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教版《諫太宗十思疏》注解婉商

被譽為“千古一諫”的《諫太宗十思疏》是一篇風格雄渾的經(jīng)典名文，人教版、蘇教版等幾種主要教材版本均收錄作為課文，對其注釋的爭議與探討集中在“高?！薄熬诺隆薄皩⒂凶鳌钡忍?，而對“雖在下愚”“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兩處鮮有談及。冒昧提出關于蘇教版這兩處的不同看法，就教于方家。

一、雖在下愚

查看《辭源》，確有“下愚”一詞，解釋為“最愚蠢的人”，蘇教版教材將句中“下愚”注釋為“最愚昧無知的人”，似無不妥。但如此一來，該句的理解與翻譯便成問題，因為“在”永遠無法落實，而且“在”偏偏又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語助詞。蘇教版教參將這句話翻譯為“我雖然最愚昧無知”，不僅沒有落實“在”，而且將一個名詞性的短語“下愚”活用充當了句子的謂語，實在有些牽強。

如果將這個句子讀為“雖/在下/愚”，好不好呢？

“在下”一詞，上海辭書出版社《辭?！泛蜕虅沼^《辭源》的詞條均有這樣的解釋：“謙辭。古時坐席，尊長在上座，故自稱在下。”并舉例：王子一《誤入桃源》第三折：“我們都散罷，待明年容在下還席?！?/p>

首先，作為謙辭、表示自己的“在下”，古漢語中不乏其例：

（1）《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那婦人問道：‘不敢動問官人，高姓尊諱？許宣答道：‘在下姓許名宣，排行第一?！?/p>

（2）《紅樓夢》第一回：“待在下將此來歷注明，方使閱者了然不惑?！?/p>

（3）《老殘游記》第一回：“今日奇緣，在下到也懂得些個?！?/p>

其次，敢于直言諍諫、不怕觸怒皇上太宗、多次上疏言事的魏徵，他的其他奏疏中有沒有這種表示自我稱謂的“在下”呢？有。

魏徵的奏疏大部分保留在唐人王方慶所撰《魏鄭公諫錄》中，其中卷五《手詔問疾》記載：

又奏曰：“……今臨朝堂，以至公為言；退而行之，乃未免私僻之事?；蚩钟兴槐悖動谠谙?，即橫加威怒以掩塞之，欲人不知，莫若勿為；欲蓋彌彰，掩之何益。帝王大如天地，信如四時，諸葛亮，小國之臣，猶能開誠心，布公道，今之為政，未能平心，亦虧公道。心所愛則雖僻不以為非，心所嫌則雖正不見其是，居人上者，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病危中的魏征還上書批評李世民：現(xiàn)在你在朝堂之上說的盡是一心為公的漂亮話，下了朝堂做的卻是些為一己之私的邪僻事。有時自己行事不方便，你又怕被我知道了，就故意大發(fā)雷霆，企圖借著淫威掩飾搪塞過去，真是欲蓋彌彰……

如此，“雖在下愚，知其不可，而況于明哲乎？”就可以翻譯為“我雖然愚昧無知，也……”了。

還有沒有其他的可能呢？

蘇教版《諫太宗十思疏》一文，選自《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一百三十九卷），而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語文教材《諫太宗十思疏》選自《魏鄭公文集》，此處的文字略有不同的是“臣雖下愚”。人教版教材對“下愚”的注解大概也是源自《辭?！贰掇o源》，表述為“最愚昧無知”，但因為其前有“臣雖”，所以“我雖然最愚昧無知”，倒也順暢無異議。

我們知道，“臣”“雖”“在”三字在書寫上很形似，典籍在傳抄的過程中難免出現(xiàn)訛誤，即今天所謂的不同版本。教材編寫者除了以謹嚴的態(tài)度校對古文字外，在提供注釋時如能適當變通，恐怕也更有利于中學生的文言文學習。

二、（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

蘇教版沒有直接沿用《古文觀止》和目前大多數(shù)唐文選本的經(jīng)過“刪繁”后的《諫太宗十思疏》，而是參照《全唐文》所載原文，呈現(xiàn)原貌，即保留“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兩句，只是相關的四個注解均有不妥。

從句式特點來看，這四個分句完全符合“唐代奏議習慣上都要用駢文寫”[1]的特點，結(jié)構(gòu)相同，均為“動詞+名詞+之+形容詞”，因此，理解的關鍵就在于“之”究竟是作為定語后置的標志，還是解釋為“的”，其后的形容詞活用為名詞。蘇教版相關注解未能體現(xiàn)其中任一種理解。筆者認為，其中的“之”均作為定語后置的標志比較妥當。

先看“神器”，《辭源》（合訂本）[2]的義項二：“指帝位。《漢書·敘傳》：‘游説之士至比天下于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也指帝王符璽之類?！段倪x·為吳令謝詢求為諸孫置守冢人表》：‘破董卓于陽人，濟神器于甄井?！衿?，天子璽符也?！笨芍?，蘇教版注解“神器，指帝位”概源于此。但是，教材又將“當神器之重”注釋為“主持著國家的重任”，一者動詞“主持”與賓語“重任”搭配不當，二者又將“帝位”遺忘了。倒不如取“指帝王符璽之類”，借指政權（因為符璽等即代表國家政權），該句即可理解為“（國君）掌握著最重要的國家政權”。仇兆鰲注引《漢書注》：“神器，政令也。”另如，《三國演義》第八十回：“曹氏大罵曰：‘吾父功蓋寰區(qū)，威震天下，然且不敢篡竊神器?！辈軄啿段洳锩媸贰の洳鹆x·檄各府州縣電》：“窺竊我神器，誅鋤我人民?！?/p>

教材注解了“域中之大”源于《老子》，并指出：“意思是，在天地間占有重大的地位?！奔热弧坝蛑杏兴拇螅蹙悠湟谎伞?，那么，“居”還是理解為“處于”更好，即“處于天地間的重大地位”。李年華先生認為該句應理解為“（君王）是天下民眾的父母”[3]，純從本句來看，似乎能順通，但聯(lián)系前后幾句，則又不妥。

關于“崇極天之峻”的注釋，因為“將崇”與“永?！睂φ坦ふ?，而且“崇”理解為“推崇”也不是難事，所以將“將崇”切開，有不倫不類之嫌，直接注解“極天之峻”即可?！巴瞥缁蕶嗟母呔保燥@生澀，“高峻”的意思是（山勢、地勢等）高而陡，不可用來形容“皇權”；而且“推崇”與“高峻”也無法搭配。“極天，天之極處。”豈不就是指皇權？峻者，高也。因此，“極天之峻”理解為“至高無上的皇權”才比較順暢。

關于“無疆之休”，“永無止境的美善”，不僅多出了“永”，而且把“無疆”理解成了“休”的修飾語，徹底破壞了前后句式的整齊美感。難就難在對“無疆”的理解，我們不能簡單地照現(xiàn)代漢語將其理解為“無邊界”，而是理解為“無邊的境界”更為妥當。教材將“休”注釋為“美好”已經(jīng)很貼切，但又補了一個“福祉”，則有畫蛇添足之嫌。雖說許慎《說文》：“祉，福也?！钡案ｌ怼弊鳛橐粋€詞語則不再是形容詞，而是一個名詞了。《韓詩外傳》卷三：“是以德澤洋乎海內(nèi)，福祉歸乎王公。”唐·李翱《祭獨孤中丞文》：“豐盈角犀，氣茂神全，當臻上壽，福祉昌延?！睂O中山《同盟會宣言》：“復四千年之祖國，謀四萬萬人之福祉?！睅桌小案ｌ怼币呀?jīng)指美滿祥和的生活環(huán)境、穩(wěn)定安全的社會環(huán)境、寬松開放的政治環(huán)境等?！盁o疆之休”還是理解為“美好的無邊境界”更為妥當。

基于此，“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可以翻譯為：國君掌握著最重要的國家政權，處于天地間最重大的地位，想要推崇至高無上的皇權，永保美好的無邊境界。

注釋：

[1]余國瑞《諫太宗十思疏試析》，《古典文學名篇賞析（續(xù)編）》[M]，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

[2]商務印書館1988年7月第1版第1234頁

[3]李年華.《諫太宗十思疏》注釋商榷[J].語文學習，2006，12：38.

張志平，特級教師，現(xiàn)居江蘇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