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放與細膩

趙星月　周春英

摘 要：嚴歌苓是當今海外最具影響力的華人作家之一，短篇小說《少女小漁》作為她的代表作之一，曾獲得過許多大獎。本文通過細讀原著，并與作者其他作品以及與同類型其他作家比較，來探討《少女小漁》的語言特點以及它的具體體現(xiàn)。

關鍵詞：粗放 細膩 表現(xiàn)手法

《少女小漁》是嚴歌苓于1992年4月發(fā)表的一篇短篇小說，小說聚焦于當時國內(nèi)掀起的“出國狂潮”，講述的是主人公小漁跟隨男友江偉出國，為取得“綠卡”，不得不與一個六十多歲的意大利老頭假結婚的故事。看似平常的生活故事卻透露出作者對人性的深沉思考，字里行間都滲透著屬于嚴歌苓式的智慧，作者是如何做到的呢？除了敏銳的洞察力與豐富的想象力，更要歸功于其爐火純青的駕馭文字的能力。

陳思和先生為《第九個寡婦》寫的跋語中說：“這種粗放與細膩的結合體現(xiàn)在這部小說里，是宏大的歷史故事與個人的傳奇經(jīng)歷的結合?！薄按址拧薄凹毮仭薄獌蓚€看似矛盾的詞卻在嚴歌苓筆下得到了和諧的融合和依存。作者將單純的漢字重組，賦予新的生命力，構成了極具特色的語言。這種語言特色不僅僅屬于《第九個寡婦》，在《少女小漁》中更是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它們通過語言的承載，完美地融入到了小漁平凡而又“非凡”的人生經(jīng)歷中。

一、“粗放”

“粗放”，即粗略豪放。

張翎是與嚴歌苓同時期同類型的作家，閱讀她的作品會被其作品中華麗精致的語言所吸引，如張翎在《余震》中對“小達”外貌的一段描述，僅用了七十九個字就將小達那純凈美好如安琪兒一般的外貌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皮膚白若凝脂”“睫毛如兩把細齒的梳子”——比喻手法的運用，形象生動，栩栩如生，“密密、微微、淺淺、小小”——疊詞的運用，具有強烈的韻律感又帶有些許俏皮可愛，將小達的美好形象表現(xiàn)得異常真切。

嚴歌苓小說的語言則不同，大都簡單質樸，敘述粗略。如《少女小漁》中有一段對女工的描述：“都粗拙、兇悍，平底鞋，一身短打，并且復雜的過盛的體臭脹人腦子。”還有對寫字樓小姐的描述：“多是長襪子、高跟鞋，色開始敗的濃妝下，表情仍矜持，走相也都婀娜，大大小小的屁股在窄裙子里滾得溜圓?！边@些描述都很簡短，也無精致的語言具體地去寫女工和寫字樓小姐的外形。乍看之下，讓人感覺“粗魯”，仿若沒有文化涵養(yǎng)的市井言語，但又恰到好處，絲毫沒有違和感，似乎本就只能用這樣的語言來展現(xiàn)女工和寫字樓小姐的形象。

在對女工進行描寫時，嚴歌苓從視覺和嗅覺入手，寥寥幾筆，女工們的形象就躍然紙上。描寫寫字樓小姐時，嚴歌苓僅從視覺的角度，找準了人體三個直觀部位——臉、臀、腿，寫字樓小姐的形象便被勾勒出來。這種描寫方式雖粗略卻精準。此外，這兩段描述采用長短句結合的方式，在緩解閱讀疲勞之余，又留給讀者足夠的想象空間，給讀者帶來一點小小的趣味。

中國傳統(tǒng)語言要求含蓄、婉轉，即使到了現(xiàn)代，這種表達方式還是存在于許多作家的筆下。作為一個女作家，嚴歌苓卻在展現(xiàn)女工、寫字樓小姐等人物的形象特征時，直白精準而又毫不避諱地談及女子的胸、臀，展現(xiàn)寫字樓小姐矜持又滑稽的姿態(tài)，表達直接、犀利，表現(xiàn)出許多女作家所不及的豪放開明。從這些大膽直白的文字中可以看出：嚴歌苓在寫作時，是摒棄了自身、摒棄了腦中繁多的知識儲備，只做小說人物，以小說人物的視角去發(fā)現(xiàn)世界，即她在寫《少女小漁》時，她便是小漁，她用小漁的視角以及小漁的知識水平去觀察著生活中的各色人物和點滴事件。

二、“細膩”

細膩，細致入微也。

心細是女性的一大特點，研究發(fā)現(xiàn)，女性在情感表達上普遍要比男性更加細膩，也比男性更加注重細節(jié)。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嚴歌苓將這份細膩融于筆下，讓各個人物、場景、事件都鮮活細致，躍然紙上。例如在《少女小漁》中，嚴歌苓在展現(xiàn)人物性格、品質時，摒棄了通過人物的語言、動作、神態(tài)來暗示人物性格特點的方法，而更多的是在描寫人物心理活動中呈現(xiàn)人物性格。例如：

（1）（小漁）她想他那么大歲數(shù)還要在這丑劇中這樣艱辛買力地演，角色對他來說，太重了……他活這么大歲數(shù)只能在這種丑劇中扮個新郎，而沒指望真去做回新郎。

（2）小漁在屋里聽得感動，心想：他們每一天都過得像末日，卻在琴和歌里多情……他倆該生活在一起，誰也不嫌誰，即使自相殘殺，也可以互舔傷口。

（3）小漁想，都是我夾在中間把事弄壞了。

例（1）在小漁和老頭登記結婚時，小漁沒有為自己的處境感到不適與悲哀，反因老人“沒指望真去做回新郎”而對他報以同情和哀嘆。例（2）看到老人與瑞塔的“琴瑟和鳴”，小漁沒有鄙夷而是感動、尊重和理解，并為他們期許，認為他們才最應該在一起。例（3）瑞塔提出要離開老人時，小漁首先想到的是因為自己的存在導致了現(xiàn)在的局面。作者通過對小漁心理活動的描述，展現(xiàn)出小漁單純、善良、寬容的品性。嚴歌苓非常精準地抓住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以細膩的筆法將之生動呈現(xiàn)，敢為人先。

三、粗放、細膩與各種手法的結合

粗放與細膩的語言特色在《少女小漁》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無論是人物的外貌、語言、動作，還是神情、心理，無一不具有這樣的特點，而它們的展示又借助于大量的表現(xiàn)手法。

（一）細節(jié)描寫中的粗放與細膩

“細節(jié)描寫是對生活中具有典型意義的細微情節(jié)的描繪，它具體滲透在對人、物、景、事的描寫之中。”細節(jié)是小說、記敘文等情節(jié)的基本構成單位，沒有細節(jié)就沒有藝術。作家筆下捕捉到的細節(jié)是否細致、是否具有典型性，是衡量作家寫作水平的重要標準。

嚴歌苓作為海外最具影響力的華人作家之一，她對細節(jié)的把握是相當精準、犀利的。就《少女小漁》而言，其中就存在著大量的細節(jié)描寫。

外貌描寫如：

小漁與老頭登記結婚時，對老頭的描述——“頭發(fā)如漆，梳得很老派，身上酒氣讓香水蓋掉了，西裝穿得倜儻”“目光直咄咄的，眉毛……在臉上蓋出兩塊濃蔭”。作者抓住了“頭發(fā)、身上的氣味、著裝、目光、眉毛”這幾個細節(jié)，沒有華麗夸張的描寫，而是采用質樸平實的語言，平鋪直敘地展示出老頭為扮演好“新郎”的角色，過足結婚的癮，而做出的準備和努力。

動作描寫如：

（1）江偉沖進廁所，撕下了截手紙，扳住她臉，用力擦她嘴唇連鼻子臉頰也一塊扯進去。

“沖、撕、扳、擦、扯”，五個精準動詞的運用，生動鮮明地展現(xiàn)出江偉粗魯?shù)貫樾O“擦口紅”這一場景，體現(xiàn)出江偉當時的沖天怒火和深深的嫉妒——他看著老人和小漁登記結婚，即使知道是假的且是他一手促成的，他依舊很生氣很嫉妒，卻無法當場發(fā)作，只能回到家后發(fā)泄在小漁身上。同時也體現(xiàn)出江偉矛盾自私、心胸狹隘的性格特征。

（2）（老頭）他撿了琴，捧嬰兒一樣看它傷了哪兒。一股亂風從琴盒里卷了老頭的鈔票就跑。老頭這才把心神從琴上收回，去攆鈔票回來……只剩了老頭，在手舞足蹈地捕蜂捕蝶一樣捕捉風里的鈔票。

這段文字描寫的是老頭在雨中檢查摔在地上的小提琴以及追逐被風刮走的鈔票的場景?！芭酢北憩F(xiàn)出老人對琴的心疼，“攆、捕捉”表現(xiàn)出老頭在撿拾鈔票時的著急與慌亂。此外，這段文字還是比喻、擬人、夸張與細節(jié)描寫的結合——將老人檢查小提琴是否摔壞的姿態(tài)比作手捧嬰兒；將“亂風”擬人化為一個愛搗蛋的小孩，使“亂風卷鈔票”的場景形象化、幽默化；“手舞足蹈”夸張地描寫出“老頭逐錢”時的滑稽姿態(tài)。這樣的結合，使得整段文字的表達效果更加形象生動、細致入微。

（二）修辭手法中的粗放與細膩

《少女小漁》雖然是一部短篇小說，但采用了多種修辭手法——比喻、夸張、排比、擬人、反問、對比等，俯拾即是。“作者更是常常把具有不同修辭效果的辭格交錯使用，互補互襯，從而把思想內(nèi)容表現(xiàn)得豐厚深刻，鮮明有力”。例如：

她不懂他們打鬧的主題。為錢？為房子漏？為廚房里蟑螂造反？為下水道反芻？為二人都無正路謀生，都逼對方出去奔伙食費？

首先，五個“為”與長短句的結合使用，組合成為一個氣勢頗足、節(jié)奏感強的排比句，同時，又與反問相輔相成，照應了小漁的“不懂”。作者還運用了細致的細節(jié)描寫——打鬧的五個主題都是平常生活中常見的細節(jié)。這樣，排比、反問、細節(jié)描寫、樸實的文字四者合一，相互應和，細膩自然。

（三）嚴歌苓智慧之言中的粗放與細膩

嚴歌苓的作品中常常用一句話或一段文字直接傳遞出作者對人生、人性的理解。《第九個寡婦》中有“認識人不一定要見面，見了面的人也不一定認識”，這是嚴歌苓對“人與人交往”的深刻感悟?！秼岄w是座城》中“如果有些謊言對誰都無害，也不妨掛在嘴上，如同一份打印出千萬份的履歷，誰要誰拿一份”，這是嚴歌苓對“善意的謊言”的理解。

《少女小漁》中也有許多充滿嚴歌苓智慧的話語，如瑞塔對“結婚”的理解——“那是人和人的事”，她認為自己已不是正常人而是畜生，想要找個“人”來結婚，拯救自己，讓自己不再像“母畜生”。作者通過瑞塔的口吻來闡釋了當時墮落人群中普遍存在的一種心理認知，語言“粗糙”，不加修飾，直白粗放，使得語言表達更為真實貼切。同時，作者也借此隱喻地表現(xiàn)出墮落群體對牲口般的生活的無奈，對正常生活的渴望及追求。

語言是文本的基石。真正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即使使用最質樸的語言也能蘊含最真摯濃厚的情感色彩，使讀者在領略人物命運的同時切實體會到作者的喜怒哀樂。嚴歌苓將平實簡單的文字與人物、情節(jié)、情調、情感完美結合，讓少女小漁的故事更加真實生動，仿佛就存在于每位讀者身邊，觸手可及。正是因為嚴歌苓筆下這特有的粗放而細膩的語言藝術，造就了《少女小漁》如此輝煌的成就。

參考文獻：

[1] 董小玉，劉海濤（主編）.現(xiàn)代寫作教程（第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2] 于寶娟.淺析《少女小漁》的語言風格[J].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28）.

[3] 嚴歌苓.少女小漁[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4] 嚴歌苓.第九個寡婦[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5] 嚴歌苓.媽閣是座城[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

[6] 張翎.余震[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