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東代表作選

陳東東代表作選

過海

（回贈張棗）

1

到時候你會說

虛空緩慢。正當(dāng)風(fēng)

快捷。渺茫指引船長和

螺旋槳

一個人看天

半天不吭聲，仿佛岑寂

閃耀著岑寂

虛空中海怪也跳動一顆心

2

在岸和島嶼間

偏頭痛發(fā)作像夜鳥覆巢

星空弧形滑向另一面。你

忍受……現(xiàn)身于跳舞場

下決心死在

音樂搖擺里。只不過

驟然，你夢見你過海

暈眩里仿佛攬楚腰狂奔

3

星圖的海怪孩兒臉抽泣

海里被度盡，航程未度盡

剩下的波瀾間

那黎明信天翁拂掠鐵船

那虛空，被忽略，被一支煙

打發(fā)。你假設(shè)你迎面錯過了

康拉德，返回臥艙，思量

怎么寫，并沒有又去點燃一支煙

4

并沒有又回溯一顆夜海的

黑暗之心。打開舷窗

你眺望過去——你血液的

傾向性，已經(jīng)被疾風(fēng)拽往美人魚

然而首先，你看見描述

詞和詞燒制的玻璃海閃耀

岑寂

不見了，聲聲汽笛沒收了岑寂

5

你看見你就要跌入

鏡花緣，下決心死在

最為虛空的人間現(xiàn)實。你

回憶……正當(dāng)航程也已經(jīng)度盡

康拉德抱怨說

緩慢也沒意思。從臥艙出來

靈魂更渺茫，因為……海怪

只有海怪被留在了那個

書寫的位置上。（海怪

喜滋滋，變形，做

詩人）——而詩人擦好槍

一心去獵艷，去找回

僅屬于時間的沙漏新娘

完成被征服的又一次勝利

盡管，實際上，實際上如夢

航程度盡了海沒有度盡

窗龕

現(xiàn)在只不過有一個窗龕

孤懸于假設(shè)的孔雀藍(lán)天際

張嘴去銜住空無的樓頭還難以

想象——還顯露不了

建筑師駭人的風(fēng)格之虎豹

但已經(jīng)能推測：你透過窗龕

看見自己，笨拙地騎在

翼指龍背上，你企圖沖鋒般

隱沒進(jìn)映現(xiàn)大湖的玻璃鏡？也許

只不過，你剛好坐到梳妝臺邊上

頸窩里卷曲著貓形睡意

那么又一次透過窗龕

你能夠看見一堆錦繡，內(nèi)衣褲

凌亂，一頭母獅無聊地偃仰

如果幽深處門扉正掀動

顯露更加幽深的后花園，你就能

預(yù)料，你就能虛擬：你怎樣

從一座魚形池塘的膚淺反光里

猜出最為幽深的映像——一個

窗龕如一個倒影，它的烏有

被孔雀藍(lán)天際的不存在襯托

像幻想回憶錄，正在被幻想

語言跟世界的較量不過是

跟自己較量——窗龕的超現(xiàn)實

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是你的現(xiàn)實。黃昏天

到來，移走下午茶。一群蝙蝠

返回梳妝鏡晦黯的照耀。而

你，求證：建筑師野外作業(yè)的

身影，會拉長凝視的落日眼光

你是否看見你俯瞰著自己

——不再透過，但持久地探出

窗龕以外是詞的蠻荒，夜之

狼群，要混同白日夢

詠嘆前的敘述調(diào)

碼頭高出岸線一小截

推單車去趕渡船的郵遞員

要稍稍拎一下生銹的把手

這表明春江聽從了季節(jié)律令

濁流上漲，繁忙像汽笛

噪音解散著煙塵那滾滾的

黑制服編隊。接著是輕微卻已經(jīng)

明顯夸大的坡度，一直到江心

好讓單車性急如大獵犬

向下疾沖……郵遞員跟上

一路小跑，他的形象

十年后又一次沒入船艙油污的

晦暗，已變幻成一個

黝黑的支局長，跨坐著摩托

如騎上了常遭罰款的命運虎

過江是他的一次暫歇。渡輪貼上

對面碼頭橡皮胎護(hù)沿時一陣

輕顫。他趕緊又啟動

他剛剛瞇縫眼看到的那葉

柔軟的船帆，也趕緊化作他塑料

頭盔上搖擺的翅膀，追隨疾馳

猶豫地掀動……景象在

加速度后面合攏，立即就成了

過去籠罩的石頭廢墟，而迎面

更朝他撲來的道路，則是他

十年前投遞的掛號預(yù)約函

禮拜五

被召喚的……是那個召喚者。他胸中

一片月將他照耀；他想象的海域間

氣泡般升上水面的博物館縮微了宇宙

博物館顯現(xiàn)的島嶼烏托邦敞開

碼頭，要迎候一艘銹鐵船抵達(dá)

羅盤卻指向另一個所在。他的心偏離

他進(jìn)展到時間半途的旅行上演了

滑稽戲：仿佛軍艦鳥，有如被風(fēng)

從前甲板擁抱上尾舷高桿的一張

舊報紙，他的身體在速度中變幻

他的意愿——飛翔中傾側(cè)

劃出的弧線企圖圍攏別樣的中心

別樣的標(biāo)志物，別樣的博物館

和一個別樣的主角……哦現(xiàn)實

他的船幾乎在轉(zhuǎn)向中覆沒，他的自我

被拋上了淺灘，——被時代風(fēng)格的

低劣詩作之塞壬獵獲，而又被舍棄

在一座反面的烏托邦島嶼。這樣他努力

去做魯濱遜，去點燃篝火、拉扯大旗

去詞語亂石堆砌的堡壘召喚/被召喚

那竭力呼喊中借來的句子是新的

滑稽戲；那回聲就像被照耀的一片月

又將他照耀——要讓他看清：盡管他

從不是食人生蕃，卻仍然僅僅

僅僅是禮拜五

幽香

暗藏在空氣的抽屜里抽泣

一股幽香像一股鳳釵

脫落了幾粒珊瑚綠淚光

它曾經(jīng)把纏繞如青絲的一嗅

簪為盤龍髻，讓所謂伊人

獲得了風(fēng)靡一時的側(cè)影

然而來不及多一番打量

光陰就解散了急墜向頹廢的

高螺旋發(fā)型。等到你回顧

——折腰、俯首：幾縷

枯發(fā)殘留，是不是依然

以幽香的方式牽掛著

幽香？逝水卻換一種方式倒灌

那仿佛已蒸發(fā)的容顏映像隨

細(xì)雨潛入夜——看不見的

鳳釵也許生了銹，也許

免不了，被想象的孤燈

照亮……去想象

所謂

伊人并非“就是”也不是

“似乎”，但似乎就是

誘人的氣息刻意被做舊

你更甚于想象的幻想之鼻

深埋進(jìn)往昔，你呼吸的記憶

近乎技藝，以回味的必要性

憑空去捏造又像幽香的

或許的憂傷——這固然由于夜

雨在暫歇處抽泣著不存在

這其實還由于：不存在的

抽屜里暗藏著過去時

導(dǎo)游圖

余暉佩戴著星形標(biāo)記像一個錯誤。像一個錯誤嗎?

還沒有盡興的爬山新手們稍歇在四望峰，

聽下面云動，滂沱一場雨。

他們要去的下一個景點更在天邊外。

*

大雨讓你和他只能在山前小旅館玩牌。

門窗敞開著，沒了生意的發(fā)廊姐妹時時來探看。

霧汽群羊做得更出色——從桑拿浴室里

涌進(jìn)走廊，擠上雙人床；

雷霆鎮(zhèn)壓咩咩的叫喚聲。

*

借著閃電，寫作者一瞥。

借著閃電我記起履歷，更多旅程里我被運送著，讀別的游記：

借著閃電有人從裹挾里突出包圍圈，其中一個說“我已經(jīng)濕了……”

*

攀登者決定把汗水流盡，

到金頂再把自己吹干或曬干。

他們后面的滑桿里窩著舊樣版電影、烏云和乳房：

匪營長的二姨太發(fā)髻盤旋、盤旋向高海拔；

臭苦力腫肩，朝旗袍衩口里回望落日淪陷進(jìn)地峽。

*

這不是詩。是累活兒。

石匠花費了多少輪回筑成盤山梯?

新來者攀上新三岔口，觸摸深鑿進(jìn)凹陷鷹眼和

夜之暈圈的青石路標(biāo)：

抵達(dá)樂園還需花費多少輪回呢?

*

但每一次回看像一座小樂園。

如果你打算把視線捆綁在叫不出名字的歸鳥腳桿上

回看得更遠(yuǎn)，直至幽深……小樂園也許會翻轉(zhuǎn)為地獄。

*

一天的等待就已經(jīng)漫長得讓人受不了。

新雨消滅舊雨，新希望成為記憶中振翅欲飛的舊幻想。

傍晚你和他終于厭倦了輸贏、反復(fù)……

無聊牌戲幸好還可以變化小說：

——他打開臺燈……你讀導(dǎo)游圖。

奈良

往高松冢的路上如夢

櫻花樹下時時遇見麋鹿

歇腳在一邊翻看雜志克勞斯如是說

世界末日之際

我愿正在隱居

坐到法隆寺殿的黃昏瞌睡唯美之迷醉

又有鐵鈴鐺叮叮

送來想象的斑鳩

走馬觀花一過

即為葬生之地

譯自亡國的詩歌皇帝

擱下鋪張到窒息的大業(yè)：那接近完成的多米諾帝國

一時間朕只要一口足夠新鮮的空氣

*

而突然冒出的那個想法，難免不會被激怒貶損

——萬千重關(guān)山未必重于虛空里最為虛空的啁啾

*

聲聲鳥鳴的終極之美更攪亂心

拂袖朕掀翻半輩子經(jīng)營的骨牌迷樓

歸青田

（紀(jì)念記憶）

整個夏天，臨睡前去鋪開

被汗?jié)n渲染得更老的篾席

再把盔形罩銹蝕了半邊的那盞臺燈

也移往滑爽的打蠟地板，擺放于

篾席微卷起破損的那一頭

他躺下，就著燈，展開一冊

《聊齋志異》——望夜里干脆

就著滿月

邊上，他兒子喜歡看

玉蘭樹冠和長窗的影子從墻角到天花板

他讀一段然后講解，朔弦明滅

語調(diào)各不同。濃郁之晦里

他兒子聽見狐妖們踮腳輕點屋瓦

另有魂魄，凄然轉(zhuǎn)過弄堂暗角

臉色紙一樣，到水邊幽怨

接著是另幾個眉月和盈月夜

另幾個虧月跟殘月切換，枕席之上

他娓娓，演繹更多非人間故事

為了強(qiáng)忍住一個嗚咽，為了用他

所有的訴說，不去訴說他母親的姓名

又一個夏天來臨，兒子已到了

他當(dāng)初噬心壓抑悲憤的年紀(jì)

憑著欄桿，兩個人翻看一冊舊書

端詳著，終于會顯影于遺忘暗房的

戰(zhàn)栗的底片

——當(dāng)這個女人

在早先的夏天突然發(fā)了瘋

從自己的姓名里縱身一躍

沉進(jìn)河塘，像要去捂緊油亮水鏡里

漩渦一樣無限收攝高音的喇叭

死和火紅的黃昏之上，有另一只喇叭

重疊于落日，仍然在傾灑

噴射拉線廣播的烈焰，半枯焦了

野田禾稻、運河與溝渠……穿過

這個女人的道路，入夜之后沒于無聲

惟有螢火蟲把冷月領(lǐng)進(jìn)了死之黑暗

于是，躲避滿城持續(xù)的喧囂

他重溫母親早年向他授受的傳奇

恍惚兩棲于陰陽世界。夢中之戀

天亮后幻化成光陰的廢墟

而現(xiàn)在

從那冊《聊齋志異》里，他找回

依稀于母親所有前世的照片一幀

背面一行字，只為他兒子倏現(xiàn)即逝

——姓名：歸青田，祖母……情人

桃花詩

今天也已經(jīng)變作往昔

——小林一茶

總有一枝不凋

憶想起，冷雨一鞭鞭

狂抽過后的椏杈之空

盡管空也能幻化桃花

腦穹隆下頑固的不凋

卻是被痙攣的思維

催生出疼痛

骨朵欲望的不止艷紅

不止開放般蔓延的血

這搖曳的不凋臆造

武陵人，緣溪忘路

曾經(jīng)訪得完美的往昔

他的奇遇，有賴一瓣瓣

夢見了他的桃花之念

在你頭骨里無眠著不凋

一枝所思又奈何武陵人

只一天盡享無限桃花

并不能死于淪喪時間的

好的絕境。武陵人于是

墜入此夜，重新忘路

斜穿大半座都市的憂愁

他站到一樹經(jīng)不住冷雨

反復(fù)虐戀的烏有底下

承應(yīng)你顱內(nèi)

他的桃花

正因疼痛而一枝不凋

正因疼痛，你臆造他

為你去幻化

僅屬于你的無限桃花

謝靈運

永嘉山水里一冊謝康樂

盡篇章難吐胸臆之艱澀

他郁悶便秘般晦黯的抒情

貫徹了太守惟一的政策

他用那欲界仙都微妙的詞色

將菜市口揮刀削他頭顱的劊子手抵斥

他比他假裝得還要深刻

還要悠僻渺遠(yuǎn)地跋涉

好贏得還要隆重的

轉(zhuǎn)折

夕陽為孤嶼勾勒金邊

凸顯于暮色天地間渾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