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問石 石不語

高麗君

夏日傍晚，在書柜亂翻，又看見那枚閑章。

青石，橢圓碩大，上刻七個字：低處云端都是我;紅色小印泥盒低眉頷首靠在旁邊，同裝錦盒內(nèi)。白日里被強行屏蔽、被強制選擇忘卻的記憶，忽然洞開：老人在不遠(yuǎn)處坐著，也不低眉，并不蹙首，笑瞇瞇。

這時，眼淚一下子沖了出來。

一

前年春日，敏、雁、我、他和孩子們?nèi)ヅ黻柾?。他略見消瘦，問及，只說糖尿病害人。六十多歲的人，藍(lán)中山裝在身，平展展，允稱健朗。一路上，興致勃勃，笑聲不斷，說起關(guān)于本地的很多典故軼事。天氣不錯，遙望滿山光禿禿，零星點綴著幾樹桃花;車到山下，看山人不讓上，我們垂頭喪氣。他卻不然，揮揮手，旅行旅行，遠(yuǎn)近旅得都是心情。咱們走馬觀花，也不錯。

一行人至任山河烈士陵園，孩子們跑前跑后摘柳枝做柳笛，我們邊說邊嘆邊隨意走，他留在后面仔細(xì)看，突然，大聲說，錯了錯了。指著紀(jì)念碑上一字，這個祥，應(yīng)為“祥瑞”之意，此處用“詳細(xì)的詳”字，屬明顯錯誤。然后快步走過去，叫來工作人員，這個字是錯字，趕緊派人修改了吧，不然人家會笑話的。

他再三叮囑，又講了一遍兩字的區(qū)別。老編輯的職業(yè)病，敏微嗔，大家都笑。他偏著頭，很認(rèn)真，干啥的就要像個干啥的。人做啥事，得操啥心嘛。

二

去年春日，附院手術(shù)完，我去看他，人瘦了很多，目光靈動，談笑如故，但動作已慢吞吞，的確是頹衰了許多。

敏笑，這下來了個讀書人，估計比我還說得來。他很高興，論及詩詞說格律很重要，講“畫眉深淺入時無”的典故，又說起很多名人警句、奇事軼談。等我閑了給你們寫。我忙說，好，那你趕快好起來，和我們一起出去“浪”吧。他抬抬手，肯定的，還有很多地方我沒去過呢。

翻看他寫的《病床日志》，厚厚一本，字跡整潔，記述詳盡，確是一部紀(jì)實散文。床前有盆綠色藤蘿，葉子綠茵茵，枝蔓長長，似乎和無涯歲月一樣長。

三

此后的日子只是聽消息，孩子們陪著他輾轉(zhuǎn)于各大醫(yī)院，進行著一次次治療。大家都以為醫(yī)學(xué)如此發(fā)達(dá)，手術(shù)也做了且很成功，應(yīng)該很快會痊愈的。年末，敏回來，坐談，方知不是想象中的狀況。

再次見面，他被人攙扶著，艱難地呼吸，瘦弱沉靜，舉止愈發(fā)遲緩。我和雁走進去，他有點不好意思，靦腆地笑，擺手示意，啞然不能出聲。

敏轉(zhuǎn)身出去，我也跟了出去。樓道里，她嚎啕大哭，我默默垂淚。陽光灑進來，一排排半圓形的波紋，猶如魚鱗，明亮靜謐，罩在兩個人身上。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只好不說。所有的詞語都力求回避死亡，但同時，明明白白指向終結(jié)。

出了醫(yī)院，大家難過地不能自已。雁去銀川開會，坐車上給我短信，說看得遲了，也沒有說上幾句話，遺憾得很。我知道她在哭，只能鼓勵。

天氣真熱，熱得人窒息。

四

最后一次見面，我陪朋友走進去，他很高興，還說了一句，把你們都麻煩的。然后耷拉著頭，坐著喘息。

到吃飯時間了，扁豆面。敏倒出小半碗，喂一小勺，他縮著身子，難受地仰起臉配合吃飯的動作，但咽不下去，咳嗽，沒有了聲息，臉憋得通紅。我們連忙說走，他瞇眼擺手，顫巍巍。

不能躺不能睡很多天了，幾不進食。由壯及老，老而弱，弱而衰，明白這是最后時光。只是，還有多久？

我不知道這種想法是慈悲，還是殘忍。

五

下課回來，見敏短信：世上再無老父親……大驚，手抖，心悸，漫長而凝滯的時間，撥了電話過去，那端敏哭著說了什么，我好像沒有聽見。又電話給雁，她在那頭怔著，也沒有說話，我們都掛了電話。

再見面已是相片了。他依舊慈祥地笑，眼睛瞇著。一旁稻草上，一個人躺在那里，臉上蓋著張白紙，仿佛睡著了，一動不動。

我們走過去，想揭開紙看一眼，但進來了很多人，只好哭著走出去。

六

敏說，他不甘心啊……

是真的不甘心。作為兒子，八十多歲的老母猶在人間，白發(fā)蒼蒼，希冀他養(yǎng)老送終;作為女婿，風(fēng)燭殘年的岳母猶在家中，相信他曾承諾的“抬埋”自己;作為丈夫，老夫妻好像還沒有一起單獨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玩玩;作為父親，兒女們還沒有長大，諸事還得他操心;作為文人，他還有很多的文字要寫，很多書稿沒有校完;作為朋友，他還答應(yīng)一起去商議許久的地方游玩;作為老編輯，還有那么多他關(guān)心關(guān)懷關(guān)注過的作者沒有見;作為一個忠厚善良的人，一個擔(dān)當(dāng)責(zé)任的人，一個慈愛寬博的人，一個有知識底蘊的人，許多許多的來不及，他，何來甘心一詞……

年不邁卻辭世，臨不老但起病，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要走，是怎樣的心情？

七

敏沉湎痛苦中不能自拔。每次見，都會大哭，眼淚從美麗的大眼睛里冒出來，泉水一樣。

再也沒有人一大早買了各種菜蔬饃饃，大包小包提到很遠(yuǎn)的東擴小區(qū)，遞給睡眼蒙朧的女兒女婿，還借口說順便鍛煉路過的;再也沒有細(xì)心的爺爺，把大小孫子孫女們寫過的作業(yè)訂得整整齊齊，放在各自抽屜里;再也沒有人為交通不便的老莊搬遷呼吁奔走，為鄉(xiāng)親們出謀劃策;再也沒有人買來各種石頭，小珠子串，擺弄自己的那些寶貝了……

八

《北坡堂存稿》，再次拿起這集子，斯人已去，開卷如在，唏噓不已。

文如其人，字如其人。透過文字，能知曉他為公忘私，個人利益服從工作需要的作風(fēng);在單位，他是勤奮敬業(yè)富有責(zé)任心的好同事;在家里，又是足可擔(dān)當(dāng)?shù)暮脙鹤?、好女?在子輩，他即為慈父也是良師;在家族，他是足堪重負(fù)的大哥;在朋友，他是風(fēng)趣幽默豁達(dá)推心置腹的朋友，還是飲酒侃談的益友;在孫輩，他是和藹可親的爺爺;在弟子，他是堪稱楷模的師友：在大家心中，是文品人品值得尊敬和愛戴的讀書寫書編書人……

他在春節(jié)時手繪賀年卡，去裁縫鋪里找到邊錦緞，剪下來貼上去，寫上詩，郵寄給朋友們;為了我和雁的印章，他在古玩市場上轉(zhuǎn)悠幾天，精心挑選，擬定詞句，找人刻好，還買了小盒印泥，買了古色古香的裝飾盒——這是老人以自己的方式，留存給我們的一個念想。

九

長歌當(dāng)哭，再一次摩挲這溫潤青石，低頭問石，石不語;春風(fēng)雨潤，回想曾交流的一點一滴，歷歷在目，刻在心;高風(fēng)傳鄉(xiāng)里，亮節(jié)啟后人。音容雖已逝，德澤永存心。

逝者逝矣，生者善之，陪伴他安息的，永遠(yuǎn)會有人們的敬意和悼念。

愿李成福老師在天之靈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