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祁祥
今年,父親孫子明整90歲。對于一個中風后,兩年來完全無法言語、無法行動、一直靠鼻飼存活的年近90歲高齡的老人來說,我真的不知道父親什么時候就會突然跟我們告別。所以在去年父親還未滿90歲生日的時候,我們以中國傳統(tǒng)男性老人整數(shù)祝壽“過虛不過實”為由,每位家人給父親寫了一段文字,配上精心挑選的照片,編輯成冊,把我們的感恩和祝福念給他聽,為父親過了一個特殊的生日。
蒼天眷顧我們的誠意,父親再次躲過了病痛的魔爪,我們期待著在父親整90歲生日的時候再次集聚到他的身邊,為他唱起“生日快樂”的歌曲,再次向他表示90歲生日的祝賀和崇高的敬意。
人說父愛如山,我深以為然。同時我想說,我的父親對我們兄妹的愛如大海,廣袤無垠;如小溪,延綿不斷;如春雨,沁人心脾;如夏日,濃烈炙熱;如秋風,清澈涼爽;如冬雪,純潔無瑕。
父親是如此的平凡:在媽媽眼中,他就是一個可以安心停泊的港灣;在我們兄妹眼中,他就是一個嚴厲加慈愛的長者;在孫輩眼中,他就是一個可以在其肩頭撒歡兒的“老頭兒”。父親又是如此地不平凡:12歲參加革命的“紅小鬼”,縱橫馳騁戰(zhàn)場、輾轉(zhuǎn)大江南北,扛過槍、負過傷、立過功;和平年代,無論何時何地都兢兢業(yè)業(yè)、廉潔奉公、鞠躬盡瘁。
在父親90大壽這一年,我還想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父親坎坷而又不凡的人生寫一寫,讓我們的后代更深入地了解一下他們一輩子低調(diào)的爺爺或者太爺爺是怎樣的一個人;讓今天的年輕人看一看,什么是老一輩革命戰(zhàn)士的傳統(tǒng)和精神!
出生入死、作戰(zhàn)英勇的父親
作為一名1938年12歲就參加革命的抗戰(zhàn)老兵,父親似乎應當有足夠的資本“炫耀”于外人,然而,遺憾的是,父親身體好的時候就很少與我們談起其戰(zhàn)斗經(jīng)歷,現(xiàn)在又完全喪失了語言和行動能力。好在前些日子整理東西,偶然找到了父親30多年前離休時寫的一份粗線條的簡歷,根據(jù)這份東西,加上我丈夫查找到的一些相關(guān)書籍和一些老戰(zhàn)友的回憶文章,特別是父親的老戰(zhàn)友朱欽孔叔叔提供的一些素材,我大致整理出了父親的人生軌跡。
父親1926年11月15日出生在山西省祁縣。1937年秋讀高小才3個月時,因日寇入侵、學校停學,隨家人逃難。1938年冬到共產(chǎn)黨人創(chuàng)建的晉東南民族革命中學讀書并由此參加革命。1939年春至1939年7月,在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的晉東南青年抗日救國會任戰(zhàn)地工作團團員。1939年7月至1942年4月,先后在山西青年抗敵決死隊一縱隊二總隊任工作隊隊員、一縱隊教導隊干訓班學員。1942年4月至1943年10月在八路軍太岳陸軍中學當學員。1943年10月至1945年12月在抗日軍政大學七分校當學員。1945年12月至1946年8月,太岳軍區(qū)11旅司令部作戰(zhàn)股參謀。1946年8月至1948年5月,先后在晉冀魯豫軍區(qū)11旅三十一團任一連副指導員、二連指導員。1948年7月至1949年7月,晉冀魯豫軍區(qū)四縱隊11旅三十一團政治處干事。1949年至1952年6月,解放軍14軍40師118團政治處副股長、股長(云南省祥云縣)。1952年10月至1954年9月,解放軍第二政治學校(重慶)理論教員訓練班學員、訓練部教員。1954年9月至1961年11月,解放軍第一政治學校(長沙)訓練部研究員、一隊副指導員、二隊指導員、哲學教員訓練部主任。1961年11月至1963年2月,廣州軍區(qū)八一中學副校長。1963年2月至1966年3月,湖南省湘陰縣武裝部副政委。1966年3月至1968年10月,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任湖南省岳陽地區(qū)專署體委副主任。1968年10月至1971年3月下放到岳陽地區(qū)“五·七”干校勞動。1971年6月至1973年6月,岳陽地區(qū)鐵廠革委會領(lǐng)導小組副組長。1973年6月至1975年6月岳陽地區(qū)鐵廠、汽車配件廠黨委書記、革委會主任。1975年6月至1983年10月,任岳陽地區(qū)血防辦副主任、岳陽地區(qū)衛(wèi)生局副局長。1983年10月,因身體原因并為照顧患高血壓病多年的媽媽,向省里打報告被特批提前離休。
父親是一位作戰(zhàn)英勇的軍人。根據(jù)歷史年代分析,父親跟隨所在部隊在抗日戰(zhàn)爭中參加過“百團大戰(zhàn)”和敵后“反掃蕩”等多次戰(zhàn)斗。父親的老戰(zhàn)友朱欽孔叔叔在給我的信中寫道:“聽老首長李杰全(父親的老戰(zhàn)友,離休前任昆明警備區(qū)副政委)說過:‘在一次部隊與日軍相遇的戰(zhàn)斗中,孫子明英勇頑強,沖鋒在前,舍生忘死,不幸頭部負傷,戰(zhàn)后被記大功。”
另據(jù)《晉冀魯豫軍區(qū)陸軍中學實錄》一書記載,父親在太岳陸中當學員時,由于敵后環(huán)境的嚴酷性,他們住下來學習各類知識的時間不到半年,大部分學習生活是在戰(zhàn)斗和生產(chǎn)中度過的。1943年秋季在粉碎日寇“鐵壁合圍”的一次戰(zhàn)斗中,太岳陸中師生就犧牲了10余人。
父親進抗大當學員的經(jīng)歷,這本書中也有記載。1944年為保存和培養(yǎng)干部人才,黨中央決定,八路軍各敵后陸軍中學調(diào)入陜甘寧邊區(qū)編入抗大各分校。太岳陸中師生曾一夜急行軍14個小時,行程140里,通過多重日寇封鎖線,然后橫穿晉西北,渡過黃河,經(jīng)過綏德、延安,到達隴東上坪川,與先前到達的太行陸中合編為抗大七分校三大隊。1945年7月三大隊完成學業(yè)集體調(diào)回晉冀魯豫前線。
解放戰(zhàn)爭中,父親的部隊屬陳賡兵團,參加過鏖戰(zhàn)中原、淮海、渡江、解放大西南等重大戰(zhàn)役,這段時期,他曾在一線戰(zhàn)斗部隊任連指揮員近兩年,經(jīng)歷了槍林彈雨、流血犧牲。在朱叔叔的回憶錄“首長恩師”那一章中,他寫道:“因為幾經(jīng)工作調(diào)動,與啟蒙恩師孫子明失去聯(lián)系二三十年。1999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從老首長李杰全那里得知他的信息,很快與其聯(lián)系上,并去看望老恩師、老首長。他是1938年參加革命的小八路,作戰(zhàn)勇敢頑強,屢建戰(zhàn)功,從不居功自滿?!比ツ辍笆弧遍L假期間我去鄭州看望朱叔叔時,他又對我說:“你父親在抗日與解放戰(zhàn)爭期間,屢建戰(zhàn)功,曾多次負傷,多次與死神打交道,在部隊被譽為‘軍政雙全老功臣。他是一位有戰(zhàn)功的‘三八式老干部,忠誠的共產(chǎn)黨人?!?/p>
盡職勤勉、剛正豁達的父親
全國解放時,年僅23歲的父親已是營級軍官。但到30多年以后父親離休時也只是高級別(副地師級、老行政13級)低配制(縣團級職務)。與和他同時期參加革命的許多老同志相比,職位、待遇等相差很多。我聽不少人說過,憑爸爸的資歷、能力,應當比現(xiàn)在的職務高。但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對此一直很坦然,他要不就說,“咳,我的理論水平不行?!被蛘哒f:“想想犧牲的戰(zhàn)友們,我能活下來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眿寢屧谑赖臅r候曾給我們說過,“三反”“五反”時,爸爸曾遭誣告,當時本應提一級的,不但沒提,反而降了級。后來組織上澄清了此事,但受到影響的級別也沒有再恢復。在當時中國特殊的政治生態(tài)下,父親出身不好(地主出身)加上剛正不阿的性格,仕途“波瀾不驚”也就不難理解了。但被其首長稱作“作戰(zhàn)英勇、不怕死”、很有血性的父親卻直面人生,淡泊名利地位,一直踏實忘我地工作,顯示出博大的胸懷和高尚的情操。
侄女小時候剛認識幾個字,一天看到爺爺拿回來的報紙上寫著“孫局長”,于是就問她爸爸:“孫局長是誰?”她爸爸說:“爺爺呀。”侄女不解地再問:“爺爺不是看大門的嗎?”不只是侄女,從小到大,在我們兄妹的記憶中,父親就是一個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完全沒有什么“官樣子”的普通干部?!拔母铩焙笃诒恢匦隆笆褂谩焙?,父親在地區(qū)鐵廠當黨委書記時,為犒勞過年時堅守崗位的職工,他把媽媽和我接到在郊區(qū)的廠里,親自為留廠的幾十位工人做刀削面,太累了以致削掉了小拇指上的一塊肉。
父親住進醫(yī)院之前,照顧他的朱哥經(jīng)常推著他在小區(qū)散步。也是當兵出身的朱哥很自豪,經(jīng)常跟別人說父親是“小八路”,所以小區(qū)里的居民都知道朱哥照顧的是一位“老革命”。為此,老爺子沒少批評他,讓他別“亂吹噓”。去年“十一”回家,朱哥非常高興地告訴我:“小妹,“9·3”閱兵之后,我問老爺子,你是不是老革命?老爺子點頭了?!?/p>
父親不善言談,更不愿在眾人面前夸夸其談,但卻風趣幽默。有次我們問他胸部貫穿傷的經(jīng)歷時,他說,當時抬到野戰(zhàn)醫(yī)院后,醫(yī)生要把背部被子彈打花的肉給挖下來,防止發(fā)生創(chuàng)傷性感染。旅首長親自到醫(yī)院詢問:“這個小鬼怎么樣了?”醫(yī)生說:“恐怕不行了,清理傷口時,沒有麻藥,只能硬挖,但他卻一聲都沒吭?!备赣H說,“其實我當時疼痛無比,但有我的戰(zhàn)士在場,我要是叫喚,那不顯得我太慫了!再說我那時還沒認識你媽,還沒有你們,我不能死啊?!?/p>
父親自小從戎、南北征戰(zhàn),但一口山西話一點都沒改,我的小伙伴們經(jīng)常跟我“抱怨”:“聽不懂你爸爸的話?!睘榇宋覀兝闲υ捤Z言能力差。有一次我看到他穿軍裝做報告的一張照片,問他這是在哪里做報告。他說那時部隊剛到云南,他給地方干部講形勢。講完后他問大家聽懂了沒有?;卮鹫f聽懂了。父親很嚴謹,又問聽懂了多少?答曰20%吧。說起這段往事,父親哈哈大笑。
父親在地區(qū)鐵廠任領(lǐng)導時,一天在廠外偶遇一老鄉(xiāng)。老鄉(xiāng)問父親在鐵廠做什么工作,父親反問他:“你看呢?”老鄉(xiāng)說:“炊事員?”父親說:“你好眼力,猜對了。”從前些年開始,父親腿腳不便開始坐輪椅。一次我們?nèi)ソ紖^(qū)的果園采摘柚子、橘子,照顧他的朱哥推著他在坑坑洼洼、石礫飛揚的小道上“勇往直前”??粗谳喴紊系母赣H皺著眉、咧著嘴,我們能感覺得出來他很不舒服,一再讓朱哥慢點、慢點,但父親卻一聲不吭。等到了目的地后,我們問他:“這么顛簸,全身都散架了吧?”父親說:“散架了,不過現(xiàn)在又組裝回來了?!彼挠哪{(diào)侃逗樂了我們在場所有的人。
嚴厲有加、慈愛無比的父親
我是家里三個孩子中的老小也是唯一的女孩,但當兵出身的父母并沒有因此對我有任何的嬌慣和溺愛。我們從小家教很嚴,許多方面甚至都是一種“軍事化”的管理。例如午飯以后,父親會命令分別躺在三個小床上的我們?nèi)置茫骸鞍杨^朝向墻壁,不準說話,趕緊睡覺?!?/p>
在父母同事和鄰居的眼中,我從小就是個“乖乖女”,學習好,也懂事。媽媽曾經(jīng)說,我從幼兒園回來,看到媽媽蹲在地上擇菜,就會拿一把小板凳讓媽媽坐下。但即使這樣,如果做了讓父母覺得不對的事情,挨打也是少不了的,雖然比兩個調(diào)皮的哥哥挨打少得多。
記得“文革”開始那一年,我和小伙伴在馬路旁采了點蓖麻籽,準備拿去賣點錢。父親看到了說:“這是公家的東西,你怎么能隨便采摘”,然后不由分說一頓打。我邊哭邊反駁:“那是路邊野生的東西,誰都在摘?!备赣H不認我的理,繼續(xù)打。那會我剛學了一句“文革”語言:“要文斗不要武斗”,當我對著父親大聲喊出這句話以后,父親愣了一下,隨即停止了對我的“武斗”。多年以后,我們父女談起這段往事,我開玩笑地“譴責”父親的“暴行”和“軍閥主義”,老爺子說:“‘文革那會整天挨批斗,自己心情不好。你一個10歲的孩子辯解說的話,更讓我心酸不已。”不過,父親的確是一個“公私”非常分明的人。小時候在家里拿著父親放在家中的單位的信紙寫字作畫被父親看到后,他很嚴厲地告訴我:“這是公家的東西,如果你需要我給你去買?!?/p>
我小時候興趣廣泛、愛好很多,但多沒有持續(xù)力。玩了兩年二胡,看到別人拉小提琴挺有“范兒”,就讓父親給我買。哥哥說我“做事三分鐘的熱度”,讓父親別買。父親出差去外地,看到一把60元錢的小提琴,借錢給我買回來了。那時許多家庭一個月的工資收入也就是三四十元。
上中學的時候,我的各科成績都很好,語文尤其突出,作文經(jīng)常被當作班上的范文。我將之歸結(jié)為父親這位“導師”的輔導。他告訴我寫文章要有好的角度,邏輯要清晰,要善用成語,學會打腹稿。我記得有一次寫一篇作文的時候(具體內(nèi)容記不清了),父親告訴我,可以用“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來形容,這樣可以更生動、形象。
我兩個哥哥小時候都曾得過很重的病。為搶救大哥,媽媽和爸爸往返于被批斗的現(xiàn)場和醫(yī)院輪流照看兒子,七天七夜沒有合眼,終于將幾次被下達“病危通知”的大哥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二哥患骨髓炎,人說得此病“十人九癱”。父親說:“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兒子的病治好?!苯?jīng)多方打聽,最后在汨羅找到一個專治此病的專家,媽媽請假陪著二哥治病,而在平江“五七”干校的父親只要有點時間就趕往汨羅看望。有一次快到下班時間了,造反派在找父親“借”了20元錢以后,“恩準”父親去看望兒子,但那會已經(jīng)沒有車了。父親連夜走了60多里路,清晨趕到醫(yī)院。看著眉毛和胡子都沾滿了晨霜的父親,媽媽驚呆了。后來聽人說,父親通過的那片山林時常有野獸出沒。因為我們不屬于當?shù)鼐用瘢瑳]有煤、電等指標,為了解決冬季取暖和煎藥的問題,每當進站的火車卸煤渣時,穿著軍呢大衣的父親(父親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不久,冬天只有這一件大衣)跟著當?shù)氐囊粠托『②s緊上前,翻撿沒有燒透的煤渣拿回來燒火。經(jīng)過神奇大夫“土方子”的治療和爸爸媽媽的精心護理,二哥的腿病痊愈,“文革”后考上了大學,娶上了美麗能干的嫂子。時隔四十多年了,每當我想起媽媽當年說過的這些場景,看看這會躺在病床上連翻身都不能的父親,就愈發(fā)感到父母之愛的無私和偉大。
意志堅韌、柔情似水的父親
父親是一個意志力極其堅強的人??谷諔?zhàn)爭中頭部負傷后,由此患上了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癥。我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父親如果睡覺了,我們走路就要躡手躡腳的,因為一點響動就會吵醒他,由此可能一晚上都不能成寐。長期以來,好的情況下,他每天能睡三四個小時,不好的情況就是徹夜不眠。但第二天起來,即使眼睛里充滿血絲,他也是該工作就工作,該干家務就干家務,根本不像一個重度失眠的人。媽媽那會老調(diào)侃父親是“陀螺屁股”,一刻也閑不住。
前年4月下旬,父親突發(fā)中風住進重癥室搶救,我們趕回岳陽后,醫(yī)生告知,老人可能就這樣從淺度昏迷進入中度昏迷,最后進入重度昏迷而死亡。然而,20多天以后,父親硬挺了過來。從重癥室回到病房以后,他背部的幾個壓瘡都有碗口那么大,醫(yī)生說,對于四五十歲的病人來說,如此大的壓瘡都不大可能好,何況一個年近90歲的老人。沒想到,經(jīng)過四五個月的治療,父親的壓瘡竟全部愈合。照顧父親的付姐說,每次換藥我們看著都心痛,但老爺子一聲不吭。我問他,你痛嗎?痛就喊出來吧。父親那時還能說話,他說:“當然痛了,但喊又有什么用?!贝蟾缯f,每次換藥的時候他都不敢看。我也親眼見過幾次治療褥瘡的過程:護士用醫(yī)藥鉗夾著蘸了雙氧水的藥棉在傷口里來回清洗,父親靜靜地躺在那里,哼都不哼一聲,那些傷口就像不是長在他身上一樣。然而,父親又是一個柔情似水的人。按照時下的流行術(shù)語,父親應屬于典型的“暖男”。小時候常聽媽媽說:“你爸爸出差在外一天都不愿多待,開完會就往家跑?!敝鞖J孔叔叔跟我說,“三反”“五反”時,父親正和我媽媽談對象。父親受了誣告以后,擔心媽媽受牽連,就對媽媽說“我們分手吧”。媽媽說:“你是一個好人,我不相信你會犯這個錯誤。但就是犯了錯誤,我也要跟你結(jié)婚。結(jié)婚以后,有福同享,有罪同受?!薄拔母铩睍r,爸爸挨批、媽媽受壓并由此患上嚴重的高血壓病休在家,爸爸總怕媽媽太孤單寂寞,下班就回家,或幫著做飯,或陪媽媽散步、玩牌,為媽媽量血壓,敦促媽媽吃藥。也許是戰(zhàn)爭年代培養(yǎng)出來的生存能力,父親的手很巧,從織毛衣到編草鞋,從做拖把到做削水果皮的小刮刀,沒有他搞不定的生活難題。在母親50歲那一年,父親因為身體狀況,也因為想陪伴和照顧患病多年的媽媽,57歲的他向上級打報告要求提前離休。終于被批準離休一個月之后,母親突發(fā)腦溢血病逝。30多年過去了,我腦海中父親當時在他日記本上留下的“我真恨不得跟汝蘭(我媽媽名叫章汝蘭)一同走了算了”的啼血哀鳴和一夜之間雙鬢全白、悲痛欲絕的情形,仍是那樣地清晰。
媽媽走了幾年之后,他與宋姨結(jié)為伴侶,在隨后20多年的時間里,比宋姨年長十歲的父親繼續(xù)扮演著“暖男”的角色。79歲的時候,他來北京小住,我們陪他去爬香山,父親拒絕了我們讓他坐纜車的好意,一路爬上山頂,然后走下山。我們在對父親無比敬佩的同時,也為他年近八旬身體還這樣硬朗而感到高興。然而一年以后,宋姨糖尿病發(fā)展至晚期,父親每隔一兩天就要送她去醫(yī)院做透析,還要做飯、洗衣……全身心地照顧。我們對他說:“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這樣下去不行的,找個人來照顧吧。”父親說:“我的身體還好,何況她是我的老伴兒,我有責任照顧她?!弊詈笏我套吡?,80多歲高齡的父親身體也被徹底摧垮,原先體重130多斤,瘦得只剩下不到100斤,走起路來東倒西歪,蒼老無比,看著讓人心痛心酸,但父親卻無怨無悔。
父親從戎馬生涯到如今躺在病床上與病魔頑強抗爭,走過了近90年的艱辛歷程,他永遠是一名戰(zhàn)士,無論是在戰(zhàn)爭年代還是和平時期,充滿血性、英勇不屈。父親那大寫的一生真是有太多的東西值得我去寫——無奈我的公務太忙,無奈父親之前跟我們說得太少。但父親真的需要被書寫嗎?也許根本不需要!他的親人、他的戰(zhàn)友、他的同事、見過父親的我的一些朋友,包括護理他多年的保姆,說起父親,都是由衷地尊敬!父親本身就是一部書!
一本厚書 親友眼中的父親
大哥孫滇曾寫過一篇《父親的草鞋》。他深情地回憶了小時候父親如何“逼”著我們兄妹三人穿草鞋的往事,講述了他從“好奇”到“難堪”再到“理解”的轉(zhuǎn)變過程。他感慨地說:“長大后我才明白,其實穿草鞋對我家來說并非貧窮買不起的選擇,它傳承著一種寶貴的精神和文化。我的父親幾十年如一日,視草鞋為其生命的一部分。他穿著草鞋走上抗日的征程,穿著草鞋跟隨劉鄧大軍南征北戰(zhàn),穿著草鞋迎來了新中國的誕生……直到21世紀,他還時不時地穿穿草鞋。從父親對草鞋那份特殊的情懷,給我們傳遞了一種勤儉節(jié)約、艱苦樸素的傳統(tǒng)美德,也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所需要發(fā)揚和傳承的寶貴精神。”
二哥在給父親生日的撰文中這樣寫道:
記得“文革”后期,我高中畢業(yè)后因病留城,按當時的政策國家不予安排工作,是您把我送到一家工廠當免費學徒,跟著師傅們學車、鉗、刨、銑、磨及強電、弱電技能卻沒有任何報酬,一干就是兩年多。您說:“跟師傅們好好學習生產(chǎn)技能,爭取有一技之長,藝多不壓身。同時不要把已經(jīng)學到的文化知識丟了,不要放棄學習科學文化知識,這些知識和技能最終會對國家和社會有用的。要熱愛你所從事的工作,哪怕是一個很平凡的工作,只要你用心地、認真地堅持做下去就能做到最好,就能出成績?!?977年恢復高考后,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北京航空學院,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您在我拿到錄取通知書時對我說的話:“如果不是好政策咱是沒有機會上大學的了,現(xiàn)在你考上大學就一定要心無旁騖地好好學習,學業(yè)有成后要服從分配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為國家效力?!睆拇送?,我不論是干什么工作,您的教誨和標桿作用始終引領(lǐng)著我,為國效力,不給黨和國家添麻煩,認認真真干好每一項工作成為了我工作的唯一標準。
在嫂子賀小紅的眼中:“公公是一位嚴父,言語不多、以身作則,對兒女們要求非常嚴格。當我進入孫家的時候,感受最深的卻是他對兒孫們的慈祥可親。媽媽走得早,但他從沒讓我們?nèi)笔Ъ业臏嘏运赜械姆绞?,‘潤物細無聲地關(guān)愛家里的每一個人。以前,每到過春節(jié)的時候,他總是告訴我們,天氣寒冷,路途遙遠,別回岳陽了,就在重慶陪著親家過節(jié)吧。當我們回岳陽過節(jié)時,他又總是忙里忙外,把他的開心和關(guān)心融進每句話和每個餃子里。他有一個小本子,記著家里人的電話號碼和生日,每當我們生日的時候總是第一時間接到他的生日祝福?!?
我丈夫王健平在他的回憶文章中這樣說:
作為新華社記者,我為不少名人采寫過傳記文章,可從老爺子那卻得不到回憶其崢嶸歲月的完整故事和文字材料,有的也只是只言片語。也許是他不愿回憶當年的殘酷戰(zhàn)爭場面;也許如他所言,“為了共和國的今天,身邊的戰(zhàn)友倒下無數(shù),想想他們,我真沒有什么可說的?!钡珡奈遗c他30多年的交往中,我知道,老爺子是一個有故事的、有血有肉的、立體豐滿的人。他是一個于我來說“細微處見精神”的老“泰山”,一個于兒女來說“平凡中見偉大”的父親,一個“作戰(zhàn)英勇、不怕死”的戰(zhàn)士,一個從不居功自傲的老革命。
我侄女孫琳寫道:
從小到大,在我的心目中,爺爺就是一個“老頭”,一個平凡而又偉大的“老頭”:少年“老頭”:打鬼子,鬧革命,英勇無敵;壯年“老頭”:敢擔當,有氣量,心胸坦蕩;老年“老頭”:愛兒女 ,疼老伴,慈祥可親;暮年“老頭”:戰(zhàn)病魔 ,樹榜樣,堅毅頑強。
侄子孫培竣說:“爺爺是一位受黨培養(yǎng)教育多年的老革命,在他的身上可以看到黨員領(lǐng)導干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和作風,一身正氣、清正廉潔、剛毅正直、光明磊落、樂教善學。于是爺爺也就成了我學習的標桿,行動的準則。爺爺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教導我要做正直、善良、堅毅、頑強、豁達的人?!?/p>
我曾把我們精心制作的父親的生日畫冊送給過一些親朋好友,收到過許多感人肺腑的留言。其中摘抄兩位好友的讀后感:
讀孫老畫冊有感
解甲歸田勞苦人
草鞋教子惜福金
赴湯生死功成過
舍命家國誠意真
磨鬢相扶渡病患
攜孫常念尚公心
九旬榮獎祭英烈
有女孝淑抵萬金。 2
016.3.4,志攀學作
(作者吳志攀系北京大學常務副校長、法學院教授)
徐樞學長寫道:
如煙往事暖情牽
逝水流年韻素箋
戰(zhàn)士忠誠懷華夏
人生大寫著詩篇
老兵轉(zhuǎn)戰(zhàn)輕生死
玉女勤耕勵志先
四世同堂延福壽
安康墨許共長天
(徐樞系北大65級校友,現(xiàn)任北大廣東校友會會長)
父親曾經(jīng)的部下和戰(zhàn)友朱欽孔叔叔這樣記述和評價父親:“啟蒙恩師孫子明是我在11旅31團2連任宣傳員時的政治指導員,先后調(diào)政治處,他任宣教股長,我任干部理論教員,又是我的直接領(lǐng)導,不斷受其教誨,樹立為人民服務、將革命逬行到底的思想。”
今年春節(jié)過后,父親戰(zhàn)友張舞原(總政離休干部、“9·3”閱兵受閱老戰(zhàn)士之一,軍隊著名書法家和畫家)尋找了父親多年以后,終于通過其他戰(zhàn)友找到了父親的下落。春節(jié)過后,我和丈夫去北京朝陽區(qū)總政干休所看望他。張叔叔對我說:“找到了你父親,這是我今年最高興的事情。你父親性格耿直,從來不會阿諛奉承,一身正氣?!?/p>
我父親是一本書。這本書的內(nèi)容我曾經(jīng)讀,正在讀,不見得都能讀明白,但只要有所受益就沒有白讀。
(作者為北京大學經(jīng)濟學院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