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中的江湖義氣與“報”

《水滸傳》 中所講的“義”和“義氣”通常是指金錢和物質(zhì)上的援助。書中談到“仗義”往往與“疏財”聯(lián)系在一起，梁山泊中以“義氣”聞名的英雄好漢都是慷慨大方、不吝惜金錢的。宋江則是最大方的，他走到哪里，金銀就撒到哪里，仿佛是趙公元帥。遇到宋江以金錢資助江湖朋友的情節(jié)，金圣嘆都要大加批評，鄙薄這種“以銀子為交游”的作風。這是站在文人士大夫立場看問題，如果他是一文不名的游民就絕不會這樣想。他們在“煢煢獨立，形影相吊”的時候，最需要的就是物質(zhì)上的援助，幫他們活下去。游民向往的“出門靠朋友”，就是靠的這些有恩有義的朋友，《水滸傳》竭力倡導(dǎo)這些，正說明作者是站在游民立場看這個問題的。需要指出的是，也不是幫助任何人都叫江湖“義氣”，像魯達救援金氏父女，宋江赍助賣糟腌的唐牛兒，送給賣藥湯的王公一具棺材等等，這些都不叫“義氣”，而是自上而下的施舍。只有幫助與自己有相同命運的人，或者是幫助將來有可能與自己結(jié)成同伙的江湖好漢才叫作“義氣”。“義氣”是江湖好漢結(jié)合過程中的道德觀念，其他人是不能介入其間的。當然，后世也有將“義氣”這個概念的外延擴大化的傾向。

施舍是單向的，有去無回的，更不期待回報；“義氣”卻不是單向的奉獻或救助，它是有來有往的。于是，這里就要涉及“義氣”的另一面——“報”。

“報”這個詞在殷商就出現(xiàn)了。 《史記·殷本紀》 就有“報丁”、“報乙”等人名，其義含有回報之意?！对娊?jīng)·周頌·豐年》 的“小序”說此詩是寫“秋冬報”的，也就是說在豐收以后向上天報恩祭祀而作此詩?！皥蟆钡母拍畛霈F(xiàn)得很早，但是它并未被春秋戰(zhàn)國時諸學(xué)派吸納，作為倫理道德中的一個范疇。當時的人們只把“報”看作一種客觀或必然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荀子·在宥》 中說：

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不善者天報之以禍。

這種“報”不是人們期待的結(jié)果，而是必然的結(jié)局。那種施恩望報、錙銖必較是為輿論所鄙視的?！蹲髠鳌べ夜哪辍?有“報者倦矣，施者未厭”的句子，就是批評“有勞者望報過甚”的。佛教的傳入，引入了因果報應(yīng)說，報應(yīng)在佛家看來也是一種必有的結(jié)果，“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必刻意地去追求。而游民卻是把“報”看作行事立身之本的，并作為他們奉行的重要道德之一?！笆苋说嗡?，當以涌泉相報”，也是與“出門靠朋友”一樣流傳廣遠的走江湖的人們的口頭禪。

闖蕩江湖的人們講究“義氣”，不是單純的奉獻，而是一種投資。雖然它并不希望具體的受施者的回報，卻希望得到江湖——游民群體的認同，得到他們的贊許，為他開辟更為廣闊的生活空間?！岸嘁粋€朋友多一條路，多一個對頭多一道山”，就是這種意思的明確表達。具體的受施者如果能夠回報施予者，當然更是施予者所熱望的了?！端疂G傳》 中連宋江這樣有眼光有氣度和具有領(lǐng)導(dǎo)才能的人物，在其心中對于自己在江湖上的投資也是有明確的計算的。這正像錢鍾書先生評價楊萬里的詩所說的，他是“老于世故的交際家，只覺得他豪爽好客，不知道他花錢待人都有分寸，一點兒也不含糊”。宋江論身份只是一個鄆城小吏，通過正常途徑很難發(fā)展，爬上高位；可是他“自幼曾攻經(jīng)史，長成亦有權(quán)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他的志向與他的社會地位之間形成尖銳的矛盾，他要發(fā)展只有一條道路，那就是混在黑白兩道之間，廣泛“結(jié)交天下豪杰”，積蓄力量，等待時機，這正像皇權(quán)專制時代的武將們養(yǎng)寇以自重一樣。這一點在 《水滸傳》 中有非常具體的描寫。例如，他在家里挖了地窖， “又恐連累父母，叫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冊，各戶另居，官給執(zhí)憑公文存照，不相來往”?？梢娝Y(jié)交江湖朋友不是由個人性格所致，更非偶然的興之所至，而是謀求個人發(fā)展的一種手段。他為干非法活動所做的周密的準備也可以證明這一點。這說明宋江非常懂得為誰投資和怎樣投資才能得到更多的回報，而又避免風險。

晁蓋等人劫取生辰綱，不僅款額巨大，而且背景通天，是關(guān)系極其重大的案子。當案發(fā)之后，宋江得知，馬上通知晁蓋。他說，“我舍著條性命來救你”，的確不是虛語。但這也是他在江湖上的一筆最大的“義氣”投資，是指望回報的。晁蓋、吳用這些江湖上的精英是完全懂得這一點的，他們在梁山上立住了腳以后，馬上就想到“早晚將些金銀，可使人親到鄆城縣走一遭”，以報答他的搭救之恩。宋江作為一個小吏之所以那樣有錢，不知道收到過多少筆這樣的回報。我這樣分析，是不是誣蔑了梁山好漢們的“義氣”的純潔性了呢？不是的。宋江曾多次向江湖朋友宣揚此事，以梁山的恩人自居。在江湖上，他向人表白：“晁蓋是我們的心腹兄弟。”在發(fā)配江州的路上，他更是把“救晁蓋一節(jié)備細”地說給與他邂逅相逢的每一個江湖好漢聽。論者或不關(guān)注這些細枝末節(jié)，或認為這是在刻畫宋江的“虛偽”和“權(quán)詐”，殊不知 《水滸傳》 作者在寫到這些時并無貶斥之意，他是認真地把宋江當作有情有義禮讓謙虛的君子來寫的。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種評價的分歧，是因為作為游民知識分子的作者，和受了現(xiàn)代教育的評論者或舊日文人士大夫讀者的價值觀念不同的緣故。文人士大夫認為君子施恩濟人不能期望報答，如果期望報答則近于市儈小人；今日的評論者則以為“農(nóng)民起義”的領(lǐng)導(dǎo)就應(yīng)該正直無私，一心為了起義事業(yè)；而 《水滸傳》 的作者認為，期望回報是完全合理的，這是“以利為義”思想的延伸。林沖、武松都是書中著力歌頌的“義士”，他們都是主張有恩必報、有仇必復(fù)，決不含糊的。對于那些不知報恩，甚至是恩將仇報的人，作者是深惡痛絕的。清風寨知寨劉高的妻子和李鬼夫婦都是這種不知報恩，甚至是恩將仇報的丑類，最后都極悲慘地丟掉了性命，這正表現(xiàn)出游民對于忘恩者的深惡痛絕。

“義氣”在江湖上是聯(lián)結(jié)游民群體的紐帶，它的重要特征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艱危與共，彼此關(guān)照。在江湖游民們的眼中，梁山的生活是極幸福的，梁山是他們向往的圣地。第十五回阮小五贊美在王倫統(tǒng)治下的梁山時說：

他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

誰說生活貧困、經(jīng)濟不發(fā)達就沒有對自由的追求呢？游民所向往的梁山不僅解決吃喝問題，又有自由，這樣才“如何不快活”。心胸狹隘的王倫被火并以后，梁山上的頭領(lǐng)采取開放政策熱誠歡迎江湖好漢入伙，他們稱之為“聚義”。從表面上看，好像是為了“正義”聚在一起，實際上是游民們把單個力量合在一起，相當于現(xiàn)代的“集資”，有了雄厚的資本才能干更大的買賣；“聚義廳”也就是買賣得手之后，“論秤分金銀”的地方，相當于當時商號的賬房，不要把它想得過于神圣。如果哪位兄弟蒙難，他們也會舍命相救。宋江陷在江州，梁山好漢不避危險長途跋涉數(shù)千里到江州冒死去劫法場，救下了宋江、戴宗，大敗了江州兵馬，梁山的“義氣”發(fā)揮到了極致。當然這個大動作也等于一次廣告宣傳，說明梁山是游民們可以信賴的地方，可以成為他們的歸宿。

我們說，“義氣”的本質(zhì)是游民求生存的道德，因此對于一無所有的游民來說，這種道德真實的內(nèi)涵就離不開實際利益?？墒窍衿渌S多階層的最被尊崇的道德一樣，它既然為眾多的遵奉者長時期地崇拜，也必然會產(chǎn)生出超越性的一面。“義氣”也是如此，它也可能在少數(shù)游民心中從實際利益中超脫出來，表現(xiàn)為對同命運者的關(guān)愛。《水滸傳》 中也以生動的筆墨描寫了這一點。許多江湖好漢之間也存在著感人的“義氣”，如宋江與武松，戴宗與李逵，武松與張青、孫二娘，解珍、解寶與顧大嫂、孫新、樂和，石秀與楊雄，朱仝與雷橫等等。特別是寫魯智深與林沖，在他們相識結(jié)拜以后，林沖屢遭劫難，最后發(fā)配滄州，魯智深暗中千里相隨以保護林沖的安全，他說：“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睂Υ俗髡哔澝勒f：

最恨奸謀欺白日，獨持義氣薄黃金。迢遙不畏千里路，辛苦惟存一片心。

這是 《水滸傳》 中在描寫“義氣”時最少與實際利益相關(guān)的篇章。它表現(xiàn)出游民道德也可能在少數(shù)人身上與人性中美好善良的一面結(jié)合起來，顯示出其超越性，盡管它不會在游民中形成主流。

“義氣”是江湖好漢們的粘接劑。因為“有情有義”，他們走到一起來了。只要有了“義氣”名聲，便可以走遍天下，暢通無阻；如果不講“義氣”，在江湖上則寸步難行。江湖好漢在“義氣”的感召下到梁山入伙。如楊林所說，公孫勝因感“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賢納士，如此義氣；寫下一封書，教小弟自來投大寨入伙”。樊瑞也認為“既然宋公明如此大賢，義氣最重，我等不可逆天，來早都下山投拜”?？梢娏荷讲吹呐d旺發(fā)達是由于它的主持者注重“義氣”，再加上一些策略與手腕，這樣就能把江湖好漢團結(jié)在一起，形成一股強大的反社會的力量。與此相對照的是梁山第一任寨主——白衣秀士王倫，因為他心胸狹隘，嫉賢妒能，不能容人，將他的恩人柴進推薦并主動要求入伙的林沖都拒之門外，這樣不僅不能使梁山泊發(fā)展，自己也終于被火并掉，連強盜也做不成，為后人所笑。這是不講“義氣”不能立足江湖的鐵證。

（選自《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王學(xué)泰 著/山西人民出版社/ 2014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