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萌
(河南省社會科學院 文學所,鄭州 45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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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犯焉識》的敘事時間與敘事倫理
王萌
(河南省社會科學院 文學所,鄭州 450002)
摘要:在嚴歌苓的長篇小說《陸犯焉識》中,敘述者利用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的雙重性與矛盾性,在時序、時距和頻率三方面巧妙運用多種手法,從而建立起富有彈性和張力的虛構的敘事時間,使作品呈現(xiàn)出高超的敘事藝術和豐富的審美價值,對作品敘事倫理的構建起到了重要作用。
關鍵詞:陸犯焉識;敘事時間;故事時間;敘事倫理
長篇小說《陸犯焉識》是嚴歌苓迄今為止最為成熟的一部作品,多種敘事技巧圓熟、巧妙的運用是其成功的重要原因,敘事時間的巧妙建立就是其中之一。時間在小說的敘事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敘事的實質就是敘述者對時間的重新安排與建構。時間可以分為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故事時間指故事從開始到結束的自然時間順序;敘事時間則是在講述故事過程中所具體呈現(xiàn)的時間狀態(tài)。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的雙重性與矛盾性涉及時序、時距和頻率三方面的關系,《陸犯焉識》在處理這三方面的關系時均有獨到之處:時序方面,從故事中間開始,造成時間倒錯;時距方面,多次使用省略、概要、拉伸與停頓等手法,形成快慢相間的變奏;頻率方面,以單一型、重復型和概括型的相互交織融合,形成繁復與簡約交替的敘事張力。敘述者由此建立起富有彈性和張力的虛構的敘事時間,使作品呈現(xiàn)出高超的敘事藝術和豐富的審美價值,對小說倫理意蘊的展現(xiàn)和讀者的倫理取位均有較大影響,從而對作品敘事倫理的構建起到重要作用。
一、時序:從故事中間開始
熱奈特認為,“研究敘事的時間順序,就是對照事件或時間段在敘述話語中的排列順序和這些事件或時間段在故事中的接續(xù)順序”[1]14。在文本中,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在順序上一切不協(xié)調的形式,均被稱作“時間倒錯”或“時間畸變”,這在《陸犯焉識》中成了敘事過程中呈現(xiàn)出的主要特征。
整個故事從陸焉識1925年喪父開始,至其1990年離開上海結束,講述了他將近70年的人生經(jīng)歷和坎坷遭際,主要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的關系可以通過表1反映出來(由于作品中一些時間前后矛盾,表1中以“?”標出不一致的時間)。
表1 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的關系
從表1中可以看出,作品的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的順序關系是:A9-B4-C1-D2-E3-F5-G6-H7-I10-J8-K11。顯然,敘述者并沒有按照時間的線性流動敘述故事,而是將時間不斷切換,使其大幅度地跳躍與斷裂,造成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之間極大的錯位。
敘述是從第9個故事段,即1958年陸焉識被押到青海西寧城外的監(jiān)獄服刑開始的,然后在服刑的十多年間,不斷插入第1至第8個故事段。這種從故事的中間開始敘述,繼之解釋性地回顧的結構形式,是歐洲史詩體裁形式上的經(jīng)典手法[1]14。敘述者采用這一手法,從故事的表層結構來看,是有史詩的意味蘊涵其中的:既是陸焉識的個人磨難史,也是陸家百年變遷的家族史,同時還折射出20世紀中國的政治社會史。陸焉識渴望自由,卻在家庭和政治的雙重制約下,一生追求自由而不得,并且還為此吃盡苦頭。他的婚姻由恩娘馮儀芳包辦,即使遠渡重洋也無法擺脫?;貒?,在恩娘主導的家庭戰(zhàn)場中他更是毫無自由可言。在家庭之外,事業(yè)和學術也沒有給他想要的自由和獨立,反而時常身不由己地卷入他所厭惡的種種黨派和集團的利益紛爭。為了自由,他坐過國民黨的大牢,后來又進了共產黨的監(jiān)獄,被強制改造二十多年。等他獲得特赦、重返上海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早已被政治徹底滲透和改變,“勞改犯”的帽子再也無法摘除,兒女們對他滿是怨恨與責難。最終,在妻子馮婉喻病逝后,他帶著她的骨灰,離開已無他容身之地的上海,不知所蹤。陸焉識乖謬無常的悲劇性命運,不僅僅是他個人的不幸,更是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共同的遭遇,他們被家庭和政治剝奪了肉體與思想的雙重自由,在付出慘痛代價、苦苦掙扎之后,結果卻與他們最初的追求和理想漸行漸遠。
從故事的深層結構,即情感脈絡來看,前往青海的火車上,陸焉識才幡然醒悟,真正看清自己的內心世界,確認了自己對婉喻的愛。這個階段雖然是故事順序的中間,卻是陸焉識對婉喻愛情的開始。二人一場誤會不斷并最終錯過的曠世之戀,是作品中最具感染力和震撼力的部分:婉喻一廂情愿地深愛著焉識,誤以為焉識同樣愛她,只是受到恩娘壓制才不敢好好待她,其實焉識是因為包辦婚姻而不愿愛她。等到焉識明了自己對婉喻的愛意之后,卻已經(jīng)失去自由,沒有能力去愛。重獲自由之后,焉識有能力再去愛了,但是婉喻卻再也無法回應他的愛情,因為在重逢之前她已經(jīng)失憶。婉喻矢志不渝地愛了焉識一生,焉識癡戀婉喻半生,他們是彼此的摯愛,卻一再錯過,令人唏噓。
這一時間錯位的手法,對于讀者而言,一進入閱讀立刻接觸到的就是最酷烈的一面,必然會對陸焉識被遣送到西部服刑的原因產生好奇:犯下怎樣的滔天大罪才會被這般對待?隨著多個倒敘故事段的插入,在陸焉識反觀和思索他的前半生的過程中,個體的掙扎和政治的荒誕逐漸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一個才華橫溢、追求自由的知識分子竟然無緣無故就陷入如此殘酷境地,任何一個讀者心中此時都可能會產生巨大的荒謬感與諷刺感。同時,這種回顧一直伴隨著陸焉識無以言說的悔恨和傷感,讓讀者很容易生出同情之心,理解和寬容他在情感上對婉喻的敷衍和背叛。如果僅作一般的線性敘述,那么很可能變成走馬觀花似的人生流水賬,故事的起伏度、思想的深邃度和感情的濃烈度將遠不如時間錯位帶來的敘述效果,閱讀效果自然也會大打折扣。
二、時距:快與慢的變奏
時距探討的是事件或故事實際延續(xù)時間和敘述文本的長度之間的關系,即速度關系[1]54。熱奈特將其劃分為四種類型:停頓(敘事時間無限長于故事時間,故事時間基本為零)、省略(故事時間無限長于敘事時間,敘事時間基本為零)、概要(故事時間長于敘事時間)和場景(故事時間等于敘事時間)[1]60。此外,應該還有第五種形式,即敘事時間長于故事時間,西摩·查特曼稱之為“拉伸”,米克·巴爾稱之為“減緩”。時距可謂是敘事節(jié)奏的表征,敘述者通過不同事件占有篇幅的長短不一,決定了故事的發(fā)展速度,使故事張弛有度、跌宕起伏,建構出獨特的審美情境。在《陸犯焉識》中,通過對概要、拉伸、停頓和省略手法的多次運用,形成快慢相間的敘事變奏。從恩娘喪夫即將被送回娘家之際到陸焉識與馮婉喻的相親,這一階段故事的發(fā)展在節(jié)奏的把握上就頗具代表性。
恩娘與眾不同的哭功夫,讓繼子陸焉識心生憐憫,做主將其留在陸家,然后時間直接就到了四年之后的1925年:
……十四歲的焉識說,他絕不會讓人把恩娘退回娘家;他已經(jīng)長大了,不久就是陸家當家的男人,該他來賺鈔票養(yǎng)活恩娘了。……十四歲的當家人沒有繼續(xù)婆婆媽媽,轉身走開,去院子里吩咐車夫,把車子停回車房,恩娘不走了。什么時候走呢?不走了,什么時候也不走了。
陸焉識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走進自己家大門的時候,恩娘馮儀芳已經(jīng)是另一個年輕婦人,嗓門響亮,面頰潮紅,一口氣可以吃半打梭子蟹[2]32。
這兩段之間先是安排了一個省略,然后是對在場景和拉伸共同作用下的一個重要事件的敘述:恩娘擅自安排陸焉識與馮婉喻相親。
在這個省略中,省略的其實只是表面的四年時間,從接下來的故事中讀者可以看到,四年的故事內容并沒有省略,而是穿插到從下午到第二天晚上幾個小時的相親事件中。從陸焉識走進大門到跨進客廳短短的時間內,插入了恩娘四年的主要生活內容,以及相親的由來。隨后,在對待馮婉喻的問題上,在陸焉識與恩娘你來我往的較量中,四年的日常生活瑣屑,就在其中反復穿插,令事件的發(fā)展一波三折,場面更為生動,使故事充滿著感覺化、心理化和情緒化意味,可以令讀者細細品味,延長了讀者閱讀和接受的心理時間。
事件最后以恩娘的勝利而告終:恩娘以孤苦可憐之態(tài),將陸焉識擊敗,在相親事件過去兩個月后,焉識不得不聽命于恩娘,于留學前夕被迫娶了婉喻。這一事件在整個故事里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恩娘與陸焉識的如此相處模式,在恩娘生前就再也不曾改變過。這讓讀者有了無限的遐想空間,可以推測恩娘在四年的時間里,是如何一步步地成為主導者和掌控者,而陸焉識則從當家人淪為無奈的順從者的,由此形成一種留白之美。
此外,作品引子部分的概要,也是調節(jié)節(jié)奏的典范:“五個月后,陸焉識從2868變成了1564號”[2]2;“三年過去,我祖父的番號已經(jīng)變成了278”[2]3。在簡簡單單的五個數(shù)字中,對故事進展影響不大的情節(jié)急速掠過,大大加快了敘事節(jié)奏。與此同時,兩千多人的生命就在這冷冰冰的數(shù)字背后默默消逝,從而深刻地揭露出青海服刑地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呈現(xiàn)出一種讓讀者無法想象的殘酷之感。
三、頻率:繁復與簡約的交替
所謂敘事頻率,是指一個事件在故事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與該事件在文本中敘述(或提及)的次數(shù)之間的關系,可分為三種類型:單一型(講述一次發(fā)生了一次的事件)、重復型(講述幾次只發(fā)生了一次的事件)和概括型(講述一次發(fā)生了幾次的事件)[3]。在《陸犯焉識》這部作品里,三種頻率都多次出現(xiàn),相互交織融合,形成繁復與簡約交替的敘事張力,并以此來調控敘事節(jié)奏,揭示人物的深層心理空間。
例如,關于陸焉識解讀馮婉喻眼神的描述,敘述者融合了單一型和概括型兩種類型,反復渲染九次。對于婉喻眼神中所流露出的風情,盡管這九次描述所用的語言是相似的,但每一次都有特定的場合和背景,是人物特殊心理不同時期的反映。婉喻自始至終都愛著焉識,因此她看他的眼神一直如此,未曾改變;而焉識比婉喻晚了幾十年才愛上對方,對她眼神的解碼也就相應地晚了幾十年。九次里面僅有三次是焉識當場感受到的,而且這三次當中還有一次是發(fā)生在他被押送到青海的前夕,其余均為回顧性的。當焉識回首往事的時候,他有著被妻子愛著的幸福感,但更多的是對自己當時沒有回應這種愛的遺憾和悔恨。這九次的反復敘述,是對陸焉識隱秘情愛心理刻畫的點睛之筆。
此外,白金歐米伽手表作為馮婉喻愛情的重要象征,也一再被提及,貫穿于絕大部分的故事時間之中,因此婉喻買白金歐米伽手表作為一個重要事件,被敘述者詳細地講述了兩次,以示強調。婉喻因見丈夫苦悶,遂偷偷賣掉嫁妝中的一顆祖母綠,買了一塊白金歐米伽手表,以討好他。由于祖母綠是恩娘給的,一向順從的受氣包婉喻竟這般大膽,其所作所為不啻于造反。這種重復性敘述有力地呈現(xiàn)出婉喻對丈夫的愛到了何種深沉和癡迷的程度。讀者也可以從中想象和揣測陸焉識回憶這段往事時,對妻子癡愛自己的感激之情,以及對當時自己敷衍妻子的懊惱和反思。
與之相反,對于有些發(fā)生過多次的事,作品中卻只敘述了一次,如陸焉識返回上海后,依然保持著監(jiān)獄中的某些習慣:
到了家老阿爺?shù)难劬偷教幙?,但只要發(fā)現(xiàn)你在看他,他眼睛馬上就老實了,聽了“向前看”口令一樣直視前方。不久家里所有人都會發(fā)現(xiàn),他的動作在暗中被口令控制著[2]339。
在經(jīng)過了20多年的牢獄生活之后,重獲自由的焉識已經(jīng)無法再回歸正常的生活,無法再有一個正常人應該有的正常反應。所以,陸焉識雖然從外在形式上擺脫了陸犯焉識的身份,但是在內心深處卻永遠也擺脫不掉這一陰影。僅此一次,就深邃地展示出政治對個體摧殘和異化的殘酷性,強化了觸目驚心的敘事效果和閱讀效果。
《陸犯焉識》在敘事時間方面雖然安排精妙,但仍存在一些疏漏之處,部分時間說法存在明顯矛盾。一是關于陸焉識的年齡,至少出現(xiàn)了三種矛盾的年齡:第31頁明確說明陸焉識在1925年是18歲,那么他應該出生于1907年。第95頁說他于1963年逃跑,第100頁指出他逃跑時的確切年齡是62歲,那么他應該出生于1901年。第79頁指出他19歲結婚,第38頁說他從結婚到出國是5天時間,留學5年是故事中確鑿無疑、反復提到的時間,第122頁說歸國是1933年,那么他就應該是1909年出生。二是關于陸焉識完成書稿謄寫工作的時間:一種說法見于第16頁,為1989年12月底;另一種說法見于第412頁,為1986年7月中旬。三是婉喻買白金歐米伽手表的時間:有第13頁的1936年8月和第140頁的1937年5月兩個不一致的時間。四是關于陸焉識離開上海提籃橋監(jiān)獄的時間:一種說法是第300頁的于1955年3月獲得減刑,第310頁指出他在減刑之后就被押送到浙江和江西交界處的監(jiān)獄服刑;另一種說法來自第351頁婉喻所收藏的陸焉識信札,標明“1954-1956,焉識書自上海,提籃橋”。五是關于恩娘的去世時間:第78頁指出恩娘于1948年去世,第259頁又說恩娘是1947年去世。六是關于馮婉喻結婚時的年齡:有第79頁18歲和第352頁19歲兩種說法。這些明顯的疏漏,如有修訂本出版,想必作者會作出合理的修正。
參考文獻:
[1]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2]嚴歌苓.陸犯焉識[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3]里蒙-凱南.敘事虛構作品[M].姚錦清,黃虹偉,傅浩,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102-104.
(責任編校:白麗娟)
The Narrative Time and Narrative Ethics in The Criminal Lu Yanshi
WANG Meng
(Research Institute of Literature,Henan Provincial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Zhengzhou 450002,China)
Abstract:In Yan Geling’s novel The Criminal Lu Yanshi,the narrator makes good use of the dualism and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story time and the narrative time,and employs a variety of methods in relation to timing,duration and frequency,thereby establishing the narrative time characterized by elasticity and tension,which improve the narrative art and aesthetic value of the novel and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construction of the narrative ethics.
Key Words:The Criminal Lu Yanshi;narrative time;story time;narrative ethics
基金項目: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2013BWX014)
作者簡介:王萌(1973-),女,蒙古族,河南西峽人,副研究員,博士,主要從事女性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712.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349X(2016)01-0096-04
DOI:10.16160/j.cnki.tsxyxb.2016.0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