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畫
猶如浮萍
接到蒙蒙制作精美的微信邀請函,說下午在深圳書城南門臺階有一場“深圳與世界沒有距離”的學術文化交流講座活動,嘉賓有北島、顧彬等。我十分納悶,難道深圳與世界有距離?這明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作為在這彈丸之地游走的末流作家,我苦笑起來,為這南方摩登城市的滑稽的文化創(chuàng)意,我直接回復:不去。
蒙蒙,披一頭金色卷曲大波浪,湖北籍,曾參加北京“青春詩會”。不過現(xiàn)在她不寫詩了,但常打著詩歌的幌子混跡于此處的影視、文化圈子,攬一些政府外包文化項目策劃,接手后轉給別的文化公司做,賺取一些中介費。她旗下還經(jīng)營有一份DM時尚雜志,專門給這座城市的二三流房地產(chǎn)、珠寶商推廣炒作。名片上赫然印著:著名詩人;著名影星;著名劇作家;著名媒體人;著名朗誦家;著名美食家;著名……初認識她時,我還真被她的亂七八糟的頭銜給鎮(zhèn)住了,我以為她在這座人人趨之若鶩的經(jīng)濟發(fā)達城市一定是個呼風喚雨的角色,我當時甚至想,今后是否仗仰她的光芒來庇護我初來乍到毫無防御能力的菜鳥肉身?
一次深夜在崗廈村某酒吧閑坐,她講了許多,多得令我瞠目結舌。包括為什么現(xiàn)在不寫東西了,為什么像一條泥鰍一樣鉆在影視文化圈,為什么混到三十多歲的剩女還沒結婚,為什么與湖北老家決裂到眾叛親離等等等等!接著往嘴里猛灌一杯洋酒后臉色緋紅地說,這座城市里的文化界就像橫七豎八的地下溝,到處都是潲水油,比如那些油光滿面的斜眼盯視我胸脯的男人,交易,沒一個好東西!“天?”我也是男人,我至今依然清晰記得那時我尷尬難以言表的詫異和吃驚,原來她光鮮的外表下,藏匿著別有洞天的顛沛流離的內心之疾。在這別處的大街,人如蝗蟲的遠方,到底有多少像她這樣的人在奮不顧身地活著痛著呢?
因為蒙蒙,我對這座有著“紳士”之稱的高雅的現(xiàn)代化大都市有了一種別樣的打量。
其實,只要仔細觀察,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林立街頭流光溢彩的摩天大樓百分之九十是玻璃狀的,里面大部分鋪著紅地毯,我認為它至少詮釋了一個問題:它不僅有無與倫比的靚麗堂皇,也內里堅硬、冰冷,并拒人千里。
我感覺到生活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個象征物,一棟玻璃大廈。冷漠機械的面部表情那么統(tǒng)一協(xié)調,形成了這里的人們人與人之間不能逾越的分水嶺、邊界碑。
在這座別人的城市活著,我除了上班、寫作,還有一個雷打不動的習慣,即每月最后一天都會去一趟市圖書館。這是因為:其一,如今有很多報紙雜志在刊用了作者作品后,既不通知也不給稿費,因此每月末去圖書館瀏覽報刊,總能找到一些端倪;其二,市圖書館藏書豐富,每次總能找到因寫某個東西需要查找到的資料。其實,市圖書館就在書城的隔壁,有時我還會抽個時間去那里聽聽流浪藝人們彈唱吉他,他們唱“在春天里”,他們唱“黃玫瑰”,他們還唱“二人轉”,他們自彈自唱的旋律音符像極涅槃重生之后的鳳凰翱翔在書城的空曠廣場之間、周邊。這一刻,我感覺到那只鳳凰似曾相識,這是一種令人欣然悲喜交集的顫抖和悸動,這也是我常來圖書館的原因,每一次都是為找營養(yǎng)母體而來。
所以,我又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在書城大門的水泥臺階上結識了四川大叔劉福。
他來自四川達州達縣,在這座城市生存快十年了,一直在做著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工作。他負責的片區(qū)便是書城和圖書館外圍的地帶,他的老伴也是和他同在一家保潔公司,和他一樣,做著城市護理師的工作。他很健談,他說在這里掃了十年的地,但從來沒有進這棟美輪美奐的玻璃大廈里看過一眼,也不想進去。自己只是一個四川來的掃大街的農(nóng)民,那里面的地板磚像鏡子一樣雪亮,能映出自己的襤褸衣衫。他不僅同我說深圳這座城市他所見到的逸聞趣事,還說故鄉(xiāng)達縣,講到這里時,皺紋布滿的臉神色突然間暗淡下來,眼里有些閃光的淚珠在滾動,“村子空了,田地荒了,屋里的人越來越少了,村子里出來討生活的根本沒有人愿意回去……”
華燈初上的一刻,我看見一位穿著和劉福叔一樣的環(huán)衛(wèi)服一樣年紀的女人走向他,手里提著保溫飯盒,他倆互相攙扶著走向一棟亮有陽臺燈的樓下,取出一張報紙鋪在水泥地上,借著別人家陽臺上的燈火開始用餐。我站在遠處默默觀望:那橘紅暖色的工作服背影,那堅持亮燈的陌生人家屋檐。我閉上眼,含住淚,他們,像我湖南老家的父母,只是如今,只有母親還健在,而父親已作古多年。
是的,他的最后一句話幾乎戳到我的骨頭、靈魂,我不由臉紅至耳根。我也是不愿意回故鄉(xiāng)的人,不是不想回,而是回不去,比如內心。
高歌猛進
其實我至今也沒有想起那件事是怎樣發(fā)生的。但一想到結果我就感到憋屈。之所以突然決定跳槽到這家在這座城市有著響亮名頭的德資跨國公司,是因為前一份地產(chǎn)銷售經(jīng)理的工作。我想也許賣房子并不是我人生的理想職業(yè),我覺得人活著,不只是為了賺錢,而這個職業(yè)目的就是賺錢,而且還要不擇手段,比如在面向客戶時那屈躬卑膝的嘴臉及同事之間的客戶爭奪戰(zhàn),為拉升業(yè)績哪怕是互相使用下三爛的狠招,也毫無憐憫之心。在這座一擲千金的大都市里,這個新潮的陽光行業(yè)它只奉行:不管你肥貓瘦貓,逮不到老鼠就是病號。我遞交辭呈的下午,老總的助理一臉陰笑地蔑視著我。
這一切,要從上月說起。
半月前,我永州老家的高齡娘親突得急病,我向公司老總告假二十天回去料理家事。在我返回上班的當天早晨,看到以我的策劃案為藍本設計而成的巨幅古典而奢華的戶外DM廣告畫時,我突地轟然氣炸:那上面竟赫然印著老總助理洋氣味十足的名字。這赤裸裸的剽竊,令我萬分震怒。
“人渣!”從來不說痞話的我,再也壓制不住心中的憤怒,我一腳踹開老總助理辦公室的玻璃門,他見到我長驅直入而來,瞬間明白事由,快速將頭抬至一貫斜視我的高度發(fā)難:你這智商還想和我競爭?癡線(粵語:神經(jīng)病)!此刻,我悲憤填膺,幾年來顛沛流離漂泊生活所受的苦和磨難此刻全部被激活,巨瀾般洶涌在心頭,撞擊著我的尊嚴直至每一根肋骨、神經(jīng)。我鐵青著臉忍受著骨碎般的劇痛,久久盯視著他。當我揮舞著足有一公斤重的拳頭欲砸向他那白凈的臉腮時,猛然間我又將拳頭收了回來,我突然想到,這一拳下去不但于事無補后果一定很糟糕,瞬間我下意識地明白一個道理,我毅然選擇了辭職。endprint
……
老總的助理姓鄭,是老總老婆的侄子。法國留學歸來,正兒八經(jīng)的海歸。儲一頭雪白的披發(fā)(染色的)。在公司除了老總,他從不拿正眼看人,包括我在內。他來公司的第一件事就高調地聯(lián)合一家文化傳播公司舉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網(wǎng)絡選美秀大獎賽,獲獎的竟全是他女朋友的閨蜜們。盡管這場賽事從頭至尾我借口沒參與其中,但每當有朋友問及,我都尷尬得不知說什么好,但礙于老總的情面我基本不計較這些。這次我發(fā)展到一個重要新客戶,他在鹽田港靠海的山腰段有個英式別墅花園小區(qū)項目即將開盤,欲做一個熱身營銷活動。若拿下這單業(yè)務,我麾下的七名成員業(yè)績傭金會豐厚得多過兩年的薪水,我絞盡腦汁調動我作為一個非主流作家有別于常人的思維花了近一個月時間研究資料,并根據(jù)西方傳統(tǒng)文化引經(jīng)據(jù)典同我的工作伙伴們幾易其稿終于策劃出了一套浪漫且富有歐式情調風格的文案本子,遞交助理給老總審批,不承想第二天助理通知我,你的策劃案立意存在很大漏洞,被老總PS了,還中文系科班出身,我看垃圾系差不多!說完高昂著那顆裝滿洋墨水的頭顱上樓而去,我當場臉紅脖子粗地被他噎住在樓道邊的玻璃墻下,像被利疾射中的鳥,驚恐中用最原始的方式舔舐傷口,迅速偽裝成若無其事。其實很多時候我經(jīng)常自嘲是一只火鳥,一只在浮生在別處的煢煢火鳥。
此刻大樓雖然四周安靜,偌大空間里只剩空調機輸送冷氣流的吱吱聲,我感覺到它像是我血液流動的響,奔騰在江湖的最隱秘處。
這是我結束在南方這座城市的第四份工作,之前是某文化公司策劃,接著是某廣告雜志副主編,第三個職業(yè)是一家大型商業(yè)公司的業(yè)務主管,那家公司對外宣稱是央企,其實并不是,我好像無法理解公司那些高層的意圖,又覺沒知曉的必要,我想無論對于那家公司還是這座金光閃閃的城市,我都是匆匆過客與浮光掠影。于是我像走馬換燈籠一樣轉換著各種角色,火速適應著新的生存環(huán)境,盡管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還是被勾心斗角被下套被職場口蜜腹劍者刺得周身是傷滿心是孔,這幾年的漂泊討生活我感覺到自己的大學是白念了,那本磚頭厚的《黑厚學》也是白讀了,這看似簡單實則深不可測的職場人際關系總令我像身陷重圍,仿佛我所做的一切包括糊口的工作皆猶如在突圍,這種感覺那么像古戰(zhàn)場雷鳴般的刀劍之聲殺氣騰騰。
其實我也曾想針尖對麥芒,或以毒攻毒。若真這樣,那我首先得將自己變成一頭豺狼或劇毒的蟒蛇,那我還能變回到原來的那個本真的我嗎?我想我不能失去身上最珍貴的東西——良心。也許,如今這所謂的良心在別人那里已宛如草芥,但我視若骨頭里的黃金,我又想到父親在世時常說的一句話,做人要講良心,一輩子活得安心。想到父親,我感到一種支撐我肉體的強大力道,緩緩注入剛勁而暖洋!我?guī)缀跏遣荒茏灾频睾魡局靶U蠻”(東安土話:爸爸),我唱起了那首我堅持唱了多年的《酒干倘賣無》,午夜里在聲色犬馬的深南大道街頭我高歌猛進,我像個瘋子,我總是錯誤地把那盞路燈當太陽。
黑夜狂奔
2013年冬季的某個冷冽之夜,大病初愈的我搭乘一輛深圳至惠陽的巴士去小金口參加一位惠州筆友的新書發(fā)布會,途中因啟程前吃了幾顆止疼藥丸的關系一直處于昏睡中,待司機叫醒我,已是終點站已是晚上九點。我下車后身陷南方粵東腹地偏野——惠陽新圩鎮(zhèn)坑村。
這里山影密布人煙稀落,四處長滿高深的蘆葦蕩,野草叢遮掩著一些清冷工業(yè)區(qū)廠房和陳舊的老式土石屋。天空里飄著霏霏細雨,寒冷刺骨。
這一年,是我在南方第五個年頭的第一次可以說曠日持久的失業(yè),整整八個月。在風雨兼程西跑東奔的流亡中,希望、失望紛至沓來,我堅挺了二百四十天的血肉之軀終于崩潰。我被朋友抬進了醫(yī)院,經(jīng)過醫(yī)生一番診治,我被醫(yī)院里的各種儀器、方式折騰過后,將近死去活來時最后被確定病情:急性闌尾炎晚期。手術過后,我不能吃不能喝不能拉不能走路,像嬰兒般連走路也要扶著墻壁重新開始學習。一根雪亮鐵針一條橡膠管插入我的手腕大動脈血管,緩緩注入一瓶瓶葡萄糖營養(yǎng)水維系著我螻蟻般卑賤的命,血濃于水的親人在老家湖南,病榻邊,我萍水相逢的河南朋友方在悉心照料著我。醫(yī)院的手術協(xié)議書也是他簽的字。在后來的一次聊天中我開玩笑地對他說,若手術不成功,我萬一死在手術臺上,你會怎么樣?
朋友方安靜地盯視我許久,然后說,我會一生內疚!為我是你的好朋友沒照顧好你而慚愧,我會十分難過……這是我的心里話。聽到這里我再也抑制不住眼眶里大顆翻動的熱淚,任它恣意滿面橫流。記得大學時代,我的老師曾講過這樣一句話,他說在這個世界上,最純真的地方是學校,最復雜的地方是社會,很多人和事可遇不可求,比如一個人的前程比如肝膽相照的知音和你要尋覓的將與你一生白頭偕老的那另一半等,但我們自己首先要簡單、不虛偽面對我們的世界。像我遇上朋友方這事。其實還沒手術之前,盡管我疼痛劇烈、意識模糊,但我還是為防萬一,偷偷寫了一張這樣的字條:“聲明”——我聲明,萬一這次闌尾炎手術沒成功,我死在手術室里,這個與在醫(yī)院手術書上簽字的朋友方××無關,請我的家人不要怪罪任何人,包括醫(yī)生。當我將這張我簽名并按有我指紋印的小紙條從病榻被子下抽出遞給朋友方時,他一拳擂在我的肩頭,我疼痛得喊了一聲,他忘記了我是躺在手術后的病床上,爾后我們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我們笑我們這做事不計后果的勇敢,也為人在別處討生活茫茫人海這份相遇與浮萍般漂流珍貴的情誼。其實我們早已不是懵懂無知的少年郎了,已是三十出頭依舊一貧如洗的中年人,我們感動于自己荒唐的坦蕩和率真。
走出車站時那位一口粵語的司機說,我們坑村這里因外來人員很少,沒有旅館,到你們深圳福田的長途車現(xiàn)在也沒有了。但你沿著車站前那條土泥公路朝前走兩公里會有個三岔路口,你選右邊的路走,一直走,兩小時左右走出后就到深圳坪地的地界了,那里車多。只是這條路要穿過幾座偏僻無人煙的山凹地和一處墳場,那路沒路燈很少人走,你要注意安全。司機的話讓我一身冷汗。
在三岔路口,稀疏星光下能見度很低,隱約一條無人寬約兩米蒿草過頭高的泥巴馬路,偶有車輛鳴著如雷大喇叭亮兩束白若閃電刺得人眼生痛的大燈呼嘯而過,與模糊難辨的綿延山峰、凹地,被廢棄的舊廟宇和偶爾閃著綠色火點的墳塋都死一般的寂靜,我關閉了沒有移動信號的智能手機。那黑暗里傳說的詭異與不能確定的生疏是否存在人為危險,我猶豫著,若繼續(xù)往前就意味著進入和深入那未知兇險與鬼魅的黑,此時每邁一步都令人汗毛倒豎,心臟怦怦加速狂跳,我在一種無助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決定“奔跑”。endprint
我要奔跑出這個未知的龐大的黑暗世界,我為自己這個即將實施的想法莫名興奮。我咬著牙,將全身的力運行至腿、腳板上,略做深呼吸就啟動了身體。我像脫韁的野馬奔跑起來,偶爾與迎面而來的大貨柜車擦身而過。這一瞬間,貨柜車緊急長鳴尖叫,在劇烈晃動的車遠程燈里,我看見了我長長的影子,我下意識地想起一個名詞“流浪者”。
這異鄉(xiāng)深夜里躬著的長背似跋涉沙漠里的駱駝,孤獨深厚。汽車遠程燈穿透曇花般的針線細雨,和揚起的灰塵和風沙彌漫一片,尤為好看,如一個夢幻迷離混沌的天上人間。它突然間又帶出臺灣作家“三毛”,以及她英年消隕的身影。淚水再次不受控制滑落我的臉頰,我牛一樣抬頭大口喘息,肺膨脹至極點,但仍在瘋狂奔跑。此時浮生別處的悲傷一幕悲似一幕,它們在我體內龍盤虎踞,親切如湘西南永州十月沉甸金黃的稻穗芬芳在這粵北深夜的偏僻曠野,想到這里我禁不住笑了起來,我似乎忘卻了多年來我在南方這座鋼鐵城市夾縫中頑強存在著的彷徨與尷尬……當坪地上空的萬家燈火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饑渴的視野里時,我歡呼著,我張開嘴拼命地喊出一個“啊——”字!它像岡仁波齊山頂滾落而下的巨石,力道萬鈞。
這驀然喜悅至極的歡呼,猶如蒼茫大地上一個人幾經(jīng)滄田后的張燈結彩。
人在都市
又是雨天,且雨點像竹筒倒豆子般由天而落,風嚎叫著亂撕扯熙攘鬧市里匆匆逃竄的人的衣衫、頭發(fā),我撐一把天藍色雨傘與一位賣花的安徽中年漢子艱難同行在天橋下。我們沒有聊天,即使說話也會被雷閃電干擾被風刮跑而無法聽清楚。我們默契而迅速地快步走著,我有意將雨傘一大半傾斜到他肩頭擋雨,他也不客氣,只是歉意地笑,額頭全是汗。盡管雨水已將我肩頭一半的衣衫打濕,但我的心情是愉悅的。在這座別處的城市里,我很少見到有人像他這樣純真而干凈地笑,而我又見過太多虛偽、奸詐與阿諛奉承的笑,“它”總浮現(xiàn)在燈紅酒綠的市井、觥籌交錯的飯局、險象環(huán)生的商場、陽奉陰違的職場等等。雖然我對這些厭惡至極,但為生存應酬計,卻必須迎合。我在厭惡別人的同時也在詛咒自己,我為自己的言不由衷悲哀,這卑微的生命毛毛蟲般脆弱,那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書生意氣若同紙糊的城池遇水就會瞬間灰飛煙滅!我不禁羨慕起賣花安徽漢子的簡單來,尤其他笑時嘴露兩排雪亮牙齒讓人產(chǎn)生莫名的好感和信任。在別處浮生,他依舊保持本色,而我,早已徹底面目全非,我甚至臉紅起來……
其實我與賣花的安徽漢子素不相識,他為感謝我為他撐傘遮雨,特意從擔子里選了一盆枝丫茂盛的綠葉小植物贈送給我,他說這盆花有個頂級高雅的名:“憂郁皇后”。我有些愕然,訝異這令人怦然心動的奢華。其實在這個世界,很多東西是不需要解釋也不必注釋原因的,比如這盆花比如我和安徽賣花漢子巧遇又互相匆匆消失在人海,也許有一天我們還會再遇,也許永遠不會。這是一座大江南北千萬候鳥聚集的移民之城,每一天身邊都會有很多熟稔的人離我們而去,同時每一天又有很多人與我們相遇相知,懷念是這里每個人心頭解不開的“結”。
它麻團一樣潛伏著,有時是沿著城市水泥鋼筋大廈堅硬的背影,或在橘黃而柔軟的路燈下、林蔭小道,也可能會席卷人流如潮擁擠不堪的地鐵車廂,水一樣絲滑卻難以撕開。在異鄉(xiāng),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張牙舞爪未亡的溺水者。
接到羅湖朋友老狼電話時,我正在陽臺上為“憂郁皇后”騰地,我把它放置在最向陽的地方,看著它賞心悅目的蔥郁模樣,我又想起了那個雨天里的安徽漢子,我禁不住又微笑起來。老狼在電話里說,下午你來寶安,鴕鳥來深圳了,我們在三十一區(qū)北面的咖啡屋聚一下。
三十一區(qū)?
老狼在提到“三十一區(qū)”時,我下意識地戰(zhàn)栗了一下。多少年了?我?guī)缀跻呀?jīng)淡忘了這個一度令我錐心剮骨疼痛的名詞,在這座城市里只要年紀稍長的人都知道深圳曾經(jīng)名躁國內文壇的——寶安三十一區(qū)“作家村”。
只是至今在我的記憶里它已經(jīng)消失多年,后來的人們再來或經(jīng)由上合村時已經(jīng)鮮有人提及那喧囂一時的“作家村”了。十年前,也就是2004年,這里集結了葉耳、王十月、曾五定、衛(wèi)鴉、徐一行、劉小驥、葉曾等一大批青年作家,他們備受海內外媒體關注,故上合村又叫“作家村”。他們在村里安靜地寫作,閑云野鶴般,下午便三三兩兩到寶安公園跑步,共同交流寫作心得,看書、改稿等。五年之后作家們迫于高昂的生活成本壓力等原因紛紛撤退,最后一個離開的作家是我的莫逆之交葉耳兄。我想三十一區(qū)作為一個文學符號,是因為它有一大批作家聚集在那里生活,但人去物非之后,所謂的三十一區(qū)作家村也就香消玉殞了。老狼倡議在這里和我們共同的老友相聚,其實就是意在懷念我們曾經(jīng)山窮水盡的悲壯以往。
老狼在上合村不遠處的新安鎮(zhèn)上開了一家4S汽車維修店。在他的店里我見到了多年沒見到的云南詩人鴕鳥。他還是老樣子(狂放不羈的那種),但他說我和老狼變了,變得像狼爺爺了,我倆大笑不止嗆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在這座物欲橫流金錢至上的南方移民城市里,房價已漲至最高十三萬一平米,不變能行嗎?
我張開雙臂真誠地擁抱著我的這位多年不見的兄弟,他好像真的沒變。比如他身上的鼻息、氣味等,帶著云南泥土的芬芳,一切都是那么知根知底的熟稔,只是臉上略顯滄桑一些。這一刻我注意到了鴕鳥的面部表情,我看見他眼里似有淚花在閃動,但他一直克制著沒讓流出來。突然間我又想到那個賣花的安徽漢子,以及他一口雪亮白牙和他贈予我的那盆“憂郁皇后”。如今它已越長越雍容華貴蔥郁逼人了,其實它并不憂郁,內心無比強大。是它,慢慢地感染了將近中年的我!其實人這一生,無論離衣缽舊居多遠,也還是在太陽下,涅槃深處,每一條奔騰的河流,我都稱其為——魂魄的胎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