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賀蘭山為背景

岳昌鴻

以賀蘭山為背景

天邊最美的云彩在賀蘭山的上空浮現(xiàn)，我不止一次品味著天賜的美景，更不是只有一年來觀望湖光山色;對美景的追逐和顧看，已成為我的一種習(xí)慣;有意識地注視一座山，它存在于我的身后，是我成長的背景和依靠。

三月天邊滾動的沙塵暴似乎要撕裂大地上的一切。天色忽明忽暗，風(fēng)魃怒吼，狂妄得不可一世的風(fēng)魔無處不在。渾濁的天色，沙塵飄懸在空氣中，三月常見的沙塵暴，時時越過賀蘭山侵?jǐn)_我的家園。陰暗的云層中，風(fēng)移動著云塊，露出兩只空洞，巨大的光柱直射而下，照在蒼茫的大地上，仿佛是天堂的入口，這兩柱明亮的光路強烈對比于天色。其實賀蘭山在這沙塵暴的天氣中已隱在遙遠(yuǎn)之處，我感受到它的存在和此時的磨難。風(fēng)總要停住，賀蘭山會還原其英雄本色。兩線明亮巨大的光，是誰的謎底和昭示。把塵埃和懸于半空中的沙粒照透，像是一截時光中的標(biāo)本。

以賀蘭山為背景的行走，讓我的地理有了最后的疆域，賀蘭山把荒漠和半荒漠的地界分開，賀蘭山把游牧和農(nóng)耕隔開，賀蘭山把海洋性的季風(fēng)終結(jié)于腳下，賀蘭山是古華夏民族與蠻夷之間的一道壩。我出發(fā)了向東，賀蘭山便是我家的院墻，院墻以西風(fēng)沙或是水草肥美，院墻之內(nèi)稻花香溢、麥浪滾滾，我騎在賀蘭山的這道墻上，左手阿拉善，右手寧夏川。賀蘭山并不是高不可攀，每年每季總有叩拜者，登頂遙望，感慨萬千。

賀蘭山是我成長的背景。我在山下放過馬，那是少年時代的印記，我在山下讀書識字，走出蒙昧，把心打開把寬大的世界打開后，重新審讀這座山，岳飛的詞，李元昊的鞭，先人巖壁上的鑿刻，還有起伏不定的邊墻與墩臺，在時空的布局里，立體地呈現(xiàn)。開始寫詩的年齡，賀蘭山就是父親，寬廣而雄渾，博大無邊，厚實而值得依靠。

多少次進(jìn)進(jìn)出出于賀蘭山，順著一條山溝走，或是穿越到了山的另一邊，停留在某一處巖畫前或是探入幽深的林間，想起祖輩曾駐扎于此討生活，還有一個個礦區(qū)的巨手?jǐn)埥?，賀蘭山的內(nèi)涵寬廣，無法窮盡。賀蘭山是富有的，更是詩意的，它寄居了多少代文人墨客。

厚實的依靠，我的一切出發(fā)都是以賀蘭山為背景。

滄浪之水

滄浪之水，從何處流來，一直保持著固有的清潔，滄浪之水，向何方流去，延綿不斷著清潔的精神。

誰在忘川之畔，看這流水，輕嘆逝者如斯，逝者如斯啊。滄浪之水，一股清純的精神流脈，靠中華文人千年的滋養(yǎng)，才保持住這脈血的千古傳承，忘川之畔，忘我的形容，忘我的大氣恢宏，曠世的涵蓋于無形之中，時光的追攆與討殺，一直在逼迫我們有限的生命，我們鮮活的軀體終將隱入無形之中，我們能留下什么，一個長衫飄飄的身影，一頭順風(fēng)揚起的長發(fā)，一雙望透江山憔悴的眼睛，一柄行走江湖無恩無怨的佩劍，一紙錦繡文章，一個飄揚了千年的名姓，歷史的滄桑中，文人的身影，遠(yuǎn)遠(yuǎn)近近，燦若繁星地布滿了民族文化的星空。

遠(yuǎn)逝了的往往是一個人的形體，留下了的終是這個人讓我們感動的一面，千古文人擦肩而過，那些從文字中滲透出來的氣息，依然讓我們感到他們活在我們的身邊，成為我們生活的一種元素。讀著千年前的詩文，周身彌漫著一股裊裊飄升的文氣，時空的阻隔已被跨越，我們相逢在精神世界里，和我們相遇的一些氣息總是似曾相識，比如滄浪之水，清潔的內(nèi)心，高貴的精神領(lǐng)地，不妥協(xié)不屈服，不唯上，不迷信崇拜，堅持自己內(nèi)心的操守，恪守自己的行為舉止，不為私欲所動的堅定人格，在大是大非面前的準(zhǔn)確判斷，對國對家的忠貞，對民族的無比堅定等等，這些質(zhì)地落入內(nèi)心，形成了千年文化的心理積淀。

滄浪之內(nèi)的清潔是一代代文人不斷地過濾內(nèi)心所致，滄浪之水的激越是千年來文人們一次又一次生命亢奮的激情噴射，滄浪之水的沉靜婉約是無數(shù)文人內(nèi)心傷痛傷感憂郁憂傷的內(nèi)痂，滄浪之水的有形與無形，洗滌著文人的煩躁與郁悶，消解了無數(shù)的不快不如意不得志。唯有內(nèi)心壓抑不住的創(chuàng)造力在時時刻刻地推搡著生命這個小小的宇宙的旋轉(zhuǎn)，在創(chuàng)造無限，文人在這種氛圍中，升華到一種不滅的精神域地。

滄浪之水永不干涸，內(nèi)心升華而起的精神，終將一切激揚。滄浪之水清兮，滄浪之水濁兮，依舊不改我的本色，獨立地思考與創(chuàng)造，獨自把一種使命扛在肩上，走在自己的路上，旁邊是滄浪之水的流淌，憂傷或愉悅地抵達(dá)。

鳴沙山的模樣

多少條河流才可匯聚成洶涌的氣勢，川流不息，永遠(yuǎn)奔騰;多少次探尋才能讓生命的熱度幻化成永恒的追問，問恒河沙數(shù)，問天宇繁星。

我最終落腳沙山上，傾聽大地之手的奏鳴和混響，萬千粒沙礫匯成河的模樣，演化成律動的節(jié)奏，最終高高昂起，站成山的形狀，不生不滅，永世地站立，一萬次地顛覆，一萬次被滄海之手揉揉搓搓，一萬次地被改變輪廓，但在一夜之后，依然是萬古前的模樣，誰塑我如此的體形，誰雕我萬古至今的剛強，誰讓我萬年如一地修復(fù)開始的模樣。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關(guān)關(guān)相連，環(huán)扣著鳴沙山的模樣。

我向著鳴沙山去了，其實鳴沙山早在敦煌邊上停留了千萬年，先是秦人的拜叩，接著是漢武大帝的巡游，匈奴人的驅(qū)馬遠(yuǎn)獵，隨后的莫高窟畫作，玉門關(guān)，陽關(guān)，一一列陣在蒼茫大地間。我只不過是一個過客，猶如鳴沙山頂?shù)囊涣m沙，無足輕重，沒有向往，沒有渴望，沒有強烈的欲求，在一定時間和空間中遠(yuǎn)足于此，同所有游動的人群一樣，接近月牙泉，攀登鳴沙山，聽一些似有似無的傳說，看起起落落的沙塵，或聽有人贊頌月牙泉的偉大與生命力，或有人感嘆人生的短暫與渺小。我從東方來，沿河而上，越接近鳴沙山，越向西就會越接近生命的本質(zhì)，接近質(zhì)樸而簡單的生命道理。人生的一些困擾便會迎刃而解，簡單地活著是一件幸福的事，在月牙泉邊，一汪靜水可以照亮你的心事，不想久遠(yuǎn)不想繁雜，想得久遠(yuǎn)了就像這鳴沙之礫，一粒一粒，永遠(yuǎn)無法清數(shù)，就像隨之加身的煩惱，一件了卻，又一件降臨，沒完沒了。何不如泉，靜臥萬千煩惱塵世間，有波瀾不驚之容之舉，管它沙山如何糾紛，如何沙起沙落沙游蕩。

大隊的游人，模仿著漢時出關(guān)的模樣，騎在了長長的駝隊上，沿沙丘之緣，蜿蜒前行;漢唐庭院之外的絲綢之路，軟軟滑滑地鋪開，在鳴沙山邊一掠而過，就帶來了滿天的彩霞，映照在歷史的縱深處，絲綢的光澤亮閃閃地抖開來，絲綢包裹下的婀娜，絲綢的質(zhì)地，肌膚的質(zhì)地，笑傲地把塵世間的風(fēng)沙一一擊碎，世間還有比絲綢更美更柔質(zhì)感的東西嗎？絲綢將一顆顆沙粒般粗礪的內(nèi)心，一天天一年年地打磨，直到這顆心化成晶瑩珍珠，安妥放置于自己的內(nèi)心，絲綢飄過、歌聲飄過、飛天的歌舞也隨之飄過，輪回轉(zhuǎn)世中最美的舞姿就張掛在壁畫中。那是阿嬌、那是金屋中阿嬌最初的舞袖嗎？漢武大帝的雄心是從何時被點燃的？

在鳴沙山的注視中，一條河西走廊鋪開的絲綢之路，從漢延綿至今，幾多雄心順著這條路追逐夢想，鳴沙山成全了天地間的一切夢想。在簡單而樸素的真理前，我們嘆服于大自然留給我們的萬千啟迪。

鳴沙山的模樣，就是你我心中夢想的模樣，萬千次風(fēng)摧雨毀后，又在一夜之間修復(fù)了內(nèi)心和方向，迎著陽光浩浩蕩蕩地展開自己的千里大氣。

踏進(jìn)河西走廊

我只是在一個時刻，踏前人的足跡前行。

這年的秋天，大地一片金黃的時候，向西沿著河西走廊，一闊河山，大野萬頃地鋪開，目光巡游在自己的疆土上，自己的王國，真實的家園，一代代起起而生，落落而去的子民，武威、張掖、嘉峪關(guān)、直至敦煌;我的祖國，我的漢唐庭院，我的長鞭驅(qū)策下的萬里好河山，一道祁連雪嶺，不生不滅地在遠(yuǎn)方隱現(xiàn)，這是一條神秘的線索。

武威，秦皇漢武長鞭馬蹄下的城堡，連同它的河西四郡，構(gòu)勒著江山中，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防御體系，連成一線，首尾呼應(yīng)，直至玉門關(guān)口，兄弟肩并肩，操戈待旦，目光如炯。踏上河西走廊，就會踩痛這片土地上的歷史神經(jīng)，敏感地意識到漢武帝的天馬行空，武策長驅(qū)，滾滾駛來的一支支漢軍，一代代的戎邊鐵漢，夢里閨房中的淚水，一次次地征戰(zhàn)、顛覆、重建，熊熊的野火，攪起的黃沙滾滾。北地郡、武威郡、張掖郡，帝國龐大的鏈條上，行走著衛(wèi)青、霍去病，也走過了張騫，走過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吟唱。祁連山下的牧場，一代代地被開拓擴大了原有的疆土，無拘無束的風(fēng)在這里放牧著飛奔在天的駿馬，像白云一樣舒展的心情，信天游般地灑脫無拘，可誰能想象千年的這家庭院，承載了多少兵戎相見，刀槍相向。

今天，我的踏入，只是輕輕淺淺的一次叩響，叩響著這久違了的門扉，就能感受到河西走廊濃重的呼吸，呻吟在歷史深處的那些往事，被塵沙一層層地覆蓋了，停留在書本上的歷史章節(jié)、片段忽然就活在了我的腳下，一個生者對千古逝者若隱若現(xiàn)的追問，就在時斷時續(xù)地進(jìn)行著，或者是背影遠(yuǎn)逝，一切空空如夢。

大野上起伏了怎樣的歌舞？胡姬束腰的舞姿婆娑，大漠鐵漢的鋼牙銅弦，寂寞沙洲上的歌吟，幾人吟唱？醉臥沙場的酒者挺起過的頭顱，今又何在？邊塞詩詞歌賦的序篇與結(jié)尾是誰的觸動？威風(fēng)凜凜的將軍鐵騎們，絕塵而去，又去向何方？幾句歌詞就可入夢？只言片語難道就能洞悉歷史縱深處的種種兵事？銹跡斑斑的箭鏃，成全英雄的夢想，春風(fēng)來過玉門關(guān)又遠(yuǎn)遠(yuǎn)逝了，西出陽關(guān)的故人是否已返？種種歷史深處的猜想，此起彼伏，我身在何方，歷史的長流中，我在哪一段停留。

安然祥和的田野和莊稼，平靜的風(fēng)吹拂，色彩斑斕的兩岸樹木，疏勒河寬窄不一的流淌，偶爾沖上天宇的雄鷹，一望無際的棉田盛開了潔白的花束，飛翔的心在歷史和現(xiàn)實的時空中穿行，看著村莊和路旁無憂的子民們，一切在祥和安康的氛圍中浸泡著。我的心飛奔著。踏上河西走廊，我的故國家園，升騰一種祖國飛翔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