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康
1915年9月17日,青年留美學生胡適在《送梅覲莊往哈佛大學》詩中莊重宣言:“新潮之來不可止,文學革命其時矣?!眮児盼从械奈膶W革命第一聲由此發(fā)出。
現(xiàn)在只剩一座詩的壁壘
胡適的文學革命的主張,一直不為朋友們所待見。有朋友在他由康奈爾大學去哥倫比亞大學時作詩嘲笑:“文學今革命,作歌送胡生?!彼闹泻螄L不“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他已拿定主意,文學革命先從詩進行嘗試。他亦作詩贈與朋友:“詩國革命何自始?要須作詩如作文。琢鏤粉飾傷元氣,貌似未必詩之純。小人行文頗大膽,諸公一一皆人英。愿共僇力莫相笑,我輩不作腐儒生?!薄霸妵锩薄白髟娙缱魑摹?,這在當時可謂是爆炸性的提法,受到朋友們的質(zhì)疑,其中尤以好友梅覲莊(1890-1945,梅光迪,字覲莊,安徽宣城人,中國首位留美文學博士)為最。
1916年6月,胡適路過康奈爾大學,在這里與朋友們聚會了幾天,他們所熱議的話題,已是中國文學改革的方法了。胡適胸有成竹,自有改革的方法,他自述:“這時候我已有了具體的方案,就是用白話作文,作詩,作詩曲?!?/p>
一言以蔽之,文學必須要通俗化,要面向大眾。這種變革就小說、散文等而言,比較容易,且前人已有嘗試,比如《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等,可詩就另有一說了。胡適把自己的心得無保留地告訴了自己的朋友,他們也以為不無道理,其中對文學革命成見最深的梅覲莊來信喝彩道:“驟言俚語文學,必為舊派文家所訕笑攻擊。但我輩正歡迎其訕笑攻擊耳。”但又說,“文章體裁不同。小說詞曲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泵酚P莊的意見很有代表性,甚為留學生們認同。
胡適說: “現(xiàn)在我們的爭點,只在‘白話是否可以作詩’的一個問題上。只剩一座詩的壁壘,還須全力去搶奪。待到白話征服這詩國時,白話文學的勝利就可說是十足的了,所以當時我打定主意,要做先鋒去打這座未投降的壁壘:就是要用全力去試造白話詩?!?/p>
第一首白話詩誕生了
機會來了。同年7月的一天,任叔永(1886-1961,任鴻雋,字叔永,浙江吳興人,哥倫比亞大學化學碩士)將自己的《泛湖即事詩》送予胡適。這是首四言長篇記事詩,記得是任叔永和朋友們游覽凱約嘉湖。其中寫船駛近岸邊因波浪而翻側(cè)乘船的一段,任叔永認為最佳,胡適看了非但不勉勵一番,反而潑了一瓢冷水:“詩中寫翻船一段,所有字句,皆前人用以寫江海大風大浪之套語。足下不避自己鑄詞之難,而趨借用陳言套語之易,故全段無一精彩?!蓖瑫r指出詩中多有“死字”和“三千年之死句”。
一首游戲之作的詩,被胡適以文學革命的標準說得一無是處。作者倒沒有什么多大的反應(yīng),可梅覲莊覺得胡適太自以為是了,便去了封長信,很是數(shù)落了一通,不同意所謂古字皆死,白話皆活的觀點。他認為中國古詩文是詩人和藝術(shù)家的專利,其“高文美藝”的境界,豈是“村農(nóng)傖父”所能企及。胡適讀了信后,知道這次是再也通融不了,于22日索性用白話寫了一首詩,全詩105行,5大段,千字左右,中國第一首白話詩就這樣誕生了。僅摘錄部分如下:
人閑天又涼,老梅上戰(zhàn)場。
拍桌罵胡適,說話太荒唐。
老梅牢騷發(fā)了,老胡呵呵大笑。
且請平心靜氣,這是什么論調(diào)!
文字沒有古今,卻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
這首白話詩多半是青年朋友賭氣爭強的游戲,沒曾想“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梅覲莊讀罷說這是個“不倫不類”的東西,致函胡適嘲諷道:“讀大作如兒時聽《蓮花落》,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詩人之命者!足下誠豪健哉!”他還不顧多年的朋友情分,尖刻地譏諷胡適如名邀譽,甚至頗為嚇人地說“新潮流者,乃人間之最不祥物耳”,警告胡適“勿剽竊此種不值錢之新潮流以哄國人”。這些“最后忠告”,在朋友圈中很有市場,胡適的白話詩,一時成為笑談。
可惜須單身匹馬而往
自受了梅覲莊的奚落后,胡適一點也不灰心喪氣,而是從唐宋以來的古籍中尋章摘句,以證明白話詩古已有之,現(xiàn)在的白話詩不過是在古之白話詩之上的嘗試而已。筆者據(jù)《胡適日記》,不妨摘出少許例句:
杜甫的白話詩如“漫道春來好,狂風大放顛;吹花隨水去,翻卻釣魚船”;陸游的白話詩如“溫溫地爐紅,皎皎紙窗白;忽聞啄木聲,疑是敲門客”;柳永的白話詞如“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時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元曲雜劇之白話更是舉不勝舉。胡適之所以費了這番功夫,旨在說明白話作文作詩,是有歷史和現(xiàn)實的合理性,而他并非是始作俑者。
但他的白話作詩的主張就是得不到回應(yīng),圈內(nèi)的朋友無一贊同??伤麉s在與朋友們的討論中,越辯越明,越辯越樹立起“文學革命”的自信。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吾志決矣。吾自此以后,不更作文言詩詞?!?/p>
8月4日,胡適在另一封致朋友的信中,語氣則更為悲壯:“我此時練習白話韻文,頗能新辟一文學殖民地。可惜須單身匹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結(jié)伴而行。然我去志已決。公等假我數(shù)年之期。倘此新國盡是沙磧不毛之地,則我或終歸志于‘文言詩國’,亦未可知。倘幸而有我,則開辟荊棘之后,當開放門戶,迎公等同來蒞止耳?!?/p>
大洋彼岸的胡適,對文學革命的前程依然迷茫。他說:“我心里最感覺失望的,是我平時最敬愛的一班朋友都不肯和我同去探險。一年多的討論,還不能說服一兩個朋友,我還妄想要在國內(nèi)提倡文學革命的大運動嗎?”
此后,他潛心嘗試作白話詩,并以幾首白話詩結(jié)集為《嘗試集》。他的文學革命主張的真正實施,是在一年后回到國內(nèi)擔任北京大學教授,《新青年》改為北大同人刊物而完成的。
1918年1月,《新青年》四卷一號首次發(fā)表白話新詩9首,其中胡適4首,沈尹默3首,劉半農(nóng)2首。這里限于篇幅,僅錄胡適的《一念》如下:
我笑你繞太陽的地球,一日夜只打得一個回旋/我笑你繞地球的月亮,總不會永遠團圓/我笑你千千萬萬大大小小的星球,總跳不出自己的軌道線/我笑你一秒鐘行五十萬里的無線電,總比不上我區(qū)區(qū)的心頭一念/我這心頭一念/才從竹竿巷,忽到竹竿尖/忽在赫貞江上,忽在凱約嘉湖邊/我若真?zhèn)€害刻骨的相思,便一分鐘繞遍地球三千萬轉(zhuǎn)!
這9首白話新詩是文學革命倡導(dǎo)以來,第一批呱呱墜地的新生兒,如此稚嫩的第一聲,所反映的則是孕育者的膽略和才識,白話新詩在百年間,變革創(chuàng)新,總是體現(xiàn)著時代的精神,而它的創(chuàng)立者和開拓者,則無疑是胡適。