”。

她打開大門，我走了進去。這是一所荒寂的農(nóng)家四合院，從院內(nèi)人行道的堿土看，已經(jīng)很久沒人走動了。院內(nèi)幾棵蘋果樹開著與往年相同的白花，沒有翻種的菜畦除了一畦韭菜還綠綠地長著，其余的園地都生滿了荒草。我見蘋果樹旁有塊石頭，便走了去。我仔細端詳著那塊似磨刀石又似坐墩的石頭，記起李老師在他的文章中提說過他早年讀《文天祥》從中得知文天祥的父親激勵文天祥要學(xué)有所成、報效國家和他聽爺爺講鄉(xiāng)村故事的事來;我猜想著李老師放學(xué)回到家中的情景，或許他就是坐在這塊石頭上看書、聽爺爺講故事。我知道，每一座老宅都有它的神奇和神秘，每一樣古老的物什都有它的由來和過往，每一塊磚石都有它的成因和人留在它身上的烙印，每一株草木都有它存在的生命意義。李老師的二叔母聲音顫微微地說：“這幾棵果樹是成福栽的，年年結(jié)果子。”她佝下腰撿起一根木棍，絮叨說：“好人得的病，咋偏偏都那么難纏呢？”她見我瞅著北房支吾了一氣沒說出話來，忙又說：“這陣子過了，成福病好了，一定會回來看看的?！?/p>

我自言自語說：“是啊，李老師怎么會忘記這里呢。”我定定地望著北面的上房，山墻和后背墻佇立著，屋頂陷了，房心空蕩蕩亮著。這時，鴿子們撲棱棱落了下來，落到東面土屋的山墻上，有的咕咕不止，仿佛哀訴著什么，有的鼓起胸膛咕嘟著，仿佛焦灼地呼喚什么？

又有一股風吹過來。不知為何，我告辭后又把頭臉探出車窗回望了一陣。古柳在風中嗚嗚抖動著，它的主干粗獷又結(jié)實，枝葉舒展而不張揚。我想，它有倒下去轟然巨響的身形，也有倒下去沉悶不語的氣度！再看墻頭上的鴿子，它們側(cè)眼望著我，個個心神不寧、心事重重。

我是2012年秋天請李敏帶我到她家去才見的她父親第一面，且后來見面次數(shù)不多。但我敢斷言，我也是受其教益最深的人。李老師是個溫文爾雅、謙卑敦厚的人，他和我第一次見面就像見了老朋友一樣，也沒擺一點老師的架勢。他沏茶之后便和我促膝相坐開門見山談起文學(xué)創(chuàng)作來。當時，我正為《失守的城堡》各篇章的書寫雷同而一籌莫展，也是讀過他的《追尋大先生》深有感觸后一心要登門拜訪以求指點迷津的。這次造訪正如我在《失守的城堡》中所寫的那樣，通過李老師的指點和李老師一家人的親和，是他們的《微笑中讓我轉(zhuǎn)了一個彎》。這彎不僅轉(zhuǎn)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也轉(zhuǎn)在對待人生態(tài)度上。李老師通過實例意味深長地告訴我，寫文章和做人一樣，貴在平靜，貴在干凈，貴在真實和真誠。我難以形容當時的愜意，記得為了表達悉心受悟的過程，我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茶杯里的茶葉活了過來，悄悄地舒展，悠悠地翱翔，緩緩地棲落，相互間還不時碰一下，一碰，隨即又各自矜持，各自沉靜，沒一會兒，茶水就慢慢有了顏色，漸漸淡綠，漸漸金黃，茶香也跟著熱氣飄出水杯，仿佛生了雙翅，飄滿了整個屋子?！?/p>

甚為遺憾的是書稿寫完后沒能請李老師幫我校對一下。李老師退休在家，重病在身，還一直在不間斷地幫一些單位和朋友整理、編纂書稿。李老師患病后我和幾位文友去家里探望過，他沒一點重病患者的沮喪和哀怨。我們謹小慎微地說著每一句話，強裝笑臉吃著熟透了的西瓜，生怕哪一個字眼或哪一個眼神撞著那根暗自繃緊的神經(jīng)。他似乎覺察到了，反而淡然、舒緩、樂呵呵地談?wù)f著病變的過程，講論著人在磨難面前應(yīng)該持有的坦然態(tài)度和從容對待生死的觀點。談到書法，他取來朋友為他題字篆刻的幾枚圖章讓我們觀賞，為了安慰他，我還貿(mào)然給一枚圖章估了高價，他一高興，像小孩一樣喚來李敏炫耀說，別以為我只有幾本書，現(xiàn)在看看，這些石頭疙瘩也是寶貝，也是一筆遺產(chǎn)。李敏站在他的身后笑著，應(yīng)承著，可所有在場的人沒一個心里不是酸的。

是啊，有些人喜歡給后人留下金銀珠寶和鉆石瑪瑙，可這位樸樸素素的讀書人，卻把一塊刻有自己名字的石頭當做珍寶。他掬著那塊普普通通的石頭，端詳了許久，其神情和一位母親對著鏡子笑看自己的面容，對著襁褓欣賞自己的嬰孩，對著農(nóng)田檢閱自己耕種抵御病蟲戰(zhàn)勝旱澇茁壯成長起來的莊稼沒什么兩樣。而后，他依依不舍、小心翼翼地把那塊石頭放進盒子，交給了李敏。他還對我抱歉地說，原本想抽點時間幫你校對書稿的，可手頭接承下的活兒多，沒能幫上這點忙。我忙說，以后我還要寫東西，到時候再請您幫忙，時間長著呢。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過去了一年多。自第一次見過李老師后，后來還見過李老師兩次。一次是在座談會上，他像學(xué)生一樣認認真真地聽著，座談時，他結(jié)合西海固的文學(xué)現(xiàn)狀交流了不少自己的看法，會后我開車送他回家，他又重復(fù)交代了第一次對我講過的話，還叮囑我要多看名家作品，多體驗底層生活，多思考。另有一次是在一家小餐館，他正和一位老朋友吃飯，看見我，笑聲朗朗。他還向他的老朋友介紹我并加以贊賞的語言。那次我們相談甚歡。吃完泡饃他和老朋友走出餐館后餐館老板問我，你如此尊敬這位老人，他是哪一級干部？我說，他不是干部。老板不信，不是干部是大老板？我說，也不是大老板。老板疑惑不解地說，不是領(lǐng)導(dǎo)不是老板，那他一定是一棵大樹嘍！我說，是的，他是一棵大樹。

雖則，這是我見李老師最后一面，然而，在生命的親歷中我將時常記起那棵葉落葉生、守望家園的古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