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國事寧遠事

周建新

一

推開姥姥家的后門，青灰色的城墻，撲面而來，視野被完全遮擋，我渺小無比。掠過層層疊疊的條石和青磚，仰頭向上瞭望，天被擠得很窄。頭向東甩過去，眼光順著城墻奔跑，被凸顯的延輝門（南城門）和渾圓的甕城截住，那種蒼涼的堅強，便停留在眼中。

城門樓上沒有門窗，只剩下斑駁的紅門框，南北風暢行無阻，呼嘯著冬天的聲音。人字形屋脊上，枯黃的茅草，一簇接一簇地扎在瓦縫間，在風中左右搖擺。

這是四十多年前的寧遠古城，那時，興城還是座小城，城里人僅局限城墻以內(nèi)，方圓不到兩公里。城門之外，稱為四關(guān)，房屋稀稀落落，居住著非農(nóng)、菜農(nóng)和莊稼人。盡管姥姥家緊貼城墻，一墻之隔，卻把我們隔成鄉(xiāng)下。那時稱進城，是實實在在地走進城門以里。

那時，我剛剛脫離童年，成長為初生牛犢的少年，常和歧視我們的城里孩子發(fā)生沖突。他們手持紅纓槍，在城門洞子里站崗，阻止我們進城，好像我們的腳會把城里踩臟。于是，我們這群鄉(xiāng)下孩子扮演起了小八路，以攀爬十米高的城墻為樂，偷襲到城里孩子的背后，里外夾擊，一舉拿下城門。

許多年后，我已成年，望著高聳的城墻，盯著細小的墻縫，頭發(fā)忽然直立，后驚無比，一旦掉下，肯定命喪黃泉。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居然無所畏懼。有一天，我終于想明白了，少年手腳未成，很容易插進墻縫里，更何況城墻還有槍林彈雨留下的孔洞。

姥爺看到我冒險，嚇傻了，想喊我下來，卻被姥姥堵住了嘴，怕嚇到我，出了意外。在此之前，我曾多次爬過城墻，都在兩米高時，半途而廢，姥姥看到過，未置可否。那一次和伙伴們在一起，心高氣盛，我一鼓作氣，成功登頂。然后，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傲視城里城外，以王者的風范，指點著城里的鼓樓、牌樓、文廟，還有一幢將軍府，然后，從馬道上沖殺下去……

我紅著臉，拎著繳獲的紅纓槍，跑回家中，姥爺舉著巴掌，以示警戒。姥姥卻袒護我，稱贊我不愧流有顯祖宣皇帝的骨血，是男兒，就該這么干，攻下寧遠城。

我不知道顯祖宣皇帝是怎么一回事兒，我只知道，姥姥生著大腳片子，喊著大嗓門，經(jīng)常把姥爺訓得一無是處。有老姐妹不經(jīng)意間叫她聲格格，她脆快地答應(yīng)，像得了獎賞。

等我弄懂誰是顯祖宣皇帝，什么叫格格時，姥姥已過世多年，許多疑問也隨之埋葬，我只知道，姥姥的死，與格格有關(guān)。我曾經(jīng)追尋至姥姥的出生地，城北八里之外的元臺子鄉(xiāng)，探尋金氏家族的過去，卻沒有幾人說得出所以然來。也難怪，從割辮子到掃“四舊”，金家一代一代人不是忙于掩飾身份，就是和祖宗決裂，族譜早就失傳了。

直至不惑之年，一次偶遇，才使我明白了我四分之一血統(tǒng)里的秘密。在舅舅的引領(lǐng)下，我拜見了一位稱作舅姥爺?shù)睦舷壬舷壬薪鹗蒜?，少小離家，供職于滬，專研文史，耄耋之年，方回老家，成為舅舅家的座上賓，他是姥姥那支金姓中最有出息的人了。我算得上是有幸之人，老人家唯一一次尋根之旅，與我不期而遇。

舅姥爺是姥姥的堂弟，他親眼目睹了姥姥與姥爺?shù)幕橐?，他說，那是一場悲壯的逃婚，愛新覺羅（改漢姓為金）家族與吳姓人家世代為仇，吳三桂反叛后，皇家斬盡吳家成年子嗣，不再允許與吳姓人家通婚。至于姥爺是否與吳三桂有血緣關(guān)系，已無從考證，但姥爺姓吳，卻是不爭的事實，且明清兩朝未曾離開寧遠城，和生在中后所（綏中）、長在寧遠城的吳三桂，撇不開干系。

托辛亥革命的福，姥姥抗爭的結(jié)果是有了母親，也讓我有了所謂的“皇家血統(tǒng)”。

至于皇家血統(tǒng)的來龍去脈，是舅姥爺娓娓道來的。我坐在舅舅家的熱炕頭上，聽懂了姥姥家族的來龍去脈。舅姥爺說，若不是順治帝追封他的曾祖父塔克世為宣皇帝，皇家或許與姥姥無緣，姥姥的先祖并非太祖努爾哈赤的子嗣，而是太祖一奶同胞的弟弟，舒爾哈齊。

兄弟倆一塊兒十三副鎧甲起兵，一塊兒統(tǒng)一了女真各部，一塊兒西聯(lián)蒙古、東討朝鮮，戰(zhàn)功不分伯仲。只是對待漢人的態(tài)度上，同生共死的兄弟產(chǎn)生了分歧，舒爾哈齊與遼東總兵李成梁結(jié)為兒女親家，不肯相互廝殺，也有依賴漢人，自立為汗，與哥哥分庭抗禮的企圖。努爾哈赤對此痛心疾首，好不容易才統(tǒng)一的女真各部，豈容再次分裂，更何況李成梁是他們殺父殺祖的幕后黑手，當初以七大恨誓師反明，豈不是兒戲？既然反了，就要抗爭到底，哪怕以卵擊石，在所不惜。

哥哥要對弟弟痛下殺手，鞏固得之不易的統(tǒng)一。鎮(zhèn)壓弟弟，就意味著與大明全面開戰(zhàn)，那時，努爾哈赤沒有意識到，龐大的朱氏王朝已經(jīng)敗絮其內(nèi)，不可思議地會被一枚卵砸得七零八落。那是萬歷三十七年（1608年），常年不上朝的皇帝，根本沒把族內(nèi)的火并當回事兒，更沒有想到，零散、稀落，只會拿魚叉和弓箭的女真部落，從此攥成了一個鐵拳頭，擊垮了一個龐大的王朝。

努爾哈赤開始了斷臂行動，捕殺了舒爾哈齊最為倚重的長子阿爾通阿，三子扎薩克圖，并將舒爾哈齊幽禁在黑暗的小屋，只留兩個孔洞，一個送飯，一個接出屎尿。

就在兩個哥哥血濺弓弦的那一刻，舒爾哈齊的十一福晉，生下了姥姥的祖先——瑙岱，乳名愛新覺羅·四十五（女真人的習俗，孩子出生時，父親的年齡即為孩子的乳名）。瑙岱先天不幸，出生時父親狗一樣活著，母親已被廢為庶人，無權(quán)撫養(yǎng)子嗣，被老罕王努爾哈赤的側(cè)福晉領(lǐng)養(yǎng)。

瑙岱與寧遠城的愛與恨，皆緣于十八歲那年正月（1626年），那場影響深遠的戰(zhàn)事。那時，瑙岱已經(jīng)成長為老罕王努爾哈赤的貼身待衛(wèi)，被稱為“王的騎士”。老罕王親率十萬大軍，發(fā)誓拔掉寧遠城這個楔子，讓榆關(guān)之外無漢人。

守衛(wèi)寧遠城的，是名叫袁崇煥的南蠻子，帶著兩萬來人，倚仗堅固的城墻，勝過千箭萬矢的紅夷大炮，還有土生土長的祖家軍，硬是頂住了戰(zhàn)無不勝的八旗軍。關(guān)于于那場戰(zhàn)事，各種史籍記錄得很詳盡了，我不再重復(fù)。舅姥爺傳達史籍里沒有的內(nèi)容，仍然是瑙岱的故事。

那時，老罕王正惱怒于久攻不克，親自披掛上陣，眾人護衛(wèi)而上，聚成人群。或許，瑙岱的薩滿附體是與生俱來，否則怎會第一聲啼哭就要掉了兩個哥哥的性命。那一刻，他突然看到火光一閃，天神提醒他老罕王命懸一線，他便猛然驅(qū)馬，護衛(wèi)在努爾哈赤的身前。

老罕王剛要怒斥侄兒擋了沖鋒的路徑，炮聲驟然響起。瑙岱的一條胳膊被削斷了，雙目被崩瞎了，戰(zhàn)馬頹然倒地，頃刻而亡。本來，紅夷大炮對準的是老罕王，正是因為瑙岱的舍身相擋，才使老罕王躲過生死一劫。盡管如此，老罕王依然人仰馬翻，受傷不輕，被大家簇擁而退。

攻打?qū)庍h城無果而終，這是老罕王無法忍受的，自二十五歲用兵以來，頭一次蒙羞，他豈能善罷甘休，即使寧遠城不破，也讓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的無用之城。蒙古戰(zhàn)將武納格臨時受命，殺向大明王朝遼東的后勤供給之地——覺華島，寸草不留。

失去雙目的瑙岱，獲得了另一種靈光，薩滿之神耀滿他的身心，他突然渾身亂顫，牙齒咬得直發(fā)響，大聲勸阻老罕王，不要妄加殺戮，天神會抽走罕王的陽壽。老罕王根本不向天神乞壽，依然下令，屠島！

于是，武納格的蒙古鐵騎踏著海冰而去，所到之處，風卷殘云，島上七千軍七千民，無一幸免，大火燃燒七天七夜，王朝積累數(shù)十年的戰(zhàn)略物資，付之一炬。高奏凱歌的袁崇煥，實際上和他的王朝一樣，共同維護著一場虛假的勝利，滿足著一個王朝的虛榮心。老罕王的那把火，已經(jīng)燒透了王朝的根基，后來的袁督師，每一次向朝廷催錢要糧，都是在抽走王朝最后的精氣神，否則他的士兵怎會在饑寒交迫中一次又一次地嘩變？

最初的時候，老罕王視瑙岱的勸阻為詛咒，打了四十幾年的仗，早已遍體鱗傷，并沒有在乎南蠻子的那一炮，依然率著八旗軍討伐叛逆的蒙古部落。他罵著瑙岱，像你的阿麥（父親），骨子里偏向漢人。后來，老罕王的傷久治不愈，泡了狗兒湯（溫泉）也不見好轉(zhuǎn)，才相信了瞎子騎士的話，封瑙岱為隨軍大薩滿，于當年秋天含笑而去。

他用自己的生命，做成一把鑰匙，為子孫開啟了另一個王朝的大門——大清。

隨軍大薩滿瑙岱，第二年春天，又一次來到寧遠城。他在城外敲手鼓扭腰鈴，向天神問卜吉兇，而內(nèi)心深處，謀略早已成竹在胸了?？上У氖牵瑢κ衷鐭ㄊ莻€戰(zhàn)略家，恢復(fù)了被大明放棄的錦州城，筑牢了去年受損的寧遠城，錦寧兩城之間互為犄角。老罕王的繼承者皇太極采納了瑙岱的建議，圍城打援，困死錦州，以逸待勞，殲滅寧遠增援之敵。可袁崇煥只派出猛將滿桂游走于兩城之間，待機而戰(zhàn)，主力依然守在寧遠城，不管錦州打得多么慘，不為所動。

八旗的鐵騎，優(yōu)勢在于曠野，既然誘敵不出，只能分兵強攻?；侍珮O最終沒能克制住急于求勝的心態(tài)，和父親一樣被袁崇煥激怒，扛著替父報仇的大旗強攻寧遠城。雙方進行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炮戰(zhàn)，八旗的土炮終究沒敵住紅夷大炮，皇長子召力免貝勒、皇四子浪蕩寧谷貝勒在激戰(zhàn)中，雙雙中炮陣亡。

寧錦之間，近一個月的消耗戰(zhàn)，雙方均已筋疲力盡?；侍珮O只好罷兵，返回盛京。一戰(zhàn)喪失兩子，皇太極并未感到悲傷，女真人以戰(zhàn)死疆場為榮，壽終正寢為恥。老罕王之死，也非完全因傷不治，是恥于未能攻克寧遠城，憂憤而終。女真人的報仇，不是為了償還血債，而是為了榮譽，為了雪恥。

歸還盛京的路上，大薩滿瑙岱領(lǐng)著人群，圍著裝著兩個貝勒骨灰的壇子，載歌載舞，慶祝兩個勇士去護衛(wèi)天神阿布凱恩都里。

雖說此戰(zhàn)功敗垂成，卻是明金之間一場真正意義上斗智斗勇。不過，這場曠日持久的大戰(zhàn)，并無傷及漢民與村落，皇太極采納了漢臣及大薩滿瑙岱的建議，不要殃及無辜，錦寧之戰(zhàn)的久攻不克，無果而終，皆緣于從前的屠城屠島屠村，使本來散沙一團的遼東漢人，軍民攜手同心，背水一戰(zhàn)，置生死于度外，死中求生是唯一的希望。

從此，皇太極走上了一條攻心為上的戰(zhàn)略。三年之后，崇禎帝中了反間計，磔刑了袁崇煥。再與明軍作戰(zhàn)，便有些貓戲老鼠的味道了。后金改成大清，單一的女真族改為融合的滿族之前，八旗軍中，已有大量降服的漢人。遼東地界上，只剩下祖家軍這支勁旅不來納降，皇太極對此耿耿于懷，發(fā)誓要收入囊中。

找到祖家軍，圍而不殲，成為皇太極新的游戲規(guī)則。第一次，將祖大壽水泄不通地圍困在大凌河城內(nèi)，圍得城內(nèi)草盡糧絕，牲畜吃光，樹皮扒盡，強兵吃弱兵，人吃人，吃得骸骨成山。本來，此時攻城，可一鼓作氣?；侍珮O偏不，反正我不屠城，讓你自相殘殺，弄得祖大壽黔驢技窮，只得把副總兵何可綱殺掉，出城詐降?；侍珮O明知其降有詐，卻不識破，給祖家軍吃飽喝足之后，“放虎歸山”，任其逃回錦州。在他內(nèi)心深處，不可戰(zhàn)勝的祖家軍，已經(jīng)是個紙老虎了。第二次將祖大壽圍在錦州城內(nèi)，人骨為柴、人肉為食的那一幕驚人再現(xiàn)，只不過這一次，想詐降也不成了，祖家軍早已軍心動搖，祖大壽老老實實地做了漢軍正黃旗總兵，只是拒絕上戰(zhàn)場與漢人廝殺?；侍珮O用了十五年的耐心，最終收降了遼東祖氏軍事集團。

那一年離崇禎帝吊死煤山，只差兩年。

瑙岱第三次來到寧遠城，是失明之后的十八年，從十八歲起，他整整當了十八年的隨軍大薩滿。十八，是他命中注定的一個坎兒，寧遠城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繩索，羈絆住了他前行的步伐。

那是1644年，農(nóng)歷甲申年，和我正在寫此文的2016年一樣，也是猴年。那一年的紀年，斑駁陸離，呈現(xiàn)出史上少有的奇觀，一方國土，四朝天子：大明思宗崇禎十七年，大清世祖順治元年，大順朝永昌元年，大西朝大順元年。歷史給了四個人同樣的機會，可勝出的卻是年僅七歲的福臨。李自成與張獻忠是帶著火把與刀槍，野蠻與仇恨，入京掠城。朱由檢帶著一個王朝的無奈和絕望，走向煤山。而福臨呢，帶著父親留下的大清律法，還有為大明皇帝復(fù)仇的“正義”，堂而皇之地遷都北京。

假如李自成進軍北京，崇禎帝不是死要面子，不把守京城當成守江山一般，棄京而走，依賴關(guān)外鐵騎，仍有機會收復(fù)河山。然而，歷史不允許假設(shè)，崇禎帝惶惶不可終日，下令棄守寧遠，入衛(wèi)京師。寧遠總兵吳三桂攜三萬軍十萬民入關(guān)，行前將寧遠城付之一炬，“不預(yù)資敵”，城內(nèi)各等軍民設(shè)施均被焚毀，僅剩空城一座。

太祖、太宗兩代帝王殫精竭慮十八載，未曾攻克寧遠城。順治帝福臨剛一繼位，便福順雙臨，不費一兵一卒，寧遠城唾手可得。正所謂“寧遠失，大明亡”，優(yōu)柔寡斷的朱由檢在劫難逃了。

瑙岱隨攝政王多爾袞的大軍來到寧遠城外時，突然渾身劇痛，雖然，他的眼睛無法看到，身子卻清晰地感覺到，腳下就是當年替老罕王擋炮的地方。十八年前，寧遠城的大炮奪去了他的雙目和一條胳膊，皮肉之中，至今深藏著無數(shù)的鐵砂，傷痛與刺癢一直如影隨形，只有和天神交流那一時刻，疼痛才被暫時領(lǐng)走。

寧遠城外，劇烈的疼痛令他寸步難行，甚至騎在馬上，也會痙攣而落，無法繼續(xù)做隨軍的大薩滿了。

江山初定，藏傳佛教盛行，薩滿已走下神壇，普惠民間。瑙岱留下了，不再隨大隊人馬踏著一片石上未干的血跡，跨過九門口，入主中原。陪著他留下的是一批老少婦孺，陣亡勇士的新寡。瑙岱初長成的兩個兒子，隨旗主入關(guān)，去收拾大明破碎的山河。

盡管寧遠城內(nèi)軍營民居與衙門盡毀，可文廟尚存，殘損的磚瓦與房木，聚集起來，仍可搭就成片的屋舍。瑙岱領(lǐng)著的那群不能上馬提刀、下馬殺敵的“皇家遺棄”之人，完全可憑勝利者的姿態(tài)，大張旗鼓地入住寧遠城。可是，他卻領(lǐng)著族人向北退卻八里，在山坳間搭設(shè)簡易居所，將大家安頓下來。

盡管城內(nèi)人影皆無，城外人煙罕見，每天日出，瑙岱們帶著包衣、工匠和車馬，進入寧遠城，搭房建屋，勞作不休。日落時又腳踏余暉，涉河過岡，回到居住之地，耕種漁獵，聊以果腹。

城里的房子，一片片地恢復(fù)了，沒有眼睛的瑙岱，長了眼睛般，將祖氏家宅、吳三桂的舊宅，修復(fù)得幾近原貎。院子里的三進回廊，院門口的石獅子，院門前的拴馬樁，院門外的影壁墻，修葺一新，幾乎找不到火燒的痕跡。還有，南街上被煙熏黑了祖大壽的頭道牌坊，祖大樂的二道牌坊，被擦洗得干干凈凈，隨時恭候祖氏兄弟回家。

眾人不解，大明江山已收入囊中，天是滿人的天，江山是愛新覺羅家的江山，身為皇族，入城為主，理直氣壯，沒必要為了討好祖家與吳家，退居城外。再者說，城是祖家外甥吳三桂放火燒的，與旗人無干，沒必要替他擦屁股。

瑙岱突然間渾身戰(zhàn)栗，神帽上雉雞翎顫抖起來，神裙上系著的腰鈴叮咚作響，一只胳膊舞成了蛇的樣子，另一只空袖子云一樣飄來飄去。薩滿之神又附進了瑙岱的身體里，他邊唱邊吆喝，天神警告旗人，十萬之眾降服億萬漢民，不敞開天空般的胸懷，怎能容下蕓蕓眾生，寧錦之地，乃關(guān)內(nèi)外之咽喉，盛京之門戶，保龍脈之暢通，必興寧遠之城，僅憑旗人，力所不及，難改蠻荒。

眾人恍然大悟，瑙岱以薩滿之身留下來，是來療治關(guān)外漢人被戰(zhàn)爭蹂躪的傷痛之心。他把空無一人的寧遠城，當成滿漢之間交融，共奉天意的友誼之城。十八年前，王的騎士瑙岱，只是個盡責的護衛(wèi)，現(xiàn)如今，他的血管里已經(jīng)流淌起了皇家的血脈，幼帝能否坐得穩(wěn)江山，也有他瞎子薩滿瑙岱的一份職責。

瑙岱幾次入關(guān)，尋找祖氏家族，坐在炕頭上說服他們回遷寧遠。幾次進京，拜訪隱居的祖大壽，勸其回鄉(xiāng)省親祭祖，率寧遠鄉(xiāng)民重歸故里，操持舊業(yè)，躬耕紡織，興盛六畜，繁茂工商。

誠以動人，祖家率先返鄉(xiāng)。那些流離失所的寧遠鄉(xiāng)民，還有逃荒出來的河南、山東的饑民，隨著瑙岱的腳步，踏出山海關(guān)，來到了曠野千里的關(guān)外。

女真遺風，夫喪妻嫁，八旗子弟，多亡于戰(zhàn)場。瑙岱又充當起了媒人，將寡婦一一嫁給流浪而來的漢人。那些只會擔擔子、不會拿刀槍的男人，撿了個大便宜。此后三百年來，寧遠城土生土長的姑娘媳婦，說話大聲擺氣，做事頤指氣使，大概與滿族女人當家有關(guān)。

瑙岱一生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去京城接靈。順治十三年（1656年）他以薩滿之身，將病逝的祖大壽靈柩接回寧遠，在城西的西河之西安葬下去。此后，殘缺之身，再無薩滿附體。

又是一個十八年，寧遠城又恢復(fù)了生機，城內(nèi)四街，人稠屋密，滿漢混居。一條黃土大道，直連北京與盛京，商賈、漕運、驛站各色人等來往絡(luò)繹不絕，衙門、寺廟、集市人聲鼎沸。寧遠已成兩京之間重要樞紐。

寧遠城鄉(xiāng)，旗人、漢民早已服飾一致，容貌相同，難分彼此。而瑙岱一族，仍居鄉(xiāng)里，四周村落皆為漢民，與人交往盡說漢語。漢人以單字為姓，瑙岱嫌通報姓名麻煩，也不愿聽到愛新覺羅氏怎會淪落鄉(xiāng)野之中的疑問，干脆取其意，改漢姓為金。鄉(xiāng)臨村子的人，稱其為瞎子金大神。

入主中原之后，愛新覺羅家族，人丁旺盛，忽略了曾有一支遺落在寧遠城外，以至于皇家族譜的丁冊里，瑙岱居然卒年不詳。直至康熙五十二年，才突然追尋起這支遺落的皇族，恐其子孫湮沒，給予了紅帶子，可最終還是湮沒了，丁冊中記載，七世后，無嗣。

舅爺爺講到這里，啞然一笑，自嘲道，我金仕膺難道不是瑙岱之后嗎？

我不否認舅爺爺?shù)目谌魬液涌赡苡刑摌?gòu)的成分，旗人向來有表演的天賦，沒有他的天馬行空淋漓盡致的表述，我或許無法破譯姥姥的那句話，也不會明白顯祖宣皇帝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二

畢竟，從小到大，我受到的是漢文化的熏陶，姥姥搖一下太平鼓，卷一次旗人的發(fā)髻，就會當成封資修，鼓被燒了，頭發(fā)被剃了一半，胳膊吊在房梁上，推來搡去，讓姥姥認罪。 放下來時，揉了小半宿，手指頭才過血。姥姥格格的暴烈脾氣不改，照罵不止，直至亡于“文革”后期，嘴也沒服軟。母親卻害怕了，極力掩蓋自己的滿族身份。我身上滿族的印記，是成年后添加上去的。弱冠之年，趕上了民族身份的重新確認，母親在表中毅然填上了滿。因為她得到了奶奶的贊成，奶奶和姥姥一樣，也是旗人，會用滿漢夾雜的話罵人。奶奶是正藍旗。

好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沒有忘記，我的一半還流著漢人的血，我承認，我是個沒有民族立場的“雜種”?，F(xiàn)在，我用漢人的眼光看那段歷史，看生我養(yǎng)我的寧遠城。我的第一份職業(yè)，是鄉(xiāng)村歷史教師，每一次回到城里，望著城門樓與牌樓，都讓我浮想聯(lián)翩，一下子把我扯到三百多年前寧遠城明亡清興的那六十年。

寧遠最早稱為衛(wèi)城，始建于宣德三年（1428年），是明王朝在遼東二十五個衛(wèi)中，設(shè)立最晚的衛(wèi)城，共轄七個千戶所。最初設(shè)衛(wèi)，只為保護遼西走廊的暢通，防備兀哈等蒙古部落侵擾與劫掠。至萬歷四十年（1612年）二百年間，明王明依托寧遠衛(wèi)城，打退了兀良哈部近二十次成規(guī)模的進攻，保住了王朝通往遼東、節(jié)制附屬國朝鮮的咽喉，直至建洲女真的崛起。

從消極的層面上看，戰(zhàn)爭是一種破壞，是生命與財富的凋零，但從積極的角度去思考，不同民族的激烈沖突，同時也帶來了民族的大融合。在中國的版圖上，遼西走廊的民族成分與文化背景，也是數(shù)得上的復(fù)雜。修長城的義烏人帶來了江南文化，逃荒過來的山東與河南人帶來了中原文化，蒙古人的頻頻入侵，又在這里植下了草原民族的基因，旗人浩浩蕩蕩地入關(guān)，又丟下了一批不愿離開東北的遺老遺少，又種下了漁獵文化的根。朝鮮人入京朝供，寧遠州（清初撤衛(wèi)設(shè)州）是重要的驛站，來來往往的不算，光是死在寧遠城，埋在城東的高麗墳，就占據(jù)了整整一座小山。研究明末清初的歷史，我們需要《李朝實錄》佐證。日本與清王朝交流，陸路之上，遼西走廊是唯一通道，大批僧侶和文人，通過朝鮮半島，經(jīng)遼西走廊，到中原腹地尋訪文化。小小的寧遠城，名人掌故，奇文秩事，如湍湍流水，貫穿南北，無止無休。所以，有學者稱遼西走廊為“詩書走廊”。雖說走廊有過客之嫌，但各種文化，在不經(jīng)意間，都會丟下自己的種子。所以，寧遠，這座因軍事而起的小城，又因文化而興，民族的博弈之后，便是“寧靜致遠”的文化交融。

直至民國初年，撤州為縣，寧遠改稱興城。

一座古城，就是一壺老酒，沉淀著永遠說不盡也說不清的醇香，那就是文化，并根植到寧遠城人的血液里，代代相傳。興城，從建城之日起，便有文廟相隨，五百七十年間，文人雅士不斷，及至今日，遼海大地，興城籍的文人墨客、政企高參、文化官員，不勝枚舉。

歷史的神經(jīng)很脆弱，碰不得，但歷史又是現(xiàn)實的一面鏡子，怕碎也得照。

一座名城，自然少不得名人，在中規(guī)中矩的大明王朝中，寧遠城外來的名人袁崇煥，土生土長的名人祖大壽，算得上是兩枚奇葩。這兩個另類的狂人，自然會導(dǎo)演出歷史上與眾不同的曲目。

先說南蠻子袁崇煥吧。這位生于廣東東莞古碣鎮(zhèn)書生，本與行伍無關(guān)，三十五歲（萬歷四十七年）考中進士，授福建邵武知縣，三年后（天啟二年正月）入京覲見述職。此時，王朝依然沉浸在薩爾滸之戰(zhàn)失敗，開原、鐵嶺、沈陽、遼陽喪師失地的陰影里。忽聞山海關(guān)外重鎮(zhèn)廣寧失陷，滿朝文武惶恐不安。

原本皇帝集權(quán)體制的大明王朝，曾經(jīng)有一段很開放的文官集團在主政，皇上荒唐，大臣勤勉。自從萬歷皇帝清算了張居正，文官集團便學會了議而不決，看皇帝臉色辦事，正所謂“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遼東之事，也難免落入這個怪圈兒，群臣只會責怪巡撫廣寧的王化貞，經(jīng)略廣寧的熊廷弼。袁崇煥不是朝堂之上培育出來的文官，心直口快，本該一心一意地說邵武之事，他卻南轅北轍，偏說遼東。其實，誰都知道皇帝的心病，王朝的北大門被后金敲開了，沒有一舉定乾坤的良策，誰也不敢開言，恐怕一語說錯，被送到遼東，走上了一條萬劫不復(fù)之路。只有袁縣令例外，胸無成竹的時候，就敢放炮。

述職之后，本該回返。御史侯恂偏偏看好袁崇煥的“膽大妄為”，舉薦為兵部職方司主事，主掌疆域圖籍、考核。就這樣，袁崇煥由文轉(zhuǎn)武，瞬間升遷，個中緣由，史料無載，也不好妄猜?？傊?，大明王朝末年最耀眼的將星，就這樣冉冉升起。

廣寧失守，“明帝震驚，廷臣惶恐”“皆以棄之關(guān)外，固守榆林（山海關(guān)）為策”，王朝上下充滿了悲觀怯戰(zhàn)的情緒。唯獨袁崇煥，也不和上司打招呼，迎著潰兵和逃難的遼民，望著“數(shù)萬人皆野棲露處”，單騎出關(guān)。佇立于寧遠城外，望其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海，一城便是扼住關(guān)內(nèi)外咽喉的要沖，是榆關(guān)之外絕好的戰(zhàn)略緩沖地帶，一旦失去，榆關(guān)再無屏障，突破榆關(guān)，“京師的鑰匙”便丟了，中原腹地便會完全敞開。

返京后，袁崇煥不忌諱人言可畏，探望因廣寧戰(zhàn)敗而革職的“罪人”熊廷弼。廷弼問，操何策以往？崇煥答，主守而后戰(zhàn)。廷弼聞之甚喜，轉(zhuǎn)而嘆息，恐怕朝廷又會派王化貞之流去掣肘，使其欲戰(zhàn)不成，欲罷不忍。

袁崇煥奮筆疾書，向皇帝夸下海口，“予我軍馬錢糧，我一人足守此”。此話正合皇上的心思，自從抗日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歷盡艱辛終將日寇逐出朝鮮半島，然王朝的國力已元氣大傷。就連努爾哈赤十三副鎧甲起兵造反，王朝都沒有“根除禍根”的能力。此后，凡遼東之事，總是力不從心，接連敗退，皇上也有了退關(guān)而守的心態(tài)。

正巧袁崇煥敢放出狂言，死馬就當活馬醫(yī)了。剛剛被提拔的袁崇煥，旋即晉升為寧前后備僉事、山海監(jiān)軍，實際上，等于把關(guān)外全交給了他。也該著袁崇煥命好，上有大學士、兵部尚書兼帝師孫承宗的鼎力支持，下有始終得不到朝廷重用的地方武裝“祖家軍”拱手相迎，他的“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yǎng)遼人”之策，收效甚佳。四年間，招回流散遼民十余萬，募兵三四萬，屯田五千頃，收復(fù)遼東失地二百里，重修錦州、大凌河、松山、杏山城堡，筑高夯實寧遠城墻，形成一道寧錦防線。

然而，大戰(zhàn)來臨之前，王朝的軟弱性又暴露出來，居然誅殺熊廷弼，傳首九邊。大臣們只求自保，恐怕因失城而獲罪，退守榆關(guān)的論調(diào)甚囂塵上。此時，高第已經(jīng)替代孫承宗經(jīng)略遼東，成為袁崇煥的頂頭上司。王朝中又出了一個王化貞，素不知兵，畏敵如虎，命盡撤關(guān)外守軍，憑榆關(guān)天險，保自身平安。

袁崇煥與高第意見相左，針鋒相對，“兵不可撤，城不可棄，民不可移，田不可荒”“寧前誓與寧遠共存亡”，甚至將自己的母親和妻子接到寧遠，以示其決心。王朝的等級制度森嚴，一聲令下，沒有不撤的道理。袁卻不把高放在眼里，本來就我行我素地想“一人足守此”，便越級直接寫信給首輔葉向高，曉之厲害。還好，葉向高與孫承宗交情甚篤，才沒讓高第手中的尚方寶劍砍了他的腦袋。

可由此而來，袁崇煥與官僚集團，乃至宦官集團都結(jié)下了梁子。

假如，天啟六年（1626年）正月，獨留兩萬人在關(guān)外孤城寧遠，與后金大戰(zhàn)失利，袁崇煥就會徹底地淹沒在歷史里?？缮n天偏偏眷顧他，四年練兵修城，整飭邊事，功夫總算沒有白搭，借助將士與“祖家軍”的勇猛，還有火器的充足，終于守住了孤城。

其實，所謂“寧遠大捷”，難免有僥幸的成分。不足兩萬人，一座孤城，況且努爾哈赤早已探明，擁兵于榆關(guān)的高第，根本沒有膽子派兵馳援，困也能把袁崇煥困死。是努爾哈赤過于輕敵和急于求成，成全了袁崇煥。若不是被那一炮擊中，再無戰(zhàn)略頭腦的人，也不會撤兵。

王朝太需要一場勝利了，提振一下民心。官僚集團也需要一場勝利，別再提心吊膽，如履薄冰。甚至，宦官們也需要一場勝利，博得皇上的歡心。

所以，舉國歡騰，朝野相慶，皇上下旨，提升寧前道袁崇煥為遼東巡撫。

可是袁巡撫卻更加憂心忡忡，他深知后金大軍早晚會卷土重來的。借著為老罕王努爾哈赤吊唁之機，派一個與軍政毫無瓜葛的特殊人物——李喇嘛，攜帶著袁崇煥親書的議和信件，來往于盛京與寧遠之間。議和正合皇太極之意，喀爾喀蒙古和朝鮮李氏王朝正在大明與后金之間搖擺，恰好借機清理這兩個后患，穩(wěn)住自己的后院，防備與大明征戰(zhàn)中，背后有人捅刀子。

本來，議和就是假的，只有李喇嘛一個人是認真的，不辭辛苦地奔走在盛京與寧遠之間。雙方你來我往的書信，雖都說和為貴，言語之間卻都在攻訐和貶損對方。議和給了袁巡撫的時間，也給了皇太極的時間。李氏王朝在八旗子弟的強攻之下，向后金俯首稱臣，同時也安撫住了喀爾喀蒙古。袁巡撫也利用這一年多的議和時間，鞏固了錦寧防線。

雙方摩拳擦掌，都在準備著一場生死決戰(zhàn)。事實上，議和這一年多，新任大汗皇太極以俯視天下的眼光，取得了重大的戰(zhàn)略成果，再打大明，便無后顧之憂。新任巡撫袁崇煥不過是戰(zhàn)術(shù)上的勝利，被動地壘牢了家門而已，格局依然是巡撫級別。

然而，即使如此，未經(jīng)王朝準許的議和，袁巡撫還是為自己埋下了殺身之禍。

第二次寧遠之戰(zhàn)，是一次實實在在的智者的交鋒，皇太極用盡詭計，袁崇煥穩(wěn)坐釣魚臺，進退自由，盡掌主動，二十四天二十八仗，仗仗打得有板有眼?；侍珮O調(diào)虎離山之計最終落空，只好退兵。這一仗，是真正意義上的勝利，袁巡撫滿懷欣喜給天啟皇帝上疏，“十年來，盡天下之兵，未嘗敢與奴戰(zhàn)，合馬交鋒。今始一刀一槍拼命，不知有夷之兇狠剽悍。”

又一次舉國沸騰。

可是，朝廷封賞，作為寧錦大捷的總指揮，卻極為尷尬，排名到第八十六位，“升官一級，賞銀三十兩，大紅繅絲二表里”。就連一群在皇帝身邊鼓噪的宦官，也得到封侯重賞，一夜之間雞犬升天。

群臣嘩然，袁崇煥也不解，得到的答復(fù)是“設(shè)計太奇，不急援錦州”，寧遠將士為此憤憤不平，主帥得不到封賞，自然，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封賞也會為此降低，一時間，心灰意冷。此時，如果袁崇煥選擇韜光養(yǎng)晦，也許歷史會重新改寫。可惜，歷史不容假設(shè)，袁崇煥犯了書生意氣，遞上一紙《乞休疏》，稱病回歸故里，不陪皇上玩了。

在儒學盛行的大明王朝，如此率性，除了海瑞，也就是袁崇煥了。

該著天啟皇帝短壽，執(zhí)政七年，沒等留下一男半女，就嗚呼了，其五弟朱由檢受遺詔即位，便是崇禎皇帝。崇禎帝除閹黨，殺魏忠賢，當年十一月重新起用袁崇煥，授右副御史、兵部添注左侍郎事。第二年四月，又授兵部尚書加太子太保，督師薊、遼、登、萊、天津防務(wù)，實際上將圍繞渤海和黃海北部的軍事指揮權(quán)全交給了袁督師。

袁崇煥躊躇滿志了，跪拜叩見皇帝時，有點兒得意忘形，居然拍著胸脯，承諾五年復(fù)遼。一言既出，他立刻感覺出話說得太滿，過頭了，可在皇帝面前覆水難收，只好提些苛刻的條件，如工部、戶部四大部門傾其所有，支援復(fù)遼?；实圻B想都沒想朱筆御批。袁督師又說，“凡有利于邊疆之事，皆不利于自身”，言外之意，有什么流言蜚語，都是正常，請皇帝莫信。吝嗇的崇禎，出奇大方，只要王朝有，要什么給什么，甚至將尚方寶劍賜予袁督師，代皇上執(zhí)掌遼東事務(wù)，遇事可先斬后奏。

你還有什么后顧之憂嗎？皇上是你的大后臺。袁督師沒轍了，他忽略了他是朱家的臣子，不是談判對手皇太極，可以說說大話，也可以出爾反爾。只能奔赴遼東，嘔心瀝血地實現(xiàn)“五年復(fù)遼”的宏偉承諾。

實際上，袁督師倒是希望崇禎帝退一步，多疑的崇禎，從來沒有像信任袁崇煥那樣，信任一個人。袁督師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奔赴遼東，處理的第一件事兒是寧遠士兵的嘩變。王朝立國之初，乞丐皇帝朱元璋脫不掉摳門的毛病，舍不得給官員充足的俸銀，一個王朝，一直以低薪著稱，莫說普通軍士，就是七品縣令，薪俸也僅僅是維護全家果腹，家中沒有豐饒的土地，無法在官僚集團中游刃有余。當兵吃糧，不給飯吃自然要引起眾怒。

幸好祖氏軍事集團不靠國家，而是自家奉養(yǎng)，減輕了袁崇煥更多的壓力，袁督師借來錢糧，平息了士兵的嘩變。

五年復(fù)遼，需要一個統(tǒng)一的軍事部署，可除了錦寧鐵騎，袁督師卻沒有完整的軍事指揮權(quán)，需要重新整飭軍紀。此時，駐守在皮島（今朝鮮鐵山半島以南的西朝鮮海灣）的東江總兵毛文龍，對袁崇煥五年復(fù)遼計劃嗤之以鼻，認為不過是吹鼓起來的豬尿脬。毛總兵是綠林起家，一直以來是后金的肘腋之患，深受天啟皇帝的器重，加左都督銜，掛將軍印，同樣持尚方寶劍。

兩個尚方寶劍碰在了一起，誰殺了誰都有先斬后奏之權(quán)。袁崇煥畢竟是兵部尚書，薊遼督師，還是太子太保，官大一級。領(lǐng)著一行人等視察皮島，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地用尚方寶劍斬殺了毛文龍，抓回了東江軍事指揮權(quán)。

袁督師又一次授人以柄。

至此，皇太極已經(jīng)不再把袁崇煥放在眼里了，袁崇煥考慮的是戰(zhàn)術(shù)，而皇太極考慮的是戰(zhàn)略。袁崇煥的眼光只在遼西走廊，以寧遠為基地，匡扶遼東。而皇太極是以盛京為基點，征服四面八方。

崇禎二年（1629年）十月初二，皇太極率十萬大軍繞過寧遠，取道科爾沁草原，突破了遵化的長城防線，直襲北京。袁崇煥接到檄報，大吃一驚，五年復(fù)遼的承諾，在八旗的鐵騎之下，突然間變得一文不值。

盡管關(guān)寧鐵騎及時趕到北京，一番血戰(zhàn)，趙率教全軍覆沒，力戰(zhàn)而死，猛將滿桂中箭如麻，祖家軍也傷亡慘重，最終保住了京城無虞，然而崇禎帝再也不相信袁崇煥了。就連進城面君的請求也被駁回，想進城，別想走城門，坐著抬筐被士兵們拉上城墻吧?；侍珮O敗走之前，實施反間計，故意讓被俘的太監(jiān)聽到他與袁崇煥有密約的消息，隨后裝作不經(jīng)意，讓太監(jiān)成功脫逃。

袁崇煥的豪言壯語和我行我素，終于讓自己吃到了苦果，直接被崇禎帝投進了大獄，罪名是“擅主議和、通敵脅款、專戮大帥”“欺君罔上，圖謀不軌”?；实鄣某兄Z不再算數(shù)，流言蜚語也信了，尚方寶劍也失靈了。皇帝可以寵你，那是需要你時，也可以像狗一樣丟棄你，因為你的言行損害了王朝的形象。至此，熊廷弼的悲劇在袁崇煥身上重演，除吏部尚書成基命，袁的下屬祖大壽，滿朝文武居然沒有幾個人為袁崇煥求情，就連他的老恩師孫承宗，也三緘其口。

如果說崇禎帝僅僅因為中了反間計，肯定會立刻殺之。在猶猶豫豫中過了八個半月，終于下決心將袁崇煥磔于西市。崇禎帝恐懼大臣不忠，恐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超過了對敵人的恐懼?；侍珮O知道袁崇煥這個南蠻子難對付，沒有戰(zhàn)敗，卻拂袖而走，故意把一個謎團丟給了多疑的崇禎帝。

為了殺袁崇煥，崇禎帝也造足了輿論，市井街巷，路人盡知袁崇煥“召敵”“獻地講和”，朝廷定的罪名是“咐托不效，專悖欺瞞，以市米則資盜，以謀疑斬帥”。

行刑之日，京師萬人空巷，袁崇煥被磔時，“百姓將銀一錢，買肉一塊，爭啖其肉，食時，必罵一聲”，袁崇煥“皮肉以盡，心肺之間，叫聲不絕，半日而止，所謂活剮也”。

若不是許多年后乾隆皇帝為袁崇煥“平反”，公布當初崇禎帝中反間計的前因后果，這段公案，或許是千古之謎。崇禎帝殺袁崇煥，是為了震懾文官武將，別對皇上別有二心。乾隆帝平反，則是顯示寬宏大度，籠絡(luò)廣大漢族精英。各有各的用心，悲哀的只有袁崇煥。

臨刑前，袁崇煥做了一首《絕命詩》：一生事業(yè)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死后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

也難怪袁崇煥死都不會忘了遼東，為官九載，七年在寧遠城。

再說一說寧遠城土生土長的人物吧，祖大壽是純粹的武將世家，他可不像袁崇煥那么“傻”，不圖什么功名，也沒想登上廟堂之高。祖孫八代為大明朝鎮(zhèn)守寧遠長達二百一十二年，早已是寧遠名門望族。從國家的層面上講“一座寧遠城，半部明清史”（閻崇年語），可從一座城的角度來說，可謂“一座寧遠城，半部祖家史”，若不是后來發(fā)生了那么多變故，祖大壽會守著寧遠，直到終老。

祖大壽生得高大兇悍，孔武有力，自幼習武，素有翼德之勇，不失鳳雛之智。天啟初年，任廣寧巡撫王化貞部中軍游擊。廣寧之戰(zhàn)，王化貞與熊廷弼意見不和，被努爾哈赤各個擊破。不懂兵的巡撫帶著大量的兵馬，懂兵的經(jīng)略僅有五百兵卒守廣寧，王朝的這種重文輕武，用文官掣肘武將的模式，注定了失敗的命運。精明的祖大壽豈能參不透其中的玄機，才不會讓自己的“子弟兵”舍身拼命，帶著他們逃回寧遠。這還不算，他還害怕努爾哈赤追到寧遠城，干脆躲到覺華島上，反正后金沒有水軍，你能奈我何？

后來，主將熊經(jīng)略掉了腦袋，傳首到九邊時，他看著死不瞑目的熊經(jīng)略，慶幸自己沒被朝廷選為主將。

祖大壽出色的軍事才華是被袁崇煥激發(fā)出來的，明末文史學家夏允彝云：“大壽家富而勇，曾犯法，幾被戮于承宗，賴崇煥力救，故相得甚歡?！彼^的曾犯法，便是逃到覺華島之事。畢竟孫承宗為袁崇煥的恩師，這個面子，老師給足了學生，救命之恩，足可以讓祖大壽涌泉相報。

雄踞一方的地方勢力，難免會局限于自己的利益集團，祖大壽也逃不出家族利益高于國家利益這個怪圈兒。但祖大壽并非有勇無謀，兩人交好之后，袁崇煥的膽識和謀略與祖大壽的想法和見識不謀而合，兩個人文武之間相得益彰，配合得相當默契。不管怎么說，國與家是難以分割的，袁崇煥的到來，讓祖大壽的國家利益、集團和個人利益緊緊地捆綁到了一輛戰(zhàn)車上。所以，天啟六年的寧遠之戰(zhàn)，祖家軍清肅內(nèi)奸，堅守城墻，浴血廝殺，非常頑強。第二年，寧錦大戰(zhàn)，駐守錦州，硬是頂住了皇太極一波又一波的強攻，沒讓皇太極“誘敵之兵，曠野決戰(zhàn)”的計策得逞，反而趁皇太極主攻寧遠之際，率精兵四千，尾隨而至，與城內(nèi)互為犄角?；侍珮O勞師遠征，終不能敵，退之。

寧錦之戰(zhàn)，袁督師沮喪至極，抱病辭職，祖家軍因固守錦州有功，出盡了風頭，祖大壽被擢升為前鋒總兵官、掛征遼將軍印，祖家滿門獲封官職，兄弟子侄十余人上至總兵，下至副將、參將、游擊。遼西走廊各要塞，守將均為祖家人。

祖大壽是個很實際的人，封賞越多，越是膽戰(zhàn)心驚，王朝的慣例，誰被推到前臺，誰離上斷頭臺就不遠了。更何況，袁崇煥諸多的“逆天之舉”，祖大壽均為參與者。好在天啟是個短命的皇帝，兄終弟及，崇禎一即位，立刻重新起用袁崇煥，祖家軍又有了擋箭牌。

這個擋箭牌在崇禎二年（1629年）確實是為祖家抵擋了一次滅門之災(zāi)。試想，若不是皇帝重新起用袁崇煥，由祖家牽頭復(fù)遼之事，祖家能阻擋住皇太極繞開寧遠，取路蒙古，攻擊京師嗎？毋庸置疑，皇太極的戰(zhàn)馬，不會聽別人吆喝的。

祖大壽隨袁崇煥馳援京師，血戰(zhàn)后金。聞聽主帥被皇上扣留入獄，祖大壽上疏乞求，愿以功名官職贖崇煥?；实圬M能被臣子要挾，不準。既然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祖大壽一怒之下，不管皇帝的死活，帶著“祖家軍”返回遼東，反正“祖家軍”也不是他娘的皇帝花錢養(yǎng)的。

倒是袁崇煥，儒家思想濃重地融入血液，奉皇命修書給祖大壽，勸他回來保衛(wèi)京城?？梢韵胂?，自己含冤下獄，還要勸說別人，當時的袁督師，心里該有多么悲摧。

祖大壽見信，號啕大哭，全軍亦淚流滿面，就差素縞回師了。盡管祖大壽沒有背離王朝，繼續(xù)拿子弟兵的鮮血捍衛(wèi)皇帝的尊嚴，可皇帝卻不這么想，你們都是我的子民，君叫臣死，臣必死，何況普通將士？皇上心里老大不爽，我皇上下旨不管用，你袁崇煥一封信就給叫回來了，一旦放你出獄，那不是放虎歸山嗎，還不得和王朝分庭抗禮？

大戰(zhàn)過后，祖大壽與皇上不辭而別，率領(lǐng)袁崇煥的舊部——關(guān)寧鐵騎，馬不停蹄趕回寧遠錦州防線?；实壑荒車@惜，遼東是他的臉面，不能讓皇太極乘虛而入，必須守住，只能眼看著祖大壽獨自做強。他深知，離開祖家，就等于失去所剩無幾的遼東。不管他信任與不信任祖大壽，都得使用。

此后，祖大壽與崇禎帝之間，若即若離，皇帝三次召他覲見，也故意稱病不去，皇帝也無可奈何。雖說祖大壽文韜略顯不足，但岳飛的“岳家軍”，他不是不曉，天下豈有“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的道理，山是江山，皇帝的專屬。何況更有本朝不久前蕩平倭寇的“戚家軍”，王朝的軍隊都是國家的，豈能成為你戚繼光私人的軍隊？姑且讓張居正這棵大樹遮你幾天陰涼，最終沒有清算你腦袋上的這顆人頭，是念在你蕩平倭寇有功，顧及王朝的面子。

所以，那幾年，祖大壽一直游弋于崇禎帝與皇太極之間，在兩個強者之間的夾縫里，尋找到了一個波瀾不驚的臺風眼。不管在哪打仗，他都堅守一個原則，絕不孤身離開軍營，生怕東廠的特務(wù)把他抓去，落得和袁督師一樣下場。

可皇太極不這么想，抓了祖大壽的兒子祖可法等人，不但不殺，留下來當貴客，送好宅，供美食，對祖大壽虛位以待。收降祖大壽，成了皇太極堅定不移的信念，只要祖家軍為我所用，大明必亡。

大凌河城是守衛(wèi)錦州的前沿，據(jù)河而守，多一道天險，可保錦州無虞。祖大壽想到了，皇太極怎能想不到？大凌河城修了不到半個月，城墻雉堞還沒修完時，皇太極大軍便兵臨城下，將大凌河城團團包圍。城內(nèi)僅有一萬六千人馬，祖大壽被迫關(guān)閉城門，倉促應(yīng)戰(zhàn)。城中糧草僅夠幾天之用，圍了不幾天城中就斷糧了。將士無不驚恐萬狀，祖大壽作過幾次試探性的突圍，都被殺回。無奈之下，只好坐困愁城，盼望援兵。十天后，估計糧草已絕，皇太極便開始勸降。祖大壽卻在唱高調(diào)，不予理睬。皇太極玩了一出貓捉老鼠的游戲，冒充明軍增援。饑餓難耐的祖大壽果然上當，率軍出城相迎，被殺得損失慘重，再也不敢出城應(yīng)戰(zhàn)。

援兵四次來援，均被擊潰。大凌河城被圍了三個月，城內(nèi)的糧食吃完了就殺馬吃，馬吃沒了，就殺人相食。此時，大凌河城可謂不堪一擊，雙方卻一箭不發(fā)，只有特使相互往來。祖大壽被逼無奈，殺了寧死不降的副總兵何可綱，大開城門，率眾將到皇太極大營，跪拜求降?；侍珮O以女真人最高貴的禮節(jié)抱腰禮相見，雙方登壇發(fā)誓祭天，結(jié)為兄弟，永不為敵。

可是，喂飽了肚子，養(yǎng)足了精神，祖大壽借故帶著眾人逃回了錦州，立刻組織防御，繼續(xù)與皇太極叫板。皇太極一笑了之，反正成功地給祖大壽身上潑了臟水，那就成了他手中風箏線，收放自由了。

遼東巡撫丘禾嘉向朝廷參奏祖大壽率隊獻城投降，崇禎皇帝連下旨問罪的勇氣都沒有了，反而提升祖大壽為左都督，繼續(xù)統(tǒng)領(lǐng)遼東軍務(wù)。還特命寧遠城內(nèi)敕建祖氏四世鎮(zhèn)遼的功德牌坊，表彰祖氏世代鎮(zhèn)遼的功勛。如今挺立在寧遠古城里的頭道牌坊，便為祖大壽修建的，第二道牌坊是為其堂弟祖大樂建的。

頗具玩味的是，牌坊正中的門楣之上“玊音”二字。玊字有點從王的意思，也是有瑕疵的玉之意，可見崇禎的復(fù)雜心態(tài)一目了然。他對祖大壽擁兵自重已經(jīng)既無可奈何，又心有不甘。

祖氏集團對“玊”字豈能不懂，工匠以皇上只是點頭允建牌坊，并無金口玉言搪塞之。祖大壽心知肚明，降了能怎樣，還不是你皇上逼的，殺良臣，誅良將，貶首輔，自以為是，又朝令夕改，誰在你身邊誰不是提心吊膽，反正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反就是忠臣了。

及至明崇禎十五年（1642年）農(nóng)歷三月，松錦之戰(zhàn)，兵部尚書、薊遼總督洪承疇松山被俘，被圍困了整整一年的錦州糧絕援盡，城中殺人相食的慘狀再度重演，祖大壽率部眾開城出降。從第一次詐降到第二次真降，皇太極可謂極具耐心，終于將遼東最強悍的“祖家軍”收入囊中。此時，皇太極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贊許祖大壽為“能久守者，讀書明理之效”。

從內(nèi)心深處，祖大壽決不想降，擁兵自重，不過是求自保而已，若沒有袁崇煥被枉殺，他不會被清史稿列為貳臣。他是被皇太極拔了根的浮萍，靈魂已經(jīng)無處收留。

寫到這里，自然想起好友張宏杰的歷史大散文《無處收留》，張宏杰寫的是生于中后所（綏中）、長于寧遠城的吳三桂。祖大壽與最后降清的吳三桂，心靈的歸宿何其相像，同樣是無處收留。只不過舅舅輕描淡寫地給外甥寫過一封勸降書，心比身先死，后來沒再折騰而已。因為張宏杰的《無處收留》寫得極為精彩，對于吳三桂，我多說一句，都顯得畫蛇添足。

許多年后，乾隆皇帝東巡駐蹕寧遠，觀祖氏石坊后，曾題詩“燧謹寒更烽候朝，鳩工何暇沿逍遙。若非華表留名姓，誰識元戎事兩朝”。

時間能銷蝕一切，是非功過如過眼煙云，即使有人再爭論祖氏集團，也是極為少數(shù)的閑人雅士茶余飯后。

無人再識祖大壽。

三

興城的寧遠古城，每一塊城磚都積淀著沉甸甸的歷史。

民國時期，又有一撥人物從寧遠古城中崛起，比如三次出任國民議長的吳景濂，還有他的表弟，直系軍閥的三號人物、直隸省長王承斌，奉系中將郜汝廉等等。本來有意拉開架勢寫下去，因《鴨綠江》“古鎮(zhèn)物語”欄目責編告我萬余字足矣，我只好戛然而止，對民國年間的寧遠城，另寫一篇。

不過一些話還是不吐不快，史家對“曹錕賄選”一案，基本上是口誅筆伐，我卻不能茍同。曹錕賄選的兩位干將，吳王兩個表兄弟。吳景濂拉人場，把國民議員留在北京開會，王承斌找錢財，給議員們發(fā)三至五千塊大洋，做車馬費。

歷史就是歷史，有些事情過去了，就是過眼云煙，即使沒有曹錕，還會有李錕趙錕，在沒有民主基礎(chǔ)的時代，不產(chǎn)生怪胎，那才是奇怪呢。至于賄選那些亂糟糟的事兒，興城人不感興趣，除了眾說紛紜的史料和軼聞，也留不下什么，可寧遠古城卻是這場賄選的最大受益者，王承斌拉來的錢財沒花盡，還剩下二十萬塊現(xiàn)大洋，干脆全送給了家鄉(xiāng)，用于修繕寧遠城內(nèi)破損的文廟。

諸位看客進了文廟，沿照壁、欞星門、泮橋、戟門、大成殿、崇圣寺這條中軸線一路走下去，所有的磚雕、脊獸、雕梁畫棟，基本上保持著民國年間原有的舊貌。古柏梧桐遮避滿院，小橋流水獨具風味，即使酷暑難挨，這里也是陰涼舒適，有著自己的小氣候。歷史會過去的，文化卻源遠流長。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文廟尚未成為旅游景點之前，這里是縣文化館，在文化館里培訓過的人，有一批人已經(jīng)是名貫全國的作家、畫家、音樂家、書法家、攝影家。人都說是沾了孔夫子的光，我想再補充一句，還有歷代久居于寧遠古城的仁人志士。

當然，仁人志士中，少不了官宦之人，更少不了當代興城若干個執(zhí)政者。全國眾多的古城均在“文革”中壽終正寢，偏偏留下興城這座唯一一座明清古城？文化的積淀，使古城的后人們多了一分理智，少了一分狂熱。

當然，祖大壽的牌坊曾經(jīng)在“文革”中也被拆除了，石頭堆在城里的東南角幾近二十年，可八十年代恢復(fù)時，居然一塊石頭都沒少。古城里的人砌墻壘院，寧愿花大價錢從城外搬，也不伸舉手之勞，把石坊的石頭砌進自己家的院墻。在極貧時代，這也是奇觀。

改革開放三十年，以犧牲環(huán)境為代價的發(fā)展，成了一個固有模式，而興城卻背道而馳，以犧牲經(jīng)濟發(fā)展為代價，拒絕了所有的污染企業(yè)落戶。甚至有人拿出數(shù)十億元，要大搞古城開發(fā)，興城人也都拒絕了，寧愿將古城依然保持在原有的陳舊，即使重修，也不要利益驅(qū)動，要的就是古城的原汁原味兒。這么一種人文精神，在浮躁的時代，恐怕再難尋找。所以，在興城，不必擔心霧霾，大霧彌漫倒是晨練的好時機，省了用加濕器了。

清凈的空氣與水，對于大多數(shù)城市，已經(jīng)是侈奢侈品，對于興城來說，卻是無償?shù)馁浻?，這樣的好去處，誰不向往？從前的“不發(fā)展”，反倒為近五年興城在綠水藍天中發(fā)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從前的城，僅局限于寧遠古城一平方公里的區(qū)域內(nèi)，城墻以里才是興城鎮(zhèn)?，F(xiàn)在，興城成為許多人休閑養(yǎng)老的宜居之地，一大批新型移民悄然而至，有些小區(qū)居然以外地的地名命名，如龍江花園等。興城已經(jīng)成為沿海沿河“T”字形發(fā)展的大城，城區(qū)面積達到百余平方公里。寧遠古城只是這個釘子尖兒上最銳利的一點，這一點，便是興城文化的象征和精神的火炬。

當然，也不排除興城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春夏秋三季，吹進來的是海風，冬季吹的是來自千里曠野的北風。華北平原與松遼平原的霾，都沒有能力侵入。

我有個蒙古族的作家朋友，叫郭雪波，他的妻子是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的教授，患了嚴重的更年期綜合癥，在興城的療養(yǎng)院住了一個星期，居然痊愈，回去時，又能歌善舞了。

年輕的時候，我喜歡騎著自行車在寧遠古城的小街小巷里到處游蕩，冥想著每家每戶的來龍去脈，在每一座老宅、每一面老墻前發(fā)呆，探訪著祖氏家族都住在哪兒，吳三桂家住哪兒，吳景濂、王承斌家住哪兒，還有孫承宗、袁崇煥在哪兒辦公？還有那些曾在寧遠古城叱咤風云的人物，足跡留在古城的哪個角落？還有哪些遺落的故事，沒有被人撿起？

過了天命之年，便喜歡安靜了，有時翻一翻80年代版的興城縣志，不禁啞然一笑，磚頭一般厚的縣志，沒有我的名字。而在最前面的幾張彩頁里，延輝街的全景中，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穿著灰色制服，騎著自行車，戴著小眼鏡的人，卻定格在了祖氏石坊下。

那個愛到處游蕩的青澀小伙，就是我。只有我自己才能辨認得出來，我就是寧遠古城培育出來的一粒小芝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