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為
1949年出生的老先生要來我這個創(chuàng)業(yè)公司面試。老先生來以前,我大抵是虛榮著。
老先生來了。早上7點出發(fā),從江南來,提著小小的漂亮的商務行李箱,大約為了顯得氣色好,穿著一件干凈整潔的紅色polo衫,坐了6個小時的火車,再倒地鐵和打車,下午4點到辦公室。為了表示恭敬,他還重新梳理了一次頭發(fā),花白的頭發(fā),略略稀疏了,但梳得一絲不茍。
我的辦公室里,正奉行著新時代文化,上百個年輕人身穿短褲、腳蹬人字拖,當然也包括沒洗頭和穿著拖鞋的我。
老先生站在辦公室里,是那么格格不入,不是銀發(fā)與黑發(fā)的格格不入,是一絲不茍和隨意的格格不入。
落座,腰板挺直,手機靜音,雙肩放平,老先生開始講。上山下鄉(xiāng),知青支邊,10年學藝,上世紀80年代回城返廠,從工人干到技術廠長。上世紀90年代南去沿海,做外貿生意,風生水起。老先生操一口湖南普通話,一板一眼,講江湖事,如同話家常,沒有北京大爺?shù)囊謸P頓挫,偶爾還會卡殼,認認真真,好像一個老師,一部活歷史坐在眼前,數(shù)據(jù)細節(jié)一清二楚。
沒有一句“想當年天下誰人不識君”。我從嘻嘻哈哈坐著,變成了板板正正坐著。
40年江湖事說了不到30分鐘,老先生開始進入“我也不想再聊這些了,這些好無聊,我們快點聊技術”的沉默中。我打開自家官網(wǎng),一個產品一個產品問他,怎么能更好地優(yōu)化細節(jié)?怎么樣彎管能彎得角度更標準?怎么樣做模塊組接更順滑?怎么樣實現(xiàn)無螺絲的木器組裝?怎么樣在一個貨柜里實現(xiàn)最大的容量?老先生有問有答,兩眼放光。
“為什么我覺得團隊這么笨?”
答:“那都是你的問題,你沒有規(guī)劃整理好。組建流水線最重要的法則是:1.設計流程到只要是個勞動力就能做最好的產出。2.手一直動,腳不能動。3.中等體力的人坐下來20分鐘后背要汗?jié)癫攀呛迷O計。”
“如何縮短研發(fā)周期?”
答:“關鍵位置流程設計完整,關鍵崗位技術過關,按小時卡算執(zhí)行時間。”
“為什么年輕人不能一專多能?”
答:“不愛學習?!?/p>
“為什么首版樣耗時太多?”
答:“研發(fā)終稿分為六大模
塊……(此處省略2000字)你都交付清楚了,執(zhí)行者才能執(zhí)行?!?/p>
時間過去兩個小時,老先生喝了一杯水,沒上廁所,沒有接過電話,沒有轉移過話題,沒有閑聊一句。這讓我想起了我面試過的任何一個人,包括我自己。我沒有見過這樣的專注。
老先生打開電腦?!皝硪郧?,我用了兩個晚上整理這些資料,這是我第一次出來面試,我這一輩子,憑技術好,從來都是人找我,我沒有找過工作。”電腦里有四十幾個文件夾,一項一項,有編號、項目名稱、時間。第一個文件夾里,是專利文件掃描件,產品3D圖,動畫示意,實物圖,流水線圖。文件一個一個標注,序列與簡歷一致,沒有一個錯別字。圖片序列,每一個文件夾內都一致。然后又是兩個小時,老先生坐得端端正正,字正腔圓地講述,依然沒上廁所,沒停頓,發(fā)絲不亂,聲調平和。
會議室里已經(jīng)聚攏了一排年輕人,大約每一個人都可以叫他爺爺。過30分鐘,鼓一次掌。再過30分鐘,再鼓一次掌。一群年輕人,站得筆直,看一個老先生,慢慢地講。
到了第五個小時,我問老先生,我請您做什么呢?
老先生沒有說要做CEO。
老先生說,你們看著辦,什么是我能幫到的,我都可以做。
老先生說,你們是做事情的年輕人,我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坐得筆直,我稱他為您,發(fā)自內心地尊敬。
這是我職場17年面試過的年齡最大的求職者,或許也會是這一生中我面試過的年紀最大的求職者。最初我以為是場面試,最后我認為是一場教育。
我一生中面試過上千個人,沒有一個有他這樣的認真嚴謹。我遇到過熱愛吹噓“我和××都認識”的侃爺型選手。我遇到過上來就要“改變世界改變你”的夢想型選手。我遇到過“我還需要帶簡歷嗎”型,“你給我說說你們公司干啥的”型,“面試有點累了,我們先歇會兒”型。
面試到后來的時候,我認為這已經(jīng)不是面試,這是一種學習。我開始反思我自己。這30年來,這個行業(yè)的一切都是由一毫米的優(yōu)化,一分錢的效率,一點一滴實打實,一個公司一個公司死亡淘汰,最后優(yōu)化的成果。我們的團隊,人的質地,不是一瞬之間,一句話語就能到達彼岸的。
我身處的時代,攻擊是容易的,寬容是難的;諂媚是容易的,理解是難的;話語是容易的,實現(xiàn)是難的;泡沫是容易的,兌現(xiàn)是難的;少年得意是容易的,十年磨一劍是難的。而我身處的行業(yè),又是完全由難的一切組成的。不輕不美,不符合時代的許多需求,但它符合千百年來,人類商業(yè)的規(guī)律:創(chuàng)造價值,交易價值。
老先生在這里的這個下午,我覺得我穿過時光,看到了人的質地。
一切眼前的巨大事物,都會煙消云散。
唯一留下的是人的質地。
若我67歲,是否還能這樣:發(fā)型一絲不茍,帶著一箱子專利,腰板筆直,言語平和,尋找傳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