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神疑鬼的高二男生

曉林

家庭是孩子成長的搖籃，幸福美滿的家庭，是孩子身心健康發(fā)展最重要的條件。有問題的家庭，對兒童的身心發(fā)展往往會產(chǎn)生不良的影響，使兒童心靈遭受創(chuàng)傷，嚴重的會使兒童精神出現(xiàn)障礙，危害終生。

他們肯定在議論我

小譽是上海松江區(qū)某中學的一名高一男生，因經(jīng)常懷疑同學們背后說他的壞話，導致人際關(guān)系緊張，進而影響學習成績，在媽媽秋女士的陪同下找到我咨詢。

小譽皮膚較黑，身高偏矮，眼神躲躲閃閃，但很警覺。他吞吞吐吐地告訴我，他所在的班環(huán)境不好，同學們對他極不友善，經(jīng)常在背后說他壞話、嘲笑他。他舉例說：“有一天早上我遲到了，一個人站在門口喊‘報告，很難為情。老師說了我兩句，就讓我進教室上課。沒想到，就在我走進教室的一剎那，同學們卻哄堂大笑。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愣了一下，同學們笑得更厲害了。我不知道他們在笑什么。后來有同學告訴我，是我的動作太‘娘了，還說他們是被我逗笑的，不是故意捉弄我。取笑我還說不是故意的，可見他們有多虛偽！”

“我覺得小譽太敏感了，同學們可能沒有惡意?！鼻锱坎煌鈨鹤拥恼f法，舉例說，“上學期的期末考試，小譽座位旁邊的兩三名同學作弊，被監(jiān)考老師逮個正著。事后，班主任在班會上發(fā)了脾氣，質(zhì)問全班同學還有沒有人作弊，如果有的話必須馬上自首，否則學校會嚴肅處理。老師沒有點小譽的名，也沒有暗示什么，可是小譽非常緊張，認為老師是在‘敲打他?！?/p>

小譽插言：“班主任在班會上發(fā)脾氣的時候，一直看我，這還不算暗示？傻子都看得出來?！?/p>

秋女士接著說：“后來，我找到班主任，當面解釋，說小譽雖然成績一般，但品德沒問題，絕不會作弊的。班主任說，她沒有懷疑小譽作弊，甚至想表揚小譽，在周圍多人作弊的情況下沒有受到影響，堅持獨立答卷，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學生?？矗@能說明是你多心了吧？”

小譽不屑地把頭扭到一邊，嘴里嘀咕道：“沒有證據(jù)，她當然這樣說。誰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p>

秋女士一臉無奈地對我說：“您都看到了，這孩子現(xiàn)在天天這樣疑神疑鬼的，哪有心思學習！上高一了，正是學業(yè)緊張的時候，這樣的狀態(tài)肯定影響學習成績。”

在隨后的單獨交流中，秋女士告訴我，小譽的疑神疑鬼越來越嚴重，只要看到同學們?nèi)齼蓛傻卣f悄悄話，他就懷疑是在議論他，有時還能確切地聽到嘲笑他的言辭。“我向班主任反映這個情況，班主任核實情況后告訴我，同學們都不承認，完全是小譽胡亂聯(lián)想。我猜，該不是小譽出現(xiàn)了幻聽吧？我以前的單位里有一個同事就有這樣的毛病，后來被診斷為精神分裂?！鼻锱矿@慌地盯著我，問，“小譽該不會也這樣吧？”

交流中秋女士還透露，三年前她與小譽的爸爸離婚了，她爭取到了小譽的撫養(yǎng)權(quán)。三年來，她沒有再婚，甚至拒絕相親，就是為了不影響小譽的中考和高考。兩年前，她所在的公司破產(chǎn)，她被迫下崗，四處打零工賺錢。最近一年多，為了小譽能過上好日子，她讓小譽隨爸爸生活?！澳切∽u在爸爸那里受了什么委屈？按說不會呀，他們是親父子啊！”秋女士說。

爸爸用溫情報復我

與小譽單獨溝通很困難，開始時他不信任我，能不說的就不說，不得不說的也絕不多說一個字，一個多小時后他才放松了一些。他說：“爸爸對我非常好，每天早晨6點鐘起床給我做早餐，天氣不好肯定到學校接我回家。但是，他對我越好我越感覺不好?！?/p>

“這是為什么？”我問。

“因為我對不起他?！毙∽u垂下頭，小聲說，“他們離婚時，在誰撫養(yǎng)我的問題上爭吵了很久，最后法官讓我選擇。我不選，請求法官不準他們離婚，但是沒用，法官非讓我選不可。沒辦法，我就選了媽媽。當時，我爸爸淚流滿面，拖著哭腔沖我喊：‘孩子，別忘了，咱倆可是一個姓?。∧闶俏业膬鹤?！還說了好多‘過得不好就回來找我之類的話。我無話可說，在心里默默地對爸爸說‘對不起，從法院一直說到媽媽租住的房子。我知道，爸爸非常傷心，因為我背叛了他。他現(xiàn)在對我好，可能是出于真心，但也不排除是在報復我，讓我慚愧、自責，這樣他就開心了?！?/p>

“你怎么能這樣猜測你的親生父親！”我忍不住要發(fā)火。

小譽平靜地看我一眼，冷笑道：“要是真的愛我，他就不會跟我媽離婚了。”

我無言以對。成年人對婚姻的感受，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怎么能理解呢？反過來想，孩子對家庭的依賴，成年人也未必完全理解。

電話聯(lián)系小譽的爸爸孔先生，他馬上打的趕過來。孔先生一進門就問：“小譽沒事吧？”關(guān)切之情溢于言表。他對我說，他早就發(fā)現(xiàn)小譽不對勁兒，經(jīng)常對他鄭重其事地道謝，客氣得很。

聽說小譽懷疑他有報復之心，孔先生的眼圈馬上紅了，哽咽道：“天地良心?。∥乙瞧鹉菈男?，天打五雷轟！我是看他學習辛苦，就注意給他增加營養(yǎng)，怕他受涼感冒，天氣不好的時候就去學校接他。當年他選擇媽媽做撫養(yǎng)人，我一時接受不了，但后來想通了，孩子嘛，都跟媽媽親，我能理解，換成我，也會那樣選擇，所以根本不恨孩子。不管孩子跟誰生活，都是我的兒子，我都有義務(wù)關(guān)心他、照顧他?！闭f起一年多前小譽回來跟自己生活，孔先生感慨萬千，“小譽能回來陪我，對我來說是意外之喜，我很珍惜父子重聚的美好時光。有朋友提醒我，可以利用前妻經(jīng)濟拮據(jù)的機會提起訴訟，要求變更對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因為我不想再刺激孩子！我現(xiàn)在也不想再婚，就這樣一門心思把兒子撫養(yǎng)成人，對我來說就是最幸福的事?！辈贿^，孔先生承認自己跟兒子很少深入交談，因為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離婚對他的打擊很大，這兩年他有些自閉傾向。

與孔先生溝通時，秋女士在場，她對前夫的舐犢之情非常感動，不停地擦拭眼淚。

家庭關(guān)系影響性格

綜合各方描述的情況以及對小譽的心理測試，我診斷他的癥狀屬于精神分裂癥的早期癥狀“牽連觀念”。所謂“牽連觀念”，又稱“關(guān)系妄想”“援引觀念”，主要是將生活中的各種變化和一些本來與自己不相干的事物，解釋為與自己有關(guān)系，且往往懷疑別人是惡意的。常表現(xiàn)為：看到有人嘀咕就感覺在說自己壞話，聽到有人偷偷地笑就認為是在笑自己，別人咳嗽、吐痰是表示對自己的輕視，等等，從而引起患者的焦慮、煩躁和恐懼。

秋女士問：“您所說的‘牽連觀念，會導致幻聽嗎？”

我解釋道：“精神分裂癥患者除過度聯(lián)想、情感障礙、意志減退外，半數(shù)以上存在幻覺，最常見的是幻聽，主要是言語性幻聽?；颊呗牭洁従?、親人、同事、同學或陌生人說話，內(nèi)容往往使患者不愉快，具有特征性的是聽見兩個或幾個聲音談?wù)摶颊?，彼此爭吵，或以第三人稱評論患者。病情嚴重的患者?；寐牭酵{、命令的聲音，如不讓患者吃飯，讓患者去死等，或談?wù)摶颊叩乃枷?，評論患者的行為?！?/p>

孔先生問：“這樣的幻聽對患者的行為有影響嗎？”

我說：“當然會有影響，因為在患者看來，他幻聽到的聲音是真實存在的，就像正常人被挑釁，會本能地做出自衛(wèi)、反擊行為。

孔先生問：“小譽的情況究竟有多嚴重？”

我解釋道：“‘牽連觀念是較輕的癥狀，如果病情繼續(xù)發(fā)展，就會出現(xiàn)‘被害妄想癥狀?！缓ν胗址Q‘迫害妄想，即患者憑空堅信周圍的某些人或某團伙正準備對他進行打擊、誣陷或迫害，如飯中下毒、跟蹤監(jiān)視等。魯迅的名作《狂人日記》所描述的主人公狀態(tài)，就是這個階段的典型表現(xiàn)：‘……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我怕得有理。如果病情繼續(xù)下去，就可能發(fā)展成為精神分裂癥。”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和他媽離婚，他就不會得這種怪病了！”孔先生痛心疾首地說。

我勸慰道：“您不必過分自責，小譽出現(xiàn)‘牽連觀念癥狀，有其自身原因?！蔽疫M一步解釋，青少年身體發(fā)育很快，而心理發(fā)展相對滯后，由此帶來身心的不協(xié)調(diào)，心理和行為都容易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異常表現(xiàn)。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對環(huán)境的不斷適應(yīng)，這些異常表現(xiàn)有的會逐步減少或消失，有的則出現(xiàn)深化、變異，被生活中的某種事件刺激，也可能惡化成精神分裂癥。

我特別強調(diào)，家庭關(guān)系對孩子的性格形成有很大的影響。家庭是孩子成長的搖籃，幸福美滿的家庭，是孩子身心健康發(fā)展最重要的條件。有問題的家庭，對兒童的身心發(fā)展往往會產(chǎn)生不良的影響，使兒童心靈遭受創(chuàng)傷，嚴重的會使兒童精神出現(xiàn)障礙，危害終生。其中，父母離異是造成子女心理異常的重要原因之一，父母離異子女的心理異常比父母和睦子女要明顯增多。因為幼小的孩子雖然沒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但其已經(jīng)形成了與父母的純真親情，父母離異后這種親情也就崩離了，子女不得不與父親或母親分開。這對于孩子來說無疑是一種沉重的打擊和創(chuàng)傷。父母離異后孩子心理異常的表現(xiàn)常因人而異：有的孩子夜間長時間哭泣；有的孩子敏感、厭煩；有的孩子恐懼、退縮；有的孩子自卑、多疑；有的孩子攻擊性強或有犯罪行為。多數(shù)孩子學習成績明顯下降。

如何幫他回歸現(xiàn)實

“我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孔先生不停地用手捶打自己的頭，嘴里喃喃自責。

秋女士溫柔地安慰前夫，轉(zhuǎn)頭問我：“小譽的情況，該怎么治療？請您一定幫幫我們，我們一定全力配合?！?/p>

鑒于小譽的病情已經(jīng)比較嚴重，我開了一種副作用小、針對性強的精神安慰劑，要求孔先生監(jiān)督小譽按時服藥?！氨仨殘猿址巸芍?，然后慢慢減少劑量，直至癥狀消失。”我說，“除藥物治療外，心理調(diào)節(jié)也相當重要，否則藥物功效不會持久，所以建議他接受兩個療程的心理輔導。另外，家長要全力配合?！?/p>

孔先生說：“您說吧，都需要我們怎么配合？”

我提出以下三點要求：

第一，日常生活中多與小譽交流。交流越深入越好。如果開始時小譽不情愿交流，那就變換方式，如改用通信、留言、微信、短信、送禮物、旅游等方式。交流的目的是給小譽以心理上、精神上的關(guān)心和支持。“盡管你們已經(jīng)離異，但在家庭教育這件事上應(yīng)該攜起手來。”我說?？紫壬颓锱肯嘁曇谎?，同時點頭。

第二，尋求班主任的支持，鼓勵小譽多參加集體活動。“比如在集體活動中安排小譽承擔某項任務(wù)，通過合作使其加深與同學的交流，再比如安排一個熱情細心的同學與小譽同桌，形成友好的氛圍，等等。當小譽習慣了人際交往，有人可以說心里話，癥狀自然會減輕?！蔽艺f。

第三，支持課外閱讀。我的心理輔導主要是幫助小譽重新認識人際關(guān)系，學會人際溝通的基本技巧，其間會指導小譽閱讀一些名人傳記，父母要給予支持?！罢n外閱讀與功課的學習不矛盾，所以不必擔心小譽分心。小譽出現(xiàn)精神癥狀，部分原因是其生活面狹窄，視野不夠?qū)掗煟枷胱哌M了死胡同，適當?shù)恼n外閱讀有助于他走出自我的小天地，對治療有持久的良性作用。

在老師、父母和同學們的配合下，我對小譽的心理輔導進展順利，效果良好。從小譽的言談中我感覺到，他與爸爸的關(guān)系逐漸融洽，開始相信父子情是世界上最真摯、最牢固的感情。老師反映，小譽參加集體活動越來越自然，對同學們的談笑不再神經(jīng)過敏，有時同學拿他開玩笑他也不再生氣。

秋女士悄悄告訴我，她正與孔先生商量復婚事宜。

“真的嗎？”我大喜過望，“你們該不會是為了孩子假復婚吧？”

秋女士不好意思地說：“不，是我對他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以前他特別懶，工作上也不求上進，但現(xiàn)在他變了，為兒子付出了很多，是個有擔當?shù)哪腥?。?/p>

我問：“小譽知道嗎？”

秋女士說：“我和老孔分別征求過他的意見，他當然舉雙手贊成?！?/p>

兩個月后，我有幸參加了秋女士和孔先生的復婚典禮。典禮規(guī)模很小，但很溫馨。大家猜猜看，典禮的主持人是誰？

沒錯，是興高采烈的小譽！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