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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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蛟龍的人
∥聶夢
聶夢,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專業(yè),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助理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
三十年后的今天,談論先鋒是容易的,實踐先鋒卻很難。它需要行動的力量,需要強力意志和理想主義,需要偏激、固執(zhí)和豁出去賭一把的不管不顧。說起來,這些因素本身其實并不復雜,但當它們置身在日趨調和混沌的背景之下時,清晰輪廓與鋒利邊角的珍貴性與困難度便凸顯出來。
前段時間做去年的中篇盤點,一位警察大叔的臺詞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們都是心有蛟龍的人?!保◤埿馈逗綒ⅰ罚┻@種硬漢氣質的、決絕的、甚至略顯悲情的形容極易打動人。陳鵬就是這樣的人,心有蛟龍的人。在魯院讀高研班時,他在房間里一邊喝酒一邊跟詩人王震海爭論,奶牛為何不可以上高樓(陳鵬寫過一篇小說,題目叫做《奶牛住進我們家》),后來,他又辭去多年的穩(wěn)定的新華社工作,挑起《大家》的擔子。至少換作我,可能不會如此激情澎湃、大刀闊斧地去說、去做。剛接手《大家》的時候,陳鵬就動過做一個先鋒欄目的念頭,對此,我的想法是:好,但是難。
這相當于將一場文學想象從觀念層面落實到技術層面。首先,先鋒本身就是個問題。如果把目光集中在那個相對緊密的、在小說藝術上更趨向于形式(強調敘述和語言)的群體及其寫作身上,如今,時代語境發(fā)生了變化,先鋒作為一種文學資源已部分地納入主流敘事和文學史之中,當年的敘事策略再度啟用,未必能收到預期的效果;倘若同時考量先鋒派的流變,考量其隱匿、轉化與更新,將先鋒提煉為勇氣和新意,泛化為一種精神,那么,離開了理論沖動與變革、抗衡的訴求,寫作本身的內驅力很可能會遭到削弱;繞過這些爭論集中的地帶退一步說,即便先鋒可以被簡化為秩序的他者,為了描畫旗幟再設計出一套條條框框,按圖索驥,難免會令自己陷入新的悖論當中;而時下,又有多少作家愿意被貼上先鋒的標簽,有多少文本經(jīng)得起先鋒的質詢和考驗?
這些陳鵬不是沒有意識到。
問題永遠層出不窮,事情還是得一點一點做。
最后,他索性將落腳點放在了先鋒的開放和動態(tài)上,給作者、作品和自己都預留了回旋的余地。獨創(chuàng)性、理性,探索,創(chuàng)新、不合時宜,不流俗等圈出一個足夠大的空間:“小說家的任務是警惕虛假的文化地理,對人類生存的真實和真理作出獨立而自由的思考和判斷?!被剡^頭看,如果不是有股一往直前大不了重新來過的勁頭,“先鋒新浪潮”恐怕維持一年,應個景,也就差不多了。眼下的境況是,欄目不僅堅持了下來,并且堅持得有模有樣,陸陸續(xù)續(xù)推出了何凱旋、學群、曹寇、何小竹等一批人的創(chuàng)作。依照陳鵬的想法,堅持三到五年,多發(fā)掘些極具才華的優(yōu)秀作家。這樣的意愿最終能否達成還未可知,但起碼有個盼頭,有種期待感在里面。畢竟,當年余華、蘇童等人從華東師范大學招待所深夜翻墻出去找吃的時,也不確定接下來就一定會有《收獲》的先鋒文學專號以及其他的種種。
不得不說,先鋒新浪潮已經(jīng)刊發(fā)出的作品,有許多是很不錯的?!坝邢敕ㄓ行乱庥袥_勁的小說”,基本實現(xiàn)了這樣的預期。這次收到的李昕的《廢墟》和水鬼的《五食記》也是如此。兩位作者都是80后,履歷單純,在期刊發(fā)表這個領域稱不上是熟面孔,但他們寫作的誠意、智慧與文本掌控力卻是一目了然。編輯將這樣兩篇稿子安排在一起也頗費了些心思。城市村落,現(xiàn)代古代,個體人群,鋪張儉省,詰問篤信,在文本層面上,它們從各個角度彼此呼應、填補,共同之處在于,都指向死亡。
《廢墟》有一個略顯陳舊的外殼?!笆澜绾喼本拖褚粋€強拆隊,不斷地在拆毀著她所珍愛的每一樣東西。”她的一生都在忙著接受現(xiàn)實,抵抗來自世界的惡意。父母死后,舊房子成了世上最后一道圍欄,當這圍欄也無法幸免即將變成廢墟時,她選擇在火光中終結一切,包括自己。尋找、漫游的主題,死亡的片段,成長之痛,失敗感,孤獨,抵抗,絕望,這些無疑是青春寫作里最常見的質素。第一次讀《廢墟》時,不由得聯(lián)想起祁媛的《我準備不發(fā)瘋》,15年《收獲》“青年作家小說專輯”的頭條。兩篇小說放在一塊,有點像一對雙生花,又或者是一個人的表里:《我》發(fā)生在白天,夢囈一般卻煞有介事地沖著別人大聲講述自己的遭遇;《廢墟》則出現(xiàn)在夜里,是一個人縮在墻角無比清醒時的喃喃自語。白天行進的是演講,夜幕降臨了,沒有情節(jié)的獨白才真正開始。就個人而言,對于這類作品一直有點抵觸,很怕那些“強烈的不安全感”和“堅韌又十分簡單幼稚的虛無主義”陷入到一種喟嘆憂傷的小資調調里。但《廢墟》卻沒有。它提供的痛感并不幽深陰暗,更沒有病態(tài)的歇斯底里。那個穿著皺巴巴花裙子的女人,始終站在廢墟里,仔細把磚頭瓦片往回堆著。她試圖搭建一座新的墻,代替母親的庇佑和保護,她認真地處理傷口,希望離毀滅再遠一些。結尾處的大火,是孱弱的人對于超越自身力量的渴求,是當所有的努力最終被擊潰,只剩下毀滅時,心靈之痛因坦誠而萌生出的強大的干燥的力量。
《廢墟》的另一個好處,在于它從一定程度上指認出城市經(jīng)驗的精神歸屬。把一棟房子當做掩體,掩護自己不被世界注意,不至于被一覽無余,就連附近的野草和電線都承載著呼吸與喜悅。這恐怕是只有從小就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才會擁有的經(jīng)驗。法國插畫家讓—雅克·桑貝曾創(chuàng)作過這樣一幅畫作,空蕩蕩的大廳里,相鄰的兩個扶梯一上一下運行,扶梯上的人趁著相遇的一瞬間,隔過傳送扶手,迅速地將手握在一起(《電梯上的邂逅,一秒鐘的握手》)。李昕的《廢墟》同樣捕捉到了一秒鐘的握手帶來的神經(jīng)末梢的震顫。一秒鐘,可以讓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也可以刺破那些以傳統(tǒng)鄉(xiāng)村敘事為對照的武斷的城市想象:生活在城市中的,不一定都是無根的單向度靈魂。
吃本是為了生,《五食記》里卻遍布著死亡。小說以冬瓜、黃豆、米、蘿卜、白菜等五種饑荒時節(jié)人們賴以為繼的吃食為題,由五個表面獨立、實則彼此勾連的故事組合而成。五食,是饑饉中的五食。因為吃食的極度匱乏,人的各種欲望、念想,人生的種種偶然與必然都數(shù)倍放大。篤信佛法的信泉因誤殺一個藏匿在冬瓜中的嬰孩而性情大變;趕路人險些被強人灌下生黃豆一命嗚呼;為了求米,亡魂被丈夫休棄,游蕩在山間不得超生;顯明將陽精遺灑在蘿卜上令豆腐鋪的女兒悶聲投江;黑衣人試刀,祖孫二人自此陰陽永隔?!岸际浅?,都是為了一口吃”。強人、行腳僧、遺孤、黑衣人的故事,實際上都是信泉的故事。從《五食記》來看,作者水鬼應當也是位理想主義者。小說寫宿命,寫出了崩壞的世界里的真和信,從這個角度講,《五食記》稱得上是有骨架的寫作。水鬼的用字、行文處處透出古典的韻味,俠肝義膽、傳奇志怪中,語言的儉省與意指的豐盛形成鮮明對照。最后一個故事里,小姑娘“是我阿婆”的一唱三嘆,更是見真見切,顯足了功力。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同樣是死亡,在上述兩篇作品中的形貌,與當年先鋒派的文本呈現(xiàn)還是有著較大的不同。在余華等人那里,死亡是摒棄時間與歷史的異質性他者,是挺身而出的獨立個體,是存在主義的死亡,是作為他者的死亡?!冬F(xiàn)實一種》中,老太太溘然長逝前,甚至感受到異樣的興奮在體內流動,同時又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局部死去,“她不禁微微一笑,于是這笑容像是相片一樣固定了下來”。而在《廢墟》和《五食記》里,死亡則是結構性的。它放棄了擴張的姿態(tài),后撤為故事的一個關節(jié)。與拆樓過程相伴相生的死亡隱喻,和在食物面前的向死而生,都從觀念和思維層面上與非叛逆的、不得已的、試圖尋找肯定性的建構因素融為了一體,并隱約透出歷史言說的沖動和無力。
事實上,今天當我們再次談論并試圖實踐先鋒時,無論是致敬先鋒派還是從中剝離出自由和新意,掙脫現(xiàn)有文學秩序慣性的探索和創(chuàng)造都應當是最后一個被舍棄的。只有掙脫慣性,文學才能充分釋放焦慮,才能不斷打開精神感受力和語言表達的新天地。
責任編輯:陳鵬 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