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陳少白詩歌的藝術成就

郭玉

摘 要：陳少白早年投身革命，輾轉(zhuǎn)風塵，以詩反映革命風潮，時刻關注民族、國家的命運。陳少白辭官后，縱游南北，描繪山河風貌，感嘆歷史變遷，借古諷今，具有批判現(xiàn)實的鋒芒。陳少白返鄉(xiāng)后，安于田園生活，描寫田園風情，抒寫隱逸情懷。其詩雄豪、深沉、健朗、雅致，融成了雄深健雅的藝術風格。

關鍵詞：陳少白 行旅詩 懷古詩 山水田園詩 雄深健雅

陳少白（1869—1934），名少白，原名聞韶，號夔石，廣東外海人（今屬廣東省江門市江海區(qū)），“興中會”創(chuàng)始人之一，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的先覺者，有“國叔”之稱，清末民初著名的革命家、企業(yè)家、教育家、文學家、愛國愛鄉(xiāng)的儒商，有《興中會革命史要》等傳世。

目前學界探討陳少白的歷史貢獻時，往往把他依附于孫中山，從而忽視陳少白的獨特貢獻，尤其忽視陳少白在詩歌方面的貢獻。主要因為陳少白的詩歌散在各處，沒有結(jié)集出版（陳少白紀念館編有部分內(nèi)部資料），學人未能窺其全貌。筆者整理陳少白散佚的作品時，搜集了其五十多首詩歌，其中不乏佳作，列入唐宋諸賢名作之中，亦不愧色。

一、反映革命風潮，關注國家命運

陳少白的時代是風云激蕩的時代，清王朝內(nèi)亂叢生，外患迭起。當民族存亡之際，陳少白慨然秉持民族大義，毅然投入革命洪流之中，戎馬倥傯之際不廢吟詩，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行旅詩，這些詩真實地記錄了當時革命風潮的變化。

1895年廣州起義的失敗，帶給陳少白的不是苦悶和彷徨，而是更勇敢地準備下一次起義。為了開展革命工作，他東渡日本，又潛入臺灣，成立“興中會臺灣分會”。在臺灣期間，陳少白在《臺灣新報》共發(fā)表十一首詩（佚失一首），即《詠基隆港》《初到臺偶作》《吊劉撫》《詠臺北城》《澎湖島》《吊澎湖島》《安平泊》《臺南府城》《謁鄭國姓廟》《小島樓上贈別日友》。這些詩寫景抒情，磊落不凡，體現(xiàn)作者早年投身革命、建功立業(yè)的豪邁氣概。

《詠基隆港》描摹“峭壁”“巨浪”背景下的基隆港的壯闊景象，反映陳少白革命受挫后更加雄壯的革命情懷?！冻醯脚_偶作》感嘆物是人非，臺灣已落入日本人之手。滿目山河，滄桑巨變；滿懷義憤，化作詩歌。詩句“王孫聊慰河山感，猶是東洋人版圖”①，正是這種情感的高度濃縮?！对伵_北城》融英雄失志之情入闊大的景物之中?！皷|亞何曾失寸土，新民今且拜新官”②，傳達了“衣冠殊異”“國土淪喪”“民拜新官”之悲音，格調(diào)蒼涼悲壯而不失豪俠氣概。

此時的臺灣已被日本侵占，許多臺灣民眾在強權面前不得不低頭。作為中國人，陳少白來到神州故地，只能秘密地開展革命工作。面對危險時局，他警覺地寫道：“東西日事爭攙奪，知否吾民在釜魚？”③（《臺南府城》）列強相侵，國人如釜之中魚而不知，語氣強烈，如大音在耳，振聾發(fā)聵。

在旅臺期間，陳少白的感情復雜而強烈，革命志向愈加堅定，他熱切地呼吁下一次革命高潮的到來。然而面對日本侵略的事實，他有時只能用宛轉(zhuǎn)之筆含蓄表達。陳少白到日本不久，清政府對日本進行外交施壓，日本加強了對旅日華人反清活動的監(jiān)控，革命一度轉(zhuǎn)入低潮。他的《贈東方大俠宮崎寅藏琵琶題詞》就是革命轉(zhuǎn)入低潮的真實寫照。作者運用典故，自比“潯陽婦”“乞食客”，抒發(fā)了“天涯淪落”的悲音。傷感催人的琵琶音、低沉悠揚的洞簫聲，極易觸發(fā)人的悲涼情緒。如第二首曰：

英雄漂泊紅顏老，同抱余情委秋草。贈爾琵琶作伴游，一撥十年長潦倒。④

詩歌表達了紅顏易逝、英雄嘆老之意。加之“琵琶”“洞簫”本身蘊含豐富的文學意味，所以此詩頗能搖人心魄，把革命低潮的苦悶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即便后來陳少白辭官經(jīng)商，他也是身在田園，心系天下，時刻不忘國家、民族的命運。例如《無題二首》《游張家口感賦》反映了軍閥混戰(zhàn)、殺伐不斷的現(xiàn)象。當時列強環(huán)伺，國境日蹙，內(nèi)斗不已，生靈涂炭，作者婉斥軍閥內(nèi)斗的行徑。詩句“兩堡太平三百載，但教相保勿相殘”⑤，頗有言外之意。晚年陳少白歸隱家鄉(xiāng)、外海，他仍然關注國家、民族的命運，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做了很多有益民生的實事。因此，他的詩不僅反映革命的跌宕起伏，而且始終與民族、國家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

二、描繪山河風貌，感慨歷史變遷

辛亥革命后，陳少白抖落征塵，飄然歸隱。閑暇之中，他縱游祖國山川，登高望遠，吊古思今，頗多懷古之作。如《壬申春西行，道過臨潼，謁始皇墓》《咸陽訪始皇墓二首》《浴華清池口占》《三月自長安東歸，登華山一宿》《別華山》等詩清晰地記錄了陳少白1932年北游西安一帶的情形。作者來到北方，首先被異域的風光所吸引，如《三月自長安東歸，登華山一宿》曰：

華岳嶙峋擬犬牙，有時奇秀似蓮花。細疑無路蒼龍險，高欲齊天落雁斜。

壁立懸崖一萬尺，堆成怪石兩三家。巖巖此日人皆仰，底事浮云半面遮。⑥

作者驚嘆于華山之險，把所有的煩惱都拋之腦后。華山嶙峋如犬牙，奇秀如蓮花，表現(xiàn)山勢突兀奇美?！吧n龍險”“落雁斜”“一萬尺”“兩三家”等句，形象生動地刻畫了華山的險、高、奇、怪，全詩寫景如畫，讓人如臨其境。

陳少白一生多次北游，履跡懷人，輒賦于詩，懷古詩頗能反映作者內(nèi)心的隱跡，寄寓強烈的個人情感。如《過昭君墓四首》即如此，作者面對暮煙衰草、斷瓦零磚的昭君墓，深感“痛絕功成不賜環(huán)，芳魂寂寞隔陰山”⑦，這與王安石《明妃曲》“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有異曲同工之妙。再如《浴華清池口占》首先描繪了柳色青青、華清水暖的長生殿，然后抒發(fā)歷史感慨：歲月變遷，梧桐夜話的主角又在哪里呢？這些詩感情濃烈而余韻悠長。

古代為人君者，秦始皇雄才偉略，武功赫赫，然焚書坑儒，文治不足，其千秋功罪是一個說不完的話題。陳少白一連用《壬申春西行，道過臨潼，謁始皇墓》《咸陽訪始皇墓二首》來抒寫胸臆，余意未盡，又在詩后小注繼續(xù)感嘆：“壬申春暮，與英三道過臨潼，訪始皇墓于東郊。馬鬣封高，千年如故。登臨四望，背山面水，形勝天然。當代英風，尚可想象得之也?！雹嗄捍喝?，陳少白登臨遠眺，始皇陵氣象非凡，千年依舊，秦始皇剪滅六國的功業(yè)如在目前。年過六旬的陳少白憑高對此，只能望而興嘆。如今外敵日逼，內(nèi)亂紛爭，會有定國興邦的英雄嗎？詩句“東南今竟無門戶，應憶籌邊萬里城”⑨寓有深旨，國民政府偏安南京，無力御敵于國門之外。筆鋒所向，直指當時的南京國民政府。

所以，這類詩不是單純地描寫風景，而是在寫景之中評議歷史人物、歷史事件，并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因此這些詩不僅有歷史的厚重感，而且有批判現(xiàn)實的鋒芒。

三、展現(xiàn)田園風情，抒寫隱逸情懷

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后，陳少白即宣布退出政壇，從此他漫游南北，描繪山水田園的詩陡然增多。然而他與政府高層的往來仍然頻繁，過著“亦隱亦官”的生活。1925年孫中山逝世之后，陳少白才真正歸隱。《乙丑端午即興》作于1925年（乙丑）端午，孫中山剛剛逝世。此詩表達了作者不問人間世事、領略山水清音的人生快意。從陳少白1926年及以后的詩歌來看，其心態(tài)更加內(nèi)斂，沒有早年高歌猛進的政治抱負，縱情山水、歌詠田園、嘆老向佛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題。

作者將風情搖曳的山水田園風景融入詩中，抒發(fā)了隱居生活的隱逸情懷?！逗突蘼勗姟贰逗陀岵畵P社稷壇看菊韻》《戊辰客滬上作》等在描繪自然風光的基礎上，表現(xiàn)“無官客夢酣”⑩的適然心情。但時局混亂，快意之中時而暗藏淡淡的離愁，如《京華小憩》《丁卯東游》等在嘆老嘆貧之中流露出歲月驚心、華發(fā)催人的悲愁。

陳少白的三首題畫詩意脈相連，都以“厭世隱居”為主旨?！额}畫》的畫面是：一個人在大樹下、竹椅上酣睡。陳少白在畫上題詩，再現(xiàn)他“瓜棚好夢”的隱逸生活片斷，非常逍遙自在?！额}長睡圖》傳達了作者“出世隨緣”的思想，“埋頭長日睡，還閉夢中心”{11}堪稱名句?！额}桃花英武》體現(xiàn)了對陶淵明筆下“桃花源”的向往，黃昏、桃花、流水的人生理想之地從來都是隱士心中的樂土。

陳少白歸隱故里后，常去家鄉(xiāng)的茶庵寺（陳少白的故居旁，在江門五馬歸槽山麓）與僧人論道。詩中出現(xiàn)“逃禪”“持修”等的佛家用語，詩意頗有“色空無異”的禪宗思想。他用詩追憶平生，流露出“隨緣”的佛教思想。難怪陳少白病卒，葬入茶庵寺。

與人唱和，是隱居生活一個重要活動。《步云翥兄原韻奉和》《和云翥兄原韻》《入春無聊，涉園成趣，喜雙梅盛開，口占柬云翥兄》等是陳少白與族人的唱和詩，表現(xiàn)了生活的閑適。作者談論因果，印證佛道，以佛法靜心，不追逐名利，詩句“不少中原馳逐客，誰人掇得月明情”{12}可算是作者一生的總結(jié)。陳少白早年許身革命，輾轉(zhuǎn)風塵，晚年載譽歸來，清風明月陪伴，人生結(jié)局還算完美。

四、雄深雅健的藝術風格

一個成熟詩人的詩風是多樣的，非唯一體可概，但多樣性的詩風之中總有一個主導性的詩風。陳少白之詩，雄豪大氣，深沉含蓄，健朗陽剛，雅致陰柔，形成了以“雄深”為主的“雄深健雅”的藝術風格。

陳少白早年寓居臺灣所作諸詩，寫景、抒情、狀物大開大合，氣勢磅礴。如《澎湖島》全詩三十六句，二百五十二字，作者運用比喻、象征、夸張、鋪陳等一系手法，總括“魑魅龍蛇”給臺灣帶來的沉重災難，盛贊媽祖、施等歷史人物的貢獻。詩人感情如天風海雨一般不可遏制，有如李白、蘇軾。詩歌遣詞用語，多作陰森之狀，又似李賀。

其他旅臺諸詩無論是描寫基隆港，還是感嘆臺北城，抑或是憑吊古跡，都在闊大的景物中展開，融入英雄拔劍的悲壯情懷，蒼勁有力。即使他后來的行旅詩也激蕩著滿腔的愛國豪情，陽剛勇猛。

此類詩作往往從大處著筆，粗猛豪橫，感情激烈，噴薄直下。由于種種原因，陳少白要控制傾瀉感情的節(jié)奏，甚至要以宛筆表達情意。但是感情依然深沉，那種悲天憐人的思想如杜甫，如《游昆山道中作》反映時局變幻。1925孫中山逝世后，軍閥混戰(zhàn)加劇，硝煙遍地。昔日孫中山、陳少白等立志救國，安定黎庶，誰想今日神州大地，仍然刀兵四起，禍水泛濫。最后兩句“捫心未敢論功罪，此日誰教禍水橫”{13}尤有深意，既含蓄而宛轉(zhuǎn)，引而不發(fā)，又有健朗陽剛之氣。

陳少白以宛轉(zhuǎn)之筆表達深沉含意的詩篇不僅與時局相關，而且與他謹言慎行的作風相關。孫中山一生閱人無數(shù)，始終以弟稱呼者，僅陳少白一人而已。孫中山就任大總統(tǒng)后，與陳少白的私人書信中仍以“弟”相呼。然而陳少白并未以此自高，他常在“兄”“足下”“總統(tǒng)”等詞后空格示尊。可見陳少白“謹言慎行”如此，非一般“近而無禮”之徒可比。移之于詩，亦是慎之又慎，例如作于孫中山逝世之后《無題二首》。當時國民政府內(nèi)斗日甚，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第一首詩前四句談今事，寫孫中山的蓋世功業(yè)。后四句論古事，以今證古，各地軍閥擁兵自重，已起蕭墻之爭。第二首詩則以古論今，良多幽深之意。堂堂大漢皇朝，豈能預知王臘造反！劉宋代晉，不忘舊本，仍用晉朝年號。而孫中山剛?cè)ナ?，許多人就丟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臨終告誡！陳少白感嘆革命偉業(yè)敗于“頑民”之手，但未明言“頑民”是誰，實有難言之隱。

當陳少白真正遠離政治漩渦、靜心享受生活時，那種蕭然之氣吹散在家居諸詩之中，迥異于雄放之作。勞形傷神的事無縈于心，故神安體適。陳少白的詩歌兩次寫到“夢中心”，一曰“丹青”無法盡寫“夢中心”（《無題》），一曰“沉睡”深深關閉“夢中心”（《題長睡圖》）詩脈如縷，讓人沉醉。再如《憶塔影樓》曰：“日日凝妝珠海岸，經(jīng)年憔悴深閉門。風光如許人何處，厭記江潮漲落痕?！眥14}如今風光如許，當年凝妝深居、共賞潮起潮落的人又在何處呢？過去風云激蕩的歲月化作飄落的夢花，片片飛舞，儼然摧剛為柔。

陳少白描寫自己居住的白園是“紅梅獨自爭妍艷，裝點荒園異樣春”，紅梅獨艷，把冬季下的白園裝扮得分外美麗，好像另一種風情的春天。這些田園詩寫景清新別致，抒情意韻悠長，如同流風回雪一般，宛轉(zhuǎn)晶瑩，別有神韻，類似白居易晚年的閑適詩。

所以詩歌的思想內(nèi)容、藝術風格皆與世相推，隨著環(huán)境的改變而變化。不管怎樣變化，陳少白的詩歌一直呈現(xiàn)積極健康的風貌，幾無頹廢之氣。即使談禪論道的詩篇，也表現(xiàn)了大徹大悟之后的瀟灑。

陳少白喜歡用典故，他憑吊歷史遺跡時，歷史事件、歷史人物隨意調(diào)遣，收入筆端。即使寓居、題畫之作，也常常用典。如《燕京旅邸》表達自己的革命情懷，首句暗用“元龍豪氣”之典?！霸垺奔礉h末陳登，素有大志，受到劉備贊許。陳少白熟知歷史典故，信手拈來。如《題桃花英武》，首用陶淵明的桃花源之典，尾用唐代崔護《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及溫庭筠《望江南》“斜暉脈脈水悠悠”之典，化用自如，妥帖自然而無人工斧鑿之跡。因此，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陳少白之辭章》謂其：“才思敏捷，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所不通”{15}，這個評價是中肯的。

總之，陳少白作詩善于用典，雖然無意模仿前賢，但不求而自工，唐宋大家的影子在他的詩中是可以尋覓到的。雖然陳少白的詩歌數(shù)量不多，但是詩歌的思想內(nèi)容豐富，藝術成就也很高。陳少白早年詩篇展現(xiàn)風云變幻的革命時代，中年懷古傷今的詩陡然增多，晚年側(cè)重于抒發(fā)隱逸情懷。當陳少白積極投身革命時，詩多是雄豪的、健朗的；當他辭官并未真正歸隱時，詩多是深沉的、含蓄的；當他歸隱田園時，詩多是雅致的、陰柔的。詩風多樣，共同形成了雄深雅健的藝術風格。

①②③⑩{11} 黃雍廉：《是天民之先覺者——陳少白傳》，臺北近代中國出版社1983年版，第102頁，第103頁，第108頁，第185頁，第185頁。

④⑤{12}{13} 陳德蕓：《陳少白先生年譜》，臺北文海出版社1980年版，第21頁，第22頁，第22頁，第21頁。

⑥⑦{14} 陳占勤：《陳少白年譜》，嶺南美術出版社1999年版，第116—117頁，第119頁，第164頁。

⑧⑨ 陳一峰：《陳少白詩詞書法集》（待版），外海陳少白紀念館1992年（內(nèi)部資料），第81頁，第81頁。

{15} 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陳少白之辭章》，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頁。

參考文獻：

[1] 曹寅.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79.

編 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