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璐++姚璐++顧玥++季藝
他們發(fā)掘了一座喧囂的大墓,然后又重歸靜寂生活。
漢代藝術喜歡描繪現(xiàn)實生活,谷倉、火灶、豬圈、雞舍等許多很一般的東西也被嚴肅認真地塑造刻畫。美學家李澤厚在著作《美的歷程》中給出原因,在漢朝,中華民族第一次創(chuàng)造了一個極富裕和豐饒的物質(zhì)世界,“它表明中華民族進入發(fā)達的文明社會后,對世界的直接征服和勝利”,李澤厚寫道,“只有對世間生活懷有熱情和肯定,并希望這種生活繼續(xù)延續(xù)和保存,才可能使其藝術對現(xiàn)實的一切懷有極大興趣去描繪、去欣賞、去表現(xiàn)?!?/p>
不再是透過史書的記載,2015年初冬,這個2000年前的朝代以一種更加直觀的方式將它的真實面貌展現(xiàn)在現(xiàn)代人眼前。在南昌市新建區(qū)大塘坪鄉(xiāng)觀西村墎墩山上海昏侯墓的發(fā)掘中,源源不斷出土的隨葬品吊足了公眾的胃口,數(shù)量驚人的金器和錢幣的發(fā)現(xiàn)是一個真正的高潮。迄今發(fā)現(xiàn)的金器逾370件,五銖錢10余噸,這很可能成為一個證據(jù)——史書中記載漢朝帝王動輒賞賜的“萬金”,并非指代之前歷史學家猜測的“黃銅”,那年月就是這么富裕。
李文歡是最早發(fā)現(xiàn)金餅的考古隊員之一。那時他正在清理漆木器,即使在黃色淤泥和碎裂漆片的遮掩下,他還是注意到了一點亮光,純金非常耀眼,完全不同于他們之前提取的鎏金銅器或貼金漆器,他拿出一塊輕輕掂了一下,又小心地放回原處。
一起發(fā)掘的同事也注意到了,他們小聲交談了幾句,但沒有聲張,而是繼續(xù)在原處提取漆木器——墓坑上方有媒體架著攝像機在拍攝,新的發(fā)現(xiàn)要等待領隊、專家組、政府的統(tǒng)一安排才能向外界公布。四五天后,考古隊員戴著白手套,在電視直播的鏡頭下,把那些平均250克重的金餅取了出來。
黃金成了這次考古中的一個巨大的興奮點。李文歡記得那也是“宣傳最火的一段時間”,他們開始面對一撥一撥的領導視察,金器的展現(xiàn)則是一個高潮,總會有人發(fā)出“哇”的一聲。護送文物去銀行金庫的車上,全副武裝的特警也會好奇地提問。
李文歡能理解公眾的心情,“因為你這個黃金吧,畢竟是這個金錢啊”??脊抨犂镆苍萑肓艘魂囅嗨频募又?,他們中有的人和金器合影發(fā)到朋友圈開玩笑自稱“摸金校尉”,李文歡有段時間負責掌管保險箱的密碼,于是下班之后,同事間最常見的調(diào)侃就是計算他的身價。
但考古隊員們的興奮流逝得很快。金器提取到實驗室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洗。這幾乎是此次文物保護工作中最輕松的一類活計,“你把它洗干凈嘛,洗干凈放在那兒就行了,因為黃金你又不用怕它……保護起來比較簡單?!崩钗臍g說
在考古發(fā)掘中,外行看的是寶貝,內(nèi)行看的是信息——比出土文物更重要的,是文物上所附著的學術價值。金餅的學術研究意義相對微弱,李文歡說,“所以到后邊看著也沒什么興奮的,還不如青銅器,其實青銅器好多器型也不一樣,你一個跟一個,制作跟鑄造工藝也不一樣,紋飾什么都不一樣,你可以做對比,研究這個比較有意思。一模一樣的金餅,無非就是說,我們哪兒出了好多好多金餅,但是有什么意義?……長的都一樣。”
在這種冷靜的情緒中,考古隊員靜悄悄地拉開了一道與吵嚷輿論之間的溝壑。3月2日,《五色炫曜——南昌漢代?;韬顕脊懦晒埂吩谑锥疾┪镳^開展時,展出了88塊金餅——出土的金餅中,有一盒是88塊,另一盒是99塊。李文歡說:“本來說要兩盒都拿去呢,我說拿那么多干啥去呢,你這炫富去呢,跑到首都炫富去了。沒有意義,都一樣的。”
在他們眼中,最珍貴的,是最不起眼的一堆竹簡,它們黒糊糊地粘在一起,夾雜于泥土和漆皮之間,腐爛而破敗,一開始甚至沒有人知道它是什么。當專家組成員吳順清指出那是一堆竹簡時,那種只屬于考古隊員的喜悅才真正散發(fā)出來,“竹簡就是書啊”——許多未知的答案可能就記載在其上。?;韬钅刮谋=M組長管理告訴《人物》記者,“那個興奮點遠超于黃金”,發(fā)現(xiàn)金餅時,“就,啊,這是金子,興奮”,發(fā)現(xiàn)竹簡時,“我們激動得都快哭了”。
上學的時候,管理曾和宿舍的女孩們閑聊。一個女孩提起未來最憧憬的事情,就是能夠參與一個很重大的考古發(fā)現(xiàn),在博物館里,能看到自己提取的文物。然后女孩們互相打趣,真有那一天也許還要上電視節(jié)目《探索·發(fā)現(xiàn)》呢。
“有個發(fā)現(xiàn)的話你不虛此生啊,要不然也對不起這個專業(yè)啊,你學這個,老是挖一些零零小小的東西,怎么說呢,體現(xiàn)不出價值來嘛?!蹦贻p的考古隊員田莊說,這幾乎是所有考古人的共同理想。
但為了實現(xiàn)理想,除了不斷打磨自己的專業(yè)水平,另一件需要做的事是等待機會。在考古界,運氣具有微妙而決定性的意義,能否遇到一個真正重大的考古發(fā)現(xiàn),憑借的是一些偶然因素,比如?;韬钅沟耐蝗槐槐I導致它必須進行搶救性發(fā)掘,而南昌歷史上發(fā)生過的地質(zhì)運動使得過去的兩千年間,這座墓不易被盜,避免了漢墓“十室九空”的慘狀。
2008年博士畢業(yè)后,管理來到江西省考古所工作。她師從科技考古界德高望重的王昌燧教授,她的專業(yè)功底扎實,導師有意介紹她留在北京工作,如果她想去河南、陜西等考古大省也不困難,來江西并非她的最佳職業(yè)選擇。但她的丈夫在那時選擇來江西工作。管理是個簡單而忠誠的人,從高中就愛慕當時全校第一名的丈夫,幾乎追隨著他做出人生中每一個決定,本科畢業(yè)后,她為了和在中科大念書的丈夫在一起而考取中科大考古系的研究生,她評價自己“人生選擇就沒什么懸念”,她知道什么對自己是最重要的,然后絕不瞻前顧后。
在江西,她第一次感覺到迷茫和苦惱。江西不論是考古資源還是考古力量在國內(nèi)都只能屬于中等偏下水準,她博士期間專攻生物考古,但因為江西是酸性土壤,對保存骨骼非常不利。在江西的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完整的骨骼很少見。而她做實驗需要用的骨骼中的有機成分——骨膠原、羥基磷灰石,在江西的紅色土壤中完全降解了。
江西省考古所沒有建立自己的文物保護隊伍,主要注重發(fā)掘,業(yè)務人員幾乎常年在各地“工地”上,單位內(nèi)只能見到一些行政后勤人員。管理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在資料室里整理過往的資料,深深地感到“沒有用武之地”,“你作為一個業(yè)務人員,你沒有業(yè)務可做,實際上就是你的日子就快望到頭兒了那種感覺”。
她于是又去念了博士后,調(diào)整研究方向,專攻江西考古中最具特色的陶瓷,期望找到自己職業(yè)生涯的突破口。念完博士后,她生了孩子,過了哺乳期之后,那種迷茫再度襲來。她已經(jīng)完成了一個陶瓷的課題,新的課題還沒有方向,那段日子,“是我最沮喪的時候”。
當2015年海昏侯主墓開始發(fā)掘時,江西省考古所決定建立自己的文保隊伍,領導打電話給她,第一句問的是:“小孩不知道現(xiàn)在能不能脫得開?”然后告訴她單位的意圖。
“我當時一聽我很開心你知道嗎,我就是很想去啊?!?,第一次到南昌郊區(qū)看到后來的?;韬钅箷r,墓地上仍然長滿高高的野草,但專業(yè)人士透過那座又高又寬的封土一眼就能判斷,這是一座高等級墓葬。管理說,自己當時的情緒非常簡單,“就是想做”。
她每天開兩小時車往返工地和南昌的家中,?;韬钅乖俅胃淖兞怂穆殬I(yè)方向,她幾乎可以確定,接下來的半生都可以篤定地投入這座漢朝墓葬的研究中,她不會再遭遇“無路可走的那種迷茫”,可以安心地干到退休。
在考古這個枯燥又需要運氣的行業(yè)里,和管理一樣,很多堅持下來的都是簡單的人。
離南昌市區(qū)將近50公里的?;韬钅?,開車需一個多小時??脊潘庀庐?shù)卮迕竦姆孔樱犬斵k公室,也是集體宿舍。這份工作注定遠離城市、遠離家庭,是大部分考古隊員一開始就接受的事實。
但吳琴喜歡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她二十多歲,樣貌清秀,并不介意“夏天的太陽曬的那皮膚都會起皮”,在此之前,她曾經(jīng)在機關辦公室工作過一段時間,但沉悶死板的氣氛令她難受,“我這個人本來就說話有點大大咧咧的,不太注意小細節(jié)之類的。你要在事業(yè)單位上班,不多說話的話要好一點,但是在工地上的話就比較隨意嘛?!?/p>
很難說從事這樣一份職業(yè)會給人帶來什么樣的改變,熊峰2013年進入?;韬钅箍脊抨爼r,只感覺,“做考古的我感覺他們思想各方面都成熟很多,他們性格也比較穩(wěn)重,而且做事也想的比較周全”,這跟他以前遇到的同事截然不同。
熊峰大學學的是文物鑒賞與修復,但他對這個專業(yè)沒多大興趣,他是選擇設計專業(yè)后被調(diào)劑進去的。大學畢業(yè)后,他先是去做DJ,在電臺做了一個夏天的外場活動DJ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騙了”,電臺并不打算給他轉(zhuǎn)正,“就找苦力嘛,在外面做主持嘛,他們內(nèi)場不愿意出去跑”。之后他進過廣告公司做設計,還做過婚禮司儀,他認為自己更喜歡這些活躍的、五光十色的職業(yè),但“混了三年”,幾乎一事無成。
每做一份工作幾個月之后,他總陷入一種浮躁的情緒中,覺得“沒前途”。在晃悠三年后,他考入新建區(qū)博物館,那是夏天,他立刻被派到海昏侯墓工地上開始田野發(fā)掘了。一開始,工地上連棚子都沒蓋,考古隊員就直接在太陽照射下工作,他覺得“度秒如年”。
他無法講出自己堅持下來的原因,但和社會上的工作不同,這不是一份令人胡思亂想的職業(yè)。從離開南昌的家到南京讀大學開始,他就容易被一種不安困擾,“我在南京啊,比如說買東西或者怎么樣,我不會說南京話,有時候怕被宰價還是怎么樣的,會有這種感覺……你外地人,有時候會欺負你?!?/p>
從事考古令人感覺踏實,工作對象是兩千年前的物、事。到如今又是三年,他結了婚,有了孩子,每周請一天假回南昌市區(qū)陪家人,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包圍。他形容以前的自己,“比較浮躁,可能不管后果,年輕”?,F(xiàn)在,不會了。
考古的樂趣到底是什么?裘以龍是最早發(fā)現(xiàn)?;韬钅沟拇迕裰弧:;韬钅归_始發(fā)掘后,考古所在當?shù)卣衅噶艘恍┐迕駞f(xié)助,他先是做了一段時間的保安,然后很快被考古隊發(fā)現(xiàn)他熱心、細致,被聘為技工,《人物》記者見到他時,他正在實驗室協(xié)助博士后王迪一起清理陪葬的車馬的一部分。
他的領導安排他接受采訪,即使理由正當,他仍然不愿意為此耽誤工作的時間,要求記者等到他下班后再聊。他非常享受正在進行的工作,絲毫不覺得枯燥,回憶開掘過程,他的眼神開始發(fā)亮:“開始挖那個回廊的時候我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特別濃的興趣了,因為那個東西好,清那個東西出來好有意義,每天每天都有發(fā)現(xiàn),是吧,因為那回廊里面滿是東西……就是好興奮啊,那個東西多漂亮啊?!?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2/20/rewu201605rewu20160526-1-l.jpg" style="">
考古工作進行得緩慢而安靜,“不耐心你做不了這個東西,你發(fā)現(xiàn)不了的……假如說這是塊泥巴,這上面,你可以拿手直接掰的,但是你不敢掰,怕它上面粘著什么文字啊什么,你只有用牙簽一點點地剝掉,你這個發(fā)急根本沒用的?!?/p>
主墓室發(fā)掘完畢,他進入實驗室,不再是停留在一個外行人對于稀世文物的好奇,他開始試著去理解考古背后更多的意義,“現(xiàn)在要搞清它的關系啊,假如說我們這個馬車,那個車原來什么樣,我現(xiàn)在還想(知道)那個車什么樣,這個東西要復原出來的……現(xiàn)在好多東西在劉賀墓里面都出現(xiàn)了,好多記載都沒有的,現(xiàn)在好多東西要改變歷史。我們就想,他為什么要這樣放啊,他的車子為什么是這個樣子……這個也好有意義?!?/p>
海昏侯墓發(fā)掘前,42歲的裘以龍是當?shù)氐囊粋€普通村民,只有初中文化,靠發(fā)展一些農(nóng)副業(yè),比如抓魚、網(wǎng)龍蝦過日子,一個月有幾千元收入,進入?;韬钅箍脊抨牶?,收入反而降低了。眼下又到了摸龍蝦的季節(jié),但他決定不再回去做這些農(nóng)活了,他特別懊惱地告訴《人物》記者,他特別希望多學一些考古知識,“可惜自己文化低了一點”。
30歲左右、平頭、北方人,“你別采訪我了,你去采訪那些領導?!薄度宋铩酚浾弑灰粋€工作人員領著參觀文保工作時第一次見到王迪。當記者提出采訪要求時,坐在實驗室里,領著裘以龍一點一點用牙簽、竹片剝離一具車馬上的泥土的王迪直接拒絕了。白大褂、白手套,專心致志的他臉上寫滿被打擾的不情愿。
兩天后,記者第二次見到王迪,那時領隊楊軍把一些推薦接受采訪的隊員名字寫在了《人物》記者的采訪本上。記者把本子遞上前去,問他:“你叫什么名字呢?本子上有你嗎?”
“我沒名字?!彼粗咀诱f。
后來記者才知道,在那個本子上,負責實驗室考古的王迪,名字在第一個。
那之后《人物》記者開始留意王迪。他是中科院考古所的博士后,在食堂吃午飯時,大家好容易從工作中解脫出來,會聊聊家常、瑣事,但王迪和同桌的人總在聊考古的學術問題?!八刻於挤且轿覀兿掳嗔艘院笤俳兴ㄎ覀儯┫掳嗔?,他才下班?!濒靡札堈f。
王迪很少和其他考古隊員出去散步,他更喜歡釣魚,他和北京大學考古系博士蔡毓真一起養(yǎng)了一些蚯蚓,工作站不遠處有一個池塘,每晚吃過飯后,他們準時扛著魚竿走向那片碧綠的水域。他們技術不佳,常??帐侄鴼w。
第三次和王迪交談是在一個釣魚的傍晚。在聊了幾件考古界的逸聞后,他突然說:“你別跟我說話了……我跟你聊天什么也學不到,我跟那些專家聊才能獲得幫助?!?/p>
接著,他打住話頭,毫不尷尬,接著釣魚。太陽落山前,他釣到了一尾小魚,等他拎著小桶帶回宿舍時,王迪的“閨女”——一只小鴨子,正在等待一頓美味的晚餐。
3月,《五色炫曜——南昌漢代?;韬顕脊懦晒埂吩谑锥疾┪镳^開展,外界對于海昏侯及稀世文物的好奇演變成一票難求的火熱場面,因為瞬間流量過大,首都博物館網(wǎng)站的預約服務系統(tǒng)在3月5日的早晨癱瘓了。
海昏侯墓對外界曝光之后,管理有一天接到了大學室友的電話,電話那頭,室友興奮地告訴她,她正看《探索·發(fā)現(xiàn)》,管理正在電視熒幕后面講著自己的考古發(fā)現(xiàn)。
輿論喧囂聲浪的最高點也是管理最感恐慌的時刻??脊懦晒诒本╅_展時,她從南昌來到北京,當天,專家正式對外確認南昌西漢?;韬钅鼓怪魅说纳矸荩褪谴饲耙恢辈聹y的第一代?;韬睢獫h廢帝劉賀。她則抽空去拜訪了自己的導師,說出了內(nèi)心隱隱的擔憂:“我很怕會是這樣,就是繁華落盡之后就無限凄涼,我只是做一個做事的技工,什么都沒有留下,那做這個事情就白辛苦、白做了?!?/p>
學習歷史帶來的自省能力在她身上產(chǎn)生作用,她告訴《人物》記者,“那個時候媒體已經(jīng)給你抬到那個,就是?;韬钅固У竭@個高度了,你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果你默默做事可能這種壓力還小一點,那么你能不能把文物保護這攤兒提起來,能不能做好??赡芪曳€(wěn)穩(wěn)當當?shù)刈鱿氯ヒ残?,但是我只是做事的話,可能也不行了,就是現(xiàn)在不能僅僅是這樣了,那后面我怎么做,我確實有點恐慌了。”
她和導師一直談了四個小時,她記得導師這樣開導她:“即使你是受到領隊那樣的追捧,你也絕對不能迷失自己。我們考古本來就是,你知道,就是要那種埋頭做事的,你絕對不能因為你被媒體關注到了,然后你整天就面對媒體,你不做別的實事兒了,實際的事情才是最關鍵的。他說你有一百篇媒體的報導,不如你有一篇(研究)文章?!?/p>
離墎墩山大約500米的文物保護工作站稱作“鐵皮屋子”,主墓發(fā)掘完之后,大部分的文物都存放在這里,文保隊員每天在這里工作,也住在這里。那是一組白色集裝箱式樣的臨時建筑,入口安檢處,一只兇狠的狼犬被圈養(yǎng)在鐵籠里,有人靠近,便狂吠不止。
一個負責掃描竹簡的技工見到記者就伸出自己的腳,展示自己穿的登山鞋,“你瞅瞅”,然后他又拍了拍自己穿的黑色羽絨背心,“我在這兒就穿這一身行頭,冬天這樣,到現(xiàn)在還這樣?!?/p>
為了讓文物暴露在地面上之后不受到進一步的損害,文保用房建立了恒溫恒濕的工作系統(tǒng)。南昌的夏天酷熱,冬天極寒,但文保用房內(nèi),始終保持5到15攝氏度??脊湃藛T在里面工作,渾然不察季節(jié)的變化。
仲春的傍晚常常伴隨著一場大雨,雨停后,考古隊員們喜歡去散步。綠色的瘋長的植物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漂浮在濕漉漉的溫暖的空氣中,田地里有青蛙在低唱,鄉(xiāng)村公路上許久才會有一輛汽車駛過。大家慢步行走著,在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后愜意地交談,有一戶人家正在釀制米酒,于是一群人湊上前去,聞聞熱騰騰的酒香。他們在走到恰好有些累了的時候就折返,一天就這樣結束。
考古工地上,幾乎沒有人熱衷接受采訪,更多人是回避和厭倦的態(tài)度。離主槨室發(fā)掘已經(jīng)過去將近半年了,他們對于回到輿論中間沒有多大興趣,領隊楊軍告訴《人物》記者:“?;韬钸@個信息量這么大,也不是說楊老師一個人就干到退休,不是我一個人,我們整個團隊,包括他80后的,包括這些年輕的他們都要干到退休。所以我說還不是一代人,可能要兩代。”
最初喧鬧過后,大家重新回到規(guī)律而平靜的生活里,《人物》記者到訪的那些天里,因為大部分文物在首都博物館展出,他們的主要工作是剝離竹簡,這是一份極需耐心的工作,竹簡被小心翼翼地逐卷攤開,用薄薄的竹片輕輕分離,辨認擺放方向,拍照存檔,再逐枚掃描。11個工作人員分工,每一個動作都要進行得溫柔而輕緩,一個托盤里有10枚竹簡,一天至多能掃描8盤竹簡。紅外掃描下,4000多枚竹簡上難以辨認的墨跡能顯現(xiàn)出來,等待專家研究。
4月24日,海昏侯墓專家組組長,69歲的信立祥參與了《人物》組織的公開課。他不習慣使用郵箱、微信,導致《人物》工作人員給他微信、郵箱分別發(fā)送的演講主題PPT,他一直沒能看到,錯過溝通過程的他一直以為這是一個學術講座的場合,他打算按照自己事先準備的內(nèi)容,講述?;韬钅沟目脊湃^程。當他到了滿是創(chuàng)業(yè)公司CEO、投資家和電影從業(yè)者的現(xiàn)場,他發(fā)現(xiàn)主辦方已經(jīng)為他準備好了更具話題性、更當下的主題:海昏侯墓為何會成為熱門IP以及帝王之死給人們帶來了何種啟發(fā)。
他答應了這個主題,但在講臺上,卻沒有為之做出變通。他的方式是直接把這兩個主題當做兩個提問,像回答問題一樣把要說的說完了,沒有任何人為的渲染。這讓原本安排在45分鐘里的講座,只用十幾分鐘就把預告的主題結束掉了。隨后,工作人員只能任由他講自己真正想講的內(nèi)容。
信立祥把考古的意義看做一個緩緩浸潤的過程,從事考古幾十年,他從未感受過考古界對社會產(chǎn)生的直接影響。
海昏侯墓把漢朝歷史中并不起眼的漢廢帝劉賀再次拉到人們眼前,在此之前,他是漢書記載的僅僅繼位27天的荒淫無道的少年皇帝,犯下1127條罪狀,被一貶再貶來到?;韬顕粲羲廊?。而如今史書不再是唯一的判斷,?;韬钅估锇男畔⒂幸惶鞂⒈唤庾x出來,劉賀可能會被人重新認識和理解。
現(xiàn)在看來,“他是一個政治斗爭的失敗者,而所有的史書、歷史都是由勝利者來寫的,所以中國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就是,對于政治上的失敗者就是竭力地加以誣蔑,橫加罪名?!毙帕⑾檎f??佳芯可x擇專業(yè)的時候,信立祥曾在中國史和考古兩者之間糾結,他更喜歡歷史學,但是“文革”中的經(jīng)歷令他產(chǎn)生疑慮,在當時中國的政治環(huán)境下,影射史學盛行,“這使我不敢去搞史”,而考古可以說實話,“考古發(fā)掘出來什么,我就可以說什么”。
信立祥相信,通過考古發(fā)現(xiàn)真實的歷史,可以令人們獲得珍貴的歷史經(jīng)驗,“你比方劉賀所處的時代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代,他是個權臣當政的時代,政治生活是不正常的……一個絕對專制的時代,絕對會拉歷史的后腿的?!?/p>
從事考古多年之后,信立祥漸漸找到了內(nèi)心尺度,獲得平靜。9年前,他從國家博物院退休后,受聘為國家文物局專家組的成員,名利、職稱早就成了過往云煙,“我已經(jīng)到這歲數(shù)了還改變什么,(還)開展新的領域的研究,我已經(jīng)沒這精力了。”他告訴《人物》記者,他和太太之間瑣碎的爭吵甚至也減少了。
但在面對真正的是非時,他越來越敢言。在國內(nèi),當?shù)卣ǔ槿胫卮蟮目脊虐l(fā)掘,“他們也把這個看成他的一個政績,要留下他們的領導痕跡”,而行政干預往往會不顧考古的細致和謹慎,一味求快。但是信立祥漸漸不再顧慮平衡之道,“有時候我處事很堅決,我不管你哪級領導,如果你要是胡來的話,那我毫不客氣。因為我已經(jīng)活到這個份兒上了,我一輩子為此而奮斗,我有一種使命感,我也不管你哪級,我該說什么說什么,而且國家文物局給了我們這個權力,我們的決定不受行政領導干預,我們的決定就是國家文物局的決定。”
有一次,他和許多領導一起坐在一輛中巴車里,他趁機提出,“要把文物保護的意識貫穿到每一層領導”。立刻有人提問,包括某位官員嗎?當時這位官員就坐在信立祥旁邊。信立祥回答:“當然包括?!?/p>
信立祥一生研究秦漢歷史,他最喜歡的歷史人物是“蕭規(guī)曹隨”的主角曹參。他是蕭何之后的漢代第二任相國,蕭何在世時,二人是勁敵,蕭何去世,推薦曹參繼任,曹參入朝后,并不試圖推翻蕭何制訂的法規(guī)政策,而是一切襲用,采取“無為而治”的策略,給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百姓以休養(yǎng)生息的空間,為漢朝的富裕打下了基礎。
信立祥感到,“現(xiàn)在我們的一些官吏更多的是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但曹參卻為長遠計,并不在意自己的得失。曹參在歷史中并非最耀眼的人物,但看遍歷史的信立祥卻在他身上找到了最深的價值認同和只看一生一世的人很難擁有的智慧,“他不圖名,他是做了他認為正確的事情”。
(實習生吳呈杰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